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冀州異事
第十五章 冀州異事
冀州。
城東的巷子口,常年擺着兩個攤子。一家賣烤地瓜,一家賣煎餅。
正值中午,門庭冷清,兩個攤主一邊曬着太陽一邊百無聊賴地唠嗑。
“這是這個月第幾起了?”
“第四起了吧?我聽說城南李員外家的二公子,也是這樣,突然就暴斃了。”
巷子裏,門口立了兩尊石獅子的朱門大戶,已經挂上了白绫。府門口人來人往,一片雜亂。
“賭博狎妓、飲酒作樂樣樣都沾,這種孽障,就算不死,也遲早敗光家業。”地瓜攤主剝開一個烤地瓜,給煎餅攤主遞過去一半。
“啧啧,死了也好。”
櫻招帶着刑天劍回蒼梧山那日,天上下了點小雨。岚光仙姑親自領着弟子們守在山門口,等候愛徒回山。
山門大陣兩旁夾道立着蒼梧山的弟子與雜役,裏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避雨的真言撐在身上,一派清光将雨點隔開,光明又熱鬧地将陰雨天裏那點不明媚的景象驅散,遠遠望去的确是排場驚人。
這樣的禮遇,櫻招當之無愧。
她在缺少本命劍的情況下,便能殺入劍修榜直逼榜首,如今得了神劍護體,劍仙之名更是實至名歸。
一只赤雉鳥撲騰着翅膀掠過櫻招的頭頂,她分神看了一眼,思緒游離了一瞬,才快步行至師父面前,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大禮。
岚光仙姑難得露出一絲笑容,然而笑意還未及眼底,她的目光便被刑天劍上挂着的劍穗給絆住。向來不茍言笑的掌門表情微微凝滞了一瞬,才不動聲色地拍了拍櫻招的肩膀。
甘華師姐閉關未出,人群中櫻招只能看到大師兄參柳和三師兄風晞。只遠遠地打了個照面,櫻招還未來得及與他二人說上一句話,她就被岚光仙姑喚去了不嚣峰單獨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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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親傳弟子們出門歷練,回山之後也都會一一向師尊報告見聞與心得,傳道授業解惑一條龍流程,是以櫻招并未當回事。
室內安靜異常,襯得雨聲漸漸大起來,瓦片被敲擊得響個不停。櫻招恭敬地跪在內室中央,将刑天擺在膝前,等着師父趕緊把話訓完,她好出去找師兄。
參柳在櫻招進來之前便沖她打了個手勢,示意她速戰速決,飛揚的神色在不甚明朗的天色中,極其引人注目。
可惜他動作太大,被師父察覺,生生挨了一記眼刀。但他絲毫不怵,張着嘴無聲地向櫻招報了個地名,又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白牙站到了風晞身邊。
一冷一熱兩張面孔,的确可以算得上一道風景了。
參柳說的地方是山腳下的蓬萊館,仙門中人都愛逛的好去處。取名“蓬萊”,是因為裏面有個靈獸場,老板會四處搜羅大量的靈獸用以販賣。蓬萊館不僅有固定的角鬥項目,還有最刺激的賭蛋環節。
賣家将靈獸的蛋用特殊材料包裹起來,買家憑借經驗出手,賭對了,贏回來一只珍獸,一夜暴富;賭輸了,傾家蕩産也有之。
賭坊與賭徒,不管在哪個世道都無法杜絕。蒼梧山門規森嚴,門下弟子的确沒膽去沾這種戒不掉的惡習,他們頂多去蓬萊館看看珍獸角鬥而已,這次不知道蓬萊館又來了些什麽寶貝靈獸。
“櫻招。”
一聲沉吟将櫻招的思緒拉回來,她正了正臉色,對上岚光仙姑的視線,做出一副聆聽教導的模樣。
卻沒想到岚光仙姑只是淡淡地瞥了刑天劍一眼,問道:“那顆珠子,可是魔域之物?”
櫻招不動聲色地老實承認:“是。”
半晌,她見師父沒回話,氣氛卻愈加凝重,又補充了一句:“刑天也是魔域之物。”
師父洞悉一切的眼神令櫻招心裏有些發虛,指尖陷進掌心,背脊也跟着僵硬起來。
“據本門探子回報,你被那魔尊斬蒼通緝,是因為你在魔族戰将選拔時,公然冒充魔域左使,向那斬蒼出了手,可有此事?”
衆目睽睽之下的事情,的确瞞不住。偌大的演武場,幾萬魔族當中混進去幾個曾經見過她的修士也不足為奇。那般丢臉的場景,若換作她當觀衆,也一定會與師門中人津津樂道一番。
更何況接下來便發生了她被通緝之事。
她原本也是要向師父請罪的。
“師父,此事是我魯莽,弟子是為收集那斬蒼的魔氣,順利進入黑齒谷,所以用了些不入流的手段。萬幸的是那魔尊并未同我計較,最終通緝令也撤銷了。”櫻招在地上跪着,認錯态度十分誠懇,“弟子保證,今後一定謹言慎行,絕不會因為自己的事情,累及師門。”
這番話,岚光仙姑聽了卻并未感覺欣慰。因為櫻招認錯的重點根本不在自身,而是在于會不會連累到師門。
“師門要你擔心什麽?”她沒好氣地說,“偌大的蒼梧山,難道還庇護不了你一個弟子嗎?”
櫻招擡起臉,淚眼汪汪地就要蹭過去撒嬌,被岚光仙姑一臂隔開。
“收集魔氣的法寶,是吞雲戒?”岚光仙姑問道,“風晞給你的?那戒指呢?”
櫻招舔了舔嘴唇,小聲道:“弟子不甚,将其……弄丢了。”
她性子直接,以前每次出門游歷,都要拉着岚光仙姑徹夜長談。常常是師父被她弄得不勝其煩,連連吩咐參柳和甘華将櫻招帶走,還她清淨。
倒豆子一般的嘴,卻在此時閉得死緊,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岚光仙姑向來是嚴于律己、寬以待弟子的師父。出門游歷的弟子,若是遇上不便明說的際遇,她也只當個人有個人的緣法,不會多加幹涉。即使是對理應成為蒼梧山衆弟子表率的大弟子參柳,她也從未修剪過他的枝條,任由他長成了如今這般跳脫模樣,像株野蠻生長的雜草。
只是櫻招,她畢竟是她的關門弟子,年紀輕輕便得了這麽大的造化,總讓人有種“福兮,禍之所伏”的擔憂。
屋外的日光透過門扉隐約透進來,櫻招梗着脖子與師父對視了很久,才聽見師父輕輕嘆了一口氣,語帶告誡:“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櫻招,你冒頭太快,機緣太好。從此以後,是該謹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錯。”
輕飄飄的雨簾似霧蒙花,櫻招背着刑天劍走出掌門居所,立在臺階上半晌沒動。額前感受到一陣濕潤的風,她擡手抹了一把額頭,還未将手放下,便感覺到風勢變了。
一枚硬物破空而來,直直撞進她的掌心。手掌攤開,置于眼前,原來是一顆石子。
“怎麽啦?這是誰家的小女郎,愁眉苦臉的?”廊柱下傳來一道詢問,嗓音清越,透着股什麽都不在乎的沒心沒肺。
櫻招沒說話,垂着眼把手裏的東西一扔,看着小石子将地面砸出零零亂亂的水窪,她的神情也跟着呆滞起來。
那人又接着道:“噢,原來是師父最喜歡的小師妹啊。”
這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岚光仙姑平日裏雖不茍言笑,但對櫻招這個關門弟子實打實算得上偏愛有加。四個弟子當中,她一碗水從來不端平,手心是櫻招和甘華,握在手裏是捧珠兩枚,手背是參柳和風晞,任憑風霜琢玉。
參柳因此不管闖什麽禍,都喜歡拉着櫻招一起。這樣,即使被師父發現,他也能少受些責罰。
可師父對她這般好,她卻不得不向師父隐瞞黑齒谷的一切。無處訴說的閑愁如同遮住眼簾的雨絲,将櫻招的內心牽攪得有些亂,可更讓她亂是卻不只是這一件事。
“大師兄,”她終于擡頭看向參柳,“師父打算要我接任北垚峰峰主了。”
“接任北垚峰峰主啊……”參柳笑容僵了僵,沒恭喜她,“你自己怎麽想?”
