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表明心跡

第十六章 表明心跡

方才隔着一面銅鏡,櫻招并未看得真切,那二小姐經過她面前時,她才發現,對方的面容憔悴得厲害。脂粉在臉上鋪了厚厚一層,卻絲毫掩飾不住她雙頰與眼眶的凹陷。分明還是稚氣未脫的樣子,卻已形同枯槁。

賀蘭夕的生命在迅速地流失,似乎正在被她肚子裏的那塊東西給吸食。

尋常的懷胎會導致母體被蠶食成這樣嗎?

櫻招雖未懷過胎,身邊甚至連懷胎的婦人都沒有,但她知道,這種情況極不正常。

一臉納悶地跟着賀蘭夕來到窗前,櫻招掌心悄然蓄起靈氣,伸手在對方腹上一探,果然探到了一絲魔氣。

櫻招好歹也去過魔域一趟,混跡在魔族當中感受過不同魔族身上的氣息,這一探之下,便清晰地察覺出,賀蘭夕腹中胎兒身上萦繞的魔氣,與尋常魔族身負的魔氣略有不同。

更像是……魔修的氣息。

修士修行,心志堅定者少,大部分修士都需要在修行過程中剔除妄念。

忘物養心,忘情養性,忘境養神。

因為只要有妄念,便極易生出心魔。千百年來,堕魔的修士不知凡幾,他們外表與人無異,混跡在魔族與人族當中,作惡多端。

但他們通常也活不了多久,被心魔啃噬的身體,一開始,還能保有幾分清醒,但久而久之,神志會漸漸喪失,直至完全将身心交托出去,變得瘋瘋癫癫,最後受盡折磨而死。

賀蘭夕腹中孩兒的父親,竟是一名魔修嗎?她是心甘情願還是受人蠱惑?

驚疑不定地抽回手,櫻招再看向賀蘭夕時,眼中則多了幾分同情。她看見這位二小姐行屍走肉般的在小軒窗前站了一會兒,似乎覺得累極,又托着腰在榻上坐下,癡癡地望着夜空中的幾顆星子,神情呆滞。

呆滞得像是……掉了大半魂魄。

魂魄離體,再加上身懷魔胎,難怪她現在整個人都散發着死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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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不上自己還隐着身,櫻招急急走到賀蘭夕身後,将掌心置于她頭頂,灌入自己的靈力。

賀蘭夕似有所感,幾近渙散的瞳孔凝聚起來,下意識伸手護住了自己的肚子。她微微偏了偏頭,想奮力回身查看,櫻招伸手輕輕将她的腦袋扶正,提醒道:“別動,你快要死了。”

櫻招沒有危言聳聽,她的靈力灌入賀蘭夕體內之後,就如同灌進了無底洞,盡數被她腹中胎兒給吸食了個幹淨,硬是未漏出一星半點給母體的經脈。

應當是丢了魂的緣故,這具身體沒了魂魄護體,能撐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如果再不拿回離體的那大半魂魄,這二小姐應當熬不了幾天了。

“你的魂在誰手上?”櫻招将手抽回,托住賀蘭夕半倒的身子問道。

兩行清淚從賀蘭夕眼中滲出,她對着虛空眨了眨眼,根本不在乎扶住自己的人是誰,只神志不清地說道:“姐姐,你們這幾日累壞了吧……母親,母親還在怪我嗎?”

櫻招:“……”

“我不該,不該錯信他的……”

錯信誰?那個魔修嗎?

櫻招想直接開口問,但又怕直接打斷她會引起反效果,于是只能牽住她的手腕盡力給她渡些靈氣。

“不必費心了,”賀蘭夕低聲道,“本就是我釀成了大錯,以為,他還是原來那個人……結果險些害了全族……我身死之後,你們也不用受他脅迫了……姐姐,幫我和母親帶句話吧,就說,女兒……女兒不能盡孝了……”

一番話說得悲戚,櫻招也從中大致猜出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這賀蘭夕與那魔修有情,且這情根種在那魔修入魔之前。他二人原本應當是一對佳偶,不然她不會到這了這個地步,還在護着腹中胎兒。可惜,那被心魔啃噬的魔修為了達成某種目的,沒念半點舊情,甚至還以賀蘭夕的魂魄相威脅……

院外突然有兩列整齊的腳步聲在快速逼近,接着駐紮在門口的守衛齊刷刷地見了一聲禮。

院門從外被人推開時,櫻招無聲無息地将賀蘭夕安置在榻上,而後躍至房梁上坐好,動作輕得連梁上的灰塵都未揚起。

步入院中的只有賀蘭舒的母親與賀蘭舒。她二人在房門口停下,對着門口的禁制鼓搗了好一會兒,才推門進來。

這間房的門窗上都被下了頗為複雜的禁制,一層套一層,稍不留心出點差錯,就會驚動守衛。櫻招進來時看到這些禁制簡直一個頭兩個大,差點就準備拔劍直接将門轟開了。後來還是她自己覺得被人拒了拜帖又偷摸着溜進來的行為太丢份,才耐着性子一層一層地将禁制解開。

這母女二人許是太過焦急,解開禁制所花的時間竟比櫻招還長。推門進來之後也顧不上查看屋子,兩人瞧見賀蘭夕在榻上躺着的身影後,便直直奔了過來。

櫻招渡給賀蘭夕的靈力到底還是起了點作用,雖然人還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樣,但臉色看着比方才要精神不少。

賀蘭舒将賀蘭夕的手牽起,低聲看向母親:“三日之期快到了,今夜,我們若不把那六人交出去,妹妹恐怕……”

注視着雙目失神的二女兒,老族長一時沒吭聲。她沉默着走到榻旁,像被掐住了喉嚨般,只覺得喉頭酸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作為一族之長,一人之命與全族命運,孰輕孰重,她自然拎得清。只是,人過半百,卻要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女兒就這樣油盡燈枯而死,縱使她再鐵石心腸,也仍舊覺得有股說不出的無力。

在求到那魔尊面前的時候,她們原以為賀蘭夕的情況不至于這麽遭的。

明明前段時日将她尋回時,她只是有些癡傻而已,小腹也平平坦坦,完全沒有懷胎的跡象。可在她們将那剩餘六人盡數接回看管的第二日,賀蘭夕的情況便開始急轉直下。

原本平坦的小腹一夜之間隆起,顯懷至七個月大小。老族長這才發現,自己的女兒竟懷了那魔修的孩子,而那魔胎,在短短幾日之內,便吸幹了母體的精氣,賀蘭夕到現在已是危急萬分。

一封密信被悄然送進來,信中言明,若要将賀蘭夕剩餘的魂魄拿回,只能用那剩餘六人來換。

原來後招在這裏等着她們。

“十三雀已全然被心魔吞噬,寄希望于他良心發現已是不可能,”賀蘭舒提議道,“不若我們再去求那位一次吧。”

誰?十三雀?!

這個名字從櫻招耳畔驟然飄過,她睜大了眼睛,發現這人她認識。不,其實也說不上認識,只是在仙門大比中打過幾次照面而已。

十三雀是長留仙宗掌門首徒,若是放在他們蒼梧山,少不得也和參柳一樣,是下任掌門的最佳人選。事實上,參柳也的确和他鬥得常年不分勝負。

那落魄了的長留仙宗,幾百年來也就出了這麽根好苗,但這根好苗,卻于五年前叛出了師門。具體原因誰也不知道,櫻招只知道此後聽到的有關十三雀的消息,全是惡名。

所以賀蘭夕腹中胎兒的父親,是十三雀?

等等——

賀蘭舒方才說,她們要求助誰?是指點她們的那位高人嗎?

