第15章 人非草木
第十三章 人非草木
這是斬蒼第一次親吻女子的嘴唇,起初多少有些不得章法。
櫻招不講話時,嘴唇軟得不可思議,有些微翹的弧度,被他一咬就像花骨朵一般綻開。他這時才體會到她的名字實在貼切。
山櫻般豔麗的嘴唇招惹出他潛藏在心底的某些渴求,他張嘴含住時她的下唇時覺得牙齒好癢,簡直要癢到心裏去,于是只好像剛長牙的孩童一般真的咬了一口。
控制住了力道,他聽見她無意識地哼唧了一聲。
被時間困住的人相當于被困在虛無當中,他們感受不到任何東西,醒來之後亦不會察覺出任何的異樣。
是因為她精神力太過強大,所以還保留了一絲知覺嗎?
斬蒼輕笑一聲,有些贊賞地掬起她的面龐,貼住她的嘴唇輕輕誇她:“櫻招,你很厲害。”
他一直知道,她是個厲害的修士。年紀輕輕就已步入化神境界,是天生适合修道之人,只是性格太過跳脫,缺少幾分沉穩而已。
他的拇指在櫻招的臉蛋上撫了撫。
像是特地把好東西留到最後,櫻招沒有用她那雙眼睛看着他,他便不會心慌意亂,更能保持足夠的耐心。
但他的耐心卻在此刻消失殆盡,呼吸間她的味道在他嘴裏發酵,他的喉嚨越來越渴,渴到了焦灼的程度。
胸腔空空蕩蕩的,越親越填不滿。
斬蒼感到有些痛苦,可前一刻他明明是快樂的。
失去意識的女修士始終軟塌塌地搭在他身上,染上紅暈的臉龐像是被風吹動的花朵,在晃動。
斬蒼的吻一路從櫻招的嘴角移到下巴,察覺到她的胳膊摟不住他的脖子,整個人老是往下掉時,他才終于放過她,扶着她的腦袋擱在自己肩膀上,側頭輕吻了一下她的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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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意将她的腦袋摁得很緊,這樣就好似她在主動親吻他一般。但是,若真把她弄醒,像方才那樣突襲他,他又不大樂意。
他不喜歡那種不受掌控的感覺。
她現在這樣,像乖巧的不會說話的小動物一般就剛剛好。
院子裏小鳥啼春聲劃破寂靜。
掌心撐上地板,發出一聲悶響。
櫻招睜開眼,看見斬蒼已經被她擠得跌落到了地上,臉上的神色依舊平靜,只是耳朵看起來很紅。
她甩了甩頭,突然不知道自己方才到底有沒有親到他。
是不是根本沒親到啊?!不然他為什麽看起來這般平靜?
但是他的耳朵又是紅的,是不是說明他其實對她的行為不反感?
還是要說點什麽才好。
櫻招這樣想着,正打算開口,卻突然覺得自己嘴唇好麻。她皺着眉頭在榻上坐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眼角卻捕捉到斬蒼的臉色有一瞬間的不自在。
“你……”她緩緩開口,一雙眼睛攝住他,“你給我下毒了是嗎!”
一聲嘆息輕輕飄過來,她看見斬蒼站起身來,有些無奈地回道:“沒有。”
這麽耐心?真是不像他。
但她此時也不好繼續再問什麽,畢竟她方才可是做出了一番大膽舉動來着。心裏發虛,她只好撫摩着自己的嘴唇,看着斬蒼木然轉到屏風後,安靜地睡下。
應當是沒有親到,她想,明日得要再找個機會親他一下。
斬蒼昨夜睡得很好,心情更是連日以來難得的放松。
他找到了與櫻招相處的最佳方式,思緒可以不被她牽動,重新由他自己來支配的方式。他不覺得自己對她做了什麽過分的事情。人是他救下來的,這條命原本就屬于他。
她于他來說,本就是階下囚一個,全魔域都知道她犯了重罪。即使他将她永遠囚禁在這裏,她也拿他毫無辦法,更何況,他還準備信守諾言,放她安穩離開。
禮義廉恥這些虛禮,他想遵守時便禮貌遵守一下,不想遵守便當作不存在,反正他是世人口中作惡多端的魔頭,是形貌醜陋的怪物。
怪物就得幹一些怪物該幹的事情。
不是嗎?
這一日,依舊是斬蒼窩在房裏作畫,櫻招在院子裏練劍,倒是莫名有種歲月靜好的滋味。
如果她沒有突發奇想跑進來打攪他的話。
院子裏開得正好的草木幾乎都被她的劍氣或多或少糟踐過,她一邊撿起掉落在地上的花枝,一邊在嘴裏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将枝幹堆在樹下碼整齊後,她又一陣風似的湊到他桌旁,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
由于方才已經與傀儡對戰了幾輪,她的呼吸略顯急促。一張臉極為精巧明媚,雙頰泛着健康的紅暈。
這幾日她已經一步一步地由只敢杵在他桌邊看兩眼,進化到了能自行搬把椅子在桌旁坐下。看得出來她很想說話,但極力克制着不出聲打攪。
她對琴棋書畫這種風雅之事沒什麽耐心,沉默久了會趴在桌角淺淺打盹,睡醒之後又默默地出去。
挂在檐角的風鈴被風刮得嘩啦啦作響,這次她終于鼓起勇氣開口。
“能給我畫朵花嗎?”她問。
一片花瓣自她肩頭掉落在畫布上,斬蒼伸手撚起,看着她問道:“畫在哪裏?”
嗯?
這是同意的意思?!
櫻招雙眼放光,一撩袖子将半截胳膊伸到他面前,興奮道:“就畫在我手腕上。”
她從進入這個小院的第二日起,就不再穿便于出行的短打,而是從她那乾坤袋裏掏出了各種輕飄飄的襦裙。淺杏色的袖子撩起來,露出的那截臂膀白得發光。
斬蒼只掃了一眼就不自在地移開了目光。
其實魔族女子平日裏打扮得比這妖嬈得多,斬蒼從未覺得有何不妥,亦從來不會多看半眼。他看什麽都像是在看死物,山間的花、溪中的魚,兩只腳行走的人或魔,于他來說都無不同。
他一開始甚至分辨不出來美醜,只覺得大家都是一樣的構造,不過是眼睛、鼻子和嘴組合在一起罷了。
這位櫻招姑娘大概根本不懂得什麽叫發乎情止乎禮,見他把目光移開,又不甘心地把她那截藕臂往他眼底下送了送。
“一朵花而已,這都不願意嗎?”