櫻招笑了笑,說:“我當然願意啊,當峰主欸,師姐和風晞師兄都已經當上峰主這麽多年了,就剩下你和我。不過你現在代管掌門事務,離掌門之位也就差個名分而已,我嘛,是性子不夠沉穩,少些磨砺,所以師父老是不信任我……”
“可是,你當了峰主就不能任性妄為了,”參柳說,“也不能老是往外跑了。”
“我知道啊,”櫻招聲音不大,這句話像是在說給她自己聽,“我受仙門養育,一身本領皆來自蒼梧山,總有一天得要接過峰主的重擔,開宗收徒、護佑師門。早繼任峰主一日,便能早一日逞長老的威風,月俸也能漲不少,至于能不能往外頭跑,這個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是師父最小的弟子,即使歲月在催她成長,她也從來沒有任何負擔似的,總覺得天塌下來還有師兄師姐們頂着。
去魔域不過一兩月,她竟像是變了一些。
參柳走到她面前,低下頭看了她一眼,突然一巴掌拍向她的後腦勺:“小孩子家家的,心思變這麽重,師父讓你明日便接任峰主嗎?”
“也沒有……還能寬限個幾年,只說讓我早日準備着。”
師兄因比她大了整整一個甲子,故仍是時時刻刻把她當小孩看待。聞言,他又笑道:“那你現在就開始發愁做什麽?再說了,你要真不願意當,等師兄當了掌門,便允你去做個散修,這下總行了——”
話音未落,岚光仙姑的質詢猝然從門內傳出來:“參柳!你又在妄言些什麽?!”
師兄妹二人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驚魂未定的目光,随即沉默着撒腿撤退。
“行了,”撤到安全距離時,參柳不以為意地說道,“師兄也就今日這會兒有空,帶你去蓬萊館放松放松。”
二人下山的路上,偶遇了不少同門。方才在山門口,人多繁雜,隔着那麽遠的距離,再加上有掌門在場,他們也不好意思追着櫻招要看她這柄劍。
這下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幾乎各個都要湊上前來長長眼。
櫻招卻只是神秘一笑,告訴他們明日來霞星殿等着,她一一安排大家入內觀看,人人有份。
待到消息傳遍了蒼梧山,她才将背在身後的刑天劍收進氣海。
一直冷眼旁觀着的參柳十分不解:“一一入內觀看,你當你選妃啊?”
不過,聯系起櫻招少時做過的那些混賬事,選妃她還真幹得出來。
參柳方才裝作沒看到刑天劍劍柄上挂着的東西,不代表他沒留心。
——那劍穗嘛,粗糙不堪,一看就是出自櫻招本人之手。唯獨那顆珠子,隔着八百裏的距離也能感受到絕非凡品,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個渾小子送她的。
作為兄長,旁的話他的确不便多說。而且瞧櫻招這副樣子,應當已經被師父敲打了一番。他要再多說幾句,引起她逆反,反倒不好辦。
可惜甘華在這當口閉關了,不然她還能探聽個一二。
罷了,選妃就選妃吧,小師妹好歹也是仙門中流砥柱式的存在,多幾個少年郎來伺候,也不是什麽離經叛道之事。多看看他們蒼梧山的弟子,總比被那魔族拐跑好。
參柳在心裏百轉千回,櫻招卻像看智障一樣看他一眼,漠然道:“我收服刑天時,一時嘴快答應了要替他尋到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琴譜,名為《蒹葭》,我這邊反正毫無頭緒,但蒼梧山這麽多人,總會有知道線索的吧。”
“毫無頭緒你就敢答應?!”一聲怒吼從櫻招體內傳出,無頭巨人幻化出一道幻影,抱胸漂浮在她頭頂,冷冷地将目光籠下來。
神劍擁有劍靈,不是稀奇事。推開蒼梧山劍冢的大門,經常會聽到各種劍靈在吵架,聲音嘈雜得快要翻天。那些被封印了幾百年的劍靈,寂寞非常,等不到有緣人,無法真刀真槍地比拼,便只能閑着無聊打打嘴炮。
越是高等的劍靈,便越需要修為才能看見。
參柳十分自來熟地沖刑天彎了彎嘴角:“嗨。”
嗨你個頭,竟然沒被吓到。
刑天沒理他,一根手指戳上櫻招的腦袋。可他如今已經認主,無法傷她分毫,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指将她的腦袋捅個對穿。
櫻招皺着眉頭,垂眼看到自己鼻尖莫名戳出來一根透明的手指,再看見參柳那一眼難盡的表情,她連忙拽住那根指頭念道:“你自己提的要求,讓我鑽了空子而已。但凡你那會兒考一下我奇門遁甲,說不定我就知難而退了。”
這是實話,作為一名劍修,修行到這個境界,她雖不至于六爻不谙、八卦不通,但這種法修的內容,稍微精深一點,她學來就有些吃力了。
想來刑天身為一柄劍,自己也不懂陰陽五行,所以才讓她誤打誤撞将其拔了出來。
迅速将無頭劍靈封入氣海,櫻招才拍了拍手,放松下來,動作娴熟得好似已經做過千百遍。
事實上,她回來的路上,刑天的确不太消停。
許是他太久沒見着人,也太久沒感受過被人恐懼的滋味,一路上只要見着個活人,他便會冷不防地從她身後蹦出來,做出各種千奇百怪的嘴臉想将人吓上一吓。後來他發現基本沒人看得見他之後,便倍感無聊地老實窩在了劍柄中,只在感應到修士大能時冒出來。
櫻招想着自己畢竟是主人,對劍靈還是得約束一番,立個規矩,于是偶爾也會将他封上幾個時辰。
回山之前,她擔心刑天會唐突了師父,便提前給他設了三個時辰的禁制。結果就在方才,禁制剛好失效,刑天剛好逮到了能看見他的參柳。
參柳将櫻招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一臉深意:“嗯,這劍靈,和你很搭。我大概知道他為何會認你為主了。”
櫻招:“……”
不是這樣的!師兄你聽我解釋!