櫻招豎起耳朵繼續往下聽,卻只聽到老族長輕嘆了一口氣,說道:“你當那位是守護神,有求必應的嗎?他遣我們去尋的《蒹葭》現下還沒有眉目,如今怎好再去打攪他……”

話音落下時,坐在房梁上聽牆角的櫻招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不是,一個破琴譜而已,居然這般搶手嗎?除了她,還有別人也在尋《蒹葭》?難道是她那日在蒼梧山大張旗鼓地進行懸賞,導致消息走漏,引來了其他觊觎之人?很有可能。

櫻招瞬間覺得情況很不妙,若是別人在她之前尋到了那個琴譜,也不知道會弄出什麽幺蛾子來。

“是啊,都是些捕風捉影的消息,實在難以交差。”賀蘭舒也覺得此事無解。

消息放出去之後,姨母曾遞過來消息,說十年前,她在府內招待過一名散修,那名散修為報答她的款待,曾當衆彈奏過一首曲子,名為《蒹葭》,但她招待過的散修太多,因此那名散修師承何門,去往何處,根本無人在意。

線索斷在這裏,連查都不知道往哪裏查起。

牽在掌心的手突然緊了緊,賀蘭舒低頭朝賀蘭夕看過去,只見她嘴唇張合着,緩緩吐出一個詞:“蒹葭……”

“嗯?”賀蘭舒以為自己聽錯了,将耳朵貼近了些,問道,“妹妹在說什麽?”

賀蘭舒的母親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傾身牽住賀蘭夕的另一只手,沉吟道:“夕兒少時喜歡去你姨母家。”

因為姨母性情最為溫和,不似母親,為培養出合格的家主,秉持着鐵一樣的紀律,從小就沒給過家中子女幾分寵愛。

“蒹葭……是十三雀……十三雀的……”賀蘭夕此時變得清醒了不少,雖然說話仍舊颠三倒四不知所雲,但對于失了魂的人來說,已是極限。

此言一出,屋內其餘三人皆目光如炬地盯住她,尤其是櫻招,她再也忍不了躲在暗處,急匆匆地将障眼法解開,閃身出現在榻旁。

她出現得突然,老族長與賀蘭舒亦被吓了一跳。但這二位到底不是普通的閨中女子,瞳孔睜大了一瞬後,連驚呼聲都沒有發出,便旋即冷靜下來。

蒼梧山櫻招仙子的拜帖,她們此前的确是收到了,但沒有選擇接。

因為蒼梧山來晚了一步。

賀蘭氏既已求助于魔尊,選擇重新成為魔族的奴仆,便不好再将仙門之人牽扯進來。族人的秘密若是被仙門中人知曉,恐怕整個賀蘭氏會陷入更加危難的境地。

既然兩頭都是深淵,便只能咬牙選擇看起來沒那麽深的那頭了。

“櫻招仙子。”老族長率先反應過來,朝着櫻招施了一禮。

“嗯。”櫻招點了點頭,沒和她廢話,開門見山問道,“十三雀在哪裏?”

老族長與賀蘭舒對視一眼,沒有立馬回話。

“他既然拿你女兒的性命相要挾,應該會告訴你們交易地點吧?”櫻招又重複了一遍,“他在哪裏?”

世人皆有所求,仙門中人都不是大善人,一丘之貉而已。老族長從不相信天上有掉餡餅之事,以物易物才是自然之數。

她看了看躺在榻上氣若游絲的二女兒,咬了咬牙,開口問:“櫻招仙子,所求何物?”

情況緊急,櫻招沒和她客氣,直說道:“《蒹葭》。”

趁着那母女二人稍稍愣神,她彎下腰來,湊到賀蘭夕面前,将語氣放輕,一字一句地問她:“《蒹葭》,在十三雀手上對嗎?”

賀蘭夕緩緩點頭,還想要補充些什麽,但遲鈍的腦子讓她一時想不起來。

等待了片刻的櫻招見她神志又開始渙散,便不再多問,直起身來沉沉地看向老族長。

桌上的燭焰随着夜風飄忽不定地擺動,燈芯驀地發出一聲響。面對着化神境修士毫不留情的逼視,老族長沉默了許久之後,終于開口,說出了一個地名。

櫻招将嘴角翹起,從容道:“等着,我去給你們把她的魂魄拿回來,作為回報,琴譜我要了。”眼見着那母女二人皆露出一臉難色,她頓了頓,又補充道,“當然,我也不會讓你們為難,你們盡可以去知會你們口中想要《蒹葭》的另外那位高人。只不過,鹿死誰手,就看誰本事了。”

最後這句話擲地時,櫻招已然消失在房中。

這位來自蒼梧山的不速之客瞬行而去,倚在榻上的賀蘭夕眨了眨眼,終于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想要說什麽重要的話。

她費力地拉住賀蘭舒的衣角,看到賀蘭舒低頭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開口時,竟是滿腔焦急:“蒹葭是……十三雀的殺陣,叫她……千萬小心。”

這句連貫無比的話似乎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賀蘭舒抓住她的手,将眉頭皺得死緊:“殺陣?不是琴譜嗎?”

“是琴譜,更是殺陣……”帶着氣聲的虛弱之言,令聽者內心掀起驚濤駭浪。

賀蘭舒擡眼看向老族長,心驚膽戰地問道:“母親,此事是否要向那位報告?”

老族長沒立即發話,反而一臉沉重地在房間內踱來踱去。森森的燭火将她的影子印在地上,拖曳出不知何時已然變得佝偻的一道黑。

賀蘭舒心頭一冷,頓時明白過來母親的意思。

“他若是出現,那櫻招便會得知我們與魔族為伍之事,千年來,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會前功盡棄。”老族長閉上眼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不能告訴他。”

轟雷震山,黑雨潑天。

壓頂的濃雲之下,是一望無際的森羅海。海水泛漲起來,萬疊波濤中隐隐有龐然大物在急速游動。

海潮的鹹腥味鑽入斬蒼的鼻中,他随意打了個手勢,身後的衆部将肅然領命,掣電一般辟開水徑,直鑽入了黑壓壓的海面。

此時的魔尊正帶着四部衆将在距離魔都千裏之遠的森羅海獵蛟。

蛟身作用極大,從龍須到龍爪,可謂處處皆寶。而蛟龍自來便喜愛在風吼雨急時出沒,将一汪黑海攪得如同天罰一般可怖,卻剛好方便了這些新舊戰将們各顯神通。

這是每年魔族戰将選拔之後的傳統項目,四部戰将們只有靠着獵蛟時的出色表現才得以入得魔尊的法眼。

今年獵得蛟龍的仍是右使臨則,她站在巨蛟頭上,手持一柄銀戟,瞳孔緊縮着于翻滾的巨浪中穩穩地将戟身直戳入蛟龍腦髓,剝皮剔骨的架勢将身邊一衆魔族少年吓得夠嗆。

其餘新進的魔族戰将也有許多表現非凡之士,眼看着蛟龍已被瓜分,便轉向森羅海中其他的魔物。圍獵結束時,戰利品在沙灘上浩浩蕩蕩堆成了山。

太簇全程沒參與,只與斬蒼一起站在岸邊,将戰況盡收眼底。

雨收雲斷,将士們在海岸上就地紮營,架着篝火喝酒吃肉。斬蒼不喜歡被人這般鬧着,只象征性地喝了幾口酒,便回了自己的帳子。

魔尊的寝帳由專人收拾打點,即使只是紮營一晚,也被布置得四壁珠玑,撩開簾子簡直要被晃花眼。

斬蒼在帳子裏待了一會兒,自覺并無睡意,便獨自一人繞到營地背面,望着綿延的群山發呆。

魔域不是仙山福地,山山水水總透着股猙獰之态,仿佛誓要盡職盡責地坐實自己幽冥之境的地位。但今夜的群山許是被魔族戰将們的殺氣震懾住,藏匿于山中的獸類靜悄悄地,連聲氣都不敢出。