櫻招抻着胳膊往他眼皮底下舉,幾乎要将那截細嫩胳膊湊到他唇邊。這般明目張膽的勾引,他不知該嘆她天真可愛好,還是不知死活好。
“你想畫什麽花?”最終他還是妥協了。
櫻招撐着下巴想了一下,說道:“就畫一根桃枝吧。”
院子裏種了一棵桃樹,花開得豔麗,一根桃枝上綴了不少桃花,夠他畫很久了。
“桃枝……”斬蒼将視線探往窗外,瞬間明白過來她的意思。
賴皮的笑沁在櫻招嘴角,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甚至還很好心情地在案底下晃了晃腳尖。
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心悸感又開始浮上心頭,斬蒼垂下眼眸,将注意力從她身上移開。
“要畫很久,”他調弄着丹青,頓了頓,“你胳膊會酸。”
“啊?很久嗎?”櫻招果真猶豫了一瞬,但還是将她的胳膊遞到他面前的案上,“沒事,反正我現在很無聊,困在這裏這麽多天了,刑天又毫無動靜,每天我除了練劍就是練劍,總得找點事情做。”
無聊……
是了,她的一切行為皆有跡可循。
一開始接近他就是因為他的魔氣可以讓她進入黑齒谷,進谷之後又急不可待地将他甩脫,快要被法陣困死了才想起來要黏着他這根救命稻草不放。老老實實待在院中不惹是生非,是因為要等她那柄破劍出世。如今這般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也是因為在這院中很無聊。
不知道為什麽,櫻招覺得斬蒼的神色好像又冷了幾分。一開始她本來覺得他比平時要溫柔一些,還關心她的胳膊會不會酸,但那種溫柔的神色卻只出現了短暫的一瞬,又被他收了個幹淨。
怎麽回事?
她的胳膊不好看嗎?
中土的修士們,講究仙人之姿。男修女修們過了鍛體期之後,力量皆隐藏在經脈當中,而不是靠一身蠻力。身體發膚被靈力滋潤,幾乎個個冰肌玉骨。
櫻招在這種審美的影響下,亦養出了一身雪膩皮肉。
男人不都喜歡這種嗎?斬蒼怎麽一點都沒有那個意思呢?難不成他們魔族的審美與中土相迥異?櫻招想起來,魔族女子的确風格要更為多樣,各種膚色體型的女子皆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情。
他或許不喜歡她這種類型也說不定。
正疑惑着,一直沉默的男子終于有了除調弄丹青之外的動作。他在案頭坐下,一手握住畫筆,一手懸在她的胳膊上,慢慢将她的手腕扣住。
他其實沒有碰到她,只将手指微微蜷住,掌心懸空。
明顯的膚色差讓櫻招的臉有些熱,被他圈住的那截手腕也熱。但她不确定那股令人焦躁的溫度是來自她自身,還是來自他的掌心。
因為她從他的表情實在看不出任何東西。
“你可以握住我的胳膊。”櫻招提醒道,“胳膊而已,我們修士對于男女之防沒那麽講究。”
“是嗎?”斬蒼低低地回了她一句。
“是啊,”為了降低斬蒼對她的防備,她又細細解釋了幾句,“我們沒有人間嫁娶的習俗,修士之間如若看得順眼,告知各自的師門之後便可以結為道侶。但修仙之人壽數那麽長,誰也沒辦法保證能一生一世一雙人,所以好多道侶都是結合之後又因為各種原因分開了。”
圈在胳膊上的手指終于收緊,櫻招也終于确認,那股灼人的溫度來自斬蒼。
不過他這會兒收得太緊了,修長的指節幾乎陷進她的肉裏,手背上幾根青筋暴起,像是含着些沒來由的怒氣。
櫻招下意識掙紮了一下,他卻力道一松,直接将掌心貼上來,将她整根手臂握住。
“別動,”他低下頭,右手握着畫筆點在她的腕上,“開始了。”
寥寥幾筆,一根桃枝便迅速成型。
櫻招也随即安靜下來,認真地看他作畫。雖然她不算是個文雅人,擺弄筆墨亦不擅長,但她還算有幾分審美。
斬蒼的畫技堪稱精湛,形神兼具,若他想靠這個來糊口,應當能賺個盆滿缽滿。
他的确畫了很久,她的胳膊被他捏在手心,畫筆落在手腕上,既輕又癢,肌膚相觸的地方一直在燒,燒得她整顆心發燙。
她的眼神在他身上來來回回地轉,總覺得他哪處都長得合她心意。
“不要看我。”他突然出聲,耳垂泛着一點紅,眼神卻仍舊專注在她腕上。
“噢。”胳膊被他握在手裏,她也不太敢造次,免得他又捏她捏很緊。
不能看他,櫻招只好趴下來,将頭枕在自己另一只手上,偏過頭瞧着屏風發呆。平直的背在薄透的杏色外衫下輕微地起伏,細細白白的後頸上有幾縷未梳上去的絨毛,被灌進房間的微風拂動。
雖然耳畔少了她叽叽喳喳的聲音,但斬蒼的心緒一直無法平靜下來,像是有一團黑雲壓在胸口,喘不過氣。
将枝幹上幾朵桃花的位置确定好,他才恍然想到,花朵的位置與他昨日留下的那幾朵吻痕的位置奇異地重合。
只不過那幾朵吻痕在事後便被他消除了。
吻痕……
他停下畫筆,看向櫻招。
眼前的女子眼皮一耷一耷地,被睡意侵襲,像是馬上就要睡着。
那便讓她睡着吧,斬蒼想,她睡着了才可愛,睡着了才不會胡亂說話。
窗外的日光停止移動,斬蒼伸手将陷入昏睡的櫻招抱到腿上,讓她靠在自己懷裏。他心中惦記着未畫完的花,于是故意不去看她,只用雙臂将她圈住,低下頭将下巴枕在她肩頭,然後牽起她的胳膊繼續作畫。
這時他才發現櫻招的手跟他比起來要小得多,跟他的手掌相比幾乎要小一半。
就着這個姿勢,他慢條斯理地将那根桃枝畫完,斬蒼心中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情緒才消散了些許。
目光從她腕上移開,他終于偏過腦袋将臉貼上她的脖頸蹭了蹭,接着伸手擡起她的下巴,又親上去。他親得十分克制,一邊摸摸櫻招的腦袋,一邊捏捏她的耳垂,好玩似的。
動作刻意放得很慢,意在品嘗,又像刻意在壓制自己漸漸變得急促的心跳。
收着力氣,也壓着喘息。
櫻招醒來時,斬蒼正專心致志地修補那幾朵已經變模糊的桃花花瓣。指腹的薄繭擦過她腕上的皮膚,還有他過于近的呼吸,都讓她四肢酥麻。
她不自覺将臉埋回自己的臂彎蹭了蹭,假裝自己的臉是被衣袖蹭紅,才開口問道:“我剛剛睡了很久嗎?”
維持着這個姿勢不動,手真的好酸,胳膊也酸。
“一刻鐘吧,”斬蒼塗完最後一筆,将她的手放開,“畫完了。”
“就畫好了?”
雖然胳膊很酸,但握住胳膊的溫熱手指驟然離開,還是讓櫻招有些失落。
不該睡着的。
錯過了親他的最佳時機。
她戀戀不舍地收回手,看着自己腕上的桃枝,又很快開心起來:“真好看,能每天都給我畫嗎?”
