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心意相通
第十七章 心意相通
這世上作惡多端的大魔頭似乎都要有個可憐的身世才對得起他做過的惡。
長留仙宗的掌門,十三雀的師尊,為了能尋到振興門派的天縱奇才,不惜借助邪法,人為制造了不少慘案。其中有一種最邪門的功法,便是将魔族強行化人。
魔族經過幾千年的進化,早已不是當年的食人異族,相反,他們體格強健、身材高大,比一般人族更具修行優勢。但将魔族成功化人,絕非易事。長留仙宗多年來陸陸續續一共獵捕了近五千名魔族,卻只成功轉化出了十三雀一個。
其餘失敗的試驗品皆筋脈盡碎而死,包括十三雀的親人。
那時十三雀年歲尚小,對此全然不知情,還以為自己出生自尋常貧苦人家,被父母抛棄,進而被長留仙宗所收留。
養育之恩加上教導之恩,十三雀将師尊視為再生父母,尊之敬之,愛之護之,師尊交代之事,莫敢不從,即使那些事并不光明磊落。
十三雀在外行走,時常會化作一無名散修,以方便行事。下榻于賀蘭夕的姨母家,是因為他偶然于一大妖手中救了那家的小公子,盛情難卻之下,只好多逗留幾日。賀蘭夕恰好于那段時間在姨母家小住。
現在想來,賀蘭夕與十三雀的相遇,的确如同話本子裏描述的那般,才子佳人般的開頭,卻并未走向一個圓滿的結局。
彼時少年意氣風發,模樣出挑,卻并不驕縱,反而性情溫柔,無論何時面對何人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明明是個修士,卻精通樂律,撫得一手好琴。
而自小體弱的少女,在姐姐的光芒下長大,雖生在尚武世家,偏不愛舞刀弄槍,只愛好些文雅之物。手腳與嘴巴都不太伶俐,因此在母親看來,這個柔弱的小女兒不堪大用。小小的身軀拿不起刀槍棍棒,甚至被砸傷了腳趾,也換不來母親的半句安慰,得到的只有冷冰冰的苛責。
“我賀蘭氏,不養閑人,不留廢物。”
被視作廢物的賀蘭夕最渴望的便是這份和顏悅色的溫柔,更何況,十三雀還生得那般好看。
自古以來,外看美麗強壯像獅子,內裏卻溫和謙遜如小羊的男子最是惹桃花。那年賀蘭夕才十四歲,自然不懂什麽是情,只知道每日抱着琴跟在十三雀身後“哥哥、哥哥”地叫。
十三雀亦只把她當作尋常人家的妹妹,柔弱、腼腆,只在撫琴時一雙眼睛才會放光,其餘時候連話都說不利索,實在不像是賀蘭氏能養出的女兒。
二人在那時節滿打滿算才相處了十日,再重逢已是四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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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之間,要生出情愫,除了外貌看對眼,總逃不過一些英雄救美、美救英雄的基本套路。
這次是賀蘭夕救了替師門處理腌臜事而身受重傷的十三雀。霜前月下,長開的少女生得芙蓉般嬌豔,又救了自己性命,十三雀對她心動得理所當然。
若是十三雀未在後來得知自己的身世,他與賀蘭夕的确能成就一段良緣。只可惜,造化弄人。
“他替長留仙宗賣命,出生入死不知道多少次,他的師尊卻是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更何況,一直以來,他都把自己當作人,在長留仙宗的授意下殘殺了那麽多魔族同類,”賀蘭夕表情平淡,看向櫻招,“換作是你,你會瘋嗎?”
當然會瘋。
不過十三雀瘋得沒那麽早。五年前他叛出師門時,尚留有一絲理智,并未對長留仙宗大開殺戒。養育之恩與血海深仇相抵消,那日,他連長留仙宗裏螞蟻也未踩死一只,只身下了山。
他不欲再造殺孽,只想與賀蘭夕做一對尋常夫妻,從此逍遙于世間。但長留仙宗這麽多年來好不容易得了這麽個寶貝,自然要榨幹他最後一滴血才算甘心。
十三雀身上自小便被師尊下了雙生蠱,他聽話時,自是不需要使蠱蟲發作,既然他現在不聽話了,那便是雙生蠱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後來種種,便是櫻招聽說過的那些了。無惡不作成了十三雀的代名詞,原來這全都是在蠱蟲的折磨下,他不得已而為之。為了不拖累賀蘭夕,十三雀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便悄悄離開了。
過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時,産生心魔是如此理所當然。
十三雀再出現便是七個月前,他在長留仙宗的授意下要對賀蘭氏施以仙人撫頂之術。賀蘭夕人傻,分辨不出來此時的十三雀已經不是自己所愛之人,而是已經快要被心魔吞噬的、完完全全的惡魔。她将自己負責的良田法陣交托給了十三雀,還懷上了他的孩子,以期能夠拯救他。
“結果你也知道了……”
春日陽光透亮,照在賀蘭夕的眼中。眼睛像是被陽光刺痛,馬上要掉下淚來,但是沒有,她似乎只是感覺乏了,打了個呵欠沖櫻招抱歉地笑笑:“事情便是這樣,長留仙宗那邊,你們請務必留意。”
櫻招鄭重地點點頭:“嗯,證據已經收集得差不多了,只等幾大仙門的掌門到場了。至于十三雀……”
她本來想說那魔修必死無疑,但話還未說出口,賀蘭夕便扶着肚子站了起來。
“哥哥已經死了,我知道的。”賀蘭夕這樣說着,緩緩走回了房中。
橫在院牆上的藍天,藍得像一片陶瓷。櫻招兀自看了一會兒,才擡腳走出去。走到院門時,賀蘭夕的窗口竟隐隐傳出一陣琴聲,伴着婉轉的歌聲一起,透着股纏綿又哀怨的味道。
櫻招駐足在原地聽了片刻,才聽出來是《牡丹亭》的選段——
偶然間心似缱,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随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十三雀的确是死了。
這是櫻招見到那個被斬蒼用困陣束縛住的魔修的第一想法。
修長的身軀散發着沉沉死氣,森森黑紋已經完全遍布全身,就連那只原本完好的左眼,也已變作純黑。聽到櫻招接近的腳步聲,他人未動,只是那只黃澄澄的豎瞳在眼眶內打轉,幾乎要脫眶而出。
“是你啊。”魔修并未張嘴,那聲音似乎是從腹中傳出來的。
櫻招沒說話,她來并不是為了要與他搭話,而是這困陣,由斬蒼所設,承載着斬蒼的魔氣。她要趁師父來之前,将他的魔氣消除。
她與斬蒼之間,什麽都沒有約定,這份關系,暫時還無法坦然向師父說明。
這關頭,還是不要節外生枝比較好。
魔修默默地看着她将自己的靈力灌注在困陣之上,将斬蒼留下的魔氣驅散,突然低低地笑了幾聲,然後問道:“你與魔尊有情?這份情還不能讓師門知曉,是嗎?”