身後遠遠的戰将們的笑鬧聲飄過來,顯得眼前的山巒愈發沉寂。

負載着魔氣的雲層散開了一些,漏出一絲蕭索的月光。斬蒼從袖中掏出此前在黑齒谷強行從櫻招那裏奪過來的吞雲戒,細細的銀鏈子上似乎還殘留着她的靈氣。

他舉起其中一枚戒指,透過戒指的圓孔去觀察那輪被黑雲包裹的月亮,朦胧一團的白光,奄奄一息地被雲層吞沒。他放下手,将銀鏈子上的五枚戒指一枚一枚地撫過,企圖将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壓下。

讓賀蘭氏去查有關《蒹葭》的消息,幾日了也沒個回複。

上古神族寂滅之後遺留下來的物品,想要尋到,的确要靠“機緣”二字。魔域境內他已經遣人去尋過,皆一無所獲。讓賀蘭氏在中土查,原也是不會太快的。

他向來沉得住氣,也明白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此時此刻,他的确想擾人清夢,問問那賀蘭氏的人将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念頭一出,他才想起,那與賀蘭氏族人連接的魔印被他扔在厭火魔宮的架子上沒帶出來。

老族長與十三雀約定的地點位于城外的一處荒山,那荒山遠遠瞧着沒什麽異樣,走近之後才感覺四周萦繞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陰煞之氣。

這股煞氣伴着琴聲在山谷中回蕩,稀疏的星子挂在天上,琴聲彈至恢宏之處,如銀瓶炸裂般朝着天幕奔湧而去,似乎要将夜空中所剩無幾的星星全部絞殺。

櫻招徑至谷口停下,看見一個撫琴人,巍然獨坐在谷中一巨石上,面前擺着一張七弦琴,另有六塊血玉在他身後高懸着,煌煌照得四周一片血光。

偏那撫琴之人的姿态甚為清雅,如此裝腔作勢的行徑在他做來也不突兀,反而給人一種近乎殘忍的綽約感。

他分明早在櫻招逼近山谷時,便已有所察覺,卻非得等到一曲彈完,才擡首看她。

不過他這一擡頭,卻讓櫻招有些驚駭。

在她記憶中,十三雀的容貌是極為出色的,當年他與參柳同臺對戰時,蒼梧山一半的女修幾乎都倒戈到了他那邊。當然這其中不包括櫻招,因為她那時年紀太小,被課業煩都煩死了,每日只想着多偷些懶,不論哪個玉面公子都別想讓她從床榻上爬起來頂着大太陽去圍觀。

但如今這位撫琴人,面上、頸上皆布滿了森森黑紋,那些黑紋如同一條條黑蛇在吐信,活物一般在他的皮肉上游動。唯左眼處未被覆住,依稀可見當年目若朗星的模樣。而另一只右眼,由于被心魔啃噬,已經變作了一只黃澄澄的豎瞳,打量過來時,讓人不自覺背脊發寒。

這狀若修羅的十三雀瞧見來人是櫻招,也沒驚訝,他只是輕輕笑了笑,做出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我就知道,那老婆子割舍不下她的族長之位,怎麽,打發你過來讨要魂魄嗎?”

未等到櫻招說話,他突然又仔細看了她一眼:“噢,是你啊,蒼梧山老是跟在參柳身後那個丫頭,叫……叫……”

他想不起來了,兩只眼睛各自為政地轉動着,詭異得令人有些不舒服。

“櫻招。”櫻招鎮定地報上家門。

十三雀這才面帶歉意地笑了笑:“抱歉,以前許多事我都想不起來了。”

“無妨,我跟你本身也無多少舊好敘。”櫻招不欲與他廢話,開門見山道,“賀蘭夕快死了,她的魂魄在哪裏?”

“她的魂,在我身上。”十三雀回得一派優雅從容,站起身來指着腰間挂着的琉璃瓶道,“一縷魂和四縷魄,全都在這裏,但你們想要的話,拿人來換。”

他太淡定了,淡定得像是賀蘭夕與她腹中的胎兒與他沒有絲毫幹系。

被心魔吞噬的修士,都會變成這副模樣嗎?

“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她的死活了?”櫻招忍不住問道。

十三雀站在夜色中,一襲素色的氅衣被風掀起,翩翩公子般的身形,衣裾下面的發膚卻猶如被火吻過,焦黑而布滿褶皺。聽見櫻招的問話,他停頓了片刻,才溫聲道:“我已入魔,萬事皆空。”

“那你為何還要布下這仙人撫頂之法,去謀害一整個家族?”

“這個啊——”十三雀不太在意地笑了笑,“就當是我替師尊做的最後一樁事吧。”

所以這件事果然和長留仙宗有關,五年前他叛出師門那件事,的确是另有隐情。

但這些與她今夜的目的無關。

長留仙宗的貓膩,她自會傳信回師門,交由師門來定奪。而她今夜,目的只在拿回賀蘭夕的魂魄與那《蒹葭》琴譜。

于是她果斷回手抽出背在身後的刑天劍,将劍尖直指十三雀:“那麽,請賜教吧。賀蘭夕的魂魄我要定了,還有,據說你有一本琴譜名為《蒹葭》,如果可以,也讓我和我的劍見識一下吧。”

那柄光華璀璨的神劍被她握在手裏,看起來無比輕松,漫天而來的威壓巨闕一般橫掃過來,擠壓得山谷中的風也在瑟瑟發抖。

十三雀的表情卻依舊從容,他想起來前段時日的确有傳聞,說一名劍修從魔域帶回了一柄神劍,名為刑天。

“刑天?”他兩只未同步轉的眼球落在刑天的劍柄上,驀地爆發出一聲大笑,“是刑天告訴你,蒹葭是琴譜嗎?”

櫻招愣了愣,一時間沒說話。

當日與刑天結契之時,他說姑射神女一曲仙音,令他念念不忘,還想讓她重新彈奏與他聽,這難道不是琴譜的意思嗎?

見到櫻招微微出神的模樣,十三雀心中已了然。他緩緩踱回石案後,一撩衣擺端坐于七弦琴面前,悠然笑道:“如此,便讓你見識見識吧,只不過,就如同你的刑天在被天帝斬首之前,是先被蒹葭所困一樣,今日你見到之後,也要死在這裏了,抱歉。”

時近亥末,一隊人馬從賀蘭氏府邸中傾巢而出,利劍一般隐入黑夜。

為首的正是賀蘭舒。

櫻招瞬行的速度太快,而她們整軍開拔費了些時間,只一刻鐘的工夫,便已經落後了不少腳程。

不能借助魔族之力,賀蘭舒只能将府中能人全數帶上,即使是拼個魚死網破,也好過安然地待在這府中看着櫻招白白去送死。

待他們趕至目的地時,殺陣已起。

方圓百裏,鬼哭神號。這片荒山不知從何時起,景致已經完全變化。通往山谷的路上橫着道道屍骨,伴随着撲鼻的腐臭味,人群中當即就有人吐了出來。

“這是幻境,不要被迷惑了。”有人提醒道,“我們現下還未步入法陣之內。”

賀蘭舒當即吩咐衆人吞下幾顆清心丸,衆人才勉強拖着步子往裏走。

接近山谷時,賀蘭舒身邊之人已經所剩無幾,大多都是撐了數裏便已經無法前行,只能撤退。

谷中有數道黑色的光牆,呈圓圈狀将櫻招圍困在其中,而十三雀安然端坐在石案前,對着堆積成山的骸骨淡定地撫琴。

這曲琴音古怪異常,在殺陣外聽着就已經神志不清、深陷幻境,更別說殺陣內的櫻招。她的動作看起來十分遲緩,眼神一片茫然,似乎已經完全脫離于這個空間,不知道自己面前之物究竟是什麽。

事實上,她面前不停有魔物從虛空中冒出,對她發動攻擊。雖然每次她都能在最後一刻憑借本能躲開,并且回手直中魔物的要害,将其斬殺,但每一次看起來都兇險萬分,讓人提心吊膽。