陽光鋪到案上,正在整理畫紙的斬蒼輕微愣了愣,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每天?”他看她一眼。
櫻招以為他在嫌自己麻煩,趕緊補充了一句:“嗯,直到我們出去。”
“……再說吧。”
最終他這樣回答,沒答應,也沒拒絕。
一整日,櫻招都要時不時擡起胳膊來暗自欣賞一番。
小小一根花枝,綴在皓白的腕上,順着血管游走,的确好看得緊。
為了不讓顏色太快被蹭花,她施了一道術法,将那根桃枝在自己腕上封好,直到夜裏去溪邊沐浴時,她才将術法解開,慢慢将其洗淨。
唉,要是能明目張膽地打量斬蒼,她也不願意這樣傻兮兮地盯着一根桃枝看啊。
但是斬蒼防她跟防賊似的,似乎仍舊在介意她昨天夜裏差點就親到他的舉動,于是他在給她畫完桃枝之後,便一直窩在房裏,握着畫筆沒再出來過。
她想多看他一眼都不行。
沒勁。
櫻招一頭紮進水裏撲騰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站起來烘幹身子,穿上衣物。
鞋子在乾坤袋裏,是她今日特地給自己編的草鞋。但她拿起乾坤袋去掏鞋子時,卻毛手毛腳地将東西掉了一地。
雲影淺淡,月光透過雲層照下來,灑在她掉下的那堆東西上,櫻招蹲下身子,被其中一只木雕蜂鳥拽住了視線。
這是她自己雕的,用以監視人的最隐秘的工具。因為體型甚小,所以常人根本留意不到。放在樹叢裏,更是能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直接隐形。
斬蒼不是不許她看他嗎?
櫻招輕輕捏起那只蜂鳥,從鼻孔中輕嗤一聲。
她偏要看。
尋了一處适合觀景的好位置,她将蜂鳥安置在一叢葉片中間,藏得連她自己也難以發覺。但斬蒼五感那麽靈敏,她無法确定會不會引起他的注意。
不過,她轉念一想,又覺得被發現了正好。等到他怒不可遏地将蜂鳥扔到她面前,她剛好可以順理成章地對他說——“你一個大男人有什麽好害羞的?既然我把你看了,你覺得吃虧,那我對你負責就好了!”——就這樣殺他個措手不及。
她看過的為數不多的話本子裏不就有這種爛俗橋段嗎?
她捂住臉,自己一個人蹲在那裏傻樂了半天,才抽出一縷神識附着在蜂鳥的眼睛上,接着将東西收拾好,慢慢往回走。
很好。
她已經開始興奮起來了。
走回院中,斬蒼正躺在躺椅上曬月亮。那條躺椅對他來說太短了,兩條長腿無處安放,便只能一條踩在地上,一條支在椅上,姿态甚是閑适。
聽到漸漸靠近的腳步聲,他稍微扭了扭頭,目光剛好落在櫻招趿着草鞋的腳上。碧綠的青草被她踩出一個一個的小窪,暴露在月光下的腳趾頭,玉珠子一般晶瑩剔透。
他只掃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喉頭感覺有些癢。
他其實很少去肖想別的什麽,以前是根本沒那個心思,他自誕生起,就與身邊的任何存在毫無親密感可言,本能地排斥所有主動接近自己的事物。而現下,是無法坦然面對自己想法,特別是自己曾經鄙夷過的世俗的想法。
上午将櫻招抱在懷裏為她畫了桃枝之後,他有一整日未曾見到她。的确是存着要冷靜冷靜的心思,他故意将自己關在房裏,握着畫筆試圖畫一點什麽。
那種滋味不太好受,她根本無知無覺,他卻又開始翻江倒海。
沐浴之後,櫻招身上那股甜香變得有些清新,寬大的衣袍兜着夜風朝他逼近。斬蒼皺了皺鼻子,太陽穴砰砰直跳。
櫻招走過來,毫無顧忌地在他身旁的躺椅上躺下。
她的影子在月亮的直射下變得又矮又胖,一團陰影裏像是藏着有尖利鋸齒的赤鲑魚,一口将他的耳朵咬住。他坐起身來的動作怎麽看怎麽倉皇,幸好身邊的女修士壓根就沒注意到,她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後像平時一樣交代道:“我弄完啦,你随意。”
“嗯。”他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從櫻招身邊經過,盡力目不斜視。
尤其是盡力不讓自己去看她從裙擺下露出的輕微晃蕩的腳丫。
櫻招仰着臉,沒覺得斬蒼與平日有什麽不一樣,她也便與平日一樣,将目光凝結在他身上,目送着他漸漸消失在屋後。
天知道她為了不笑出聲來究竟克制得有多努力,只能假裝腳上水汽還未幹,對着空氣踢來踢去。
蜂鳥的眼睛在斬蒼踏入視線範圍內時,便有了反應。櫻招盤起雙腿,默默地掐着決,将神識連接上蜂鳥。
經過她的精心計算,斬蒼下到溪邊的位置應當與她無異,那麽最适合觀看的角度應當在溪對面稍側一點的位置。
這樣,她可以将他的整個身子,從上至下盡收眼底。
心跳随着斬蒼身影的出現而漸漸放大,她看見他走到溪邊,開始慢慢褪下外衣。臉上的表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極端優越的五官和身型在夜色下顯得異常勾人。
只是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在溪邊愣怔了好一會兒。
當個魔尊應當煩惱挺多的,櫻招想。
她的師父當個蒼梧山的掌門而已,就時常會被門下弟子們氣個半死,動不動就得要閉關修煉個幾年,将門類一應事務全交由門內其他長老和她的親傳弟子們打理,自己則眼不見為淨。
斬蒼管着偌大的魔域,據師父說,那些位高權重的魔族們又多是陽奉陰違之輩,怎麽想他都不會輕松到哪裏去吧。也難怪他的表情總是冷酷到極點,連細微情緒都不能暴露。
可是,櫻招覺得,他有時候其實還不錯。至少她的要求,無論有多離譜,在他這裏都能被滿足。即使他嘴上一點都不客氣。
害怕神識會過早被斬蒼察覺,櫻招一直沒敢将視野放太近,但也已足夠清晰。
黑黢黢的枝條被風吹動,透過翠綠的葉片,櫻招的臉慢慢漲紅。
心跳聲震耳欲聾,她很努力地沒讓自己驚嘆出聲。
噴灑在手背上的鼻息溫度漸高,櫻招沒敢再繼續看下去,暗自收回神識。
可世上之事從來都是那麽湊巧,她也就走神了一瞬而已,掩映着蜂鳥的葉片竟陡然被一道勁風拂開,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的眼睛刮傷。
她下意識閉了閉眼,再睜眼時,水面上已然空空蕩蕩,只剩下一圈一圈的紋路在月下閃着微光。
斬蒼發現了!
