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刑天出世
第十四章 刑天出世
這是櫻招第一次走出斬蒼的院子。
院外卻不是她在陣中看到過的任何場景,而是漆黑一片,像在什麽東西的腹地,四周滿是嶙峋巨石。
幸好以她的修為,能暗中視物,倒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只是腳下的道路太過曲折,坑坑窪窪,還有許多根狀凸起,就算走得再小心,也難免要被絆住腳。
斬蒼對這裏應是異常熟悉,雲步邁得如履平地。抓握住她的那只手收緊了一些,在察覺到她幾乎是深一腳淺一腳之後,他幹脆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扯到身前,每當腳下遇到障礙時,都會托住她的臂膀将她架起。
密實的胸膛貼在櫻招背後,兩人的腳步越來越快,終于有種瞬行的意味。
到後來,櫻招幾乎在被斬蒼提着走。
一路上沒有人說話,櫻招是怕說多錯多,反倒給自己惹麻煩,斬蒼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前路漸漸變得開闊,像是走進了某個巨大洞窟,洞內石塊、木塊鋪了一地,黑色粉塵飄蕩在空中,顯得烏煙瘴氣。
洞窟上破了一個大洞,縱橫交錯的繁密枝葉遮蓋住洞口,被切碎的月光從枝丫縫中漏下來,剛好漏在洞窟中央。
像特地搭建的舞臺,臺上只有一柄未出鞘的巨劍插在亂石當中,劍柄上盤腿坐着一個大塊頭巨人。
那巨人背對着櫻招與斬蒼,身型大得像座小山,劍柄相對于他的身型來說就跟針尖似的,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才能在“針尖”上坐得這般穩當的。
櫻招剛産生這個疑問,便看見那大塊頭緩緩地轉過身來。
洞窟頂上的枝葉被風吹得搖擺不定,連帶着洩下來的月光也幽暗得有些可怖,微弱光亮照在大塊頭身上,他竟真的沒有腦袋。
傳說中,作為天神的刑天,被天帝砍去了頭顱,從此以後,便以雙乳為眼,肚臍為口。
櫻招修行這麽多年,見過的詭異奇事數不勝數,來之前亦做好了心理準備,因此表現得還算淡定。斬蒼更不用說,他自己就是個魔,一個沒有腦袋的劍靈于他來說根本不足為懼,也不足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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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仍舊牽着手的二人停下腳步,好整以暇,那廂驟然将雙乳睜開視物的大塊頭,竟然被突然出現在此地的兩道身影驚到,而後,終于發生了令櫻招所擔心的事情——
他真的一下子沒坐穩,從劍柄上跌落下來。
本以為那大塊頭會摔個地動山搖,但在快要落地的瞬間,他卻十分輕盈地點地騰起,穩穩當當地又坐回了劍柄上。這樣看着,他一身肌肉倒是健碩無比,力量感十足。
化作眼睛的雙乳透過揚起的灰塵眯起,原本安靜閉合的肚臍張開變成一張嘴。刑天肌肉分明的前胸此刻化作了一張傲慢無比的臉,接着,一道傲慢無比問詢從肚臍處冷冷地傳出來:“修士?此地為何會有修士?”
嗯?在問她?
櫻招轉了轉眼睛。
作為劍靈,刑天不知道自己出世的地點一定會有修士尋過來嗎?看他的反應,似乎這件事的确是他非常始料未及的。
難不成,他是特地尋了黑齒谷這樣一處無任何人可以踏足的地點出世?既無人會來,便無人會拔劍,那他便可以順理成章地不認任何人為主。
真的打得一手好算盤。
櫻招下意識看了一眼斬蒼,發現他并無要與刑天搭話的想法,便回過頭來,打算開口說幾句,那大塊頭卻将目光轉向斬蒼,疑惑道:“不對,你不是修士,你是扶桑——”
斬蒼瞬間皺起眉頭,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識蓄起一股殺意,眼看便要直接招呼上去。
“刑天!”
一道高聲呵斥橫劈過來,硬生生将刑天未說完的話打斷。
霎時間洞窟內陰風習習,波聲俱靜。
難以置信,櫻招一臉死寂地呆立在原地,難以置信自己竟然打斷了刑天的話……
好想抱頭找個地方鑽進去。
特別是頭頂上傳來的,屬于斬蒼探究的目光,更是讓她被他牽住的那只手冷汗直流。
但好在斬蒼最終一句話也沒問,像是已經習慣了她有事讨嫌、無事生非的個性一般,不動聲色地将她掌心的汗擦了擦,然後往前走了一步,試圖将她擋在身後。
卻沒想到櫻招自己将手抽了回來,毫不留戀地。
斬蒼愣在原地。
端坐在劍柄上的刑天被櫻招吼得忘記了言語,好半天才擡起一只手指向她,咬牙切齒:“小小修士,竟敢直呼本尊的名號!”
“我是有苦衷的,尊上!”櫻招深吸一口氣,努力忽略掉身邊的魔尊瞬間變低的氣壓,哭喪着臉解釋道,“我身邊這個男人,我跟他不熟,他是什麽來歷,尊上自己知道就好,千萬不要告訴我!我不配知道!”為了證明這番話的真實性,她還特地往旁邊挪了幾步,“尊上法力滔天、見識淵博,自是不用害怕什麽,但我不過是一個小小修士,若是不小心聽到了不該聽到的秘密,被抹去記憶事小,被無情殺害事大……”
一番話真言假語亂說一氣,簡直讓斬蒼夢回戰将選拔當日櫻招試圖拉住他的袍角拍馬屁的場景。
可是,當他看着櫻招那副虛假的哭臉,突然間意識到,這番話,他無法反駁。
站在櫻招的角度,她說的竟然句句屬實。
自相遇以來,他的确從未給過櫻招半分尊重,無論是威脅她要殺了她,還是威脅她要抹去她的記憶,還是無恥的利用時間暫停的技能來對她做出那樣過分的事情,這一切的一切,都充滿了上位者的耍弄與侮辱。
在櫻招看來,他的确與她不熟,他充其量只是一個高高在上的魔尊與喜怒無常的怪物而已……
櫻招以前有過許多柄劍,幾乎個個都品相非凡。有些是師父直接送的,有些是她外出歷練時尋得的,但那些劍雖好,卻總無法與她心意相通,成為她的本命心劍。
劍修,在缺少神兵利器的情況下修成化神,說起來幾千年來也只出了她這麽一個。師父平日裏總說她機緣了得,繼續潛心修煉下去,一定能遇上最好的本命心劍。可現下櫻招看着那個坐在劍柄上、被砍掉了頭的大塊頭劍靈,心中五味雜陳——若她的本命心劍是這麽個粗犷又狂傲的大漢,想來自己也是有些硌硬。
她這般……出塵的氣質,這柄劍怎麽想都和她,不相配啊。
更為硌硬的是,萬一她真将他收服了,自己的氣海中還要時時刻刻住着這麽個玩意兒,也不知道她的容貌、性子還有氣質會不會受到影響。
櫻招哭喪着一張臉,腦海裏一直在亂七八糟地介意着這堆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身邊被她甩開手的魔尊氣壓持續走低,她倒是完全沒注意到。
“哦?”一番哭訴引得刑天終于氣順了些許,連帶着胸口那張臉也平和了幾分,“本尊的确法力滔天不假,見識淵博自然也真,算你這小修士識相。你身邊這個魔,既然知曉他的來歷對你來說有殺身之禍,本尊也沒那工夫多言,只要爾等速速退出此地,本尊便放你們一馬,不治你們驚擾本尊清修之罪。”
“治罪?”愣怔了半晌的魔尊終于回過神來,本就壞到極點的情緒被這番狂言所攪動,擡眼看過去時,不悅情緒比方才要更甚,“不過是一介劍靈,竟狂妄至此。你把此地弄成這副模樣,又該當何罪?”