蓬萊館是一座三進的玲珑小院,外頭看着只覺得雕梁畫棟、精巧異常。步入其內,才發現另有乾坤。
樓內設了縮地成寸的法陣,将幾百畝的土地壓縮成了一畝見方,踏入門庭,才仿若步入了異世界。裏面樓宇林立,輝輝瓦疊,看起來繁華無比。
正中的高樓裏藏着個巨大的圓形鬥獸場,層層回廊上設着連排座椅,視野最佳的地方辟了若幹包間,用以招待貴客。
這法陣出自參柳的手筆,是他年少無知時瞞着師門出來接的私活。結果沒想到這蓬萊館老板這麽争氣,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連帶着他那幾分技術股也值錢起來。
大筆分紅源源不斷地給,将櫻招羨慕得直流口水。
這年頭,法修和符修都能随随便便賺大錢,比如參柳,比如甘華。再不濟,像風晞一樣煉器,也能時不時煉出個神器來逞逞威風。
可惜櫻招以劍入道,天生劍骨,只能兢兢業業降妖除魔,賺點辛苦錢。
知道參柳是蓬萊館股東這件事的也就只有與他親厚的師弟妹四人,熟悉他的店小二一見到他的臉,便十分上道地将他二人引入了三樓的包間。
恰好二樓連排的座椅上聚集着一堆蒼梧山的弟子,參柳瞥見裏頭有幾張熟面孔,便大手一揮把那些師弟師妹們全招呼進了包間。
一群人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有觀獸鬥的,有行酒令的,還有交流修行心得的,好不熱鬧。
羽陽峰一師妹剛從冀州歷練回山,言語中提到了冀州發生的幾件怪事。
“冀州有一巨富,姓賀蘭,你們知道吧?”
“知道!簪纓富貴之家,富可敵國,這家是女子守業掌權,男子則送出來修行。我們狐岐峰那個賀蘭師弟,不就是這家出來的嗎?”說話的是一個大頭師兄,因為腦袋生得比旁人要大許多,因此他與蒼梧山另外幾個弟子一起,并稱為“蒼梧山四巨頭”。
姓賀蘭的那個師弟,櫻招有點印象,不過那點印象全來自賀蘭氏這個家族本身。這家人的行事作風的确是堆金積玉,送人來修行也是專挑可以帶仆役入內門、富家子弟如雲的狐岐峰。
對于此等世家來說,可以用錢擺平的事,那都不叫事。
“賀蘭氏最近在選新族長,關鍵時刻吧,好像糧食出了問題。”師妹接着道,“他們全族莊子裏的良田,一夜之間,全被蝗蟲啃光了,顆粒無收。”
“那麽多良田都顆粒無收,那冀州百姓不得鬧饑荒嗎?”
“怪就怪在這裏,饑荒沒鬧起來,”師妹神神秘秘地答道,“長留仙宗開倉放糧了,他們的糧食可是收成很好呢。”
話音一落,在場的人幾乎瞬間就明白了這其中的因果。
長留仙宗是冀州的修仙大派,在冀州的地位就如蒼梧山在青州的地位一般,受人景仰。偌大的仙宗,總得開源節流才能養得起門內這麽多弟子,同時吸引更多有資質的孩童入門修行,以穩固自己的地位,不至于漸漸沒落。
只是近年來長留仙宗在幾大仙門當中的确有些式微,年輕一輩中已久未出現過翹楚。再加上,賀蘭氏幾乎把持着冀州的經濟命脈,千年氏族,樹大招風。那蝗蟲專挑賀蘭氏的良田啃,的确難保不是有人故意為之。
只是這局做得太明顯,也不知道是否存在別的勢力栽贓陷害。
羽陽峰師妹遇到的第二樁怪事,仍舊與賀蘭氏有關。
金陵城中接連發生了幾起暴斃事件,死者全是城中有名的花花浪子,成日混跡賭坊妓館的主。家裏人報了官,也驗不出個所以然來,給出了個“病在煙花”的結論便草草結了案。
有一家人偏不信邪,求助了過路的修士。羽陽峰師妹剛好途徑金陵城,便跟着去查探了一番。這一查倒真查出那些死者身上的共同之處——他們死時身上都佩了玉。
君子佩玉是傳統,官府查案時也不會特地往這方面留意。只修士向來對人随身攜帶的養氣血之物比較敏銳,于是多留了個心眼。更蹊跷的是,這四名死者身上的玉全出自賀蘭氏之手,其中一塊還是傳了幾代人的傳家之物。
正打算深入查探下去,長留仙宗來人了。
冀州畢竟是人家的地盤,途經此地的修士們不便再插手,只能眼睜睜看着長留仙宗将玉器帶走。
後續的事情,師妹也不得而知了。
“那四個死者,生辰八字你可有留意?”一直默不作聲的參柳忽然問了一句。
師妹茫然了一會兒,才答道:“抱歉,參柳師兄,這個……我的确沒有留意。”
“沒事,我不是在考你,你不用緊張。”
參柳安慰了一句之後,陷入了沉思。
“櫻招師姐說說在魔域的事情呗!”另一個師妹嚷嚷着将話題引到了櫻招身上。
櫻招打着哈哈将話題岔開,一群人又說起了其他離奇的際遇,至于長留仙宗與賀蘭氏的種種恩怨,就這麽被輕巧揭過,雁過無痕。
場中珍獸鬥到酣處,四面八方皆是驚呼聲、叫好聲。廂房內的師弟師妹們聊過幾輪,又開始玩起了雙陸。
櫻招圍觀了一會兒,突然想起這蓬萊館裏還有個靈石錢莊,她心念一動,默默起身,溜了出去。
錢莊緊鄰着鬥獸場,以便随時為觀看珍獸比拼的客人們提供兌換銀錢以及典當的服務。又因出入的客人們多是仙門豪紳,在這種銷金窟裏,只要沾上“賭”字,出手皆是揮金如土,因此別看這錢莊門臉不大,但每日的銀錢吞吐量大到驚人。
櫻招排着隊,看到參柳不知什麽時候也跟了過來。
二人一臉莫名地對視了半晌,櫻招忽聽見參柳說道:“你若是手頭緊,想換點靈石來花,大可以跟我說,師兄還能苦着你嗎?”
他以為櫻招這趟魔域之行,花費了不少積蓄。
魔域不比中土,危機四伏,靈石、靈符還有寶器這些,都是些防身必備之物,流水般的說沒就沒了,劍修們又沒有什麽生錢的法子,只能苦哈哈地靠着打怪奪寶換取一些銀錢度日。
被合理看扁的櫻招挑挑眉,沖他亮出一顆不大不小的琅玕石。看慣了寶物的參柳突然眼睛雪亮,伸手欲拿過來仔細賞玩。
恰好櫻招已經排到了最前面,她一臉神氣地沖着店小二道:“勞駕,叫你們老板出來一下,我想知道這一顆能換多少錢。”
一個時辰之後——
師兄妹二人走出錢莊時,皆是一臉飄飄然,心情猶如腳踩雲端,沒有實感。
櫻招的乾坤袋從未被裝得這麽滿過。
她沒有去數那顆琅玕石究竟換了多少靈石,因為完全數不清。一個接一個的錢箱摞在她面前,她與參柳大約花了半個時辰,才将那些裝滿了靈石與珠寶的箱子全數搬進乾坤袋。
“就換這麽一顆琅玕石,我下下輩子的榮華富貴都有了。”櫻招望着燈火通明的街道喃喃,“不能再換了,免得将市場給擾亂了。”
“這麽說,除了那一顆,你還有許多顆?”參柳極會揪重點,顫抖着嗓音發問。
不過他聲音壓得很低,像是生怕引起過路之人的觊觎。
發覺自己不經意間說漏了什麽的櫻招沒有回話,參柳也不需要她回話,只是一臉了然地說道:“小師妹,不管那個人是誰,這門親事,我允了。”
什麽親事不親事的……
都不一定能再見面的人。
櫻招默默地嘆了一口氣,頓時覺得拿到手的滿滿一乾坤袋的銀錢于她來說,也沒什麽吸引力了。
而且,那右使臨則還不許她告訴大師兄,自己曾見過她,承過她的恩情。
“師兄,”櫻招将乾坤袋收好,轉而問參柳,“你之前在魔域歷練的那幾年,是混進了他們的軍中嗎?”