眨眼之間,方才還在溪中泡着的魔尊便好整以暇地出現在櫻招面前。她僵着脖子擡起頭,視線中他的衣帶系得工整,只是發絲上還殘留着未烘幹的水汽。
預想中會暴怒的斬蒼沒有洩露出任何情緒,他看她的眼神甚至毫無波動,但面對他時久違的恐懼卻襲上心頭。
是她越界了。
是她這幾日太過放肆,所以忘記了斬蒼的身份,也忘了他的告誡。
後頸上豎起幾根寒毛,耳畔後暈着的雲霞頓時褪得一幹二淨。櫻招定了定神,迅速鎮靜下來,預想的情節顯然已經無用武之地了。
“櫻招姑娘,”還是斬蒼先開了口,“你忘記你答應過我什麽了嗎?”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寒意。
方才,他的确沒有第一時間發現那只蜂鳥的存在。
櫻招太過明顯的接近令他慌了神,一路從竹林疾行至溪邊,腳步淩亂得有種逃竄的意味。
咬住了耳朵的赤鲑魚順着血管鑽進了他體內,在胸口翻江倒海,以至于他的警惕性大大降低。再加上櫻招做得實在隐蔽,所以直到她的神識出現波動,他才發現那只藏在葉片中的蜂鳥。
說不上有多惱怒,畢竟,此前他在沐浴更衣之時,也不會特地避着被他救下的小動物。但是那些小動物,未開靈智,亦不會亂說話,乖巧異常。
而櫻招只有在睡着的時候才會如同小動物一般乖巧,其餘時候她仍舊是那個時時刻刻只想往他面前蹦跶、試圖侵占他全部注意力的大活人。
是活人就會有好奇心,今日她可以因為好奇而偷窺他沐浴,明日她便能推開那扇院門,探究黑齒谷當中的秘密。
而他的秘密,從來不會讓活人知曉。
櫻招盤腿坐在躺椅上,手指暗自扒住躺椅的邊緣,壓抑住想逃的沖動,平靜地答道:“記得,不亂問,也不亂看。”
“那你可否解釋一下,這是在做什麽?”
那只小小的蜂鳥被斬蒼扔到櫻招的裙子上,又順着裙擺滾下來,一直滾到草地上。
蜂鳥因為被拆掉了翅膀,如今呈現出屍首分離的慘狀。
向來伶牙俐齒的櫻招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低垂着眼眸,視線随着那只蜂鳥在滾動。長長的睫毛遮住瞳孔,微微發顫。
“我……我只是想看看你。”櫻招說的是實話,但再多的卻說不出口了。
掀開的窗戶在夜風下咯咯作響,像是人受到驚吓時骨頭發出的聲音。月亮隐入雲層,院內清輝消弭,這是真正危險的境地,她有感覺。
所以她說不出來那番調笑了。
不安浮動的眼睫中,一道身影俯下來,是斬蒼将臉湊到她面前,與她靜靜地對視。
“你經常這樣嗎?”他問。
“什麽?”櫻招怔怔地,下意識解釋道,“你是說偷窺男子沐浴的事情?我是第一次做。”
斬蒼搖搖頭:“我是問,你經常把自己置于這樣危險的境地嗎?”
要知道,櫻招從出現在他面前起,就一直在蠶食着他的底線。前塵種種暫且不提,她今日的所作所為簡直在給他遞上把柄。
用此種雕蟲小技窺視魔尊,這當然違反了他對她的告誡。這樣大的把柄簡直可以讓他毫無顧忌地将她變成一個只供他享樂的玩物。
永永遠遠地被他所困。
所以他很困惑,她究竟是怎樣才能安穩地活到現在的。
魔尊語氣中難得的溫情讓櫻招怔住,她捏緊裙擺盤腿坐好,仰起腦袋凝視他:“修士不都是在刀口舔血嗎?如果需要事先得知不危險才去做,那談何進階?”
一番理論差點将斬蒼繞進去,他看着她,輕輕笑了笑:“把偷窺男子沐浴說得這般大義凜然……櫻招,你是我見過的臉皮最厚的修士。”
一提到這件事,櫻招就開始發虛,她把頭埋得低低的,甚至還欲蓋彌彰地将發絲撥了撥,試圖蓋住自己的雙頰。
斬蒼卻沒就此放過她,而是直接問道:“你說你想看我,看了之後呢?你想做什麽?”
櫻招:“……”
“還是說,你想我對你做什麽?”這句話,他問得很輕,似耳語。
好不容易沉靜下來的心又開始亂跳,櫻招定定地看向斬蒼,想從他臉上看見類似于“調笑”的表情,但沒有看見。
他從來都不會擺出那種纨绔子一般的表情。
“我……就是想和你親近一點。”
“你一介修士和我一個魔談親近?”
斬蒼嘴角的笑容怎麽有種自嘲的意味?
“接下來呢?”他又問,“我和你親近之後,你可願意留在魔域?”
他此時又變成了講究禮節的魔尊,好心地詢問她的選擇,他甚至頭一次在她清醒的時候,伸手撫摩了一下她的側臉,面帶柔情。
高高在上的自尊心不會允許他承認,自己內心當中潛藏着一絲害怕失去的情緒,因此他必須在真正得到之前,阻止櫻招繼續這樣肆無忌憚下去。
她必須懼怕他,像所有人都懼怕他一般,離他遠一點。只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盡職盡責地當好一個寵物,安穩地度過接下來的日子。
不然,他會失控。
那只好不容易觸碰上來的手,讓櫻招的臉頰不自覺泛起了寒意。櫻招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斬蒼時,他便是這樣,渾身散發出的威壓令人膽寒。
潰逃的心跳瞬間回籠,她稍稍偏了偏頭,躲開他的手指。斬蒼順勢将手收回去,壓下心底那股不悅,挑着眉等着她的回答。
櫻招答不上來。
她當然是不願意留在魔域的,魔域多可怕啊,危機四伏,成日見不到太陽。下黑雨時還有可能魔氣入體,生出心魔。 免費看小說,廣播劇.加v信:juhua1000 朋友圈更新
這幾日,斬蒼聽着她沒話找話,說得最多的便是她在中土游歷時的際遇與風光。一樁樁一件件從她嘴裏描述出來,懸河瀉水般生動。
向往自由之人,從不會在一處地方停留太久。
她口中的任何人與她都只有短暫的相會,雖有過朝露般閃閃發亮的過往,但不多時便各奔東西,再不相見。有些人在她口中,甚至連名字都不記得。
除了蒼梧山的衆人,她的師父、師姐,還有……師兄,一個叫參柳的家夥。另外一個她提得很少,似乎與她沒那麽親近,所以他沒記住名字。
“我要回師門的。”最終,櫻招這樣說道。
像是終于聽到了料想中的答案,斬蒼點點頭,站起身來,目光越過她的頭頂,在院子裏漫無目的地飄蕩了一會兒,又落回她的臉上:“櫻招,別靠我太近了,如果我真對你起了什麽心思,對你來說反倒是壞事。”
他看她的表情再沒有任何情緒,眼神當中亦無任何波動。
捕蟲網成功被他鑽出了一道破口,他卻絲毫沒有沖破束縛的喜悅。就像周遭飛舞的螢火蟲,怎麽飛都飛不出這座庭院。
“你不會願意有這麽一天。”他瞥過眼不再看她,轉身朝着房間走去。
腳步卻越來越沉。
夜裏,櫻招睡得不太安穩,呼吸斷斷續續,有些喘不上氣來。
床帳中的斬蒼也沒有任何睡意,眼睛盯着素色的帷幔,耳朵卻一直留意着櫻招的動靜。她的境界似乎産生了波動,氣息淩亂。
難不成真的是生了什麽病,再加上受到了驚吓,所以才會境界不穩?
人怎麽會這麽脆弱?