一絲淡淡的不快從櫻招心頭泛起,她沉着臉收回手,心知這是心魔在擾亂人心,确認困陣沒有任何問題之後,轉身欲走。
那魔修壓低了嗓門,于困陣中盯住櫻招的背影,自顧自地說道:“你們中土女人,就是容易被這種亦正亦邪的男子所吸引,總覺得自己是特別的,總覺得自己可以駕馭他、拯救他……”
“斬蒼沒什麽需要我拯救的。”櫻招承認自己是有些沖動了,她先是聽了賀蘭夕注定是悲劇收場的故事,後又聽到這麽一大段狗屁不通的話,脾氣一下子沒壓住,回頭看過去時,眼神甚至有些兇狠。
與她相反的是,那魔修盤腿坐在困陣中的姿态甚是閑适。
“同樣是魔,你又如何能保證,你心愛的魔尊最後不會被他的心魔吞噬?據我所知,魔族幾千年來,可沒有一個魔尊能得善終,每一個都死狀凄慘,”他用那只豎瞳對上櫻招的眼睛,冷不丁地問道——
“那麽,你又如何斷定,你不會落得和賀蘭夕一般下場?”
陰暗又潮濕的私牢中,櫻招靜靜地與魔修對視着。
這些大家族裏大多都有一些被官府明令禁止,但只要不查,便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私牢。這間私牢也是一樣,地面上只開一扇小門,蜿蜒至地底下,四面沒有窗戶,只有牆壁上挂着幾盞昏暗的油燈用以照明。
空氣中滿是散不開的黴味與血腥味,櫻招皺了皺鼻子,反倒冷靜下來。
“櫻招,”刑天突然在她腦海裏插話道,“斬蒼原本也不是魔族,別被這魔修繞進去了。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
這魔修身上的心魔,見宿主已死,逃無可逃,便想換個人來蠱惑,企圖誘她入魔。
做夢。
魔族也是有鄙視鏈的,天生的純血魔族最為強大,這也是元老院那群自诩純血的魔把持魔族幾千年的原因之一,其他的混血半魔次之。而被心魔所困、迫不得已堕魔的那類人,在人看來,他們作惡多端,罪孽深重;在魔看來,他們行事乖張、瘋瘋癫癫。總之兩邊都讨不着好。
至于斬蒼,他是個異類。
櫻招與斬蒼之間還未探讨過那麽深入的話題,因此她也不懂他怎麽就由一個樹靈當了魔。不過以她對斬蒼的了解,她覺得他應該也給不出什麽很深刻的理由,大約是為了好玩,再加上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其他因素。
那活了幾萬年的扶桑樹,好不容易化形為人,卻不巧生在了魔域。看到身邊其他種族都有魔形,說不定他就是一下心血來潮,也給自己捏了個魔形出來。
話說回來,她還沒見過他的魔形是什麽樣子。不過以他那性子,應當是怎麽威風怎麽來吧。
與此同時,被完全猜中了心思的魔尊大人由于政務繁忙,早上匆匆回到森羅海拔營之後,回到厭火魔宮又是一堆上奏要處理。無休無止,沒完沒了。
雖說魔族政體在幾十年的努力之下已十分完備,需要他親自過問的事情不多,但魔域實在太過廣袤,呈到他面前的事情又堪稱緊急,于是一來二去便耽擱到了現在。
偌大的魔域要維持正常的運轉,少了魔尊的确是不行。斬蒼以前只覺得無趣,現在是無趣當中還多了一絲不耐。
魔尊大人擡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快申時了。算起來,他已經近六個時辰未見到櫻招了。幸好早上那句”去去就回“沒說出口,不然表明心跡之後第二日便失信于人,怎樣都是說不過去的。
傳音螺母放置在案頭最顯眼處,一直未曾響過。盯在奏折上的目光時不時溜過去,似乎在确認那玩意兒是不是壞了。
沒壞。
斬蒼不知道把它拿過來翻來覆去查看了多少遍,根本就沒壞。
興許是櫻招師門已經來了人,她不太方便。
他在心裏為她找着理由,一時沒留意太簇已經跨過殿門,走到了案前。
誰都知道,魔尊斬蒼與左使太簇,雖以君臣相稱,但情同兄弟。當年斬蒼闖入魔宮直言要當魔尊時,身邊便只跟着一個太簇。所以太簇來找斬蒼,除非是斬蒼特地交代不許任何人打攪,一般是不必通傳的。
魔尊大人吧,看着冷酷無比,行事也的确說一不二,但如果不惹到他,他有時候甚至可以擔得上”仁慈“二字。處在絕對強者的地位上,除了唯我獨尊了些,似乎也沒有別的毛病。
左使太簇不一樣,他看着和顏悅色十分好說話,但底下人與他相觸時皆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說錯話便會被拖出去剮了。
但偏偏是這位左使,前段時間惹到了魔尊。因為他輸給了中土一女子,還輸得十分丢臉,盡人皆知,因此魔尊大人完全不念舊情,直接賞了他十鞭裂魔鞭。
過後這倆似乎完全未生嫌隙,一切仍是維持原樣。
未經通傳的太簇一進殿,便掃到了置于案頭的那個碧綠色閃着鎏金的螺母。這螺母應是一對,用于傳音之用。
斬蒼以前從來都不用這種東西,他恨不得全世界無一人能聯系上他。如今他将這螺母放在眼皮底下,是需要和誰傳音?太簇在進來時,甚至不小心瞥見了他的嘴角沒來得及收起的……近乎缱绻的笑。
魔域陰沉沉的天空所釀制的情緒滲進這位左使的心裏,他想起那日虛昴說,斬蒼下達通緝令,或許是為了留那女修一命,加之,中土修士傳言,蒼梧山一劍修從黑齒谷帶出了一柄神劍。而斬蒼回魔宮之後,又立即将通緝令解除。
這一切的一切,雖無一人敢向魔尊本人求證他消失那段時日的去處,但有心人總會把這幾樁事聯系到一起去。
太簇不動聲色地站在案前,斬蒼擡眼看他,率先開口問他來是有何事。
“屬下來是為告假,”太簇語帶試探,“我已查明,上次暗算我的那名女劍修,名為櫻招,是蒼梧山的修士,現于冀州範圍內活動。我上次在她手上吃了那麽大一個虧,尊上雖撤銷了通緝令,不再治她的罪,但屬下實在咽不下這口氣,這次必須去找她讨回來。”
斬蒼眉目一凜,他倒忘了,還有這樁事。
“太簇,”斬蒼沒以職位相稱,只輕輕巧巧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此時此刻,斬蒼把他當成朋友,是從黑齒谷到厭火魔宮,這漫長的幾十年時光中,斬蒼唯一的朋友,“櫻招在演武場上造成的混亂,歸根究底是我一手促成的。我早就看出她不是你,但那時我想知道她的目的,所以并未加以阻止。連累你名聲受損,是我的錯。”
他全程沒有用“本尊”這種稱呼,似乎又變成當年初出黑齒谷的那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少年,但話裏話外所透露出的意思讓太簇內心一緊,幾乎不想再聽下去。
但是不行。
太簇只能佯裝鎮定地站在原地,聽着斬蒼認真地說道:“你若是不服氣,我可以與她商量,看她願不願意再與你比試一場,但即使有這場比試,也是點到即止。太簇,你不能……再找她麻煩了。”