他沒直接上手将這把破劍給毀了,完全是看在櫻招這麽想要的面子上,才多廢話這幾句。
即使她說與他不熟,但他決定大度一點,不在此時與她多作計較。
接連被櫻招與斬蒼冒犯了個徹底的刑天氣得一個縱身站立在劍柄上,空空如也的右手驟然幻化出一柄流光溢彩的神劍,那劍雖無實體,但殺意逼人,飲慣了鮮血的劍刃透着一股令草木都震顫的煞氣。
可他沒有率先出手。
身為劍靈的刑天如今早已不複當天神時那般威風凜凜、大殺四方。被束縛在神劍當中,雖然滔天法力猶在,但他無法自主發起攻擊,只能與修士結契之後,借助修士之手才能釋放磅礴神力。
想起也真是憋屈。
而櫻招,化神期的“小小修士”,處在鄙視鏈最底端,面對着這倆動不動就“本尊”來,“本尊”去的大爺,簡直是無語凝噎。
雖然知道現下他們打不起來——主要是知曉被束縛住的劍靈不能自主攻擊人——但這兩尊大神的威壓實在是太強,猛然碰撞到一起,不僅洞窟內狂風大作,透過洞頂的枝丫往外看去,原本平和的夜色亦在頃刻間變得黑霧漫天。
夾縫生存好難,櫻招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還是決定先安撫斬蒼。
正在氣頭上的魔尊陡然感覺到自己的袖袍被人輕輕扯了扯,他略感意外地低下頭,只見櫻招有些無奈地看向他:“斬蒼,這件事情,能不能就交給我?你在一旁看着就好。”
魔尊冰冷的目光從她的面頰掃到輕扯住袖袍的指尖,在察覺到櫻招沒有要松手的意思之後,才漸漸緩和。
“行,”他答應得很痛快,周身威壓也随之收了個幹淨,“反正那劍靈不借助修士之手,就是廢物一個,跟他鬥氣沒意思。”
都這樣了,還得激怒一下對方。
實在是……
有夠幫她。
或許是實打實在一起生活了這麽多日,雖然在櫻招看來自己的确不了解斬蒼,但在這一刻她竟與他形成了某種默契。
她是在場唯一的修士,若是刑天執意要與斬蒼打一架,那他只能接受她來拔劍。
可這刑天,聞言反倒安靜了下來。他在櫻招與斬蒼中間來來回回審視了一番,然後輕哼道:“小鬼,你化為人形的時間短,從呱呱落地起,真正算下來年紀還不如你身邊這位修士大,呵,想激我,你道行還淺了點。”
斬蒼:“……”
櫻招:“啊!!!”
這是什麽驚天大秘密!
斬蒼竟然比她年紀要小!
聯想起刑天剛剛說的幾個關鍵詞,“扶桑”“化為人形”……完蛋了完蛋了,她不想知道這些啊!
啊!這刑天嘴巴怎麽是個漏勺啊!
櫻招已經完全不敢看斬蒼了,捏住他袖口的手正欲收回來,卻被他反手握住。
他今日表現得十分反常,平日裏恨不得離她八百裏遠,這會兒卻又像完全不許她離開似的。
“別怕,不是什麽大事,”斬蒼平靜地說,“讓你知道也無妨。”
櫻招在驚魂未定中花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斬蒼是在安慰她,雖然語氣仍舊硬邦邦的,手也是,但她向來是個十分懂得投桃報李的人。
“嗯,”她回握住他的手,“我不會說出去的。”
“這般親密無間,還敢诓騙本尊說不熟。”
洞窟中央傳過來的質問怎麽聽都有種咬牙切齒的意味,櫻招看向站在劍柄上的刑天,面色沉靜:“本來就不熟,可我也不欠你一個解釋。方才直呼尊上的名諱,是我冒昧,但以後,或許你得要時常忍受我這般叫你了。”
傲慢的劍靈胸前雙乳與肚臍構築成一張陰沉的臉,他沉默了半晌,突然爆發出一陣突兀的笑:“你想拔劍讓我認主?小姑娘口氣倒不小。”
櫻招沒有說話,而斬蒼既已經決定讓她自行處理,也不會在此時出言打擾。
“修士拔劍只有一次機會,你若是拔不出來,那你這趟就算白來。”刑天兀自笑了半晌,聲音歇下去時,突然陰恻恻地說道,“這樣吧,若是你肯答應與本尊結契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手刃身邊這個魔頭,本尊便心甘情願認你為主,你也不必再擔心自己會有殺身之禍,怎麽樣?這筆交易對你來講劃算吧。”
修士取劍時,難以馴服的劍靈會設下重重關卡考驗修士,以擇出最契合的有緣人來拔劍。畢竟有點身份地位的劍靈壽命都很長,比修士能多活了幾千幾萬年,怎會輕易認人為主。
神兵利器,除了第一任鍛造者,此後絕不會獨屬于一人。每一任擁有者都只能短暫地與劍靈結契,待到身死之後,劍靈會自動尋找下一任有緣人。
這把刑天,自化作兇劍之後,千萬年來從未與任何修士結過契,也從未等到過有緣人,櫻招當然明白他是故意為之。故意将出世地點選在險要之地,等不到有緣人,他便可以繼續躲在劍裏逍遙自在,不必聽從任何人的指令。
看來失去了腦袋并未讓刑天失去腦子,相反,他還很懂得博弈之道。
寧輸一子,不失一先的道理,他明白得很透徹。
櫻招既已千辛萬苦地走到他面前,無論如何都會上前去拔劍。若是她能拔出來,他便要無條件認她為主,可她拔不出來的概率依舊很大。
正常人聽到可以直接結契,便不會再去冒拔不出來劍的風險。不過是給這柄劍開個刃喂個血而已,修士修行到這個境界,有此等機緣,是絕不會心慈手軟的。
刑天故意輸給她的子便是這個。
可櫻招搖搖頭,拒絕了:“不,我不會與你做這筆交易。”
她拒絕得太過堅定,不僅刑天變了臉色,就連斬蒼也是,他回身看向她,眼神當中滿是不解。
“為什麽不答應?”一道傳音秘密鑽入她耳中,是斬蒼在問她,“你拿了劍,即使将他的神力發揮到極致,也殺不了我,為何不先讓他認主?”