斬蒼站起身來,走到櫻招榻旁。
那人卻将自己的頭臉蒙得嚴實,在被子裏拱成一團。
“你境界産生波動了?”他問。
被子裏的櫻招還未從方才的一番對話中緩過神來,倒不是受了過多的驚吓,就是覺得丢臉。
太丢臉了。
以至于根本沒法面對他。
天知道她究竟在院子裏傻耗了多長時間,才放輕腳步摸回自己的榻上,企圖将自己變成一尊不會說話也不會呼吸的石像。
聽到斬蒼的那沒什麽情緒的聲音,櫻招的心情更是沮喪。她扯過被子将頭蒙得更緊,甕聲甕氣地答他:“我沒事,你走開,別理我。”
“別看我”“別理我”這種話,明明斬蒼最擅長對她說,但此時乍從她嘴裏說出來,他卻感到十分不習慣。他蹲下身子伸手扒拉了一下她的被子,手上感受到一股阻力。再使了一點勁,才讓櫻招從被子裏露出了半張臉,順帶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斬蒼被她瞪得愣住,一時間竟忘了要說些什麽。
櫻招的頭發在被子裏鑽得亂轟轟的,一張臉是紅的,耳朵也紅,耳後的肌膚像是暈着一片雲霞。長長的睫毛耷在瞳孔上,眼睛裏蒙了層水霧似的。
剛化為人形的時候,斬蒼只身在這裏生活了很久。那時黑齒谷還沒有成為一塊虛無之地,這裏被浩瀚的海水圍繞,只有零星幾座孤島,島上有不少住民。住民們不是魔族,而是一些上古遺族。
注視着這片土地幾萬年的眼睛給了他巨大的識海,讓他不至于空有一身力量,而無半點生存技能。除了種植、獵捕這些謀生手段,他最喜歡的是作畫。
擺弄着枝條做成筆杆,纏上一撮動物毛發,廉價的毛筆畫出的東西能帶來極高的回報。但他的眼睛看慣了山水,只能看出風景的好壞,絲毫分辨不出來人魔的美醜,所以他從不畫兩只腳行走的物種。
斬蒼第一次見到櫻招時,并未覺得她的容貌與別人有何不一樣,只是一雙眸子亮得驚人。
而他在此刻突然有了美醜的概念,在他對她毫不留情地放了狠話之後。
該死。
斬蒼的嗓子緊了緊,到底沒說出太過關切的話。
“我真的沒事,魔尊大人。”見斬蒼一直盯着自己不說話,櫻招恹恹地收回目光。
矮榻旁邊的牆上,最顯眼的位置還貼着那張被斬蒼親手下達的通緝令,原本她是要提醒自己不要太過魯莽來着,可那上面屬于自己的畫像卻是在嘲笑自己根本就沒有任何長進。
她想她應當表現得成熟一點。
“今日之事,是我逾矩了,還希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她向來能屈能伸,但這句話在此刻卻說得有些艱難。
應當還要拍些馬屁的,但腦子卻像是鏽掉了,怎麽也連不上。
的确是連不上了。
咯吱作響的窗戶在響到第十聲的時候,聲音突然頓住。
窗外的螢火蟲停止了飛舞,靜靜地趴在露水淋漓的草地上,等待着時間再次開始流逝。
向來不懼寒暑的修士如今胳膊和腿蜷縮在被中,像是被夜裏的寒氣所侵襲。斬蒼勾了勾手指,将窗戶關上。
夜明珠的光線暈在櫻招的發膚上,瓷白的臉像上了一層淡粉色的釉,透着令人心焦的暖意。他伸出手,從她已經閉上雙眼的臉上虛虛掠過,未觸碰到她,只敢輕撚一下她的發絲。
顫抖的指尖停留在她的發頂,掌心蓄起一道清光,将力量灌入她的身體,從頭至腳地環繞。
她在魔域待得太久,前前後後發生的事情耗費了她太多靈力,卻因困在黑齒谷中的法陣中,遲遲無法通過吸收天地靈氣來恢複,經脈當中的靈氣斷斷續續,導致行氣受阻,因此今晚才會這般反常。
片刻之後,櫻招的氣息總算平穩下來,側伏在枕頭上的面孔亦漸漸趨于平和,微微擰緊的眉頭松開,嘴唇還無意識動了動。
“你說什麽?”
明知道她此時根本不會說話,斬蒼仍舊傾下身身子,将耳朵貼近她的嘴唇。
神色仍舊保有幾分冷冽,眼角卻攀上一絲缱绻,這樣割裂的情緒,他最近經常體會到。
哪裏都在割裂,哪裏都在失序。
原本他不打算在今晚這樣的,既打定了主意要讓櫻招遠離自己,那他至少應當表現出一定的自制力,不要在前一刻将她吓跑,下一刻自己又巴巴地貼上來。
可是……
她方才躲了。
在他問她願不願意留下來的時候,她偏頭躲開了他的手指。
他伸手覆上她的面龐,想起她躲開的動作,報複似的将她的臉捧起,捏了捏。只是到底舍不得捏痛她,沒使一點力氣不說,指腹還溜到她耳後摩挲了幾下。
他本是無父無母,無牽無挂之物種,早已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生出靈智之後亦從未逢敵手。可近日來,他時常會有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仿佛已經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力。
情之一事,他雖然不懂,也不想去懂,但在此刻,他卻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此刻的混亂與失序不是随便哪個女人都能引發的,而是——
斬蒼轉過臉,凝視着櫻招的面龐,輕聲問道:“既然這麽不願意留下來,那為何又要做出讓人誤會的事情?”
她自然是無法給他答案的,但他大概能猜到。
一切都是随性而起,她覺得被困在這裏無聊,所以要找點樂子。
算了,探究這個毫無意義。反正,一旦出谷,櫻招與他便再無任何幹系。是她自己說過,她要回師門的,不是嗎?那就這樣吧,總比狠心地将她強留下來要好。一個會由于被囚禁而變得遲鈍而黯淡的寵物,他不需要。
榻旁的男子點漆般的眉眼間突然浮現出一種微妙的殘忍,對自己,也是對她。
身為魔尊,萬家燈火,松濤谡谡,皆與他無關,只有黑齒谷這一方天地,才是他的來處。
她自己說過的,有些事情即使無法預知危險,也要去做。那麽,膽敢偷窺魔尊的後果,她該學會承受,不知道她是否預想過這一幕。
斬蒼的另一只手臂探入她頸後,一點一點屈起,将她整個上身圈住,納入臂彎。特地加固的冷酷意志裂開一條縫,斬蒼有些頹然地閉了閉眼睛,低頭在櫻招的發頂蹭了蹭,而後伸手将她打橫抱起。
被褥從櫻招身上滑落,他沒有理會,雙臂之間的身體纖細,如新雪一般又綿又輕。
是天生适合被抱在懷裏的曼妙身軀。
适合被他抱在懷裏。
斬蒼抱着她,擡腳往屏風後走去,走向他留給自己的唯一一塊領地。
凝光球的照耀下,她的眼角竟然滲出了兩道淚痕。
“哭什麽……”斬蒼将她放在被褥之上,冷硬的神色軟化了幾分,眉眼之間那股微妙的殘忍卻沒有被這兩行眼淚吓退。
仿佛櫻招眼角滲出的不是淚,而是火油。
澆在荒蕪的心源上,頃刻間便将他整個身軀焚盡。
真是……
他低下頭,耐心地将櫻招眼角的淚水吻幹淨,然後捧着她的臉輕聲哄道:“別哭了,乖。”
厭火魔宮。
“尊上還沒有任何消息嗎?”