“我承認,你很懂人心。”櫻招收回目光,淡淡道,“但你頂着這副殘破的身軀,實在沒什麽說服力。”
太可怕了,她永遠都不要變成這樣。
私牢外,賀蘭舒早已在門口候着。見櫻招出來,她立馬拱了拱手:“蒼梧山的諸位,已經到了。”
帶着蒼梧山諸位弟子來的是參柳,代行掌門職責。因為岚光仙姑這幾日對于參透天地妙法又有了新的體悟,幹脆甩手閉關,打發了參柳出來與其他幾大仙門一起,上長留仙宗問罪。
裹在雨霧中的長留仙宗,靈脈已然枯竭。入目雖仍是好山好水,卻由于疏于打理,而呈現出一股邪氣沖天的繁茂。仙宗內的弟子們已被遣散,衆人一路沿着石階而上,越往裏走,越是一副破敗之象。
偌大的仙宗,由繁盛到落魄,總是有跡可循的。
自十三雀叛出長留仙宗之後,這幾年仙門大比,長留仙宗雖每年都出席,也象征性地派出了一些弟子進行比試,但一直排名末尾,不值一提。
沒有人會同情弱者,更何況是天生慕強的修士。既然長留仙宗已經跟不上其他仙門的腳步,他們自不會大發善心前去相幫。于是這點蛛絲馬跡被放過,直到仙人撫頂這等邪法出世,才引起了其他門派的注意力。
浩浩蕩蕩的一行人,起哄似的擁入長留仙宗,帶着三分激憤、四分正義,還有幾分妄圖要瓜分這仙門財産的私心。各自心裏的算盤還未打完,卻發現長留仙宗四處都尋不到包括掌門在內的幾名罪魁禍首。
一番搜查之下,終于在後山禁地尋到了那幾人的身影。他們并不是打算認罪伏誅,而是早已被人挑斷了手腳筋,割了舌頭,廢掉了修為,頭頂上還插着幾根銀針将魂魄鎮壓住,吊着一口氣求死不能。
年輕一輩的修士們沒見過這陣仗,加上這禁地四壁皆是腥臭的魔血,從地底滲出來的陰冷幾乎要穿透修士真言。
寒意浸入發膚,有人當即吐了出來,被同門攙扶着退出了禁地。最鎮靜的反而是被縛得最緊的魔修。
一陣毛骨悚然的笑從他腹中發出,在禁地內不斷回蕩,察覺到衆人将目光皆投于自己身上,他才得意揚揚地開口道:“怎麽樣,送你們的大禮,還滿意嗎?我知你們這種人,道貌岸然慣了,若是寄希望于你們,說不定鬧到最後便是個'自罰三杯'的結果。所以,不勞你們費心了,我親自動手,買個放心,也省得髒了你們的手。”
這一切的确是十三雀的手筆,他知道自己心魔入骨,已無藥可救,故意将仙人撫頂之事辦得漏洞百出。雙生蠱在身,他無法親自弑師,可他對于長留仙宗的怨氣實在難消,于是他向心魔獻出了最後一縷神識,徹徹底底被心魔吞噬,這才從雙生蠱中得到解脫。
縱使參柳與十三雀相交一場,此時此刻他也的确從這魔修身上找不出半分十三雀當年的影子了。
心中五味雜陳,不免唏噓。
他看到押解魔修過來的櫻招仍舊盡職盡責地抱着劍守在一旁,心緒卻似受了不小的影響,整個人氣壓極低的模樣,便示意她先出去。
櫻招卻搖搖頭,湊到他身邊道:“師兄你只是代行掌門職責,論資歷論輩分,在這群人當中還說不上話呢,我當然要留在這裏給你撐腰啊。”
話說的也是。
目睹師兄妹二人這番舉動的魔修,輕飄飄笑了一聲,又将目光移向四周,一只豎瞳難得沒盯着人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也許是在透過森森血跡在哀悼族人,也許沒有。只是他的身軀看起來更破了,背脊佝偻起來,像一截飽經侵蝕的腐木。
十三雀的确是個徹頭徹尾的可憐人,還有那懷了魔胎、還非要生下來的賀蘭夕。
櫻招默默嘆了一口氣,看到魔修的肉身有消散的跡象,突然眉頭一皺,想起了什麽,直奔過去問道:“你既然早幾日便把仇報了,為何還要将法陣繼續完成?寧願犧牲賀蘭夕的性命也絕不手軟,難道想要借運的,并不是長留仙宗,而是另有其人?”
魔修的身體由于妄念消散,此時已經完全撐不住了。整個身軀委頓在地,手指生出一團煙霧,漸漸地侵蝕整只臂膀。
心魔,自人心中生出,不死不滅。有妄念便易生出心魔,萬物法則如此,縱是女娲在世,也無法徹底拔除人性的陰暗面。十三雀将肉身與意識徹底獻給心魔之後,獲得了超越自身數倍的力量,但代價卻是肉身與魂魄徹底消亡。
大仇得報之後,他體內再無可供心魔吸食的妄念,于是心魔準備抛棄他,伺機尋找下一位宿主。
他将豎瞳轉向一臉驚愕的櫻招,聲音虛弱:“你猜我會不會告訴你。”
晦氣。
櫻招:“不說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她沒有故意拿喬,問出這個問題的确是意識到了不對勁,但也不是非得從他口中得知答案。這種極低的好奇心令她在黑齒谷大半月都沒有試圖推開過那扇斬蒼禁止她推開的門,更何況,這整樁事情,與她實在沒多大關系。
頭頂驀地被人輕敲了一下,她捂着腦袋瞪了一眼參柳:“你打我幹什麽?他不說,我還能求他說嗎?”
“這麽多人看着呢,”參柳瞟了一眼四周,壓低聲音,“你好歹表現得在意一點嘛。”
“那……我裝也裝不像啊……”
師兄妹二人湊到一起咬耳朵,那心魔竟爆發出一陣樂不可支的笑,笑聲随着肉身的消弭而漸漸渙散,一同渙散的還有一句意味不明的道別——
“我們會再見面的,櫻招,一定會。”
禁地內衆人面面相觑、議論紛紛,倒是流波島的島主出來寬慰道:“櫻招小友且放寬心,被心魔所惑的修士,從前有,現在有,今後依舊會有,不是你生出心魔,便是別人生出。所謂正人說邪法,邪法悉歸正;邪人說正法,正法亦歸邪。修士修行,窮其一生都要與心魔鬥争,你必然會與這心魔再次相遇的。”
不只是她,他們都會,只是不知道,下一個生出心魔的會是誰。
島主這番話也并不是說給櫻招一個人聽,而是說給在場的諸多年輕修士聽。跟着入禁地的修士們,大多年紀正輕,前途正好,又疾惡如仇,面對此情此景更需要穩固心境。
天色微暗,衆人在一番商議之下,決定将那幾個罪魁禍首頭上的鎮魂針拔出,給他們一個解脫,也算是陰德一件。至于這虐殺了衆多魔族的禁地,則被一把火燒光,化作了灰燼。
一場浩浩蕩蕩的讨伐,由于門派內部已血債血償而草草落幕。
蒼梧山是最先離開長留仙宗的,其餘幾個門派自有他們的打算,他們管不了,也不在意。
下山的路上氣氛有些凝重,衆人像是都未曾緩過神來,直到步入燈火煌煌的金陵城,才感覺被仙宗禁地魇住的思緒開始活絡。
參柳做東請師弟師妹們在金陵城最有名的酒樓中胡吃海喝了一頓,這一日才算是昏昏而過。櫻招沒吃別的東西,只是飲了不少酒。
夜氣清爽,霏霏的雨絲将一切都朦胧了,偏有一張面孔卻朦胧不了。她将手伸進袖口,于今日不知道第幾次摸了摸那只螺母,又将手抽出來。
再忍忍,還不到時候。
櫻招跟着同門一道走回蒼梧山別館,沒再回賀蘭氏安排的府邸。一行人稀稀拉拉地往各自房間走,唯櫻招的腳步要急切一些。
進了門,參柳卻跟着進來了。她一臉莫名地看向他:“師兄,你不睡嗎?”