“啊,是啊,”說到這個,參柳倒是一臉驕傲,“還差點混了個校尉當呢!”
只是後來被人截胡了,沒給他一步一步歷練,升上去的機會。
校尉?臨則是武将,據說是斬蒼從軍中提拔上來的,那她之前是任金、雷、水、火哪一部的将領來着?不會剛好是參柳“差點”做到校尉的那支軍隊吧?
櫻招斟酌着,在原地思索了良久,也沒想出來該怎麽問參柳才能顯得不那麽刻意。也不知道這倆人究竟是怎麽回事,她是不是先找風晞師兄旁敲側擊一下更好?
但眼下明顯有比陳年八卦更為重要的事。
櫻招想起方在珍獸場館包間聽到的冀州怪事,轉而問道:“方才你問羽陽峰師妹有關那幾人的生辰,可是有什麽問題?”
修士們看慣了生死,對于人命總有幾分殘酷的淡薄。
對自己,對他人,皆是如此。
冀州那幾條人命,明眼人都知道是長留仙宗與世家大族之間的私人恩怨,雖然從頭到尾都透露着古怪,但說到底,那不是他們蒼梧山能插手之事。當今世道,幾大仙門之間,表面雖和諧,但私底下暗潮洶湧,互相制衡。
所以方才參柳并未當着衆弟子的面将話挑明。
現下只有他與櫻招二人,他也無須顧忌那麽多,只是到底是尚未确認之事,因此他答得十分謹慎:“也許是我多心,但從土地至五谷,再以玉器為媒介,這很像一種失傳已久的借運之法,名為'仙人撫頂'。”
“仙人撫頂?”櫻招不是法修,這般高深的術法她以前聞所未聞,只是這名字取得駭人。仙人撫頂一般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将運勢借走,的确是細思極恐。
她皺了皺眉頭,問道:“那四條人命在裏面起什麽作用呢?”
“壓陣,”參柳說,“選取十二名男子,生辰分別對應十二次,以玉器來吸幹其精血,如此才算将法陣所需之物收集完成。”
之所以會失傳,除了施行起來太過複雜,也太過陰毒之外,更為重要的是此法對施術之人反噬太重,一不小心便會修為盡喪。
若參柳的猜測準确,為了将法陣完成,施術之人還将殘害八條人命。只是羽陽峰師妹離開冀州已有幾日,不知這幾日又産生了何種變故。
運勢一門,入門不太難,是個法修都能胡扯上一兩句來唬人,借助一兩樣物品,因勢利導,只要不傷天害理,對于尋常法修來說也算是廣積陰功。
但仙人撫頂之法,是将整個家族之氣運完全吸收殆盡,其陰損之處,不僅僅在于致使那麽大片良田顆粒無收,百姓只能排着長隊領取救濟以避免流離失所,也不僅僅在于那無辜的十二條人命,更在于此法完成之後,所引起的連帶反應。
屆時山河翻覆、兵革四興、兆民死傷,才是罪孽牽纏之所在。
因此施術之人受到反噬是必然。
只是此事尚有諸多疑點待查明,長留仙宗是否是幕後黑手,也不能僅憑猜測。
“當務之急,還是先查清楚那四名暴斃之人的生辰是否真的對應了十二次,冀州又是否發生了其他突然暴斃的案件,查清之後,才好做進一步計較。”參柳說着,掏出一疊符紙直接在手中引燃,符紙化作一群火焰狀的信鴿直飛向空中,撲騰了幾下翅膀後,又倏然鑽入虛空,消失不見。
信鴿的去向是蒼梧山位于冀州的各個隐藏據點,參柳代管掌門事務多年,如今處理起這些事情來也算是得心應手。只是他平日太過繁忙,此事他無法親自跟進。
櫻招見狀趕緊說道:“明日師弟師妹們來我霞星殿時,我會留意那賀蘭師弟的狀态,他若是不來,我會親自去狐岐峰尋他。”
參柳點點頭:“如此,你便多費些心吧。”
第二日,晴煙風暖。櫻招醒來時,殿外已經聚集了不少聞風而來的同門,不過皆被傀儡仆役給攔在了外面。
傀儡仆役按照弟子們到達的先後,一人給了一塊木牌,上面記錄了到達時間以及入內的順序,等到櫻招開始傳喚之後,便可憑木牌入內。
櫻招的霞星殿裏除她自己,便只有各種木頭雕出來的傀儡。
灑掃的、待客的、給她捏肩捶背的、舞劍逗樂的,滿滿一屋子,除了沒披張人皮,口不能言,其餘倒是與真人無異。
于是弟子們一個一個拿着木牌入內時,看到的景象便是這位掌門最寵愛的小師姐,神情疲懶地橫倚在殿首的主座上,一個傀儡在替她捏肩捶背,一個傀儡在替她打扇。
她的腳下,一溜排開幾個寶箱,每個寶箱裏都裝着滿滿一箱子的上品靈石,金錢的味道如皎月飛光,讓人無法直視。寶箱兩旁分立着兩個身高矮小的傀儡,看着像兩個守財童子。
“來了?”