櫻招看向他,傳音回去:“我知道你很厲害,我也知道我拿了劍也殺不了你,但是,你救過我的命,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拿這份恩情去做交易。況且,若是我真與刑天結下這等命契,總有一天我會被他反噬,屆時,便不是我在支配他,而是他在支配我。”
“不必多說,”櫻招将目光轉向刑天,“我會堂堂正正走到你面前,将劍拔出來。”
竟然沒有上當。
刑天一計不成,眼看着櫻招就要走過來拔劍,突然又心生一計。
“等等,”他将手裏那柄沒有實體的神劍收回去,抄着手沉吟道:“既然你心意已決,本尊也不會過多為難你……”
一般情況下這種話後半段都會帶上一個轉折,所以櫻招并未高興得太早。
果不其然,那劍靈停頓了片刻,接着說道:“只是本尊在劍中被封了太久,對當年的人和事甚為挂念。其中最念念不忘的,便是姑射神女的一曲仙音,名為《蒹葭》。你若是能現場将此曲彈奏于本尊聽,也算了結了本尊一個心願。”
刑天是以為,這小小劍修,未靠本命心劍加持,能修到化神總是有幾分本事在。劍術自是不必說,道法佛法、陰陽五行,這些大概也難不倒她。而劍修一般善舞,讓她舞個劍說不定正中她下懷。
思來想去,他也就只能随口胡謅一個音律來使她知難而退了。
《蒹葭》的琴譜早已失傳,這修士再有本事也不可能重現那曲仙音。
櫻招:“……”
這個讨人厭的大塊頭到底有完沒完?拔劍就拔劍,還得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是吧?
她看了斬蒼一眼,手指在他掌心輕輕掙紮了一下,示意他松開手。對方的腦回路在此時倒明顯與她相一致,在察覺到她的想法之後,只是懶洋洋地囑咐道:“動作快點,我困了。”
也是……
往常這個時候,櫻招早已經美美地進入了夢鄉,與夢中的斬蒼纏綿起來了。
她肩膀上那道被抹去的傷痕暫且不管,但拔劍一事,耽誤到這個時候,她的耐心早已告罄,初見刑天的興奮感也已完全消散。
這糟心的玩意兒若是此番不能壓住他,那她就是給自己找了個祖宗供着。
她絕不能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洞窟內劍意湧動,刑天雙目一凜,只見方才還站在十丈開外的櫻招身形一閃,竟完全不打算與他繼續商量,疾風般出現在他身前,打算強行拔劍。
修士周身釋放出的劍意将她全身包裹,湛湛金光若流火一般,氣勢洶洶。
“不識好歹。”
刑天輕哼一聲,旋即從劍柄上一躍而下,如一堵牆般擋住她的去路。身為劍靈,雖然束縛良多,不能主動向人出手,但他根本無須出手,基本的防禦便足以抵擋住這人間修士。
地底轟隆作響,一柄閃着幽光的巨劍驟然從地面上生出,直沖洞頂。原本就被糟踐成一片廢壘的洞窟差點被這巨劍捅個對穿。
斬蒼皺起眉頭,按捺住想出手修補的心思,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閉上雙眼,決定眼不見為淨。
頂天立地的巨劍上纏繞着一股子黑氣,氤氲自劍尖直往上攀,全然将劍身包裹時,已是兇意畢現。
這刑天,果然是把大兇之劍。
不祥的氣息籠罩在洞窟之內,櫻招急急縱身往後一步,從氣海中抽出一把平平無奇的佩劍,面對着一臉陰鸷的刑天,直接将劍往上空一扔。
嗡鳴之聲伴随着金光一齊從劍身溢出,小巧的佩劍飛速繞着那柄滿是黑氣的巨劍飛了數圈,在半空中穩穩懸住時,突然如萬仞開屏一般幻化出無數分身,金色劍光遍布在整座洞窟內,滿堂皓月齊齊對指正中央的兇劍。
咕隆隆的黑氣在金光纏繞之下,絲毫未減弱,反而嘶吼着氣勢大漲,條條黑霧從劍身迸出,似黑蛇般與金光撕咬在一處。
風狂煞氣盛,修士之力怎麽敵得過天神?刑天淡然抄手,眼睛睥睨着櫻招,正打算出聲勸退,卻沒想到下一瞬,那修士身形一動,竟趁着兩股劍氣相鬥之時,飛趨過來,無視他龐大的身軀,直接穿胸而過,疾風一般握住刑天的劍柄。
自己的身軀竟擋不住她?不可能!他的有緣人怎麽可能是這麽個凡人修士?
可即使刑天再無法接受,在櫻招的身軀從他的身體裏穿胸透骨而過,卻未受到半分損傷之時,心中便已經得到了答案。
黑氣森森的巨劍發出的嗡鳴聲有一瞬間地減弱。櫻招敏銳地察覺到,這是那大塊頭劍靈的心境開始不穩的征兆。
握在刑天劍柄上地雙手堪稱纖細,注入其中的力量卻似熾焰在沸騰。陡然激增于血脈之中,還未來得及完全煉化的功力,如今全數灌注在了劍身之上。
櫻招咬着牙,以雷霆之勢用力一拔——萬道金光随着劍身的拔出而迸射出來,這把刑天劍終于顯出全貌。
劍身之上龍紋鳳篆遍布,紋路之繁複足見刑天生前審美之奢華。
金光與火光在劍身上搖曳生輝,劍鳴之聲嘶風逐電,梵音般缭繞于洞窟之內。灼灼金光自洞頂穿出,霎時間光騰萬裏,令人不敢逼視。
一道閃着光的龍紋突然從劍身上游進櫻招的手腕,與此同時,那大塊頭刑天體內的腕上亦随之顯現出這道紋路。
相同的小龍如鏡像一般,在兩副身體內同時游走。龍身游到櫻招額間盤踞下來時,大塊頭刑天身上的小龍剛好落在他的胸膛中間。
這是結契之紋,此時的刑天縱然已經放棄了掙紮,然而雙目中仍舊充滿了絕望。
想他機關算盡,好不容易尋了一處無人可以踏足之地,就是為了躲開這個命定的有緣之人。誰曾想,有緣之人之所以有緣,正是應運了這變化莫測的天意。
都怪那個魔尊!這麽重要的地方,竟會允許一個修士踏足!