參柳十分糾結,好幾次想開口卻沒發出聲音。終于,在櫻招徹底失去耐性之前,他踟蹰着問道:“今日困住那魔修的法陣,結印手法複雜,應當不是出自你手。是誰幫了你?”
那法陣雖然被櫻招修改過,但櫻招于法陣一門的全部學問,皆是參柳所教,他熟悉她所有的布陣方式,并且能迅速察覺出漏洞所在。因此,他能很輕易地感應到,這法陣,原本是由魔氣結成。
參柳這話問到了點子上,櫻招自知理虧,也沒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反問道:“你上次不還說同意這門親事了嗎?”
“不是,還是那一個啊?”參柳腦回路也挺清奇。
他這師妹不是玩性挺大的嗎?一個月能換三個心動對象來着啊。敢情那次“選妃”竟沒讓她看上一個?
這下麻煩了……
櫻招面不改色:“換了,所以你再同意一次吧。”
反正師父沒來,她今夜又喝了酒,膽子簡直大到沒邊了。
偏偏參柳還信她這套,他被櫻招這副毫不占理卻又絲毫不懼的模樣給唬住,一臉呆滞地點點頭:“噢,那師兄就勉為其難再同意一次吧。”
好不容易将參柳送走,櫻招對着門板靜默了片刻,才轉身走回房間。
屋內燭光疏疏朗朗,燈下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颀長身影,漂亮流暢的輪廓像是鑲了一層茸茸的金邊,豹子似的往她心裏撲。
櫻招原本背着手,想要矜持一下,還假裝四處去張望房裏的擺設。但沒繃多久,便酒意上頭地三步并作兩部傍到他身旁,仰着臉問道:“你怎麽找過來的?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我今夜換了地方。”
被她晾了一整天的斬蒼原本板着個臉,漆黑的眸子垂下來,沒做任何表情。看到她這副黏糊糊的模樣又瞬間被熨軟了心。
櫻招沒留意到他的耳朵很沒出息地開始變紅,只感覺到自己的腰肢被他反應很快地摟住。兩道靠得極近的影子瞬間重疊在一起,清冽的木香全然将她包裹,再不分你我。
橫在櫻招腰上的臂膀用了不小的力氣,她再想隔遠點已是不能,只能看着他低下頭來,将吻落在她的眼皮上。
綴着顆唇珠的唇瓣清清淺淺地印在她的面頰上,他一邊親一邊回答她的問題:“傳音螺母上有我的追蹤咒,你帶在身上,我就能知道你在哪裏。”
嘴唇被細細密密地含住,櫻招被親得暈暈乎乎,只聽見他又咬着她的嘴唇問道:“方才進你房間的,是你師兄?他口中所說的'親事',是怎麽回事?”
什……什麽?他聽到了?
櫻招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将他推了一把,沒推動,反而被更深地撈住。斬蒼将她攬進懷裏抱上膝頭坐好,一雙眸子盯住她,十分犀利地問道:“'換人了'又是什麽意思?”
完完完蛋了,居然全被他聽見了。
櫻招腦子轉了幾轉,決定後發制人:“你怎麽能不敲門就直接這樣出現在我房間聽牆角?”
斬蒼眉毛一挑,“敲門?”
櫻招見他一臉的不可思議,又接着道:“我好歹也是個女子,女子閨房怎麽可以直接進!”
“誰都不可以嗎?”
“不可以。”
那從不需要敲門進房間的魔尊竟真的認真思考了一下,然後拉着她站起身來,大步流星地朝門口走去。
“行,”他邊走邊點着頭,“我重新敲門來一遍,你最好趁現在想個合理的解釋。”
竟然這樣打岔都沒逃過。櫻招認命般被他牽着,二人還未在門口站定,房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推開。
參柳一只腳踏進門檻,兜頭便是一句:“剛剛差點被你糊弄過去!你換了人那不還是魔族……嗎?”
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
因為魔族就站在他面前,牽着他最親愛的小師妹,而小師妹本人則一臉如喪考妣。
她戰戰兢兢地看着斬蒼回過頭來看向她,一雙眸子不辨喜怒,聲音愈發柔和:“誰都不可以直接進你的房門,是嗎?”
夜雨還未停,潇潇雨聲伴着一絲涼風刮進房內,房門口兩個身量高挑挺拔的男子的目光皆緊逼在櫻招身上,等待着她給個說法。
被涼風刮醒了酒意的櫻招打了個激靈,只覺得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大半夜的房間竟變得這樣擠。
斬蒼明顯是敷衍不得的,已經回過神來的師兄也是,寄希望于他認不出來斬蒼是魔,這根本就是癡心妄想。
在這瞬間,櫻招的腦海中閃過很多個念頭,丢臉的、悲觀的、覺得自己倒黴的、想要裝死的……但這般突兀地被師兄撞破私情之後,櫻招卻唯獨沒有一星半點要從斬蒼手中抽出手來的想法。
很奇怪,明明自己并未想好該怎麽和斬蒼走下去,或者說,該不該和他走下去。
她的手比起斬蒼的來說太小,被他握在掌心,只露出一小截細白指尖,松垮垮地暴露在空氣中。下一刻,那截指尖遵循了內心當中最離經叛道的指令,勾在了斬蒼的手背上。
被回握住的魔尊怔愣了一下,一句柔情逼問率先收兵。
躍然在眉間的情緒無從辨認,他有些不太自在地移開目光,手卻很誠實地将櫻招抓得更緊,甚至當着參柳的面,将她扯到了身邊,五指張開擠進了她的指縫。
目睹一切的參柳差點沒站穩,血液直往頭頂冒,氣到幾乎要昏厥。
吃裏爬外的丫頭!
參柳氣歸氣,但他也明白,在這裏動手是萬萬不能的。這個魔族,只身闖進修士窩也絲毫不懼,身上魔氣盡斂,竟完全沒讓他察覺。再看那副面容,長得……反正一見便是能讓他這小師妹色迷心竅走不動道的那種。
該死,櫻招究竟從哪裏招了這麽個禍害。他現在懷疑她根本就沒換人,從始至終都是這一個!
這時院子裏隐隐有動靜傳來,是晚歸的師弟師妹們的笑鬧聲。參柳手疾眼快,另一只腳随之踏進來,身後兩扇門轟然關上,隔絕了一切有可能投過來的探究目光。
率先釋放出的善意讓櫻招虛張聲勢的爪子收了回去,她鎮定下來,目光在斬蒼和參柳身上轉了一圈,決定先介紹一下對方:“斬蒼,參柳……我大師兄。”
這便完了?被點到名字的二位,在這般輕飄飄的介紹下,無一人是滿意的。
斬蒼,沒名沒分,情緒雖沒表現在面上,但他回頭時壓下來的視線明晃晃地昭示着他很不爽。
參柳後面好歹還接了個稱呼,面色稍霁。可下一瞬,他便眉頭一皺,失聲道:“斬蒼?!”
櫻招硬着頭皮點頭。
參柳不死心,又向前一步:“是那個,斬蒼?!”