櫻招淡笑着招呼了一聲,見對方連連點頭,做出一副被靈石閃瞎了眼的模樣,才緩緩從體內喚出刑天。只是那條挂于劍柄上的劍穗早已被她取下,妥帖地藏于胸口。
神劍铮然立于殿中央,未出鞘,已是劍氣逼人,令人手腳發顫。
“想看便走近些看吧,”櫻招說,“看完過來回答我一個問題。”
這場小型品劍會一直持續到日落西山才結束,在櫻招腳下一溜排開的寶箱,最後空了一半,還有一半靈石沒花出去。
知道《蒹葭》的人實在太少,上古時期的琴譜,還是神族之物,在中土雖有過存在的痕跡,但能清楚地說出個所以然的人幾乎沒有。畢竟就連岚光仙姑也曾表示,自己對這本琴譜聞所未聞。
不過櫻招堅信,師父沒留心這麽一樣東西只是因為師父不通音律而已。
術業有專攻,提供線索之人自然是多多益善比較好。
今日來霞星殿的同門,櫻招也沒讓他們跑空。她不僅很大方地将刑天劍擺在正中央供人觀摩,對于提供了零星線索的同門,傀儡也奉上了一定價值的靈石當酬金。
不缺錢的弟子們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增長見識、湊個熱鬧,缺錢的弟子們自是感激涕零,當櫻招是在雪中送炭。于是他們走出霞星殿時,幾乎個個笑容滿面。
一整日下來,櫻招在霞星殿散財的消息已經傳遍了蒼梧山。但她直到快要收工時,才等到了狐岐峰的賀蘭師弟。
賀蘭師弟長相俊秀、氣度不凡,進殿之後規規矩矩、目不斜視。倒是和今日來的其他世家子弟一般無二,看慣了好東西,也就是過來瞧個熱鬧而已。
一番交談下來,櫻招才得知,他已許久不與家中聯系,對于家中變故,亦完全不知。而且,這位賀蘭師弟只是生于賀蘭氏的旁支,主家競選新族長一事,他雖略有耳聞,但那兩位族長候選人,與他實在談不上親近。
櫻招揉了揉眉頭,發覺自己忘了一件重要之事——這位賀蘭師弟,正好快滿二十了。
蒼梧山的弟子,不論男女,皆會在年滿二十之日,被師尊重新賜名,以了斷凡世塵緣。櫻招亦是如此,她在被岚光仙姑賜名“櫻招”之前,是有凡世姓名的,但大幾十年過去,身上也就剩個法號了。
對于凡世的家人,她在初入內門時雖然時時都在惦念着,也找了許多機會偷偷溜回去趴在牆頭探望過,但後來看到父母又添了新兒,一家人和和美美、幸福安康,也就漸漸淡了要經常回去陪伴左右的心思。
賀蘭師弟應當亦是如此。
冀州之事,從他這裏問不出什麽有價值的訊息,她便只能等着遠在冀州的同門傳訊回來了。
累了一天,櫻招也沒了要繼續待客的心思,強打着精神與賀蘭師弟寒暄了幾句之後,又接連打了幾個呵欠。賀蘭師弟見她已有疲色,沒等她開口,便十分得體地起身告辭。
臨走時,他躊躇了一會兒,才說道:“我聽聞櫻招師姐在尋一本琴譜,名為《蒹葭》?”
“是,”櫻招點點頭,“你可聽說過?”
這個問題,她今日已經問了無數遍,都未得到有價值的訊息,此時也就是随口一問,根本沒抱什麽希望。
“我小時候,曾見過一雲游修士,他似乎極善音律……”賀蘭師弟緩緩開口,“在敝舍短暫落腳時,為報答家母的盛情款待,他在宴上彈奏過一曲仙音,我記得,那首曲子名為《蒹葭》,只是不知是否正是櫻招師姐所尋的那一首。”
冀州蒼梧山各據點收到參柳信箋的同時,金陵城中,賀蘭府上正焦頭爛額地處理佃農們的補貼事宜。
幾千頃的良田全被蝗蟲啃光,遭殃的不只是賀蘭氏的族人,更是莊子上靠這些糧食生存的佃農們。
賀蘭舒身姿筆直地立在管家身旁,監督着他一筆一筆地将補貼發到佃農手上,等到全部發放完畢,已經是深夜。
佃農裏混進了幾個挑事之人,為維持秩序、安撫情緒,賀蘭舒扯着嗓子喊了一天,此時聲音早已嘶啞得說不出話來。
幾日的不眠不休導致她體力透支得厲害,強撐着将最後一名佃農送出府,轉身回府時,她身子突然一歪,跟在身後的嬷嬷立即上前一步将她攙扶住,才讓她不至于在衆目睽睽之下暈倒在府門前。
佃農之事,雖繁雜,但只要舍得花銀錢,總有法可解。
難解決的是另一樁事。
顧不得進上一粒米,賀蘭舒給自己灌下滿滿一壺茶水,感覺到喉嚨稍微舒緩了一些,便迫不及待地扯着嬷嬷問道:“母親那邊怎麽樣了?玉器可有全數收回來?”
其實根本無須她開口問,看嬷嬷的臉色也知道,此事異常難辦。
“高價回收玉器的告示已經發布出去了幾日,據玉器店的掌櫃們回報,收回來的玉器不足六成。”嬷嬷說。
賀蘭氏的玉礦石成色極好,雕刻工藝亦是頂尖,出産的玉器遠銷中土各個角落,幾紙告示,根本無法将玉器全數回收。
但這的确是走投無路之下,能想到的最快的法子了。
自第一起暴斃事件發生以來,如今已是第六起。
六條人命,死時身上皆佩有賀蘭氏的玉佩,一時之間,賀蘭氏的聲譽降到最低,人人怕之不及。鬧着要退貨的民衆擠滿了各地的玉器店,母親幹脆順勢而為,用術法将告示貼滿中土,試圖盡量将玉器回收,以避免接下來的慘劇。
只可惜,玉器店散客太多,即使将告示張貼進了深山老林,也無法将賣出之物一一收回。
随身侍奉族長的老仆出現在前廳,恭敬地朝賀蘭舒施了一禮:“大娘子,族長在祠堂等您。”
暮色沉沉,陰雲垂地,夜空中不見一絲星光,祠堂裏也只點了幾盞燭火。
賀蘭舒看到母親背對着她,跪在祖宗牌位前,向來筆直的背脊在昏黃的燭光下像是彎曲了一些。
她一言不發地走上前去,在母親身邊跪下。
母親這幾日與她一樣,幾乎沒有合過眼。即使在不甚清晰的光線中,她也能看到母親的眼角又多了幾條皺紋。
事發突然,從良田被啃,到接連出現與玉器相關的暴斃事件,前後不過半月。賀蘭全族安逸了太久,對于接踵而至的麻煩事,實在是有些措手不及。
在短短半月之內像是老了好幾歲的族長轉了轉手上的綠扳指,側過臉看向賀蘭舒,問她:“夕兒還是什麽都不肯說嗎?”
“嗯,只是嘴裏不停念叨'他怎會騙我'。”
母親難得露了些疲态,沉默了半晌才說道:“你妹妹,不堪大用,被男子所惑,竟将我全族置于如此境地。”她将手裏的綠扳指取下,遞到賀蘭舒手中,“我卸任之後,你便是族長。夕兒既然瘋了,你便把她當瘋子養着,看好了別叫她再亂跑,免得這條性命也被人騙了去。”
那枚象征着族長之位的綠扳指被賀蘭舒慎重接過,她垂着眼睛,沒心思去仔細端詳這好不容易得來之物,只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
“接下來,該怎麽辦呢,母親?”