刑天瞪圓了雙目,狠狠地剜向站在不遠處袖手旁觀的斬蒼。對方的目光卻絲毫未放在他身上,而是灼灼落在櫻招身上,像是随時準備着在她應付不了時直沖上來。
好在櫻招的适應能力非凡,手握着刑天劍直接在原地盤腿坐下,将劍橫在膝頭,再不管外界如何,自顧自地閉目調息起來。
她體內亂竄的靈力在全數釋放給了刑天劍之後,那條小龍又游回了她的經脈。這柄神劍已經認主,便自主在幫着主人調息。
運轉幾個周天之後,那些強行渡進她體內的靈氣已經全數被她調息好。再睜眼時,櫻招額間的龍紋已經隐去光芒,渺然滲入皮膚。大塊頭刑天也是,那道龍紋也已隐入了胸腔。
“刑天,”櫻招提着劍走到他面前,刑天抿緊肚臍,以為她要以主人的口吻自居,說出什麽約束之語,給他個下馬威,卻沒想到她只是問他,“那曲《蒹葭》,你是真的很想聽嗎?”
劍靈刑天沉默了片刻,才說道:“想聽,又如何?本尊只是随口一說,想要刁難你而已,那琴譜早已失傳,你不可能重現這首曲子。”
“我會幫你尋到的,”櫻招一臉鄭重,“随口說出的話往往是埋藏在心裏最深的執念,我會幫你尋到劍譜,重現那曲仙音。”
她一連向他承諾了兩遍。
啰唆。
刑天一臉冷漠地将差點戳破洞窟的巨劍收回來,接着,他未發一言,直接化作一股輕煙鑽進了櫻招手中的刑天劍當中。
半晌,他又扔出一句:“本尊累了,你這小修士今日之內不要再來打攪本尊。”
“噢。”
櫻招捧着劍,應了一聲,然後利索地将劍背在身後,轉向一直等在一旁的斬蒼。
魔尊似乎真的很心疼被刑天破壞得亂七八糟的洞窟,在确認櫻招已然全數将那三十年靈力煉化,再無爆體而亡的風險之後,便悠哉游哉地開始布陣修複四周的殘垣斷壁。
他的法陣真的很厲害,不,應當是,哪裏都很厲害。
其實櫻招沒有那麽蠢的,在陣中被困了這麽久,她早猜出來斬蒼的真身是什麽了。
初入黑齒谷,被四種地獄模式折磨得生不如死時,她便知道,要脫身,必須找到陣眼,而陣眼便是那棵她怎麽找都找不到的扶桑樹。
斬蒼的小院正是坐落在陣眼之中,才會日日都這般風和日麗。可他從來不許她出去,因為她一旦踏出院門,便會發現這座院子處在扶桑樹的腹中。
今日之前,這一切都是猜測,直到刑天那個大漏勺,故意漏出的那幾個關鍵詞,才讓她确認——
斬蒼的真身的确就是那棵傳說中可以連接三界的扶桑樹。
他化形的年紀雖比她要短,但真身幾萬年以來日日承受着十個太陽的神力,也難怪強到這個地步。
此時斬蒼已經将洞窟修複得差不多了,見到櫻招慢吞吞地走過來,下意識地想去牽住她。
向來随心所欲的魔尊決定不去理會櫻招說過的與他不熟的這句話,頭一次決定順從自己的心意,在她清醒的時候與她親近一點。
她喜歡黏着他,不是嗎?
那他也可以将他的手遞給她,只要她牽住,不再甩開就好。
斬蒼看着被破壞成灰燼的樹枝石塊在法陣的作用下從從容容地一樣一樣複原,自己也俨然裝作從容地伸手示意她拉住自己。
但櫻招很奇怪地看他一眼,踟蹰着問道:“我方才沐浴時,被蚊子咬了一口,是你将法陣修改了嗎?”
斬蒼:“……”
“法陣既然可以修改,那是不是表示,我們可以出去了?”
黑齒谷的法陣,由斬蒼一已操控,他其實,一直都是可以出去的。
根本就沒有什麽“要滿四十九日才能開啓生門”這種說法,這不過是他在救下她的那晚,随口胡謅的一句戲言。
起初,斬蒼只是不願意太快回到厭火魔宮,坐回魔尊的位置而已。他自從坐上那個位置之後,雖然每天都被形形色色的魔族所包圍,日子被各種繁雜事物所充斥,但他時常會有一種荒蕪感。
一棵普通的樹離了根,會不能活。
他雖不是普通的樹,化形之後亦不會被根莖束縛,但對于來處,總還存着不小的眷念。
這裏的一切都繁榮茂盛、日暖風清,是他紮根了幾萬年的地方。化作人形的短短幾十年光景,在茫茫大塊熔爐裏,是完全不值一提的塵埃。
櫻招當然是個意外,當初随口胡謅的那句戲言,讓他作繭自縛,備受折磨。
雖然他在第六日晚上便擅自覺出了別的樂趣,并且直到現在,他也沒弄明白這份樂趣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麽,但櫻招已經在提前叫停了。
在他準備認真思考的時候。
不過這樣也好,那些一想到她,就堵在胸口無法消散的沉悶黑雲,那些令他意志薄弱、變得不像自己的無解情緒,還有,那些令他幾近失控、身軀快要焚盡的渴望,這些全都可以被巧妙地消解掉了。
“嗯,可以出去了,”斬蒼說,“明日。”
“我是要被你抓回魔宮去,還是可以自行回中土。”櫻招又問了一句,意在确認他此時此刻的想法。
“回你的中土去吧,”他說,“通緝令,我會撤銷。”
那她犯過的那些事,就這樣一筆勾銷了?