“沒有,所有信箋皆如泥牛入海,一點音訊也無。”
“怎會如此?已經大半月了,以前尊上可從未失聯過。”
魔宮大殿之內,定時來點卯的各路魔族們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面色皆是憂心忡忡。
領了十鞭裂魔鞭、在洞府修養了數日的左使太簇卻是一臉淡然:“急什麽?幽冥轉輪不還好好的嗎?尊上法力滔天,當今世上,無人能敵,只是消失數日而已,諸位各司其職便好。”
他口中所說的幽冥轉輪是位于魔宮內的魔界至寶,血玉妝成的蓮花臺,僅二尺見方。層層花葉澆築其上,栩栩如生的蓮葉,看似華美異常,裏頭卻遍布着魑魅魍魉,鬼怪萬千,還有重重幻境。蓮葉之間的脈絡形成大段的迷宮,有去路,無來路。
每一任魔尊繼任之時,經受的最後一輪考驗便是将神魂投入幽冥輪轉之中,沖破重重關卡,走出輪轉。
若是順利走出,取一滴心頭血滴入蓮葉當中,幽冥轉輪便會燃起專屬于現任魔尊的心焰,以表禮成。若是走不出來,神魂便永困其中,肉身就此腐爛,灰飛煙滅。
歷任魔尊經受幽冥轉輪的考驗時,耗時有短有長,走不出來者比比皆是。斬蒼當年僅用了半個時辰,神魂便穩妥地回到肉身,耗時最短。要知道,在此之前,他已經只身挑落了元老院推選出的所有叫得上名號的繼任者。力量強悍到如此地步,簡直聞所未聞。
如今幽冥轉輪上,屬于斬蒼的紫色心焰正燃得旺盛,說明他壓根就無任何危險。
“哎呀,我們尊上說不定也只是想休息一些時日呢?”休沐歸來的右使臨則一臉笑嘻嘻地說。
換來的自然是一番嘲諷——
“你當尊上和你一般怠惰?”
“尊上坐上魔尊之位這麽久,你什麽時候見他休息過?”
…………
臨則瞬間沉下臉來,張嘴反擊:“你們如今一個個叫喚得歡,可尊上消失這麽久,我也沒見你們茶飯不思、少吃少喝啊!”
魔族,是誰也不服誰的物種,只有絕對的武力壓制才能讓他們服從。眼看着這群魔族戰将們又要越吵越兇,太簇只好深吸一口氣,建議大家先散,靜待尊上回歸便好。
妖獸拉着步辇将一個個魔族高官們送離魔宮,太簇在回洞府的路上,剛好撞上大祭司虛昴的步辇。
魔族大祭司有屬于自己的祭司殿,平日不需要與衆同僚有過多來往,重要場合出席便可,是以這幾日太簇還未與他打過照面。
虛昴此番是去酒樓會友,似乎魔尊消失一事于他來說,并無任何影響。
陰雲漫天,兩座步辇在空中駐足,左使與大祭司掀開轎簾互相招呼。
“大祭司。”太簇不疾不徐地作了個揖。
“左使大人。”虛昴笑呵呵地回了個禮。
平時這二位來往不算多,一個是草根出身,一個是門閥子弟,即便是同桌對飲,也找不出任何共同語言。
太簇不欲與他多寒暄,招呼過後便打算離開,虛昴卻狀似無意地說道:“關于魔尊大人的去處,左使不必太過憂心。尊上離宮之前,祭司殿曾算出會有一柄神劍出世在黑齒谷,近日城中激增的修士,還有那名被通緝的女修,應當皆是為此而來。”
女修?黑齒谷?
太簇臉色微微頓住,一時間沒說話。
“通緝令發出去,應當是也為了救她吧,”虛昴接着絮叨,“畢竟我們尊上對中土來的修士都還蠻仁慈的,可惜一直沒将她抓到……黑齒谷那般危險,說不定會死在裏面。就是辛苦了你,想尋仇都沒處尋了。尊上罰你的十鞭裂魔鞭,尋常魔族三鞭便可致死,十鞭,的确是……”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口,只是面色關切地沖着太簇彎了彎嘴角,“傷勢已經無礙了吧?”
“無礙了,”太簇亦跟着垂眸笑了笑,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多謝大祭司關心。”
搭在步辇上的拳頭悄然握緊,太簇将系得一絲不茍的襟口松了松,看到虛昴擺擺手,正打算示意侍者放下轎簾,他卻突然問道:“所以,大祭司方才是暗示,尊上或許是親自追過去了?”
“嗯?你是說黑齒谷嗎?”虛昴笑着回道,“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畢竟那姑娘長得還挺好看的,尊上一開始便對她手下留了情,我當時就坐在尊上身邊,她那幻術,上場之前就被識破了,可尊上非但沒叫人把她轟出去,還親自下去阻止她跳海……
“不然以她那副要往修羅海裏逃的架勢,尊上若是不攔她那一下,她早被怨靈吃得骨頭都不剩了。左使大人在府上養傷,大約是沒聽說,現在外頭都在傳,咱們魔尊是看上那女修了。畢竟,這局面,可是尊上一手促成的啊。”
這位祭司殿的大祭司,話多又密,一句接一句地往外蹦,特別“好心”地在向休養已久的太簇兜售近日城中的八卦,目光一瞬也不動地盯着對方。
在看到太簇的瞳孔微微震動之後,他才心滿意足地收聲,試探着問道:“對了,左使大人,黑齒谷……你進去過嗎?我們尊上與那片虛無之地,究竟有何關系?”
黑齒谷在百年之前,其實并不在魔域的地圖板塊中,那裏究竟有什麽,起初也并無任何魔族在意。畢竟,那時的魔域連年征戰,各地首領叛亂不止,更別說還有中土修士們為提升境界,個個都以誅魔為己任。整片魔域內血光沖天,魔族與人族百姓民不聊生,但對元老院來說,這樣的局面卻是有意為之。他們在意的,是制造更多的傷亡,他們認為,靠吸食怨氣為生的魔族們才能更強。
直到斬蒼出現之後,黑齒谷才被納入魔域的版圖,并且直接成為一片無法踏足的虛無之地。
那裏一定藏着什麽東西,直接關系到斬蒼的來歷與打敗他的方法。可知曉黑齒谷存在的魔族們像是已經完全從這片土地上消失,周邊的村民都對那裏毫無印象。
元老院派去悄悄查探的魔族皆是有去無回,不是命喪赤炎獸之口,便是直接困死谷中。
偏偏斬蒼平日裏根本不拿那裏當回事,像是篤定了誰都無法闖進去一般,周遭一個魔族戰将都未駐守,谷口一個禁制也未設下。
如此做派,簡直是嚣張至極。
“大祭司,”太簇回過神來,并未被他撬出一星半點的內幕。他淡淡地提醒道,“這不是你該打聽的事情。”
看來這位左使大人果真知道一點兒什麽。
虛昴微微一笑,做出抱歉的表情:“是,是我逾矩了。”
說着他拱手示意讓太簇先行一步。
太簇既已知曉斬蒼可能的去向,與這位大祭司也沒必要再繼續寒暄下去。他禮貌性地拱過手後,便放下簾子,催動步辇繼續前行。
他知道,戰将選拔那日,斬蒼與那名女修在擂臺上交過手,最後卻被她狡詐地逃走了。
冒充左使、挑釁魔尊,斬蒼對她發出通緝令自然是合乎常理的。
如若那該死的女修的确是去往黑齒谷,以斬蒼的性格,應當是放任她被困死在裏面才對。
難不成他真的追過去了?
