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個中原委

第十八章 個中原委

袅袅晃動的雨絲,飄在窗棂上,落個不止。

斬蒼在披上外袍時,袖口突然落下一本冊子,封面光禿禿的,看起來像是被經常翻動。

櫻招眼尖地看見,正打算撿起,他卻先她一步将其隔空取到手中。

欲蓋彌彰,肯定有鬼。

“什麽東西?給我看看!”

她迅速挪到他身邊,卻撲了個空。

斬蒼一臉淡定地将手舉高,然後特別無恥地垂眼,沖她扔出一句:“不給。”

他越不給,櫻招就越想看。

急得連術法也忘記施,櫻招扯着他的袖子便往他身上攀。腳尖踮起,從背脊到指尖拉長如同一張滿月,卻仍舊觸不到他舉起的那只手。

她頓時有些惱火,正打算動真格,被斬蒼攔腰截住。

他俯身壓過來,順便将那本小冊子塞進她懷裏。趁她愣神,他又一把将她抱起,坐在窗邊的榻上牢牢地攬住:“就這樣看,看完還給我。”

窗外天色已經大亮,櫻招坐在斬蒼腿上,看着他面上雖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耳朵卻悄悄變紅。手裏的這本小冊子突然變作了燙手山芋,她的手指搭在書封上,遲遲沒有翻開。

斬蒼一言不發地環着她,沒有催促,只是将腦袋垂下來,嘴唇貼在她脖子上輕輕地啄,直到發絲掩映下她的耳朵與他一樣紅,他才輕輕笑了笑,好玩似的又捏住她的下巴親。

眼見着自己又要失守,櫻招心下一橫,翻開了手中的冊子。

輕微的吸氣聲從她嗓子眼裏傳出,她的耳垂變得更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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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小冊子裏竟然是……竟然是……她自己。

一個練劍的小人,被拘在冊子中央,一颦一笑皆是嬌憨之态,揮劍時卻幹脆利落,快如閃電。從頭發絲到鞋頭的繡紋,無一處不逼真,像是觀察了她千萬遍。

“這是……你弄的?”

窗外樹影在晃動,彎彎的枝條像是要探進房中來窺視,窺視櫻招那張未曾回頭,卻已漸漸牽起紅霞的臉。

她在斬蒼眼裏,原來是這樣的嗎?好漂亮,比她自己照鏡子還要漂亮一大截。

“除了我還能是誰?”落在耳畔的聲音有些悶悶的,這世上還能有誰比他更無恥嗎?斬蒼可是十分有自知之明。

雖這份無恥櫻招已經再明白不過,但此時此刻他仍舊有些忐忑。畢竟黑齒谷是他有錯在先,做出的事情總不是那麽光明磊落,連帶着這本小冊子,也成了無可狡辯的罪證。

他擔心櫻招會将其沒收,便悄悄地扯住冊子的一角,試圖就這樣搶回來。卻沒想到櫻招反手将他的手打落,扭過頭瞪向他:“急什麽?我還沒看夠。”

行吧行吧,既然事情已經敗露,他驀地想起來自己還有一樁事瞞着她。

“那個通緝令,”斬蒼說,“你不是一直想讓我引薦畫師嗎?”

櫻招想起來了,他當初左推右拒的,就是不肯替她引薦。她睜大眼睛,突然福至心靈:“那畫師,不會是你吧!”

斬蒼:“……是。”

“你還騙我說從不畫人!”

“那的确是第一次。”

“所以真被我們蒼梧山那些探子們蒙對了,你當初抓我回去,是要讓我當魔後的?”櫻招小聲嘀咕着,一臉揶揄。

“雖然我當初沒有那個意思,”斬蒼頓了頓,“但你若是現在有想法,也是可以讓你當個幾年過一過瘾的。”

“不了不了!”她趕緊抱着冊子閃身到一邊,“我師父會殺了我的!”

“噢。”他竟一臉遺憾。

櫻招:“……”

說了他想讓天下人都知道吧!