斬蒼沒有解釋為什麽突然間法陣便能開啓了,櫻招也沒問,因為她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并不是那麽的和煦。
櫻招以為,自己來魔域這一趟,最重要的目标已經達成,應當是要欣喜若狂的。迫不及待地出谷,回師門報喜,才是她該做的事情。接下來她還要去給刑天尋琴譜,繼續修行,以期早日得大道。
漫漫仙途,一樁接一樁的事情,哪樣都比困在這裏更為重要。
與她終究殊途的魔尊,即使好看到她一眼都不想移開,但他避她如蛇蠍,想必的确是不想與她這麽個修士有過多深交。像今日這般偶爾遞過來的手,只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安慰。
反反複複又捉摸不透的态度,令她險些妄起非想,耽于情愛。
還以為,那些……不是夢。
這樣的情緒很奇怪,那道疤痕的消失讓她寄希望于是斬蒼做的,但倘若真是他做的,這也實在是一件恐怖至極的事情。境界差距過大,她連反抗都毫無辦法,只能任他宰割。
如同初見那般,沒有絲毫餘地。
她不知道自己該想些什麽,該做些什麽,便只能撿着最重要的問題來問斬蒼,不是催促的意思。
只是她未想到出谷之日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如此,那便……最好了。”隐約有些不如意的失落堵在櫻招的喉嚨,她艱難地把這句話說出口,她看到斬蒼的目光仍舊凝聚在她的臉上,冷冷冰冰的,情緒不明。
櫻招突然意識到,自己前一刻拿了劍,後一刻便問他能不能出去,真的很像在過河拆橋。她想着自己應當真心地對他表示感謝,于是趕緊補充了一句:“多謝魔尊大人,大恩無以為報,只求來日……來日……”
她已經木讷到連場面話也說不好了,真是丢臉。
好在斬蒼根本不想與她有什麽“來日”,見她好半晌悶不出一句完整話來,竟輕輕扯了扯嘴角怪異地笑道:“除了收留你,我對你也沒多少恩情可言,那柄劍是自願認你,我沒有幫到你半分。一切皆是你應得的,櫻招姑娘不必太過挂懷。”
真是無恥,明明偷偷在她身上得了那麽多好處,他卻故意只字不提,反倒擺出這麽一副寬容大度的模樣。
說着不必挂懷,實則句句都在求着她挂懷。
聽到這樣的寬慰,櫻招心裏好受了幾分,雖然情緒仍舊亂七八糟、說不分明,但她決定要開心一點。
她沖着斬蒼點點頭,抱着那柄刑天劍問道:“那你要消除我的記憶嗎?”
他的真身是扶桑樹的事情,被刑天三言兩語透了個幹淨,櫻招再也裝傻不得,只能攤開來問他。
“不必,”斬蒼搖搖頭,“今夜之事,單單消除你一人的記憶,也無濟于事,那刑天知曉一切,遲早會再次向你說漏嘴。”
“說得也對。”
記憶消除之法,用來簡單,但真正使用起來卻漏洞百出。被消除記憶之人,神志清醒之後,若是前因後果聯系不上,遲早會察覺出異常。
“我會用言靈咒術約束他,讓他除了我,再無法向別人說出這件事,”櫻招向他保證,“我亦不會将黑齒谷的所見所聞向人透露半個字,包括我師父。”
她張嘴說了些什麽,斬蒼似乎根本沒有聽清楚,只覺得她的嘴張張合合,整個人沉浸在要出谷的喜悅中,精神頭十足。
洞窟被修複好,月光也漸漸被阻絕。
斬蒼一連釋放出數個凝光球,一個一個如同燈籠似的将來時的路照亮,流利得像一首離別的小詩。
“走吧,”斬蒼不再看她,轉過臉在前面引路。走了幾步之後,他又停下來,确認櫻招有好好跟着之後,才默默地往前走。
這段路已經不若來時那般,有需要隐藏的秘密。凝光球遍布在四周,将前路照得通亮,腳下凸起的根莖再也無法絆住櫻招的腳,而斬蒼亦再也無法借機将她攬住。
沉悶的腳步聲被壓縮在封閉的樹洞中,鞋底碾在泥土上的聲響敲擊着耳膜,黑夜突然變得凝重又冰冷。
樹洞當中飄蕩的珍稀木香,與斬蒼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的好聞。櫻招曾詫異過為何一個魔族身上會有這種長年累月被陽光雨露滋潤而形成的味道。畢竟,魔域那片天,常年不見太陽。
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選擇成為魔。
但這些都與她無關。
只是,這樣沁人肺腑的香味,出去之後,便再也聞不到了。
櫻招感覺自己好像連呼吸都有些痛苦。
不行不行,不能再這樣胡思亂想下去了。
櫻招甩了甩頭,在斬蒼身後問道:“你化形多少年了?真的比我要小嗎?”
大約男子對自己的年歲都有種幼稚的執着,他背脊僵了僵,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看向她:“我比你大幾萬歲。”
“樹齡不算。”
“怎麽不算?”
他停下來,語氣當中的義正詞嚴來得莫名其妙。櫻招又覺得有點好笑,竟真的不自覺笑出了聲。
就這樣,兩道影子緩緩傍近,斬蒼低下頭,盯着櫻招濃密烏黑的發頂和嘴角漾着的淺笑,有些貪婪地不舍得移開眼。
她合該是這般沒心沒肺的,斬蒼想,至少在此刻,他們兩個當中,有一個是開心的。
他佯裝冷酷,沉下聲音告誡她:“我的真身,這世上只有你、刑天和太簇知曉,若是這個秘密有朝一日被洩露——”
“那肯定不是我,”櫻招絲毫不怕他,迫不及待搶白道,“我既不會主動向別人說起此事,那唯一的意外便是我遭受了危險,但以我如今的本事,也就比你差一些吧,別人傷不了我,刑天現在是我的劍靈,定會于我一同,你與其擔心我,還不如擔心你那個左使。”
“太簇至少在我眼皮底下,而你,”斬蒼抿了抿嘴,“算了,你保護好你自己,別再落到人手裏,被搜魂了。”
“我借你吉言!”
兩人一路争執着回到院中,夜風吹拂過來,郁結的心境好像也随風消散了些。
櫻招沒有半點睡意,她把刑天劍立在樹下,給自己施了一道除塵咒後,便往躺椅上一躺,交代了一句“我在院子裏待一會兒”,就不再說話了。
一張白白的小臉埋進烏發當中,連情緒也窺不見。
聽到斬蒼回屋的聲音,她才将遮住面容的發絲拂開,望着夜幕發呆。
被法陣修複過的夜色極好,星光纏繞在院子裏的草木上,各處都被照亮,各處都很溫柔。繁密的蟲聲依舊不知疲倦地震蕩着夜空,那麽假,卻讓人那麽舍不得。
櫻招無聲地發了一會兒呆,目光落到刑天劍光禿禿的劍柄上,意識到那裏少了點什麽。她想着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就一咕隆爬起來,從乾坤袋裏掏出一團冰蠶絲線,認認真真地開始給刑天編織劍穗。
可惜她不善女紅,忙活了好半晌,連個結都打得亂七八糟。
夜風撲打在身上,一道陰影突然覆上來,櫻招看不清手中的結,呆愣愣地擡起頭,看到斬蒼不知何時又回到了院子裏。
“起來,”他輕聲說,“睡不着的話,帶你去個地方。”
斬蒼再次帶着櫻招出了院子。
這次不是走在樹洞中,而是走在了地面上,繁茂的密林中間,幹枯的落葉層層堆積在腳下,踩上去異常松軟。
斬蒼随手施了一道凝光術,巨大的光球自他指尖散開,瑩瑩絮絮地飛往密林各處,明亮的光線在樹隙之間錯落有致地纏繞,微風鼓蕩間,扶桑樹的香味漸漸濃郁。
櫻招跟在他身後,一臉好奇地問他:“到底要看什麽啊?你該不會要帶我看你的真身吧?”