母親将目光投向祠堂裏供奉的一張張牌位,錘了錘久跪的雙膝,身軀有些搖晃。身邊的賀蘭舒伸手欲将她扶起,她卻擺擺手,沉吟道:“千年之前,世道艱難、戰亂不止,賀蘭氏先祖為保護族人,走投無路之下與魔族簽訂了契約,将靈魂賣給了當時的魔尊。從那天起,我們賀蘭氏族人,世世代代皆須聽命于魔族,為奴為婢,莫敢不從。”
修仙世家的血液裏竟流淌着臣服于魔族的血液,這般悚然的消息令賀蘭舒睜大了雙眼,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事,我從來不知。”她喃喃。
母親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透露出一絲苦楚:“你不知是因為,魔族五十年前換了新任魔尊,那新任魔尊許是還未摸清坐上那位置意味着什麽,因此将我們這些人類奴仆忘得一幹二淨,這才給了我們五十年的喘息之機。”
“那母親如今提起這件事情,是想做什麽?”賀蘭舒驟然反應過來,拉住母親的手,湊到她面前,語氣急切。
她的手被母親反手握住,似是安撫。賀蘭舒漸漸鎮靜下來,看到母親一臉堅定地望向她,笑道:“仙人撫頂之法若是完成,鬼神難救,我全族的好日子恐怕就此到頭。反正我一把老骨頭,就算當即殒命也無任何怨言,但你們還這麽小……你妹妹又……”
母親頓了頓,伸手撫了一下賀蘭舒的臉頰:
“求到他面前去,興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亥時一刻,魔都街巷燈火正盛,酒樓夜市處處喧嚣。
伫立在山巅之上的厭火魔宮在夜色中突圍,巨大的建築群雖亮堂得像是鑲着日光,卻由于魔尊喜靜,申時一過便早早陷入了沉寂。
侍者們早已被屏退,無召不得接近魔尊寝殿。
懸挂在過道兩旁的燈火随着時辰的轉換變暗了一些,一盞一盞地延伸出去,奔星似的在金磚鋪就的地上撒下一片碎影。
魔尊的寝殿裏倒是有些聲響,是筆沾了墨汁畫過紙張的沙沙聲。
握筆之人有着一副極好的顏色,神情卻由于處理了太多堆積在案的政務而漸漸顯現出不耐來。骨節分明的手指緊了緊,魔尊大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心浮氣躁,他撐着腦袋在案上呆滞了半晌,幹脆任性地将筆一撂,起身在殿內踱了一圈,又緩緩坐回案前。
從黑齒谷回來之後,他時常會有這種煩躁的情緒,陰晦的枯草在胸腔紮了根,摸不着,也拔不掉。
将櫻招的通緝令撤銷後,他與她的唯一一點牽連,也就這樣斷掉了。
應當要感到安心的。
這是他自己促成的結果,他再也不會被他蔑視過的情感所支配。平等地對所有人、所有事毫不關心,這才是原原本本的他——
他是這樣以為的。
斬蒼在座椅上凝固了半晌,聽着窗外疏疏的風聲,伸手探進袖口,掏出一本光禿禿的冊子,置于案上。
還未來得及翻開,寝殿一隅,貼着牆角擺放的長長一溜架子上突然有什麽東西在響動,“啪嗒”一聲,在空曠而安靜的殿內格外明顯。
他側頭看過去,只見放置在架子最頂端的小小錦盒,自己掀開了一條縫,而後,一線微光從裏面漏出。
那錦盒在他住進來之後就擺在那裏吃灰,他在侍者的指引下似乎曾翻開來看過,但裏面裝着什麽東西,他也沒太留意。
左右不過是些沒用的魔印,他用不着,自然碰也不會碰。
錦盒仍在靜靜地流瀉着微光,斬蒼紋絲不動地注視着它,思索片刻之後,才一勾手指,隔空将錦盒喚到眼前,屈指将盒蓋掀開。
裏面躺着的是一尊梅花狀的魔印,正幽幽地閃着紫光,瞧着是某種召喚咒。
召喚誰?召喚魔尊嗎?
現任魔尊大人颦起了眉毛,他記起來了,這裏面的魔印究竟是什麽。
當年他住進厭火魔宮時,年長的侍者曾指着架子上那一排錦盒對他畢恭畢敬地介紹說,那些都是魔尊的奴仆。幾千年來,歷任魔尊為加強威懾力與統治力,在各個種族當中都培養了一批伥鬼,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這些奴仆都一并由他繼承了。
他真是……謝謝他前面那些魔尊了。
謝謝他們,留了這麽些枷鎖給他。
斬蒼暗自嗤了一聲,伸手将那枚印章納入掌心,然後瞬間從座椅上消失了蹤影。片刻之後,他像是忘記了重要的物品,人竟折返回來。
躺在案上那本封面光禿禿的小冊子被他小心拿起,揣進懷中,人一閃又不見了。
由于魔尊大人對于回應召喚這種事情實在是太過不情願,于是賀蘭舒與母親在按照法則,誠心念出召喚咒之後,等待了大約半炷香的時間,周圍的環境才開始産生變化。
黯淡的祠堂、聯排供奉的祖宗牌位,還有身後大片熟悉的景致在視線中急速倒退,暈眩了一陣,再睜眼時,腳下踩着的木質地板已經變作了纖塵不染的白玉磚。
性子向來沉穩的母女心知自己大約是來到了魔域的某處地方,于是很規矩地低着頭沒有四處張望。
眼角餘光只能瞥見幾根氣勢恢宏的琉璃大柱,上面似乎雕着一些張牙舞爪的魔物,但匆匆一瞥,也來不及看個分明,只覺得有股無法反抗的威壓自頭頂壓下來,連膝蓋都有些支撐不住。
賀蘭舒與母親都不是毫無修為的普通女子,她們自小便橫刀立馬慣了,即使面對着仙門大能也能保持從容不迫、進退有度,但侍魔血契造成的血脈壓制太過陌生,也太過厲害,準備了滿肚子腹稿的老族長此時竟被震懾得連骨頭都在顫抖。
“你們是何人?”
頭頂傳來一聲沉緩的詢問,不辨喜怒。
奇怪的是,随着這聲問話,罩在頭頂的威壓似乎随之收了起來。
至少是能讓人喘氣了。
迎着熠熠燈火,母女二人擡起頭,只見問話之人端坐在高處,面上覆着一張精巧的獸紋面具,看不見相貌。但那人身姿十分颀長,一只手将腦袋撐着,另一只手閑适地搭在王座椅背上,修長的手指輕輕屈起,骨節分明得格外好看。
目光到這裏便戛然止步了,賀蘭舒的母親心焦如焚,沒心思繼續探究下去。她拉着賀蘭舒在殿中不卑不亢地跪下,垂眼報上家門。
坐在上首的魔尊靜靜地聽完她的一席話,若有所思地重複道:“賀蘭?冀州?”
搭在椅背上的手指無聲地敲擊了兩下,他想起來中土輿圖上,冀州似乎與某個沒良心的劍修師門離得有些遠。
他頓時又變得有些興致缺缺起來……
不過魔尊一旦開始接話,不論在表達什麽意思,給出的都是可以繼續交流下去的訊號。賀蘭舒抓住機會,簡短地表明來意後,便閉上了嘴,與母親一起,安靜地等待着他的回複。
同時她的心緒又十分複雜。
賀蘭舒對魔族本身無任何好惡,因為自她出生起,魔族便未大舉進犯過中土,偶爾見到幾個藏匿于人群中的魔,與人族看起來也一般無二。她也曾聽說過魔族現任尊主的傳說,說他實力強勁,說他治下甚嚴,有些修士還會說他面目醜陋。
那時她從未想過自己會與魔族産生聯系,因此這些話過耳就忘。
關于自己家族的秘辛,她今日是第一次得知——賀蘭氏,作為修仙世家,雖然千年來家中的男子沒修出過一個有本事的仙門大能,但總歸明面上是風光霁月、一身正氣。
可母親卻告訴她,家中所有流淌着賀蘭氏血脈的人,都是魔尊的伥鬼,不論她們有多不願意,只要魔尊發話,她們便必須唯他馬首是瞻,包括現在已經深入了仙門內部的賀蘭氏男子。
現在想來,應當是他們體內流淌的魔契讓他們在修行一事上注定走不了太遠,以至于家中出事時,竟無一人能想得到解決之法。
長留仙宗這個局做得太過陰毒,樁樁證據直指賀蘭氏。作惡多端的商賈世家,被啃光了良田是天罰,玉器害人是邪術,而長留仙宗是救世主,是正義之士,按捺到仙人撫頂之術完成,将運勢完全轉換,他們再出手,便是替天行道、師出有名。
百口莫辯、走投無路之下,她們只能被迫求助這個掌握了賀蘭氏全族生殺大權的魔尊。
賀蘭舒與母親對視一眼,自覺言辭已十分懇切,再擡眼看向魔尊,即使他戴着面具,讓人無法窺視到表情,但跪在殿內的母女二人仍舊能感覺到他對于這件事其實有些無動于衷。
這是意料之中的反應,賀蘭舒沒覺得有什麽。自己家人尚且靠不住,怎能指望一個魔族施以援手呢?況且他五十年來從未驅使過她們,說明她們對他沒有絲毫利用價值,如今更是棄子一枚,不值一提了。
賀蘭舒母親眼裏的光眼看着一點一點黯淡下去,坐在上首的魔尊突然問道:“你們召喚本尊,是想讓本尊替你們踏平長留仙宗?”