通緝告示和留影石上屬于那女修的面貌,的确可以稱得上不俗。更別說,那通緝告示上的畫像還是斬蒼親手所畫——他們認識這麽久,斬蒼可從未畫過人形的物種。
可被暗算、被戲弄的仇是如此如鲠在喉,一想起那日吃過的悶虧,太簇便怒火中燒,将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步辇的扶手被他捏碎一塊,在掌心碎成一捧灰,輕輕被風吹散。
還停在原地未動的虛昴遠遠地看着太簇消失在視線中,才吩咐軟轎內的棋童繼續方才未下完的棋局。
那女修闖了那麽大的禍,到目前為止可以說是毫發無傷,反倒是太簇,這個與斬蒼一同出現在魔宮,說是親如兄弟都不為過的尊貴的左使大人,生生受了十鞭裂魔鞭。
真是……
替他咽不下這口氣呢。
煽風點火之事,嗯,得慢慢來。
櫻招不再試圖接近斬蒼了。
倒也不是害怕他,而是最近她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一直在做一些很不得體的夢。或許是那夜用蜂鳥看了他,一點春情動早,所以便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起來。
在夢裏,斬蒼會很溫柔地抱她。
在夢裏,任誰見了都要嘆一聲造物主實在偏心的一張臉,那副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已經完全消失不見,相反,在那張俊美到不可思議的面孔上,盛滿了矛盾而混亂的情緒。
耳朵明明紅到快要滴血,卻在某些時刻特別不近人情。
但怎樣她都是喜歡的。
那晚斬蒼說出那番威脅恐吓的話之後,櫻招也沒有多害怕他,可由于連日來在夢裏見到他太多次,睡醒之後竟然變得無欲無求起來。
在夢裏得到了滿足,她醒來之後,一見到斬蒼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竟覺得有些幻滅。
裝什麽裝?
真是。
還是夢裏的他比較可愛,會對着她又親又哄,磨人磨得她都有點煩了。
算了,斬蒼怎會對她那般溫柔?他每日只知道窩在房裏畫畫,寶貝的也只有那些畫作,畫完之後也不挂起來,直接藏得嚴嚴實實,她想瞟一眼都沒機會。
說好了要纏着他在手腕上每日一換的花樣,最終只畫了一根桃枝。
因為櫻招已經不想再湊上去自讨沒趣了。
往日特地被她弄得亂七八糟的院子,她也漸漸開始整理。
之前斬蒼為了讓她學會将用完的工具及時放回原處,特地給她在院子裏辟出了一塊儲物空間,并且在一格一格的籠龛上親手刻下了工具的名稱,還給她那些刻刀、锉子什麽的施了術法,只要脫手便會飛回籠龛,想用時再随着她的意念飛到手邊。卻被她以“這麽井井有條,反而讓她靈感枯竭”為由,嫌棄了個徹底。
如今櫻招被斬蒼那麽一吓,也不作妖了,反正諸事都順着他的心來,誓要讓他無話可說。
可她的确也是沒多餘的空閑去擺弄木雕了,她将全部精力專注在了劍術上。
被迫的。
她近日靈力漲得蹊跷,仿若日月精華全注入了經脈。自來到魔域之後,她從未覺得自己周身靈氣這麽充沛過。
為煉化這些靈氣,她不得不從早到晚拾諸正念、蕩滌靈源,除了深夜裏的那些绮念實在斷不了,其餘時候她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在修行。
這般突然暴漲的靈力,她若是煉化不了,恐有入魔的風險。
她曾問過斬蒼,若是她有朝一日不慎入了魔,是不是也能進魔宮謀個差事。以她的修為,怎麽着也得是個左右使吧,畢竟太簇曾經敗給過她一次。
“你不會入魔。”
斬蒼站在屋檐下,看向院中提着劍的櫻招,這樣說道。
晚歸的夕陽落到屋脊上,斜斜地照在院中,攙着春意将院子的一草一木染成橘色。檐下被陰影籠住,櫻招回望過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長的身影悶倚在門邊。身長玉立一道輪廓,靜靜地隐在空氣中。
她聽見自己的心口被小蟲啃噬的聲音,一聲一聲,極輕、極慢。
明明知道面前站着的魔尊不是她夢裏歡喜的那副樣子,但她此時此刻卻還是忍不住想從他臉上尋出相似的神情,哪怕只有零星半點。
找不到。
他不是她夢裏那副模樣。
是她自己太過虛妄罷了。
“世事無常,說不定我哪天就會被心魔所困呢?”櫻招雖天性樂觀,但也明白修行到一定境界,行差踏錯一步都會兇險萬分。
她現在似乎正走在錯誤的路上。
“我不會讓你入魔的。”聽見她說這種話,斬蒼似乎不大高興。
櫻招感受到了,她頓了頓,有些尴尬地笑道:“開個玩笑嘛,我們中土不也有過許多入魔的修士嘛,我可聽說他們在魔界多少也算是個人物……”
“櫻招。”突然被叫到名字,櫻招打了個激靈,及時住了口。
她聽見斬蒼接着說道:“你們修士入魔,是堕為魔修,跟天生的魔族不一樣。魔族不會因為自己內心的惡而感到愧疚,而修士堕魔之後,須日日經受心魔噬心之痛,長此以往,他們會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不是好玩的事情。”
他的語氣算得上柔和,但櫻招還是覺得他好兇,面無表情的時候尤其兇。
她哪裏不知道這些道理,當她是才築基的小弟子嗎?