額頭迎來一記彈指,不是很痛,但太突然了,櫻招捂着腦袋瞪向斬蒼,聽見他說道:“你想多了,真身是不能随便給人看的。”
哼,當她稀罕看一樣,她還怕看了之後便走不了了呢,畢竟知道的秘密太多,只有死人才能全都爛在肚子裏。
話雖如此,她還是接着問:“那誰可以看?”
斬蒼垂眸看着她:“誰都不可以。”
那便是迄今為止,誰也沒見過咯?櫻招自顧自地将他的話做了一番解讀,心裏又開心了一點。
轉過一道彎,櫻招終于看見了斬蒼要帶她看的東西。
密林盡頭,靜靜地流淌着一條璀璨星河,光波搖翦着從腳下鋪開,明霞幌幌将夜色照亮,密密疏疏的星辰閃着寶焰一般,有些浸在水下,有些懸在水面。
這條星河看不到盡頭,目光所及之地處處光浮,地上的星河與天際的星空混混沌沌地融在一起,美得目眩神迷。
粼粼光波映在櫻招清澈的眼中,她眨了眨眼睛,像是看癡了,好半天沒有說話。
斬蒼靜靜地站在她身邊,宛若收藏珠寶的富庶商人,從藏寶庫中盡心挑出了最為華美貴重的那一套,呈現在客人眼前。
他這段時日,由于在心底裏責備櫻招擅自闖入了自己的領地,所以對她一點也不好。思緒全然被牽動,陷入迷途,無法自控。櫻招即将離開,這種毫無意義的情緒波動,終于要結束了。
他馬上就能變回以前那個意志堅定的自己,迎來平和的康複期。漫長的時光長河中,他最享受的就是這份平和的孤獨。為了感謝櫻招最終将孤獨交還給他,所以他異常慷慨地,想在最後一晚稍盡地主之誼。
極盡美好的修士容顏在他眼中綻開,櫻招似乎真的很歡喜,扭過頭贊嘆道:“真美!斬蒼,你好不厚道,居然把這麽美的星河藏到現在才給我看。”
被她這麽一說,好像是挺不厚道的,但魔尊大人從不輕易說抱歉,所以他只看着她,沒說話。
櫻招倒也不是真想找他什麽麻煩,随口一說而已。
“這裏面是什麽呀?”她在河邊蹲下,側過頭問,“可以碰嗎?”
湊近了看,才發現,舔舐着河岸的浪花并不是水,而是一層霧氣,瑰麗無比的煙霧絲絲縷縷地缭繞進淡綠色的草根裏,将整片河岸染成薔薇色。
“是吸收了日魂月魄的琅玕石。”斬蒼傾身替她撈起一顆,遞到她面前,“幾萬年前,這裏有一大片琅玕石林,鬥轉星移之後,就變成了這副樣子。”
他實在不擅長講解,幾句話被他講得幹巴巴,但櫻招還是聽得很認真。她主要是認真地盯着他的臉和他墜着顆唇珠的漂亮嘴唇。
面對着這樣一張俊眼修眉的皮囊,他說的是什麽好像也不大重要。
斬蒼話音落下,櫻招趕緊回神,從他手中接過那顆琅玕石,釋放出靈力纏繞其上。可惜,殘存在琅玕石上的神力,經過幾萬年時光的沖刷,已經微乎其微,只剩下觀賞作用了。
櫻招輕輕将它放回河裏,看着那顆琅玕石沉進霧氣中,與其他星星狀的琅玕石擠作一堆,光輝交錯。一直注視着她的斬蒼突然提醒道:“除了觀賞,它還可以拿去賣錢。”
什麽?!可以賣錢!
同等境界的修士當中最窮的劍修櫻招頓時雙目放光,顫抖着手欲把那顆石頭再撈回來。伸手伸到一半,她才想起來人家也沒說要送給她……
差點又丢了他們蒼梧山的臉面。
她悻悻地将手收回來,身邊的斬蒼看着她,突然一臉的忍俊不禁。
櫻招抱着膝在細軟草地上坐下,下巴埋進雙膝中,臉差點紅到耳根。就這麽緩了一會兒,她才欲蓋彌彰地解釋道:“回去之後就看不到這麽美的星河了吧,神跡一般,人界可沒有鋪在腳下的星河。”
織了一半的劍穗纏繞在她指尖,被她絞成一團,慘不忍睹。
那雙手在星光下如同上好的羊脂,觸摸起來柔軟又溫香。被衣料包裹住的身子,抱在懷裏細細軟軟的一團,香甜無比。
以後不能抱着睡覺了……
斬蒼決定對她再慷慨一點:“送給你。”
“什麽?”櫻招瞪大了雙眼,一時之間沒能消化他的話。
“我說,送給你當劍穗的墜子。”他耐心地重複了一遍。
這下不只是櫻招,還有一直被她背在身後的刑天劍也被驚醒過來,在她耳邊哇哇亂叫:“喂!小修士!你把你手裏那醜東西放下!聽到沒?放下!”
櫻招轉過臉,揉了揉耳朵,沒空理他,只愣愣地問斬蒼:“真的嗎?”
她以為他是要撈一顆琅玕石給她,想着反正他有滿滿一星河,送一顆而已,也不算太貴重。她沒想到的是,魔尊大人略略思索了一番,擡手在掌心結了一道法陣。閃着紫色光亮的星線緩緩飛向夜空,少頃,竟變成一道朝着星河撒開的巨大羅網。
漫漫星河在法陣的作用下開始倒灌,密密匝匝的星星擠在一起,争先恐後地鑽進了半空中那張遮天蔽日的羅網中。四周鳥雀全被驚動,撲簌簌齊飛向夜空,如同團團黑霧在空中翻卷。
站在一旁自诩見多識廣的修士與劍靈,一人一劍皆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這番景象,被魔尊大人說幹就幹的行動力震驚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看着那道星河瞬息間被吸幹,泱泱奇景被壓縮在法陣當中,漸漸變成一個圓滾滾的寶珠,緩緩飛回斬蒼的掌心。
櫻招已經完全呆坐在原地。
是一整條河,全送給她啊?