因為這個名字太過如雷貫耳,所以他實在是沒敢往那最不可能的方向去想。
櫻招在參柳面前的确是放肆慣了,連番逼問之下,竟變得不屈不撓起來。她看着他,一臉無畏:“是!是那個斬蒼,那個魔族最大的大魔——。”
一張大掌罩在她面上,斬蒼從她頸後橫過來一只臂膀,輕輕捂住了她的嘴。但她的身軀比起他來實在太小,在這種姿勢之下,整個人幾乎被他單手納進臂彎,連帶着一雙眼睛也被掩住。
“好了,櫻招,他已經知道了,”一直沉默着的斬蒼終于開口,他看着參柳,坦然承認,“是,本尊……”頓了頓,又改口道,“我是斬蒼。”
看在櫻招的面子上,他對她的家人已經拿出了最謙和的态度。
參柳也不是那般不講道理之人,自然能察覺到氣氛的緩和。他的目光在櫻招和斬蒼之間轉了又轉,最後只嘆了一口氣,問道:“你們認真的?”
“我是認真的。”斬蒼答得很快。
絲毫沒有猶豫的一句話,讓在場的另外二人都有些說不出話來。
櫻招在他掌心眨了眨眼,覺得自己的臉漸漸開始發燙。熱得厲害,又不想讓他察覺,她便只好伸手去扒拉他的魔爪,邊扒拉還邊扭頭看他,理直氣壯地直說道:“我還沒想好。”
話雖如此,手卻一直揪着他沒松。像還沒定性的貪心小孩,看到好東西要先霸占着,玩膩了就扔到一旁積灰。
斬蒼沒介意她這點貪心。
“沒關系,你慢慢想。”
他低頭迎上她的視線,明明目光極其溫柔,櫻招卻莫名看出了點秋後算賬的意味。她不禁瞪他一眼,然後從他懷裏鑽了出來。
“師兄,”她向着參柳走近一步,躊躇着問道,“你會,你會告訴師父嗎?”
不錯,還知道怕。
參柳那一臉“好白菜被豬拱了”的表情終于緩和了些。雖然這情形,指不定是誰拱誰。
他沉吟半晌,才低聲嘆了一口氣:“你就是仗着師父沒來,師父要是在這裏,我看你還敢不敢這樣跟我說話。”
“那我必須不敢。”櫻招很識時務。
“罷了,師父那邊,你自己去說,今日之事,我就當沒看到。”
櫻招眉頭一松,覺得師兄這反應,倒是和臨則那日偶然撞見櫻招,決定放她一馬之後,說出的話一樣。
兩人是真有什麽故事吧,但她這段時日一樁接一樁的事情,太過匆忙,都沒顧得上向風晞師兄打聽。
參柳這裏的算盤打得極好,他想着反正櫻招自己也沒弄明白要幹什麽,太過急着跳出來反對說不定會起反效果。況且,他本身對魔族……其實并沒有那麽深的敵意。“斬蒼”這個名字,在他這裏,也并非全是惡名。
被當作正道魁首培養的蒼梧山下任掌門沒好氣地瞥了一眼那傳聞中的魔尊,對方卻完全沒理他,一門心思只盯着櫻招的後腦勺看……
一副完全被吃死的模樣,簡直膩歪到讓無關人士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話已至此,參柳再沒什麽話好說,轉身拉開門欲走。一只腳都走出去了,他才回過身來、沒頭沒尾地沖着斬蒼問道:“臨則……她怎麽樣?”
斬蒼愣了片刻,才答道:“她很好,她是我選中的下任魔尊的最佳人選。”
“這樣啊……”參柳聲音低下來,“那的确很好。”
下任魔尊?右使臨則?
櫻招突然雙眼放光,恨不得立馬跟着參柳走出去問個清楚。但參柳沒再問下去,而她也沒有成功走脫。
敞開的房門再次被關上,房裏終于只剩下她和斬蒼兩個。她回過頭,看到背着燭光的魔尊大人好整以暇地抱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然後問道:“現在,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啊,她差點忘了,還有兩個死亡問題等着她……
“你記性可真好。”櫻招慢吞吞地挪過去,厚着臉皮将他的手扯下,又蠻橫地把自己的手塞進他掌心,順便整個人都往他懷裏鑽了鑽。像抽枝的嫩芽攀上一棵大樹,将樹身纏得死緊。
斬蒼原本就緊繃的身軀變得更僵了,他認命般低下頭,臉貼上她的發頂蹭了蹭,才收緊雙臂将她一把罩住。
“親事是師兄随口胡謅的,我也沒換人。”斬蒼的胸口傳來甕聲甕氣的回答,櫻招呼出的熱氣透過衣料傳進胸口,他一整顆心都随之變得充盈起來。
櫻招不知道想到了哪裏去,一顆被他蹭得毛茸茸的腦袋擡起來時,雙頰已是通紅。她擰着眉頭思索了好半天,只茫然道:“那你說怎麽辦嘛……不然我哄哄你?”
一雙清亮的眼似乎要将屋內所有的光線都網羅進去。
櫻招似乎沒有發現,她真的很有招蜂引蝶的潛質。一句話就能讓人心如鼓擂,偏她自己毫不在意。
還是不要讓她知道了,不能将她放出去禍害別人。
被擾亂了心神的斬蒼極輕柔地笑了一聲,然後閉上眼睛低下頭湊近她,低聲吩咐道:“嗯,那你便親親我,主動一點。”
好吧,反正也不是沒主動過,只是她昨天覺得自己不能輕易原諒他,所以全程不太主動而已。
櫻招先親了一下他的唇,準備親第二下時,目光又被他左眼處原本藏在眼皮裏的那顆痣吸引住。她将唇移到他眼皮上,落下一個吻,然後真情實感地誇道:“你這顆痣,生得真好看。”
攬在後腰的手緊了緊,斬蒼突然低下頭貼着她的耳朵接連親了好幾口,呼出的熱氣令她的臉頰和脖子都開始發麻。
“真會哄人啊……”他輕嘆一聲,将她擁住。
月漫花窗,外面的雨已經停了。
夜風刮過樹梢,蒼梧山別館一隅,有間客房的門窗似被一道勁風撞響。
門口洩露出一絲金光,那是櫻招睡前設下的禁制,防止房內氣息與聲音外溢。但這道禁制卻在此刻發生了小小的松動,一縷泛着清新木香的魔氣竟将禁制纏繞住,浮薄清輝似妖異的紫月,順着縫隙蔓延出來。
玩雙陸到深夜的弟子們推開房門,看到櫻招門前似有紫光閃爍。揉了揉眼睛,正打算看個分明,再睜眼時,緊閉的門扉卻安靜如常,全無異樣。
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的弟子笑了笑,打着呵欠眯縫着雙眼轉過身,沿着回廊走遠了。
與此同時,櫻招的房內那盞燭火終于燃盡,燈花“啪”地炸開一絲星子,又寂寥地被黑夜吞沒。
更為寂寥的是這間房,原本擠在床帳內的兩道身影已然消失,只剩下皺巴巴的被單堆在一處,未來得及處理。而枕頭上,正安靜地躺着一個巴掌大的酒壺。
紫雲壺,是櫻招此番出門偶然間從妖商那裏購得的。
在魔域那段時日,日日宿在野外,櫻招實在是苦不堪言。她将斬蒼送的琅玕石換了巨額靈石之後,便花重金購入了這個法器,壺裏辟了一間屋舍和一汪溫泉,從此便再不用苦兮兮地風餐露宿。
此時倒是便宜斬蒼了。
不過橫豎是用他的錢買的,櫻招想着,請他來做做客也沒什麽。
參柳事忙,岚光仙姑閉關之後,門內還有許多事情需要他處理。
短暫休整一晚之後,他便要帶着随行弟子回師門。
荒唐了一整夜的櫻招在遠近山鳥聲中踏出房門,看到孤寡人士參柳已經整裝完畢,坐在亭子裏裝模作樣地沏茶。
她與斬蒼昨日宿在一處,想來發生什麽都不足為奇。
能怎麽辦呢?