櫻招在陣中看見的場景的确與賀蘭舒所見不同。

蒹葭、蒹葭,多麽美的名字,呈現的景象卻殘忍到令人渾身發冷。

琴聲在耳畔驟然響起時,櫻招看見,法陣之內已是一片屍山血海。凄慘的哭號聲鑽入耳中,擡眼便看到血淋淋的腸子挂了滿樹。

不僅如此,配合琴音一起奏響的有八面人皮大鼓,若幹腿骨笛,還有數不清的用頭骨做成的木魚。

無數怨氣随着這曲仙音爆發出來,直沖雲霄,凄厲的哭叫聲将櫻招攪得頭昏腦漲,連劍柄都幾乎拿不住。

為保持神志,櫻招已經将刑天罵了一萬遍。罵他竟然将這麽重要的事情欺瞞于她,那刑天也是理虧,只弱弱地回了她一句:“本尊還不是擔心告訴你之後,你害怕,所以才瞞着你的。”

姑且不論他的擔憂對不對,但此時的櫻招的确也是無力與他計較了。

眼前不停有陰風襲來,她舉着劍,砍瓜似的揮,也不知道自己砍殺的究竟是何物,只知道憑着本能在躲避。

她以劍入道,即使封閉神識于她也無甚大礙,再加上此時刑天已經完全将力量交托于她,即使她不能看到眼前之物,仍舊将劍揮得如滿月一般出神入化。

可接連劈刺了數劍之後,櫻招的心中卻漸漸生出猶疑來。

若是被她揮劍相向的東西,除了危及她性命的魔物,還有無辜之人呢?耳畔的哭喊聲太真實了,慘劇像是真真切切地發生在她眼前,由她所制造。會不會這個殺陣的厲害之處便在于令她造下殺孽,最終變成與他一樣的魔物呢?

一瞬間的猶疑如附骨之疽般鑽入櫻招的神志,她的動作漸漸遲緩起來,甚至到了最後已經不敢攻了。

握劍之手忽地被什麽東西劃破,她痛呼一聲,感覺到溫熱的血液已經順着手臂流了下來。

怨氣在空中流竄,哭喊聲伴着琴聲一起,不絕于耳,像是在控訴她今日大開的殺戒。

櫻招通紅着雙眼将劍換了一只手,換手之時,一只巨大的蜘蛛趁機撲過來,直将她的身軀撲倒在地。

看不見自己究竟被什麽攻擊的櫻招只覺得虛空中撲過來一只龐然大物,接着雙手就被死死地黏在地面上,動彈不得。

心神竟被這殺陣擾亂成這樣,真是晦氣。

櫻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驅動着刑天懸于空中,打算直接将壓住她的魔物劈個對穿。

劍刃劃破空氣,嗡鳴着攻過去之時,虛空中突然出現一支箭羽,帶着排山倒海之力破開殺陣直釘入那蜘蛛的嘴中。那股箭氣激風漾月、勢鎮汪洋,每條腿上都生了魔眼的上古魔物竟被直接震碎成了齑粉。

十三雀皺起眉頭,朝着陣外看去,手上撫琴的動作不自覺停了。

琴聲停下來時,櫻招只覺得身上一輕,那壓在自己身上的魔物像是整個被掀翻,消失了個徹底。

蒙住雙眼的血霧随着暫停的琴聲而消散,撲鼻的腥臭味也似乎淡了一點。她揉了揉眼睛,提着劍站起身。

四周景象恢複正常,凝滞的夜風撲面而來,帶來一股沁人心脾的木香。

她似有所感,猛然回頭。

一時間,萬籁聲寧。

目光盡頭,她看到一個戴面具的颀長身影直立在山巒上,織金的玄色袍角在風中獵獵作響,散發着不容忽視的熟悉威壓。

櫻招扁了扁嘴,有些委屈似的,無聲地叫出他的名字——

斬蒼。

櫻招不知道這份委屈究竟從何而來,她只知道這位多日不見的魔尊,戴着面具乍然出現在她面前,如天神降臨一般将威脅她性命的魔物斬殺的這瞬間,她心裏想的不是他來了,而是——

他怎麽才來。

雖然她也知道,她矯情得毫無道理,因此她只允許自己脆弱了這麽一小會兒,便果斷提着劍攻向了由于被打岔而停止撫琴的十三雀。

站在殺陣外風塵仆仆趕過來的魔尊被她晾了個徹底,他也并無任何不滿,反倒歪了歪頭,于面具後露出一個輕笑。

她只允許他幫到這裏。

周圍不明真相的衆人看不清斬蒼的表情,只知道他方才從傳送法陣中轟然出現之後,對着賀蘭舒不知道問了一句什麽,便頓時如同殺神一般閃身至山巒上,掌心的魔氣被他蓄成一張大弓,流星一般橫空而出。而他在射出那一箭之後,便再未出手,只專心致志地盯着陣中的戰局,一眼都未錯開。

他是魔,并且是一只不知深淺的魔,雖然站在那裏身姿如神君一般豐神俊朗,但他身上散發出的魔氣卻令人不自覺瑟瑟發抖。

不知道他此刻出現究竟是敵是友。

只有賀蘭舒知道,這位看似鎮定的魔尊,在得知被殺陣困住的劍修是櫻招時,究竟有多不鎮定。

母親不想将魔尊喚過來,自然有她的考量。且不說被櫻招知道她們與魔族為伍之後,能惹出多大的麻煩,光魔尊是“魔”這一個身份,便是天然與修士為敵的存在。

萬一那性情捉摸不透的魔尊,為了要得到《蒹葭》而大開殺戒,将櫻招直接殺害,那她們賀蘭氏可就真成不忠不義、不仁不孝之人了。

可再多的思量,在看到櫻招的手臂被一名手持長刀的怪物劃破時,便全都做了廢。

死馬當活馬醫吧,賀蘭舒想,手頭唯一的希望便是那魔尊了,希望他真的是救兵,而不是更大的麻煩。

她一共念了八遍召喚咒,那邊才有回應。

斬蒼想過要回營帳睡覺的,可走到營帳門口,他卻鬼使神差地掉轉了腳步,丢下仍在海灘上紮營慶賀的四部将領,簡短向太簇交代了幾句之後,便啓程回了厭火魔宮。

裝着魔印的錦盒被震得咯咯作響,他回應召喚,出現在眼前的賀蘭舒形容十分狼狽,額頭上布滿了汗珠,衣物也在行走間被枝丫刮出幾道破口。她那邊有慘叫聲不絕傳來,似乎處境十分危急。

召喚咒,并不能讓雙方真實地處在一個空間,而是只能短暫地讓時空發生重疊。上次斬蒼順應召喚,将賀蘭氏母女喚到面前時,她們也只是神識被喚到了魔域,召喚結束時,神識便會退回身體當中。

這兒也是一樣,賀蘭舒只有神識出現在了他面前。

“你那裏發生了什麽?”斬蒼問。

賀蘭舒趕緊跪地,低頭道:“蒹葭找到了,它在一魔修手中,蒹葭是他的殺陣。”

“殺陣?”斬蒼略一沉吟,便迅速串起了刑天對蒹葭執念叢生的原委。

的确有傳言,幾萬年前,刑天被天帝斬首之時,天帝那邊有人在撫琴。

兩軍交戰,鳴戰鼓、奏武曲,都是鼓舞士氣之用。仙家法寶,功效千奇百怪,姑射神女的一曲《蒹葭》,善時用作聽賞的确是一曲仙音,但惡時便披毛帶角地成了絞殺人的利器。

只是幾萬年前的事情畢竟太過久遠,早無文獻可考。唯一親歷此事的刑天,卻是個詭計多端之輩。他八成是覺得自己被天帝斬首斬得冤枉,便将自己落敗的緣由歸咎在了那曲殺陣上,但又拉不下面子說實話,所以隐瞞了其中最重要的事實。而櫻招到現在應當還傻乎乎地以為“蒹葭”真是琴譜。

幸好她遠在蒼梧山,還未被那大塊頭劍靈給诓騙至冀州。大不了他辛苦一點,将那魔修揪至蒼梧山,逼迫其彈奏這曲《蒹葭》與她聽,然後讓再她拿着刑天從裏至外将殺陣給破了,也算了了那劍靈一個執念。

想到這裏,斬蒼竟産生了一絲緊張的歡喜。

這總算得上一個正當理由吧?