自嘲的話都聽不懂,沒勁。
櫻招懶得再和他廢話,咬着牙将眼睛閉起來,遮住眼裏差點就露出的兇光,一扭頭留給他一個後腦勺,自顧自地開始打坐。
那夜之後,他們兩個雖還會有交流,但語氣、內容一個比一個要冷淡。櫻招覺得自己脾氣要更沖一點,動不動就心頭窩起一堆火。
應當是靈氣太過充沛的緣故,純正的金靈根,主攻擊與殺伐,靈氣若不及時運轉至周天,人便會變得特別暴躁易怒。但她不知道的是,斬蒼每晚都會将一株九曲靈藤注入她的經脈,助她增長修為。
九曲靈藤生長在昆侖墟萬丈絕壁之上,是世間極其稀少的靈草之一,于修士來說,更是可以直接增長數十年修為的良藥。一株已是極為難求,斬蒼于偶然中得了三株,自己拿着也沒用,幹脆全喂給櫻招了。
櫻招的境界是化神初期,行氣與劍術皆已定型,旁人給不了任何指點,他能給她的,無非是三十年修為而已。
她那麽愛在刀口舔血,萬一遇上的對手不像他這般仁厚,這點修為雖不能保她平安,但至少不會讓她敗得太難看。
如此又過了三日,斬蒼才想起自己已經多日未曾與魔宮那群屬下聯系。
趁着櫻招在溪邊沐浴之時,他悄悄将谷中法陣更改了小部分。緊閉的房門漸漸扭曲,空氣如水紋層層波動,下一瞬,雪片般的信箋頓時從虛空中飛出來,不多時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将言字訣點在那堆信箋上,信箋當中的字句就跟活了一般,争先恐後地往外蹦。安靜的內室霎時間被各種聲音擠滿,吵得斬蒼腦殼疼。
他幼時獨來獨往慣了,自來便不喜人吵鬧,偏生坐上魔尊之位後,這幫魔族天天在他面前吵。
現下他離開不到一個月,發個信箋也能吵起來。
這幫廢物。
挑着一些緊要之事一一處理過後,斬蒼又将陣法改了回去,徹底隔絕了與外界的聯系。
若隐若現的蟬聲簇擁過來,像是一曲清音複奏,撫平魔尊因為被吵到耳朵而生出的焦躁。
他深吸一口氣,恍然意識到……
四十九日,還剩下不到一半的時間。
櫻招自靈力暴漲之後,沐浴時間便增長了。
冰涼的山泉有清心之良效,對于煉化經脈中那股殺伐之氣亦有幫助。泡在水中靜修了将近一個時辰,她才緩緩站起身,将身體烘幹。
挂着皎白月亮的天幕似乎産生了一絲波動,很細微,幾乎無法察覺,但她的确是感受到了。
這方天地裏,雖然草木蟲魚皆有,但只有草木是真草木,蟲魚卻是假蟲魚。那些藏着草地林木當中的昆蟲到了夜裏,蟲鳴聲雖繁密如落雨,但從來不會近人身。螢火蟲飛舞得再漂亮,手一抓便會化作點點熒光消散。
也是,陣眼當中,沒有日升月落,尋常生物怎能存活?可若是連日升月落也是假的,那她經脈當中吸收的日月精華是怎麽來的呢?
天上的雲層厚了些,溪面漸漸籠上白霧。
櫻招皺了皺眉頭,正打算穿衣,肩頭卻被突然感受到一股癢意,像是被蚊蟲叮咬了一口。一掌拍下去,掌心果然躺着一只死蚊子。
怎麽會有活物?!
是因為方才法陣産生了波動嗎?還不到四十九日,這法陣竟可以中途開啓?
斬蒼知道嗎?
急着要跑過去問他,櫻招彎腰掬起一捧水,匆匆将自己肩頭的血點擦了擦,目光卻在自己肩上凝住。
她的肩膀往後一點的地方……原本是有一道淺淺劍痕的。
辟過谷的身子,周身被清氣環繞,衣服上也繡着除塵真言,因此櫻招平日裏身上不會産生多少污垢,泡在溪水裏也僅僅只是泡一泡,不會特地搓澡。肩後的位置太過特殊,她亦不會沒事扭頭去欣賞。
是以她一直未曾察覺到,那道劍痕竟然不見了!
幾乎是在瞬間,她便聯想起自己連日來做過的夢。在夢裏,斬蒼每次吻過她之後,都會将她身上的紅痕消除幹淨。
難不成,難不成那根本就不是夢?!
櫻招攏着衣帶的手一直在顫抖,哆嗦着連個結都系不上。她的腦子一片混亂,忘記了自己可以使用術法,站在原地磨蹭了半天才将衣服穿好。
沖回小院時,看到那扇緊閉的房門,萬千思緒頓時化作一股無法抑制的煩躁,直沖顱頂。櫻招捏着拳頭一腳将房門踹開,房內的魔尊正安靜地坐在案前,一只手按在眉心,似乎在揉弄眉頭。
“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麽!”
劈頭蓋臉一句質問讓斬蒼愣了愣神,遮在眉間的手緩緩放下,轉過頭來看向她時,竟是雙目微怔的模樣。他只是沒反應過來而已,然而他這一愣神卻讓櫻招有些慌。
不不不會是她搞錯了吧,還是說,她需要問得更清楚一點?
櫻招直接沖到他面前,正準備開門見山問個明白,腳下踩着的地面卻突然劇烈晃動起來。
窗外猛地騰起一股股黑色煙雲,山火爆發般發出強烈的怒吼。天幕破開一道裂口,整座院落都在搖晃。
重重的轟鳴聲從那道裂口傳進來,像是要把人的耳膜鑽破。
櫻招半伸出的胳膊被斬蒼一把捏住,拉到身前扶穩,寬闊的胸膛幾乎要将她罩住。可偏生這時地面又開始晃動,她來不及掙紮,便感覺到魔尊幹脆橫過一只手臂攬住她的肩膀,而後直接将她貼緊在胸口。
她的呼吸被悶在男子的衣襟內,全身血液蹭蹭地往雙頰狂湧。
一道磅礴魔氣從斬蒼周身湧出,浪潮般沖破小窗,直奔那道破口。紫色清光轟然拍打在天幕上,将那道裂縫堵得嚴嚴實實,直到滿溢出來,奔騰不息地往四周湧。
天幕上憑空出現一條由魔氣形成的河流,水銀瀉地般頃刻間便鋪滿整座院落。
耳畔的轟鳴聲漸漸彌散,搖撼的土地恢複平靜,裂口已被修複好。
櫻招擡起頭,正好看到斬蒼将殺氣騰騰的眼神收回來。
向來不可一世的魔尊不自在地別開眼,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推遠了一些,但手沒松,仍是保持着将她扶好的姿态。
特地忽略了她方才的提問,斬蒼看着她,提醒道:“你的刑天,出世了。”
她的刑天?
噢,對,現在拿到刑天是最重要的。
其他諸如她肩膀上的傷痕為何會被抹平、斬蒼為何會突然抱緊她,還有,她做的夢究竟是不是真的……
這些事情都得壓後。
“我能出去嗎?”櫻招當機立斷,察覺到握在自己肩頭的雙手不動聲色地握緊,她趕緊補充了一句,“你不放心的話,可以将我的眼睛蒙住。”
“不必,”斬蒼垂着眸,手掌從她肩頭滑下,像是忘記了自己給自己定下的規矩,頭一次在她清醒時牽住了她的手,“你若是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我會将你這段記憶消除。”
好吧,櫻招想,至少他沒再說什麽“我會将你殺了”之類的話,雖然這兩種表達從本質上來說并無任何區別。
顧不得那麽多了。
櫻招屈起手指将他回握住,斬蒼略微粗糙的手指下意識微顫了一下,随後才輕輕将她的手握緊。
兩道身影閃電般消失在原地,激起的風将斬蒼堆在案上的宣紙掀動。
薄透的畫紙被漸次掀開,卻由于上面鎮紙壓得嚴實,只能窺見紙張的一角。
風停歇時,那堆紙又奄奄一息地合上。每一張、每一張都隐約浮現出一道女人的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