修士之間若是看對眼,結為道侶一同修行,再是正常不過。可修士與魔族,這條路該怎麽走下去,卻一眼望不到結局。
紅杏深花,菖蒲淺芽。櫻招隔着一道回廊,遠遠地走過來,不知是不是自己還未睡醒,她只覺得師兄看起來從未如此悵然若失過。
可走近了,又全然不是這麽回事。
參柳撩着眼皮沖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算你還有點良心,知道起來送送師兄。”
清晨的涼風掠過他的眉眼,仍舊是一副明媚清俊的模樣,似乎沒沾染上半點梅雨時節的陰霾,反而生龍活虎得随時能在冀州與青州之間禦劍跑個來回。
櫻招打了個呵欠,一個跨步在他面前坐下,盯着他看了好半晌,才好奇地問道:“師兄,昨天你說的那個右使臨則……”
作為蒼梧山掌門親傳大弟子,又是個成天樂呵呵的老好人,櫻招敢說,參柳絕對是住在桃花島上的人,但即使想往他身上撲的姑娘們再多,她也沒聽說過他招惹過什麽情債。這是頭一次他這麽關心除他們師兄妹之外的陌生人,然而他卻不肯說實話。
“沒故事,別瞎打聽。”
參柳試圖就用這麽一句話将櫻招滿肚子的疑問堵死。
櫻招沒那麽好糊弄,她眨了眨眼,裝作十分不在意的模樣說道:“噢,那我不問就是了,只是我原本打算告訴你,我在魔域與臨則打過一回照面來着……”
“照面?”參柳愣了愣,“你見到她了?”
于是櫻招便将自己與臨則那次偶然相遇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雖然臨則不許她将此事對任何人說起,尤其強調了不能對參柳說,但那時她們兩個算是敵對立場。
今時不同往日,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櫻招決定不能讓這份恩情被埋沒,至少應當讓參柳知道,人家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放她一馬。
可參柳看起來很平靜,或者說,表面上很平靜。他抿着嘴唇,将眼睑垂下,不發一言。
“師兄?”
還是櫻招先出聲叫他,他才如夢初醒一般看向她,卻一時之間找不回自己的聲音。好半晌,他才說道:“既然她不想讓我知曉此事,那我就當作不知道好了。”
不是,這兩人怎麽回事?明明都是張揚外放的性子,卻對有關彼此的事情緘口不言。
而且,參柳雖然看着心大,但實際上誰也不及他有分寸,他不願意說的事情怎樣都不會讓人套出口來。
櫻招放棄了繼續追問,只撐着下巴問道:“師父那邊,為什麽,你願意替我隐瞞呢?”
“嗯,好問題。”參柳認真思考了片刻,才半真半假地回道,“大概,我只是不想你被師父抓回去接任峰主吧。畢竟我現在還只是個代理掌門,萬一你先接任峰主了,那不從此壓我一頭了?”
騙人,根本不是這種原因。
櫻招嘴角垮下來,參柳大笑一聲,拍着她的肩膀道:“師兄是不想讓你變成我這般無聊的大人,我們櫻招嘛……做自己就好了。行啦,該幹嗎幹嗎去吧,我這就走了。”
烏泱泱的蒼梧山弟子們,來得快,去得也快。晌午時分,便已經走得沒影了。
斬蒼也是,一大早便回了魔域處理政務。
天光亮得有些寂寥,櫻招就這樣躺在院子裏的藤椅上,将白日遣送。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聞到了扶桑樹的味道,那味道将她一點一點包圍。她睜開眼,看見夕陽正向着院牆傾斜,再側過臉,才看到斬蒼靜靜地坐在她身邊,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遵循本能地支起身子,伸出手鑽進他的胳膊,将臉埋在他脖頸處蹭了蹭,十分眷戀地聞了聞他身上的香味,又捏了捏他的耳朵,才撤開些許距離,打算就這樣望着他。
後頸處的胳膊突然收緊,斬蒼閉着眼睛将另一只胳膊橫過來,摟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撈進懷裏。寬大的袖袍遮住她的身子,要将她藏起來似的。
“又不給我名分,又要對我上下其手,你好不講道理。”他模模糊糊地在她耳邊說話。
“論不講道理,那我還是比不過你。”櫻招笑了笑,“而且,名分這事,的确需要從長計議。”
斬蒼輕哼一聲,又問道:“你師兄走了?”
“嗯。”
“你也打算回去嗎?”
“你希望我回去嗎?”
斬蒼睜開眼,漆黑的眸子看起來幽深無比。他伸出一只手慢慢地牽起她一縷頭發,纏繞在指尖把玩。
片刻之後,他才緩緩開口:“我對你沒有任何的要求,你想游歷山川便盡情游歷,想回師門休息便回師門,反正,我都會陪着你,”他說,“只是不知道你的師父,會不會同意你與一無名小卒做道侶。”
無名小卒?
櫻招愣了愣,拉開與他的距離,直視着他的眼睛,“你不當魔尊了?”
昨日他說,臨則是他為自己選好的下任魔尊的最佳人選。他是什麽時候有這個打算的?
“不當了。”這般重大的決定,卻被斬蒼說得異常輕松,好似這個位置對他來說實在可有可無,“我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坐了太久,是時候換一種活法了。”
他幾乎是一出黑齒谷便當上了魔尊,根本沒體驗過那個位置以外的人生,每天睜眼閉眼看到的都是相同的面孔,處理的都是同樣的争端,很無聊,也很荒蕪。
如果沒有遇見櫻招,他遲早也要跨出這一步,櫻招的出現只不過加速了這個過程。
而被他摟在懷裏的櫻招,只愣了一瞬,便明白過來,他做出的決定并非一時腦熱。況且,他的力量源泉與魔尊之位無關,當不當那個魔尊,根本無損于他的強大。
櫻招想起他說過,他從不會在別人面前閉眼睛,那時她還百無禁忌地叫嚷是因為很多人想殺了他替天行道。她也想起他說過,他仇家很多,要她從此以後保護好自己,再不要踏足魔域。
更重要的是,她想起來,昨日那心魔說,歷任魔尊皆不得善終。
現下他已經做出了選擇,正如刑天所說的那樣,成魔成神,或是成為普通人,都在他一念之間。
櫻招明白,他在一步一步地掃清她的猶疑。
這一次,她終于沒有矢口拒絕他,說出“誰要和你當道侶這種話”來,而是一點點地撫摩着他的眉毛與眼睫,直到點上那顆只有他閉上眼睛,她才能看到的痣,說道:“不當便不當吧,那位置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嗯,”有愛意凝結在他眼裏,他點頭附和,“是沒什麽了不起的。”
“不過,你當初為什麽要選擇成為魔呢?”櫻招問。
“選擇成為魔族的理由……”他拉住她的指尖,慢條斯理地說道,“其實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那時候魔族動蕩不止,怨氣侵入黑齒國——黑齒谷以前所在的地方——那邊生活了不少上古遺民。怨氣導致遺民們心境受損,有堕魔的危險,所以他們選擇舉族搬遷,但我紮根在魔域,勢必無法那般輕易離開。”他細細解釋一通之後,才輕飄飄地加了一句,“況且,有些亂局總得有人去收拾。如果你對這段過往感興趣,以後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
聽起來這才是他選擇成為魔的真正理由,與櫻招設想的還是有很大出入。
“我原本以為你只是覺得好玩……”
“好玩?”他思考了一下,搖頭道,“以前我不會有這種類似的情緒。”
注視了這片土地幾萬年的扶桑樹,三界九幽、六合八荒皆在他腳下,識海中容納的事物太多,所以他幾乎是萬事皆空。
孤獨與單調于他來說,是享受。他享受着沉默地主宰這個世界的感覺,他從來不覺得有何不妥。
夕陽沉到院牆後面去了,天色漸漸轉成淡紫,斬蒼浸潤在夜色中的那張臉,輪廓更為凸顯。
櫻招在魔族戰将選拔那日第一次見到斬蒼時,從未想過他有一日會屬于自己。
一襲華貴氅衣站在高臺之上,氣勢逼人,滿臉倨傲。猛然貼近時周身的威壓恐怖異常,令她氣都喘不過來。他出手毫不留情,将她撂翻在地不說,還不耐煩地叫人把她扔出去。那時,他一片衣角都不許她碰,看她的眼神滿是厭惡。
即使那張面孔與那副身軀再令人神往,也很難讓人有接近他的欲望,因為他看起來太過無欲無求。
接近他會粉身碎骨的吧。是雪中最漂亮的小狐貍,将一身皮毛剮下來送他,也換不來半點側目的那種粉身碎骨。
可斬蒼現在呢?他已經将主宰他的權力交給了她。
櫻招想,沒有人會不迷戀這種感覺。
夜裏,櫻招決定帶着斬蒼去逛逛金陵城。
魔尊大人千裏迢迢來到中土,她自然是要盡盡地主之誼的。只是,金陵城內近段時日由于長留仙宗之事,各大仙門皆盤桓在此,修士衆多,而斬蒼身份特殊,為避免他遭人認出,櫻招還是要求他将面具戴上。
“比起我來說,應當是你更加引人注目吧?”斬蒼說,“畢竟,你們中土修士,不都在傳我是個形貌醜陋的怪物?”