“将你的詳細位置告訴我。”

斬蒼站起身來,照着賀蘭舒報給他的位置不緊不慢地結出一道傳送法陣。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魔尊踏着傳送法陣瞬間出現在冀州荒山時,仍是一臉氣定神閑,滿山的怨氣與哀號對他來說并未産生絲毫影響。他随意瞥了一眼被道道黑牆圍繞着的蒹葭殺陣,裏面的血霧已經濃到将黑色的光牆染成血色。

看不清裏頭的光景,他卻陡然感受到一股再熟悉不過的劍氣。

“陣中有人被困嗎?”他飛快地轉頭問賀蘭舒。

不知怎的,被面具隔絕的聲音破天荒地透露出一絲焦急,賀蘭舒被他渾身散發出的殺氣震懾住,張嘴時竟有些磕磕巴巴:“是……是……蒼梧山的劍修……”

“櫻招”二字還未說出口,斬蒼已然消失在她身前。接着那殺陣便被他從外面轟出了一道口子。

目睹這一切的賀蘭舒突然福至心靈,劫後餘生般撫着胸口倚着樹幹大喘粗氣。

她賭對了。

這魔尊與蒼梧山劍修,八竿子打不着的兩人之間,竟然有故事。

故事自然是有的,只不過眼下誰也沒心思去敘這份舊。

早在琴音停止時,櫻招的神志已經完全恢複清明。變為劍靈的刑天,能爆發出多強的威力,全靠主人力量的強弱。此前主仆二人被殺陣攝住了心神,束手束腳地被壓制得憋屈無比。

而當櫻招出劍不再猶豫後,那只會躲在七弦琴後裝神弄鬼的十三雀便再不是她的對手。她的劍術本就變幻莫測,招招都有攪動天地之勢,如今更是浴日滔星、無懈可擊。

而十三雀為護着那把當作陣眼的琴,只能縱身一躍,拿着一支不知是何骨頭做的笛前來應戰。

他體內的心魔對站在陣外虎視眈眈的魔尊懼怕無比,原本催動起來毫無障礙的魔氣竟發生了些微凝滞,豎成直線的魔瞳不安地在眼眶中轉動,十三雀只得閃身捂住眼睛對其進行安撫。

大能過招時,一招都不能踏錯。

十三雀只一招不慎,而後便左支右绌,再也抵擋不住櫻招的攻勢。

作為陣眼的那張琴被櫻招一劍劈開,魔修自覺大勢已去,捏着一張傳送符欲逃。站在殺陣外一直未再出手的魔尊卻突然降下來一個困陣,兜頭将他罩在其中。

殺陣已破,四周恢複成荒涼的模樣,寂寂空山中怨氣盡收,唯見幾只膽大的烏鴉在嘎嘎叫。

賀蘭舒急急奔至十三雀身前,将他腰間裝着妹妹魂魄的琉璃瓶解下,鄭重地将其交至隊伍中一名金丹期的修士。那人随即領命,踏着劍便直往回趕。

而櫻招在破陣之後,已經完全脫力,她将刑天插在地上才得以勉強支撐住身體。她望着那張殘破的七弦琴和圍繞在四周用人皮與頭骨做成的樂器,有些愣神。

受傷的右手血流如注,順着手背往下漫至刑天劍身。那劍靈十分嗜血,澆灌其上的血越多,他便越是光華璀璨。

方才櫻招戰至酣處,根本分不出神來查看自己究竟受了幾處傷,也根本感覺不到疼痛,現下一切皆已結束,她才終于疼得開始發抖。

一只溫熱的大掌覆上她的手背,強行将正在嗜血的刑天從她手中摘下。劍柄被他握住,铮然入鞘。

只是那入鞘聲聽起來帶着些怒意。

櫻招不明所以地回頭,正欲好好看看斬蒼的臉,卻只看到一張獸紋面具與一道精巧的下颌線。

她毫無顧忌地屈指彈了彈他的面具,問道:“怎麽了?”

脾氣實在不算好的魔尊大人耐着性子這樣回道:“那劍靈,它該死。”

噢,的确是該死,若不是他讓她毫無準備,她也不至于受這麽大一通傷,流了這麽多血。

所以人是不能意識到自己已經安全了對嗎?

當手被斬蒼握住時,她突然覺得自己好累,眼睛再看不到別的東西,只能看到他頭頂上裝飾着的幾顆星子,一閃一閃的,交錯着織成一片網,将她的心神捕捉了進去。

她又在他面前暈倒了。

櫻招暈得不太安穩。

睡夢中看到的仍是殺陣中那片骷髅若嶺、骸骨如林的景象。她走不出來,只能将刑天喚出來罵。

罵到對方一聲不吭之後,她才有些木然地問道:“當年姑射神女的蒹葭,也是這般殘忍嗎?”

顯出無頭真身的刑天,坐在她旁邊沉沉道:“比這更殘忍。”

“可神佛不都是以慈悲為懷嗎?”

“慈悲?”刑天冷笑一聲,“我們對自己當然慈悲,可除了得道之人,其餘任何,對我們來說,皆是奴隸與刍狗、蝼蟻而已。既是蝼蟻,又有什麽不能拿來做笛做鼓的呢?”

就這樣默了一會兒,他又說道:“本尊生前造了太多殺孽,所以被蒹葭困住時,幾乎走火入魔,完全無法自控,更別說破陣了。罷了,既然你今日了了本尊一樁執念,我也甘心認你這個主人。反正,修士之命,再長也不過幾百年而已,等你身死之後,本尊再去尋自由吧。”

櫻招:“我謝謝你,現在就咒我死。”

刑天:“不謝。”

櫻招憤而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睡在一處華美的床帳內。屋裏的燭火朦胧一團,有道身影坐在她床榻旁,正俯身望着她。

“醒了?”

似曾相識的問話讓她愣了愣,只是這次魔尊問話的語氣比起上次溫柔了不少。

雖然這次照樣是她在給他添麻煩。

此時房間內只有他二人,斬蒼已經将面具摘下,露出那張不願意被太多人窺見的臉。二人無聲對視了良久,像是對方眼睛裏有什麽屬于自己的重要物品,一時間誰也沒有率先棄守。

窗外傳來一陣毫無秩序的蟲鳴,正如此刻對視的二人毫無秩序的心跳。

“你又替我療傷了?”櫻招剛剛蘇醒,眼睛睜得有點累,于是借着眨眼的當口兒敗下陣來。

她舉起受傷的胳膊,發現那裏已經恢複了光潔,看起來像是從來沒有被劃破一般,身上的衣物被施了清潔咒,滿身血污也已經被咒語洗淨。

“嗯。”斬蒼點點頭。

他見她伸手摸了摸床榻,像是在找什麽東西,便提醒道:“你的劍被我拿到院子裏,用從極淵的寒冰凍着,那劍靈太不老實,須得吃點苦頭。”

“噢……”櫻招覺得他做得好,那劍靈是得受點教訓。

“有用嗎?”她很好奇。

“有用。”

“那便好。”

二人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閑扯了幾句,斬蒼突然說道:“那魔修已經被我關起來了,失了魂魄的那人如今情況還算穩定,我們正處在賀蘭氏準備的一處別院中,今夜跟着一起上山之人都是她們的家兵,口風嚴實,你暈了大概兩個時辰……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他以為,自櫻招回中土後,他的生活便會回歸原狀的。