“拿着吧,”斬蒼盤腿在她身旁坐下,十分財大氣粗地将那顆仍舊晃着明霞的寶珠遞到她眼前,“放這裏也沒用,既然你喜歡,就送給你。”
“你……”櫻招的眼睛有些發熱,嘴張了張,但說不出話來。
向來牙尖嘴利的修士如今仿佛失了語,她想問若是別人也喜歡,他也會這麽慷慨地贈予別人這麽貴重的東西嗎?但她又害怕自己問出口只是自找沒趣,因為他好似根本不覺得這很貴重,神态自若得像是在送她一片鵝毛。
斬蒼見櫻招好半天都沒擡手接過,他皺了皺眉頭,直接握住她的手腕将寶珠置于她的掌心。骨相極佳的手指隔着衣物搭在她的腕上,力道不輕不重,但莫名透着一股不容拒絕的意味。
“你的吞雲戒,我就不還給你了,當你給我的回禮。”
櫻招進谷之前,被他蠻橫搶走的吞雲戒突然出現在他掌心,五只連在一起的小銀戒被斬蒼捏在指尖晃了晃,在櫻招看過來時,又被他迅速收起。
似乎對他來說,這才是什麽怕被人搶走的寶物。
像這樣交換了回禮,真能兩清嗎?
櫻招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顆盛着星河的寶珠,怔怔地問道:“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身子不自覺朝他身上蹭,卻被他一指點在她額上阻止她繼續靠近:“好好說話,別蹭過來。”
搭在她腕上的手倏忽間已離開,櫻招茫然了片刻,突然不敢再嘗試什麽了。
“到底誰才是魔啊?”櫻招絮絮叨叨地小聲控訴,“不都說你們魔族民民風開放,怎麽你反倒比修士們還正經?”
才不正經,斬蒼想,他的心思下流得很,自從開了情竅,他就沒有一日不想把她摟在懷裏。那些事情,他以前做起來毫無心理阻礙,只當她是被救下的小小生靈,根本不管她自己願不願意。
可是……不可一世的魔尊在此刻竟生出了一絲愧疚。
若是她知道他對她做過的那些事,那這些感激的話語應當會悉數收回吧。
他倉皇地轉移話題,也沒回答為什麽要送她這個,只指着她掌心的珠子說道:“你還可以把它放出來。”
“真的嗎?”
櫻招假裝注意力被轉移,按照斬蒼教她的口訣又将星河從寶珠中放出來。
背在她身後的刑天對她自己編的穗子一直怨聲載道,控訴之聲從劍柄處直往外蹦:“我告訴你啊!那醜不拉幾的玩意兒休想挂在本座身上!聽到沒!你休想!”
根本無人理他。
那倆宣稱“不熟”的劍修和魔尊,竟全都沒聽見他在號些什麽,只顧着将星河放出去,又收回來,樂此不疲。
戀愛的酸臭味都要溢出來了,這算哪門子的不熟!
刑天輕嗤了一聲“無聊”,而後自動封閉了靈識,回到了劍中。
一晚上耗費了太多靈力,櫻招終于感到有些力竭,最後一次将星河收回寶珠當中的時候,已經是睡意纏繞。
坐在地上接連打了幾個呵欠,她忽聽得斬蒼在她頭頂問道:“困了?”
“嗯。”櫻招微微颔首,難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頭低下去,下巴磕在膝頭。
睡不着的是她,現在沒了精神的也是她。拿了人家禮物,雖然勉強回了個仙門至寶給他,但兩相比較,價值根本無法放在一起衡量。
怎麽想都是她在白拿他的東西。
不如就這樣欠着吧,她賴皮地想,至少他今後想起她時,還能記得有個修士曾經用了個于他來說沒用的戒指換了他一條星河。
柔軟的後頸在夜幕下越垂越低,白白的像是要把僅剩的星光萦聚。
斬蒼喉頭動了動,移開目光:“那回去吧。”
沒有得到回應。
他将頭低下去,湊近她,才看到她已經累得睡着了。
半夢半醒間,櫻招睜開眼睛,看到自己正趴伏在斬蒼的背上。
他走得好平穩,背脊寬闊又舒服,背着她好像絲毫不費力氣。她的雙手從他的脖頸兩旁垂下,左腕上吊着根織了一半的劍穗。盛滿星河的寶珠被織進劍穗中,在黑夜裏晃啊晃的,晃得她又開始犯困。
好聞的木香味将她圍困住,她不自覺将身下的男子摟緊,偏過腦袋将臉貼上他的脖子。片刻之後,她又迷迷糊糊地撩開他的發絲,在他的頸側親了一口。
親到了,終于。
架住她雙腿的臂膀僵了僵,斬蒼在原地停下,梗着脖子有些無措。一片紅雲攀上他的耳朵,櫻招沒有注意到。
這樣簡單的回應,她在夢裏從來都做不到。
或許是現實裏的他實在太難以接近,所以那些羞人的夢中,主動的那一方一直是他,她只需要被動地接受。
她實在有些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只覺得若是在夢裏,這樣的親密舉動好像十分理所當然。
她親了一口之後也沒管其他,扭過頭在他肩上尋了一處位置,正打算繼續睡去。半阖着的眼簾卻看到道路的盡頭,遠遠地伫立着一棵巨大的樹。
碩大無朋的樹冠高聳入雲、橫貫天地,大到仿佛要将整片魔域踩在腳下。
“斬蒼,”櫻招揉了揉眼睛,說道,“我好像看到你的真身了……”
“看見了,便看見了吧。”他低低地應道。
斬蒼背着櫻招回到院子時,才想起來自己不必這麽笨的一步一步走回來。他低着頭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沒再思索下去,輕輕地将櫻招放到榻上。
各處都睡盡了,連蟲也不叫了,櫻招閉着眼睛,嘴角翹翹的,很愉悅的樣子。
被她主動親吻過的脖頸似乎還在發燙,斬蒼伸手摸了摸,坐在她的榻旁,沒有動作。
沒有上手去摸她,沒有親她,沒有抱她,沒有做任何利用時間暫停而做過的無恥的事。
他只是注視着她,靜靜地感受着時間流逝。
雲層泛起魚肚白,報曉的雞鳴劃破寂靜,天亮了。
櫻招睜開眼,斬蒼已經不在房中。
他如同第一日早上一般,在院子裏四處溜達了好幾圈,又将櫻招雕刻出來的那些小玩意兒仔仔細細看了個遍。那只被他折斷了翅膀的蜂鳥亦被修複好,放置在了她的那些物品當中,等着她一起收拾進乾坤袋。
然而櫻招并沒打算将它們帶走。她站在院中,望着黎明時分輪廓模糊的天空,輕聲問斬蒼:“我能把它們留下嗎?”