“不,長留仙宗與我們的恩怨,我們自己會解決。”老族長趕緊搖頭。
“噢,是嗎?”他淡淡地回了一句,聲音聽上去似乎還有些遺憾。
斬蒼有些搞不懂這些人族的想法了,雖然他絕對不會那麽魯莽地答應去踏平一個仙宗,貿然掀起兩族之間的戰亂,但她們既然都求到他面前來了,還這般驕矜,也實在是件新鮮事。
眼見着那惜字如金的魔尊又開始不吭聲,賀蘭舒接着補充了一句:“我們只是想讓尊上替我們尋出剩下那六個壓陣之人,以阻止法陣完成。作為交換,尊上可以盡情向我們提出要求,我們願為尊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事實上,即使賀蘭舒不這樣強調,她們全族也得供他驅使,這樣說只是看起來沒那麽屈辱而已。
好在這位魔尊大人并沒有喜歡拿着他人的痛苦取樂的嗜好,也不需要這些人為他赴湯蹈火。他只是在想,這一族的人們不管當初是如何将靈魂賣給的魔族,如今好歹也算是他的子民,勉強庇護一下也未嘗不可。
“你們出産的玉器,是出自同一個玉礦嗎?”斬蒼問。
“是。”老族長伸手将自己腕上的白玉鑲金手镯取下,雙手捧高舉過頭頂,“老身這只玉镯亦是産自同一塊玉礦。那玉礦開采了近百年,如今原石已經差不多枯竭,萬幸新發現的礦床還被法陣封存着,未投入使用。”
斬蒼隔空将那只玉镯取過來,随意瞥了一眼,沒說別的。只見他掌心凝聚起一團紫光,片刻之後,那只鑲金玉镯已經變作一團齑粉。
玉镯是身外之物,跪在殿中的母女二人對此并無反應。她們二人聚精會神地看着斬蒼用空着的那只手結出一個印,紫色的星線從他的指尖迸射而出,在空中交織成一道法陣,悄然落到地面。
窗外雲層彙聚成漩渦,堆積翻滾,聚集着攪動天地之氣。
議事廳內,法陣如潮水一般驟然鋪開,已經化作齑粉的玉镯被斬蒼澆在法陣上,活了一般沿着星線游走。
星線完全鋪開成一幅中土輿圖時,浮游不定的齑粉如同點點繁星遍布在法陣之上,片刻之後,竟緩緩彙聚成六個小圓點。
萬物皆有靈,産自同一個礦洞的玉石,幾萬年來共享着同一座山的呼吸,借助天地之氣,擺出聚靈陣,可以大致堪出其所在方位。
再加上,仙人撫頂用于壓陣的十二人,只能按生辰順序取其精血,斬蒼既已得知此前喪命的那六人的生辰八字,那麽,根據玉佩分布的方位以及星辰的走向從鹑首至析木一一定位即可。
困擾多日的難題就這樣被輕松解決,母女二人一時有些目瞪口呆。
這位魔尊對于法陣一門的娴熟程度簡直令人嘆為觀止,即使是蒼梧山那個據說是百年難遇的法陣天才參柳,應當也是難出其右。
母女二人在原地呆愣了半晌,才連聲道謝。
斬蒼卻搖搖頭,提醒道:“此法,治标不治本,即使你們将活着的六人悉數帶回,布陣之人一日不除,他仍舊可以将這批'有緣人'丢棄,從頭再造一批壓陣之人。”
“多謝尊上提醒,”賀蘭舒的母親投去感激的一眼,聲音卻漸漸低下去,“只是那布陣之人,與小女……”
後面的話她沒再說下去,臉上那絲若有似無的隐情也收了個幹淨。她頓了片刻,轉而保證道:“尊上放心,大恩大德,來日我族人必定相報。”
想來這其中恩怨的确錯綜複雜,無法為外人道,斬蒼也不打算繼續探究下去。
正打算讓她二人回去,他卻像是想起了什麽,原本閑散地倚在靠背上的身子直了直,趁火打劫似的說道:“不必等來日了,本尊的确有一樁事,你們可以幫忙留意一二。”
流螢幾點,伴着長明的燭火飛來又去。
時近亥末,斬蒼從議事廳回到寝殿。
面具在臉上壓出了幾道印子,他用手背蹭了蹭,沒管。施了道清潔咒後,換上寝衣,指尖不知何時又夾上了那本光禿禿的小冊子。
小冊子随着他一起鑽入床帳,被他安放至枕上。
琉璃殿暖,燈花旋落成暗暗的一簇。斬蒼側躺在床上,十分熟練地伸出一只手,将冊子翻開。寶石般的眼珠中随即倒映出一道巴掌大小的身影。
他眨眨眼,又湊近了一些,眼睛追逐着冊子上手持長劍的女子,嘴角不自覺露出近乎稚氣的笑。
他畫得真像,不是嗎?揮劍出招的神情動作,甚至連頭發絲的位置,都與她本人一般無二。通緝令上的那幅畫像,也是被她本人認可過的。這段時日以來,他的畫工甚至更為精進了。
一寸又一寸被他丈量過的櫻招,閉上眼睛後身影在他的腦海中怎麽也揮不去。于是他幹脆把自己關在房中,一遍遍地畫她。
畫她練劍的模樣、生氣時的模樣、彎着嘴角故意湊到他面前來的模樣……怎麽看都是一副不太聰明的憨态,卻可愛得緊。
“櫻招。”
他輕輕叫了她一聲。
她沒有回答。
“櫻招師姐 !”
一聲呼喚将櫻招的思緒拉了回來,她擡頭看向來人,問道:“怎麽樣了?”