這樣說着,他還是拿出一堆造型各異的面具,讓櫻招替他挑一個。
櫻招沒想到自己在演武場上随口胡謅的一句話,卻被他記得那樣清楚。不過,要是好好算賬的話,他未必能讨着好。
論造口業,還是魔尊大人比較在行。
她挑了一張鑄着燭陰紋飾的面具在他臉上比畫了一下,半截的款式,可以遮住他上半張臉。
不得不說,他這張臉似乎怎麽倒騰都無比吸睛,面具貼上時,竟襯得他那張綴着顆唇珠的唇瓣形狀更為美好,兩道流暢鋒利的下颌線露出來,櫻招當即就想給他換一張。
可看來看去也舍不得換,只好作罷。
“幫我戴上?”斬蒼翹着嘴角将腦袋低下,湊到她面前,頓了頓,又輕聲喚了一句,“主人。”
聲音像含着糖霜,引誘她給他套上繩索似的。
兇猛的豹子心甘情願攤開肚皮讓人撫摩,被人俘虜。
櫻招一邊在心裏感嘆着男色誤人,一邊捏住面具的細繩,踮起腳尖将他圈進臂彎。他便順勢将頭埋進她的頸窩,親昵地蹭了蹭。邊蹭邊聞,面具都系好了也舍不得離開。
櫻招忍不住揪住他的耳朵,問道:“我身上還有肉味嗎?”
“嗯,有啊,”他含糊不清地低聲應道,“是想将你生吞活剝、吃進肚子裏去的那種肉味。”
這種流淌在血液裏的香甜味,比起花香、草香這種看似風雅實則無關緊要的味道來說,對他的吸引力要更為致命。
同黑齒谷第一夜那般如出一轍的表達方式,但那時櫻招只覺得他說話惡毒,現下卻覺出了另一種滋味。
怎麽會覺得他無欲無求呢?他對她整個人都有一種病态的迷戀,平時人模狗樣一點也不顯山露水,獨處時便開始原形畢露。不許她離開他半步,似乎要将彼此的骨肉全部粘連到一起。
月色疏朗,夜市繁華,人潮湧動。
煌煌的燈火将黑夜照亮,各處都充滿了煙火氣。
他們如同人世間最尋常的伴侶一般,尋了一處熱鬧的街市,從街頭逛到巷尾。
小攤上賣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和吃食,有些連櫻招也沒見過,更別說斬蒼這種,生命中從來不會出現“玩樂”二字、只知道搞事業的魔。
尋常的煙火氣,斬蒼在巡視自己領土時當然遠遠地感受過,更遠一點的,是他還未生出人形時,作為那棵已開靈智的扶桑樹,對這方世界的注視。
他什麽都見過,但又什麽都不懂。
坐上魔尊之位後,他便更加不可一世。無論何時何事,從來都只有別人取悅他的份,他不會、不懂,亦不想去取悅別人。像這樣陪着一名女子,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只是為了閑逛……這種事,他從未料想過。
這又是一門他需要從頭開始學習的學問。
櫻招似乎也很不習慣,她與他之間的相識相交,一直以來都沒有遵循正常的順序,現下也只停留在很膚淺的階段。
她甚至會逛着逛着就自顧自地往前走,将斬蒼甩開好大一截,過了許久才茫然四顧,感覺自己落下了什麽東西。
斬蒼通常會自己跟上來,手裏還抱着一堆小玩意。那是櫻招并未開口索要,卻不經意多看了幾眼的東西,他停下腳步,全部買了下來。卻沒想到付錢的當口,櫻招就已被下一個小攤吸引。
是真的三心二意,為此斬蒼有些苦惱。
偏偏她渾然不覺。
在櫻招第三次将斬蒼落下時,她回頭一看,那有手有腳的高個子的魔尊,竟像是故意要看她何時才能将他記起來似的,站在原地就這樣看着她。
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他收斂了威壓,但周身氣度卻遮掩不住。比尋常男子要高大不少的身量,修長勻稱,遠遠瞧着像是哪家的貴公子。面具遮住半張臉,卻絲毫沒有遮住他的美貌,反倒更為引起旁人的窺探欲。
四周有不少姑娘頻頻朝他回眸,只是被他那份瞧着就不好惹的冷冽感震懾住,一時間還沒有做出更為大膽的舉動來。
櫻招這時才恍然明白過來,他在等她走過去。
寶石般的眸子掩在面具之後閃爍,櫻招迎着他的目光,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直到,伸手牽住他。
“你幾歲了啊?”她小聲嘀咕,“還要等人過來牽?”
斬蒼沒有說話,只是悄然将她的手握緊,看向她的目光克制而柔軟,柔軟到他臉部利落的輪廓都随之軟化了下來。
櫻招踮起腳尖湊到他耳邊,又輕聲打趣道:“就這樣還想當哥哥。”
他不知想到了什麽,耳朵又紅了。
半空中有落花伴着夜風飄下來,櫻招擡眼,看到整條街道兩旁,方才還綠油油的只有蓓蕾的枝幹,竟在這瞬間全都墜滿了花。
不只這條街,滿金陵城的花季像是提前到來,一簇一簇的花枝擠在一起,連綴成一片花海。
賀蘭氏府邸內,賀蘭氏兩姐妹同母親正坐在廊下賞月。賀蘭夕這幾日情緒還算穩定,雖然一直未見得很開懷,但腹中胎兒脈象平穩,給了她不少勇氣。
閑談中,母女之間那些從未說開過的龃龉似乎也迎刃而解。
生的希望在延續,愛憎得失已然不重要,一切都在好轉。
烏黑的院牆邊,種着一排高大的桃樹。花期還未到,枝幹光禿禿的,在月下安靜地伫立。不知哪一個剎那,賀蘭夕擡起頭,竟發現院子裏的桃花就這樣悄然盛開了。
老族長随着她的目光望去,愣了愣,才說道:“近日城中修士多,許是哪位大能的力量産生了波動吧。”
“這麽大手筆,說不定是在逗姑娘開心呢?”賀蘭舒用肩膀戳了戳妹妹,“你說是吧!”