斬蒼點點頭,說道:“可以。”
那便沒什麽好收拾的了。她将牆上那張通緝告示撕下來,小心翼翼地卷起,收進乾坤袋中。
回到中土,她與斬蒼應當再也不會有什麽瓜葛了。那這份由他親手發出的通緝令,至少能證明,他們之間有過交集。
瞧見斬蒼看向自己,櫻招欲蓋彌彰地解釋道:“不是說回去之後就要撤銷對我的通緝嗎?那這些告示都要被銷毀了,你又不願意替我引薦畫師,那我不就只能留一幅,權當紀念了……”
話裏話外似乎仍在埋怨他當初的不近人情。
“畫師,你就別惦記了,反正他也不可能去中土找你。”斬蒼這樣說着,內心亦十分篤定。
那我能回到魔域來嗎?櫻招想問,但沒有問出口。
法陣被斬蒼輕松開啓,二人再次走進通往谷口的山道時,忽然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他們沒有再交談,只有沉悶的腳步聲在山道中回響,像是一場冗長的告別。
守在谷口的赤炎獸依舊在洞內四處噴火,其中一頭感應到斬蒼的氣息,熾火卡在喉嚨裏沒噴出來,被自己硬生生吞了回去。結果那團火在喉嚨處燒得它七竅生煙,兩泡眼淚堆在眼眶直打轉。
嗚嗚咽咽的模樣,可真不像頭兇獸。
其他幾頭亦不甘示弱,将周身烈火收得一幹二淨,嗷嗷叫着低下腦袋,蹭過來欲尋求主人的愛撫。
斬蒼伸手将它們的腦袋一只一只撓過去,見櫻招一臉猶豫地站在山道中沒挪步,才沖她招招手:“你身上有我的味道,它們不會傷害你,”
有他的味道?什麽時候沾上的?
櫻招提起袖子聞了聞,沒聞出來。
興許是獸類的鼻子總比人要靈敏百倍吧,而且她與斬蒼連日以來夜夜宿在一間房裏,難免會将氣味混淆在一起。
櫻招提步走過去,那幾頭赤炎獸果真對她沒有任何敵視的表現,反而在她身旁繞來繞去,如同家犬一般溫順。
谷口近在眼前,感應到刑天出世而聚集在谷外的修士們,有些已經返程,有些依舊悄悄地潛伏在附近,欲在第一時間目睹究竟是誰得了這份了不得的機緣。
斬蒼只能送她到這裏了。
如今兩族之間雖然相對太平,明面上未起大争端,然而幾千年來積累的仇怨卻依舊橫亘在兩族之中,輕易無法消散。
仙門大派蒼梧山掌門親傳弟子若是與魔族至尊私交甚篤,恐怕又會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即使櫻招本人根本不在乎,但她的師門在乎。連累師門被口誅筆伐,是她最不願看到的事情。
“斬蒼。”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想說自己這便走了,卻半天沒舍得擡腳。
灑進洞口的日光照耀着斬蒼半邊臉,他看向她,明白她的難處。他偏着頭思索了片刻,竟一手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近了一些:“我送你到琅琊臺。”
魔尊大人決定下得倉促,動作卻幹脆利落不容拒絕。魔雲騰起将櫻招直卷而上,瞬息之間二人便從黑齒谷來到了魔域與中土交界之處——琅琊臺。
駐守的魔族士兵被他用術法定住,下到琅琊臺上時,偌大的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他們兩個。
攥着櫻招胳膊的那只手在她站穩及地時緩緩松開,她擡頭望向斬蒼,聽見他解釋道:“你全須全尾地從黑齒谷出來,還帶出了一柄神劍若是被那些恨我的魔族們知道,他們不會放過你。我還是親自送你過來比較放心。”
櫻招卻沒過多擔心自己的處境,反而問道:“你的仇家很多嗎?為什麽他們會恨你?”
明明一路過來,那些魔族子民們都對他贊譽有加。
“很多,”斬蒼笑了笑,沒什麽所謂的樣子,“動了別人的利益,他們卻殺不了我,亦找不出我的軟肋,久而久之,仇家便越來越多。”說罷,他盯住她的眼睛,認真囑咐道,“魔域,沒有你要的天地靈氣,于你的修行無益。你出琅琊臺後,便直回中土,再也不要回來,聽到了嗎?”
櫻招沒有說話,眼眶卻漸漸紅了。
“櫻招。”斬蒼又輕輕叫了她一聲。
半晌,她才低低地應道:“我知道了。”
這便是後會無期的意思了。
她這一趟,欠下了一些人情,比如因為她而被罰了十鞭裂魔鞭的左使,還有放她前往黑齒谷的右使,歉意和謝意都無法當面再告知了。她留在黑齒谷的那些小玩意兒,也許此生,她再無法見到。
幾欲滲出眼眶的淚珠被櫻招硬生生逼回去,她後退幾步,沖他揚起一個笑,說道:“我走了。”
除此之外好像也沒什麽好交代的。
交代他要想她,交代他不要想她,怎麽說都不合适。
“嗯。”斬蒼也沒別的話好說,沖她點點頭,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如釋重負。
櫻招轉過身,大步朝前,走了幾步之後又回過頭,佯裝開心道:“你日後若是來中土,一定要來找我。”
“再說吧。”他沒答應她,只是笑了笑,似乎在婉拒。
櫻招沒再勉強,收起笑容,轉身離開。
斬蒼看着她的背影,纖瘦挺拔的一道,烏黑的頭發被她笨手笨腳地編得亂糟糟,發頂被陽光鍍上一層金色光圈。
被她收服的那柄刑天劍,她沒有将其收進氣海,而是故意大剌剌地背在背上,炫耀似的欲讓所有人知道,雖然此時除他之外,并沒有別的觀衆。
通往結界的短短一截路被她走得雄赳赳氣昂昂,刑天分出一縷神識回頭看了看斬蒼,突然在她耳邊說道:“他還在看你。”
櫻招頓了頓,說道:“我知道。”
“那你知道他喜歡你吧?傻子都能看出來。”
櫻招沒有說話,半晌才說了一句:“我知道。”
聲音很小,小到可以被風吹散。
她知道的。
昨天晚上的事情不是夢,她趴在斬蒼的背上,看見了他的真身。他一步一步将她背回院子裏,胸腔的心跳如同剛剛攀上枝頭的夏蟬,在黑夜裏不成腔調地震蕩着她的耳膜。
她還知道,這位修士們口中青面獠牙、面目醜陋的魔尊,其實根本不醜。相反,他有着一張她見過的最好看的面容,雖然性子冷漠了一點,但他偶爾也會表現得溫柔又笨拙,畫得一手好畫,還異常慷慨。
只不過,這些事情,都要爛在她肚子裏了,誰都不能說。
因為這全都是斬蒼的軟肋。
凝聚靈力于指尖,櫻招将通往中土的結界打開。
一系列動作連貫無比,剛得了大機緣的年輕劍修,臉頰卻眼見着濡濕了。
她背對着魔域,有些發狠地蹭了蹭眼睛,沒有回頭。
不能回頭,她還有她的道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