“那府上的二小姐,的确被關了起來,每日吃食都由專人派送。”
說話的是蒼梧山在冀州據點的一名探子,自接到參柳來信之後,他們便一直監視着賀蘭氏的一舉一動。
櫻招來金陵城已經兩日了。
自那天從賀蘭師弟口中得知了《蒹葭》的消息之後,她便開始整理行裝,打算親自往冀州走一趟。賀蘭師弟當時年紀尚小,對那雲游散修半點沒留意,有些什麽特征也記不分明。櫻招想着,或許他家中大人能提供一些線索。
剛好探子傳回消息,信中表明那死去四人的生辰,的确與參柳的擔憂不謀而合。不僅如此,在羽陽峰師妹離開冀州之後,又另外發生了兩起與賀蘭氏有關的命案,如今已是第六起。
于是原本還想着在師門多逗留一段時日的櫻招在禀過師父之後,連自己殿中的床鋪都沒睡熱,便急匆匆地趕赴了冀州。
據生活在此地的探子們說,賀蘭氏的田莊裏設有百蟲不侵的法陣,這是冀州百姓盡人皆知的事情。
一夜之間田地被蝗蟲啃光,當然會被看作是天罰。再加上玉器殺人事件,種種不利境況堆積在一起,眼看着賀蘭氏多年來積攢的口碑就要毀于一旦,結果,待到櫻招到達金陵城時,境況居然變得明朗起來。
一切善後事宜在賀蘭舒的主持之下進行得有條不紊,這幾日這裏也沒再與玉器相關的人命。解決問題态度誠懇,不利于賀蘭氏的輿論竟隐隐有要翻盤的跡象。
看這情況,若不是這家在背後有高人指點,便是與那布陣之人達成了和解。
據櫻招了解,賀蘭氏的耕種事宜一向由老族長的二女兒賀蘭夕負責,那田莊法陣被破,難保不是與她有關,因此才會在此刻被關起來,閉不見客?
“拜帖遞過去,他們沒接嗎?”櫻招問。
“沒有,”探子說,“那家丁只說多謝關心,但由于家中實在太過繁忙,恐招待不周,等忙過這段時日,家主會親自上蒼梧山拜謝。”
櫻招來之前,曾遣人以蒼梧山的名義遞上過拜帖,來意雖未直白言明,但有心人一看便知是要施以援手。
蒼梧山的修士,不論去到哪裏都是對他們禮遇有加,這賀蘭氏以前對他們也是巴結不及的,為把家中那幾個不成器的男丁送上蒼梧山,每年銀錢幾乎是源源不斷地送進來。
現如今她主動屈尊,反倒碰了一鼻子灰,櫻招也有了些惱意。難不成是因為她窮鬼的名聲在外,所以他們以為她是過來讨要孝敬的?
“算了算了,你們下去吧。”
她一臉郁悶地揮了揮手,示意人退下,自己則趴在亭子裏的石桌上愁腸百結。
來金陵城這兩日,櫻招除了消化各種消息,別的似乎什麽也沒做,光感受金陵城的紙醉金迷了。
在這裏,有錢人遍地都是,就連蒼梧山的探子們駐紮的府邸,都比一般的地要奢華。
夜色澄澈,城中燈火似海上明珠一盞一盞亮起。櫻招坐在金陵城中據說可以摘星的那棟樓宇上,遙望着腳下一棟棟燈火通明的瓊樓發呆。
好天良夜,她卻無端想起自己初到魔域那段時日,她也曾像這樣,坐在魔都的瓊樓上遙看厭火魔宮。那時她腦袋空空,什麽都沒想過,唯一在乎的便是怎麽收集到那魔尊身上的魔氣,然後順利将刑天劍帶回師門。
如今一切都如願以償,她卻在微涼的夜氣中,惦念起一個不該惦念的人。
“你說,他為什麽要是魔呢?”她對着空氣喃喃。
“是魔怎麽了?”沒有腦袋的大塊頭刑天悄然從劍身掙脫出來,八風不動地在她身邊坐下,抱着雙臂道,“他的樹身,連接三界,幾萬年來日日承受着十個太陽的神力,若是在神界化形,少不得也得是個神,但他于魔域化形,紮根在那片土地上,力量皆來自魔域,便只能成個魔咯。”
“我也沒提他名字啊,你怎就知道是他?”被人毫不留情地看穿,櫻招覺得有些丢臉,原本還想掙紮幾句,對上刑天一臉了然的神情,突然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過了半晌,她才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整片魔域都是他的力量源泉?”
“對,只要樹身還紮根在魔域,魔域就得為他提供力量。”
“那肉身其實是可以離開魔域的,對嗎?”櫻招又問。
刑天轉過身子,沉默了片刻,用一副看透了一切的口吻說道:“問出這種問題來,他是不是魔,對你來說根本不重要吧。”
櫻招:“……”
“你真正苦惱的,是他為何會是魔尊吧。”
櫻招不是幽閨自憐之人,她自小便善于表達喜歡。少女心事于她來說從來不是無法言說之物,但此時此刻,她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絲酸楚。
腳下的一棟棟小樓像是醉了,绮羅叢裏,有才子佳人在夜游金陵,看起來十分相配。她将目光從他們身上收回,轉而問刑天:“那首《蒹葭》,真的很好聽嗎?值得你這般念念不忘。”
“啊……”刑天慢吞吞地,反應竟有些遲鈍,“是啊,精妙絕倫,本尊永生永世絕不會忘。”
不知怎麽回事,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奇怪,但櫻招側過頭去看他,又只能看到他那袒露着的肚子。
他如今雖已經是她的本命心劍,但結契時刑天尚有心願未了,因此她與刑天無法做到完全的心意相通。
櫻招沉默了一會兒,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忍無可忍地說道:“我說,你好歹穿件衣服吧,如今你怎麽說也是我的劍靈,萬一我與人對戰時,別人看見你這般袒胸露乳、衣不蔽體的模樣,把我也想象成你這種粗犷漢子,你叫我如何自處?”
“啰唆!”刑天來了脾氣,極不耐煩地回她,“你大晚上在屋頂上坐着,胡言亂語一通,究竟想做什麽?”
是啊,她想做什麽呢?
櫻招站起身來,極目遠眺。她看見金陵城筆直的主幹道上,賀蘭氏的府邸又換了一批守衛。這個家族,延續了千年,他們族裏有些秘法連仙門也搞不清楚,一般的探子自然無法潛入府內,探聽到其核心秘密。
仙宗規矩好多,修行到櫻招這個境界,似乎很多事情都不适合她親自去做了,好像大家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本事大了之後,就得要收幾個小徒兒,擺出師尊的架子,将雜事瑣事一并交由弟子去做即可,自己則主要負責運籌帷幄。
可她不适合運籌帷幄,她喜歡獨來獨往,适合沖鋒陷陣。
看到櫻招目光所及之處,刑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跟着站起來,一溜煙地飛回劍柄中,沉聲道:“你若想進去,誰能阻你?”
說去就去,明路走不了,她便走水路,親自去探一探虛實。
櫻招從屋頂上一躍而起,閃身消失在夜色中。
賀蘭府邸的防衛,對于一般境界的修士來說,或許如銅牆鐵壁一般結實,但對櫻招來說卻是如入無人之境。
只是找到那二小姐的閨房花了些時間。
不知穿過了幾座小花廳,又鑽過了幾道門廊,櫻招才看到一處守備森嚴的院落。
櫻招給自己施了隐身的障眼法,隐匿形跡踏入房中,看了看房間擺設,果然是一女子閨房,珠光寶氣無一處不精美。房中有一妙齡女子,正對着鏡子專心致志地梳妝。纖纖玉手執着眉筆淡掃輕描,描完之後又開始梳頭。
櫻招想着自己若是不出聲,對方應當永遠也無法發現她,于是她上前一步,走到女子身側,正打算解除障眼法。女子卻突然站起身來,扶着後腰,一步一步極其沉緩地朝着敞開的窗戶走去。
高高隆起的小腹直直地印入櫻招的眼簾,櫻招站在原地,下意識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這這……還未娶正夫的二小姐,竟已身懷六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