賀蘭夕露出一個過來人的笑,一邊摸着肚子一邊道:“我覺得是。”
事實上,根本不是某位修士在哄姑娘,而是某個姑娘在哄男人,導致滿城的花在一瞬間盛開。
鬧出大動靜的兩人若無其事地緊牽着手,順着人潮往外走。身邊有人擠過來,斬蒼将櫻招往胸前一貼,一條臂膀便順勢将她纏住,然後一低頭,唇瓣輕輕擦過她的耳尖。
一觸即離,害得櫻招捂住耳朵瞪向他時,只能看到他嘴角壓不下來的、做了壞事卻還得意揚揚的笑。
嚣張慣了的魔尊根本不知收斂為何物,一個沒看住,就原形畢露了。
櫻招跟着去揪他的耳朵,被他笑着捏住腕骨,攥住,寬大的袖袍遮住交疊的兩只手。他在袖子底下換了個姿勢,與她十指緊扣。
心跳與花枝上的鳥雀一樣奔忙,花瓣在金陵城內落成了雨,絢麗得如同一場幻夢。
他們頭頂的酒肆,有人從窗口往外探看。
“咦?那不是蒼梧山的櫻招師姐?”說話的是流波島的一名弟子,“她牽着的那個男子是誰啊?戴個面具也認不出來是哪派的弟子。”
“啊!我看看!我看看!”
幾名年輕的弟子在窗口擠作一堆,只一眼就看見了先頭的弟子口中所說的那人。太顯眼了,是伫立在人潮中也能立馬辨認出的存在。只可惜,櫻招帶着他穿行的速度太快,等到他們看到背影時,人已經走遠了。
行至一條僻靜小巷,四下無人,櫻招還未開口說話,斬蒼已經傾身襲上來,扣着她的腰肢壓在牆上。
吻了許久之後,他們回了賀蘭氏別院,鑽進了紫雲壺,一起看鋪在地上的星河。
紫雲壺內空間有限,星河又太浩大,在壺內鋪陳不開,最後只得往天上倒灌,又從四周傾瀉下來。法陣造就的月亮被擠在一堆閃着光的琅玕石吞沒,濤聲在耳畔轟鳴,櫻招覺得太吵,伸出雙手捂住了耳朵。斬蒼施了一道術法延緩星河流瀉的速度,四下才終于安靜了一些。
一顆一顆的琅玕石飄浮過來,櫻招伸手碰了碰,它們又極為活潑地在半空中碰撞一下,向着遠處飄走。
耳朵被斬蒼輕輕扒了扒,他湊過來,問她:“這條星河,你帶別人來看過嗎?”
送給她的東西,怎樣處置都是她的自由,他本不該這般計較,但不知為何,如果櫻招回答他她曾帶別人來看過,他會很不是滋味。
“當然沒有,”櫻招斜睨着他,“你當我是什麽人啊?我答應過你不會将黑齒谷裏發生的事情說出去半個字,便絕對會守口如瓶。這條星河,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不會讓除你之外的任何人看到。”
為此她還小小地開罪了岚光仙姑,真是罪過。
斬蒼心緒有些複雜,他覺得櫻招總是這樣,一臉純真地給他套上絞刑繩,讓他逃無可逃。
“嗯,不要帶別人看,”他的聲音有些沉,“我不喜歡。”
櫻招轉過臉看向他,認認真真地問道:“魔尊大人還有什麽不喜歡的嗎?”
“不喜歡,你把我藏起來。”他說。
照他的性子,估計是恨不得讓天下人都知曉櫻招是獨屬于他的。
櫻招卻反問道:“你不是說你仇家很多嗎?還要我保護好我自己,再不要踏足魔域。”
又是一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行為。
前一刻放了多狠的話,這一刻就得費多少功夫去彌補。
斬蒼攤開手掌,掌心浮現出一根木簪。簪子的造型看起來沒什麽特別的,甚至算不上精巧,但一看便不是人間凡品。
“這是……扶桑木?”櫻招沒有第一時間接過,只是睜着眼睛湊上前去,隔着極近的距離仔仔細細地看。
斬蒼盯着她的發頂,仔細解釋道:“我的确仇家很多,所以,原本不該強行和你扯上關系,你猶豫也很正常。這根扶桑木,上面設下了保護禁制,你若是有危險,它便會調動我全部的力量來護你周全。”說罷,他還添了一句,“你不必這麽快就簪上,收着就好。”
櫻招沒有擡頭,呼吸輕輕噴灑在他的掌心,讓他幾乎忍不住就要翻轉手腕,撫上她的面頰。
但他克制着沒有動。
在她沉默的這段時間裏,他的腦海轉過了許多念頭。他想,或許他還是逼她太急,或許她性子太過跳脫,不願意就此被束縛……
或許她,根本不如他這般,珍視這段感情。
但下一刻,她擡起頭,點了點自己的發髻,沖着他吩咐道:“替我戴上吧。”
斬蒼還是怔愣了一下的,櫻招伸手摸摸他的臉,問道:“傻了?”
他點點頭,老實承認:“是有那麽一點傻。”
手腕卻毫不猶豫地翻轉,生怕她反悔似的,将木簪插進她的發間。順道插進她發間的還有他的手指,他舍不得再離開,便就這樣捧着她的腦袋,就着絢麗的星光将她端詳。
“戴上了,就不許逃了。”他的喉結動了動,眼神晦暗。
櫻招沒理會他這句不痛不癢的威脅,而是仰着面龐,睜着清澈的琥珀色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說道:“你是我的,知道嗎?”
被鄭重其事地劃入領地的魔尊深吸了幾口氣,胸膛劇烈起伏。
真是霸道。
他早就是她的,完完全全,從身到心,只屬于她一個人。
他閉上眼睛往草地上一倒,順手将櫻招拎到自己胸前趴好,一邊撫摩着她的頭發一邊說道:“我當然是你的。”
櫻招高興起來,那些還未考慮清楚的、懸而未決的未來,此時此刻已經變得不重要了。她側過臉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決定歡樂地奔赴他。
“那我從現在起也是你的。”
好半天,斬蒼都沒睜開眼。
“你早就是我的,”他嘀咕一聲,口是心非地掩飾自己瞬間失衡的心跳,“不管你承不承認。”
是啊是啊。
櫻招撲上去,對着他閉上的眼睛連續親了好幾下,他才睜開眼看她。那雙眼睛流光溢彩,俨然将他的心思出賣了個幹淨。
他是為她而生的。
櫻招想,說不定也會為她而死。
她伸出雙臂将他的脖頸環住,像抱一只大狗似的将他纏緊,然後輕聲說道:“我師父肯定會喜歡你的,你這麽好看,又這麽厲害,我們修士最喜歡你這種了。所以,你一定要全身而退。”
“嗯,我答應你。”
一腔柔軟的情愫再也掩飾不住,正如命中注定要在一起之人,在決定奔赴對方之後,便一刻也等不得,只想不顧一切地将自己融入對方的骨血,無論此後要經歷多少磨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