睜開眼再看不到那個聒噪生動的身影,每天按部就班地坐在魔尊的位子上,面對着同樣的部下,處理着同樣的事務。幾十年來一直是如此,他感到習慣且安心。

對于那顆曾經失控過的心,他不再覺得無能為力。

縱使他将她的畫像做成小人,還私下遣人去尋“蒹葭”的消息,這種種行為說來總有些自欺欺人,但那不重要。

可是現在,他好像已經完全無法再自欺欺人了。

她太不讓人省心了,一個沒看好就會讓自己陷入這般險境。他若是今天沒有趕到,他相信她最終肯定能找到辦法來應對,只是,只是,他會無法原諒自己。

終于嘗到苦果的魔尊決定順應自己心意一次,像夏有涼風冬有雪,櫻招于他,是無論晴天落雨一想到就會心髒抽搐的存在。

于是他緩緩俯下身子,正打算伸手捧住她的腦袋,櫻招卻轉了轉眼睛,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嗯,我還想問問你,我後肩上那條疤,是被你消除的嗎?”

這個問題困擾她很久了,她真的很想知道。

櫻招的發絲在方才療傷時,已經被斬蒼解開,幾縷散發在燭火的照耀下,好像碎散的金子。

在她昏迷時,他亦癡坐在床榻旁望了她許久。望她微翹的鼻尖,望她柔軟的唇,還有融融的細雪似的頸子。

術法做的小人只是一道虛影,他伸一伸手,便穿過去了。如今她真實地躺在他面前,他卻無法做到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地觸碰她。

她沒有同意。

借着微薄閃動的燭光,斬蒼看見櫻招在問出那個問題後,目光便停頓在他身上,澄澈的閃着光的眸子,像看着一個良人。

是因為他救過她,所以對他産生了某種雛鳥情結嗎?

她那雙黑亮的、讓他實難招架的眼睛,經歷過蠻風瘴雨,也沐浴過日月精華,好似萬事萬物,都擔得起,亦放得下。若是櫻招得知他在她身上做過那麽多的卑劣事情,這雙眼還會不會停駐在他身上呢?

他真的,很想知道。

一陣慌亂從心底向上翻湧,他沒有躲,反而不偏不倚地傾身下去,坦然承認:“是我做的。”

斬蒼傾身過來時,似乎将他身上的木香釀了空氣,沉沉地将她包圍住。櫻招原本發難似的詢問,如今卻成了自讨苦吃。

她重傷初愈,身體本就疲憊,人又易晃神,只一眨眼的工夫,她便察覺到,斬蒼的鼻尖已經近到幾乎觸上她的鼻尖。

“你怎麽——”

她話剛起了個頭,他的一只手已經繞到了她肩後,準确無誤地隔着中衣找到了她話裏所說的疤痕消失之處。

指腹上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緞子傳過來,櫻招聽見他的聲音似乎有些艱澀:“這裏,曾經被我留下了……幾朵吻痕,我在用術法消除時,不小心将那道疤也弄掉了……實在抱歉,我下不了手給你原樣弄出一道疤來,就只能任它那樣了。”

他似乎将她的問題回答得很清楚,又似乎沒有,聲線中暗藏着一股壓抑的鎮定。陳列在他臉上的神情,亦帶着些許淩亂。

言語中透露出的訊息,卻是櫻招早就料想過的。

她曾很深切地懷疑過,她在黑齒谷做過的那些荒唐夢,全都不是夢。那些片段太過真實,真實到令她歡欣。可一睜眼見到的斬蒼,卻不是她夢中的模樣。他處處避她不及,卻又處處為她着想,神秘又矛盾。

真是致命。

櫻招失神地盯住他,輕聲問道:“怎麽做到的呢?”

“啊,”斬蒼竟然沖她笑了笑,那笑裏帶着些溫柔的瘋意,“因為我會時間暫停之術,力量覆蓋之地,一切都逃不過我的束縛。像這樣——”

他突然在櫻招身上施下一道定身術,将她無法動彈也不能說話的身體一攬而起,将她抱進自己懷中坐着:“你放心,這次我沒有将時間暫停,你可以清醒地知道我做了些什麽混賬事。”

灑在他眼中的燭光碎影被他垂下的眼簾遮住,一并遮住的還有那股想要毀滅一切的自暴自棄。再睜眼時,他欺身吻住她。

一開始,他只是用唇瓣貼住她的唇,一邊慢條斯理地啄吻,一邊回憶給她聽:“你第一次親我的那天晚上,其實是親到了的,只是我不想讓你知道。

“我将時間暫停之後,你便成了被圈套扣住四肢的獵物,我想對你怎麽樣,就能對你怎麽樣。”

他有些口不擇言了,一點也未曾掩飾地,只想将那個卑劣的自己呈現在她面前。懷中的身軀在顫抖,她在害怕吧?害怕他做過的那些事。

可他還沒說完,他做過的事情,遠不止如此。

他從指尖釋放出一絲清光,指腹落在她身上的力度輕得像羽毛在搔刮。那些吻痕,頃刻間便被他消除了個幹淨。

“只是事後我會消除痕跡,讓你察覺不到。”

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将坦白的話也說得這樣瘋?

他究竟想做什麽?

攬住她的那只臂膀沉穩有力,即使不施定身術,櫻招覺得,自己應當也很難動彈。她這具身體不知怎麽回事,今日也是十分不濟了。

或許是由于受了傷,或許是由于在黑齒谷那段時日習慣了他的觸碰,在他吻上來的那一刻,她竟産生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這份癡處令她不安,不安到渾身顫抖,于是惶恐到想咬他,想将他推開。

夜色倏忽中,斬蒼将她放倒在床帳裏,捉住她的胳膊将自己脖頸環住,傾身襲上來。只是他一直斂着眉,未與她對視,像是承受不住她哪怕一絲一毫推拒的目光。

片刻之後,他閉上雙眼,湊上前去親了親她的眉毛,然後低聲說道:“對不起,櫻招。只是,我不會再放開你,你可以讨厭我,也可以恨我,都沒有關系。”

的确是真誠的道歉,他對于自己的行為無可辯駁。

圈在他脖頸上的手突然掐住他的後頸,櫻招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掙脫了定身術,手中凝聚着靈氣直抵上他的命門。

斬蒼怔怔地擡起頭,對上櫻招審視的目光。

“我能掙脫,這個很奇怪嗎?”櫻招對自己被時間暫停之法困住這件事似乎要更耿耿于懷一點,“若是你早告訴我你有這個本事,我應當也能早日找到脫困之法。”

“是啊,”他看着她,笑了笑,“你一向很厲害。”

櫻招臉上還有未褪的紅暈,一雙唇也被他親得夠嗆,她與他之間的距離實在算不得清白。

可櫻招向來便對自己喜愛的事物有種毫無顧忌的熱情,雖然這份熱情不一定能持續很久,但在當下,她決定不再去理會腦海中那些對的、錯的、令她想不明白的紛繁念頭,她只想讓自己更高興一點。

她差點死在那殺陣裏了,還不許她放縱一下嗎?

“你打算如何不放開我?”她掐住斬蒼後頸的手用了些力氣。

他卻半點眉頭也沒皺,一雙眼攝住她,難得有些癡癡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親吻原來是這種滋味嗎?

身軀高大、手長腳長的男子,輕輕一屈肘,便能将她整個身子圈進臂彎,納入懷中。

燭影星光都被遮蓋住,她被悶在他懷裏,吻得滿臉通紅,氣都喘不過來。

好急切,斬蒼一點都不似平時那般慢條斯理,骨子裏像是遵循了某種優雅的秩序。她的嘴唇被他親到發麻,像第一次吻上他那日,她以為自己中毒了。

原來的确是中毒了,他身上那股扶桑樹的香味,也不知有沒有別的功效,不然為什麽她心跳得快要死了,卻還是任他肆虐。

斬蒼拿在她身上得出的經驗來對付她,好像他有多從容似的,可事實上他緊張得要命,她皺一皺眉頭,他就會害怕他是不是下一刻就要被她推開。

“別動,櫻招。”他就這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櫻招看了很久,像成熟的畫師總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去摸清筆下物品的構造一般,裏裏外外地将她看到面頰暈粉。

“什麽?”她應了一句,聲音細小如蚊蚋的羽音,卻要将他的血肉全部啖盡。

一張俊到任誰看了都要贊嘆一聲的臉,擡起的眼珠似寶石,從來都是冷冷淡淡沒什麽情緒的眼中難得蓄起驟雨般的柔情,密密匝匝将她纏繞住。

他說:“我方才好像一直忘了說,我喜歡你,雖然這件事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想明白,但我們樹,本來就是根木頭,因此輕易不會動心,動心便是一輩子,再不會愛上別人。”

雲淡風輕的語氣,卻認真地将愛意順着她心跳傳遞。

櫻招愣了愣,耳畔像是聽見了一場浩大的雨,不然為什麽會濕進她眼睛裏。

她當然是喜歡斬蒼的。她一見他就歡喜,眼睛也移不開。

只是她原本以為,這份喜歡,或可以讓他們發展出一段露水姻緣,或可以成為至交好友。所求所願,不過是一場醉生夢死,再往深了去,卻不知該怎麽走了。

一輩子那麽長,她根本沒想過。

心髒跳得好劇烈,她低下頭,一滴淚随之滴在斬蒼的臉上。

她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擦,他卻抓住她的手腕,側過臉去吻她的手心。攬住她的那只臂膀用了些力氣,斬蒼擡起頭來,唇瓣貼近她的眼角。

幾近失控的眼淚被他上上下下地吮幹淨,他似乎很明白她的難處,于是邊吻還邊哄道:“別哭啊,我沒有逼你的意思。你對我是什麽感覺,我可以等你慢慢想清楚,反正你不是說過嗎?修士的壽命很長,我還有很長時間可以陪你。”

至于後半句那些亂七八糟的道侶之類的話,魔尊大人決定當作沒有聽見。

成年男子強健堅實的臂膀将她圍困住,四面堵得沒有一點縫。她擡手擦了擦濕瑩瑩的眼,看着他說道:“可我還沒原諒你。”

一張臉也不知道是哭紅的還是羞紅的,總之看起來可憐又可愛。半真半假的負氣話,聽來也像在嬌嗔。

真是,斬蒼覺得自己已經無可救藥了。看到她這副模樣,不覺喉頭發癢,只想用力地将她揉進身體裏,嚴絲合縫,一刻也不要再分開。

“看來還是要先原諒我才行。”他笑出聲來。

至于怎麽原諒,櫻招其實沒想好。她是有些軸的,縱使自己對他的确很喜歡,但她仍舊在責怪着他的無恥。

連接三界的扶桑樹,表面上看起來風光霁月、無欲無求,不許她話太多,不許她靠得太近,還老是兇她,更別說從一開始那般可怕地對她發出通緝令,害她以為自己這趟遲早都要将小命交代在魔域。

她當然理解,這是他自誕生起就養成的思維模式,身負的力量太過強大,因此不必去理會任何紛擾。

可她想要拉住繩索,将他套住。

高高在上的魔尊也好,樹靈也罷,總之,他要學會伏低做小,她才會考慮要不要原諒他。

“那你先叫聲'主人'給我聽。”櫻招一臉坦然地發號施令。

昏暗床帳內,魔尊大人并未對這個稱呼産生半點糾結,他伸手捏了捏她軟乎乎的臉頰,異常慷慨地順着她的心意,張開嘴叫她——

“主人。”

親昵又溫柔的口吻,怎麽聽都像在縱容小孩。

櫻招再沒別的招好使,只暗暗地小聲應道:“嗯。”

這種感覺還不錯。

良宵淡月,枕上雲收。

櫻招似乎只睡了不到一個時辰,便聽到了雞鳴聲。

睜開眼,是兩幅密不透風的帳子,将天光遮得嚴嚴實實。空氣中有淡淡的木香味,将她揣進懷裏貼緊的魔族男子,的确讓她長了不少見識。

她不明白,與有情人一起時,為何連快樂都有些遭不住。

這蠻橫不講理的魔尊明明化形時間比她要短,卻偏偏喜歡聽她叫“哥哥”。一晚上不知道哄着她叫了多少遍“斬蒼哥哥”。

一只溫熱的大掌貼上她的肩膀,将她兜着輕輕轉過來,正對上那張她此時此刻有些羞于去直視的臉。幸好他們兩個的臉幾乎磕到了一起,這樣她即使面上再紅,也不會被他清楚地發現。

只是心中始終亂糟糟的。

夜裏發生的事,仿佛全然是一場荒唐豔麗的夢,夢時美得似天上的虹,醒時卻飄飄蕩蕩,一顆心落不到實處。

按理說,一同被困黑齒谷那麽久,二人早已相知相熟。但當安穩地睡到一張床上時,卻讓櫻招産生了一種溫和有禮,卻又心亂如麻的生疏感。

這份生疏感助長了盤踞在心頭朦朦胧胧的情,生風漾月,使得彼此在見不到面的日子裏,關于對方的記憶變得可愛又珍貴起來。

可她還是無法自如地和他說話。

斬蒼也是。

即使他們已經親密到恨不得将對方融入骨血了。

“在想什麽?”斬蒼開口打破沉默。

他方才一直沒合眼,只有一搭沒一搭地揉着櫻招的耳朵和頭發,她睡得迷迷糊糊時也曾不依不饒地伸出雙臂将他纏緊過,而後又像意識到了什麽,幹脆一轉身直接拿背對向他。像是整個人都沉溺于無意識的不安當中,雖然她裝得很好。

位于眼睛前方的鋒利喉結在上下移動,櫻招忍不住伸手輕輕撫摩了一下,才開口問他:“你的身體會自愈?”

她摸得他有些癢,但他沒躲,從喉嚨裏發出“嗯”的一聲。

“那是不是什麽痕跡都無法留在你身上?什麽都不能傷到你?”

“力量不及我之人的确傷不到我,不過——”他停頓了一下,看到櫻招終于輕顫着眼皮擡眼看他,才接着說道,“追魂印可以。”

他的眼珠明亮剔透,竟将能傷害到他的方法說得沒有絲毫猶豫。

“那是……那是什麽?”櫻招只好這樣問他。

“算是一種天罰之印吧,”他一邊順着她的頭發,一邊解釋道:“相傳罪孽牽纏之人會在入陰司時,被烙下印記,名為'追魂印'。這種印記烙上發膚,便刻入神魂,每到木星運行到大火之日,皆須經受經脈焚燒之痛,不管修為幾層皆難滅難消。”

末了,他居然笑了笑,問櫻招:“想學嗎?”

“嗯?”櫻招沒反應過來,“我為什麽要這個?”

斬蒼将她松開,翻了個身仰面躺下,也沒回她的問題,只擺出一副閑适模樣,閉上眼睛說:“不想學算了。”

“我學我學!”櫻招一下便來了勁,跟着貼近他,還伸手将他推了推,“你現在就教我!”

櫻招學東西很快,對于想學的術法幾乎是過目不忘。斬蒼只對她演示了一遍,她便已經将施咒與解咒之法爛熟于心。

明明是遞刀子的事情,不知斬蒼的神色為何看起來有幾分欣慰。

櫻招又開始覺得他瘋,但也隐隐明白為什麽。

“這下我又多了你一個把柄了。”她看着他,低聲說。

“嗯,”他沒所謂地笑笑,“以後會更多。”

多到她只能和他綁在一起,永生永世。

外面天色已經蒙蒙亮,斬蒼伸手撩了撩帳子,他該走了。

那群被他帶去獵蛟的部下還被他扔在森羅海,他若是不親自回去拔營,他們不敢移動半步。

“你要回魔域了嗎?”櫻招盤腿坐在斬蒼對面,睜圓了眼睛,眼裏還有幾根表示沒睡夠的紅血絲。

“……嗯,”斬蒼點點頭,“我——”

一句“去去就回”還沒說完,便被櫻招迫不及待打斷:“沒事沒事!我知道你忙!你是魔尊日理萬機,所以你有事就快走吧!”

話音還未落,便看到對面的魔尊臉色微微沉了沉。

糟糕。

櫻招沒敢再看他,直接扯過繡被往頭上一蒙,試圖眼不見為淨。

快要被捂出汗來時,蒙住腦袋的被子被人一把扯開,接着她懷裏被塞進來一樣東西。櫻招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只通體翠綠的玉螺母。

櫻招一把将那只螺母握住,終于回頭:“傳音螺母?”

“是,”斬蒼沒好氣地說道,“我這裏也有一只,你遇到危險時可以用這個聯系我。”頓了頓,又硬邦邦地加了一句,“沒有危險時也可以。”

櫻招便明白過來,他真正想說的是後半句。

壓在心頭那個沉甸甸的包袱被她短暫放下,她慢吞吞地支起身子,在黎明藍紫色的天光中貼近他,伸出雙臂緩緩将他的脖頸兜住,然後鄭重其事地承諾道:“我會的。”

這股又聰明又呆鈍的勁,無論何時都能直愣愣地闖進斬蒼的心裏,蠻不講理地将他填滿。

他沒有一點辦法,只好摟着她問道:“那魔修,你一個人可以應付嗎?”

櫻招點點頭:“我已經傳信于師門,算算時間,他們今日便會到。屆時應當會壓着那十三雀一同前往長留仙宗。”

“嗯,你萬事小心。”

斬蒼走後,櫻招又睡了個回籠覺,直到午時才醒來。

推開房門,那糟心的刑天劍還被困在院子裏,四周圍着一圈寒冰陣。道道冰柱插屏似的将劍身困在其中,櫻招湊近一看,只見一層厚厚的霜花從劍柄一直延伸至劍鞘,嚴嚴實實的,呼吸間都是将肺都要刺痛的寒氣。

從極淵的冰川,果然名不虛傳,烈日澆在上面竟沒有絲毫化開。

她想起斬蒼臨走前教她的解開法陣的口訣與手勢,故意慢吞吞倒騰了幾下,才大發慈悲地将那寒冰陣解開。

冰柱轟然倒塌,被困在陣中的刑天劍卻半晌都沒動靜,劍鞘上的寒霜也沒有半分要化開的跡象。

不會被凍傻了吧?

畢竟是自己的劍,櫻招想了想,還是有那麽一點點心疼。她在掌心凝聚起一團火,火焰兜頭自劍柄往下蹿,覆着在劍鞘上的寒霜終于開始消融,慢慢化作一攤水。

片刻之後,那被折磨得七葷八素的劍靈自劍柄中飄出,一同飄出的還有一長串質問:“那臭小子呢!去哪裏了!有膽子将本尊關起來,沒膽子自己把我放出來嗎?!”

原本應該是氣勢洶洶的語氣,卻由于這劍靈的舌頭都被凍僵,口齒不清,因此聽來除了滑稽,還是滑稽。

櫻招揉了揉耳朵,在一旁坐下,看着他全身被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狼狽樣,淡定說道:“你大可不必這般激動,他回魔域了,聽不到你這番控訴。再說了,你有何不服,不妨與我說說,若是說得不好,我也有很多法子可以用來招呼你的,不必假手他人。”

可怕……

她居然和那魔尊一樣可怕。

刑天自知這事是他理虧,的确辯無可辯,嘴上叫嚣了幾句之後已無話可說。

一人一劍靈坐在院中,看着春季瘋長的新芽靜默了一會兒,刑天突然問道:“那臭小子回魔域幹什麽?準備迎娶你當魔後嗎?”

“怎麽可能!”櫻招一臉驚悚地看向他,“我瘋了!跑到那鬼地方當魔後?”

“那他不當魔尊了?與你到中土來,做一對尋常道侶?”

櫻招又沉默下來。

自小長在蒼梧山的修士們,大多一心向道,櫻招也不例外。她是師父的關門弟子,又被幾位師兄師姐全然護着,年紀雖然長到了六十餘歲,但由于花在修行上的時光太多,因此人情世故只能算是一知半解。空有一身武力,人卻還是懵懵懂懂。

她在一腔孤勇下與魔尊行了大逆不道之事,從此她的生命被劈開成了兩半,一半是屬于劍修的,光輝燦爛,行大道求長生的過去;一半是與魔族至尊糾纏不休的深不可測的未來。

縱使還保留着一絲理智未私定終身,但她的所作所為已經嚴重偏離了軌道,向着不知吉兇的方向去了。

可她不後悔,一點也不後悔。

即使昨夜之事再重來一百次,她做出的,也只會是相同的決定。

看着櫻招又默然不語,神情也不似往日那般活潑,刑天不自覺嘆了一口氣,勸慰道:“哎哎,你別不開心啊,本尊現在能感應到你的心思,你不開心會害得我和你一樣不開心。”

櫻招看他一眼:“那我把你封住?”

“你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

“其實你也不必太過擔憂,”刑天又安慰道,“那小子的樹身,連接三界,在這一方世界中是柱一樣的存在,成魔成神,或是當個普通人,都在他一念之間,不過看他怎麽選而已。”

“罷了,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走一步看一步吧。”櫻招站起身來,将刑天收進氣海,推開院門走了出去。

這座別邸很大,內院雖未安排人員服侍,但外院候着不少随從。見櫻招已收拾妥當,當下便擺出了珍馐百味來招待她。

櫻招雖早已辟谷,但面對着各式各樣生平從未嘗過的新鮮美食,仍是食指大動。吃飽喝足後,萦繞在心頭的淡淡愁緒已然消失得一幹二淨。

賀蘭氏将她當作座上賓,她想着自己好歹也是賀蘭夕的救命恩人,這禮遇受得也是心安理得。只是那十三雀之事,仍是讓她心裏不太踏實,沒休息多久,她便動身前往了賀蘭氏主家。

府上一派繁忙,卻井井有條。剩餘幾個壓陣之人被安穩送走,幾個産業的掌櫃們齊聚一堂,在商議着接下來的善後工作。這個千年大族經此一難,又如同春日結實的樹木一般,抽芽長葉,煥發出新的生機。

賀蘭夕的神魂已經完全穩住,面色雖未恢複紅潤,人已完全清醒,對着櫻招自是感激涕零。櫻招看着她那腹中已經快要足月的魔胎,心中隐隐有些疑問。

十三雀分明不是魔,只是被心魔所惑,為何他與賀蘭夕結合之後,胎兒會是個魔胎?

這魔胎,在吞噬母體養分時毫不手軟,分明是個天生惡種。今日一見,卻又如同尋常胎兒一般,待在母親體內安安靜靜,只偶爾踢踢賀蘭夕的肚子。

當今世道,人與魔族相結合,生下的半魔何其多。他們混跡在人群中,只要不作惡,仙門大多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十三雀并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魔,但他被心魔所惑,往往會變得比真正的魔族要殘暴百倍。

“這孩子是在十三雀入魔之後懷上的嗎?”櫻招問。

聽到這個名字,賀蘭夕坐在向陽的屋檐下呆愣了良久,才低下頭摸了摸肚子,溫柔又憂郁地笑笑,搖頭道:“他本就是魔族,只是被強行改換了血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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