但現下櫻招還是對這本小冊子比較感興趣。

斬蒼拿她沒辦法,只能任她捧着那本小冊子左看右看,舍不得還回來,還細細地靠在他懷裏問了許多諸如“是不是日日都帶在身邊”“是不是夜裏會枕着睡覺”之類的話。

一點都不怕羞。

倒是斬蒼被她問得有些無措,幹脆捧住她的腦袋氣勢洶洶地吻上去,只想堵住她那張嘴。

事實上,櫻招的确将那本小冊子霸占了好幾日,還給他時冊子上居然多了幾個歪歪斜斜的大字——朝真劍譜。封皮左下角還署着她自己的名字。

也不知道她究竟哪裏來的自信,覺得自己的墨寶能拿得出手。

他們在金陵城一直逗留到賀蘭夕分娩完,因賀蘭夕懷的是個半魔,仙門中人雖無法阻止她誕下魔胎,但須登記在案。

櫻招想着自己反正盤桓在此,再加上,賀蘭夕的命算是她救回來的,便多留意了一番。

她閑時也教了賀蘭舒幾手劍招,其中就包括朝真劍法。

立夏時節,賀蘭夕誕下一名女嬰,單名一個“雀”字。

在這期間斬蒼仍是中土、魔域兩地跑。離開金陵城那日,賀蘭舒帶着幾名知道內情的親信過來與櫻招道別,恰好撞見戴着面具的斬蒼站在櫻招身後替她整理發辮。

夕陽斜照過來,如同火紅的碎玉傾灑在櫻招烏蓬蓬的發絲上,男子修長的手指穿梭在她發間,慢慢悠悠地極其細致。

屋脊背負着落日,将兩人的影子連綴在一起,再分開時,斬蒼已經将櫻招的頭發整理好,他甚至耐心奇佳地給她編了一根綴滿細碎寶石的發帶進去。

一系列動作做完,二人才一齊轉過臉,面向賀蘭舒。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櫻招總覺得這賀蘭氏的族人,對着自己是禮遇有加,對着斬蒼卻是畢恭畢敬。

難不成他們知道斬蒼的底細?

回想起她被十三雀困在殺陣中那晚,斬蒼來的時機也未免太過湊巧。只不過這段時日斬蒼未曾與她一同出現在賀蘭氏面前過,因此她根本沒往這方面想。

一腔疑問堵在胸口,櫻招用眼神示意斬蒼——她需要一個解釋。

斬蒼捏了捏她的手,說:“待會兒告訴你。”

他近日事忙,的确一下子将這一大家族之事給忘了。

櫻招“噢”了一聲,看着斬蒼走到賀蘭舒面前,問道:“如今你可是族長?”

“……是。”賀蘭舒回過神來,雙手将族長扳指呈上。

斬蒼一只手接過,另一只手結出一個梅花狀的魔印。幽幽紫光中,一滴魔血自他指尖墜下,滴在碧綠的族長扳指上。

空中突然狂風大作,将檐下的燈籠吹得噼啪作響。遮天蔽日的黑雲将天邊火紅的夕陽染成妖異的暗紫色,轟隆隆的雷聲隐在雲層後,一道閃電猝然而至,掠過屋脊直奔站作一堆的賀蘭氏族人,在他們腳下彙聚成一道梅花狀的結界。

賀蘭氏族人被困在原地,來不及驚慌奔逃,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道電光猝然鑽入他們的經脈,霎時間便已從頭至腳走過一遭。

尖銳的風聲伴随着梅花魔印一起消散,賀蘭氏族人還站在原地驚魂未定。

賀蘭舒動了動手指,還未仔細查看自己的經脈,站在面前的魔尊已經将族長扳指遞回來。

“以後魔族與你們再無瓜葛,有事不要再求助于本尊。”

斬蒼說罷,轉身走向站在遠處一直旁觀着這一幕的櫻招。

身後賀蘭氏族人終于回過神來,齊刷刷跪了一地:“謝尊上,救我全族之恩。”

他沒再回頭,只伸手将櫻招牽住。倒是櫻招笑嘻嘻地沖賀蘭舒揮了揮手,權當告別。

“怎麽就救人家全族了?”她收回目光,盯着斬蒼似乎一定要讨個說法。

斬蒼輕輕笑了笑,示意她湊近一點。待到櫻招仰着腦袋傍過來時,他才掀起面具,緩緩将頭低下,湊到她耳邊細細解釋。

明明可以好好說話,他偏要時時刻刻占她便宜,借着告知的機會也要離她近一點。

已經站起身來,目送着二人遠去的賀蘭氏族人,乍然目睹魔尊大人的真容,皆是一臉驚豔。

“老身活了六十餘年,可是頭一次見到這麽俊的男子,”賀蘭舒身邊有人小聲感嘆,“可惜……”

可惜什麽呢?後面的話她不敢說,但在場的衆人心裏都明白。

可惜他是魔族的魔尊。

府上二小姐悲劇在前,這位魔族尊主與仙門魁首,究竟是良緣還是孽緣,現在下定論似乎為時尚早。

賀蘭舒跟着暗自嘆了一口氣,才沉聲道:“嘴巴都嚴實一點,此事絕不能外洩半個字。”

“是。”

這一年,櫻招六十七歲,斬蒼樹齡太長,他自己都已記不清,但他化形才六十五年,姑且算作比她小兩歲。

櫻招有時會喚他“哥哥”,有時會叫他“弟弟”,不過“弟弟”這個稱呼他從來不答應。

中土之人偶爾會看到蒼梧山的劍修櫻招在外游歷之時,身後會跟着一名頭戴面具的男子。該男子身姿高大挺拔,不看臉也能稱得上“玉樹臨風”這幾個字。因他出現之時幾乎是與櫻招寸步不離,故人們都在懷疑那名男子其實是她的劍靈刑天。但又有人說刑天明明是一個無頭巨人,且需一定境界才能看到,因此那男子必定不是刑天。

總之,關于那名男子的來歷,衆說紛纭,一直未有定論。

滿打滿算,二人逍遙了也有将近三年。這三年之內,斬蒼做了許多事。

魔族的權力更疊絕非動動嘴皮子那麽簡單,斬蒼在魔族當中威望太高,牽扯太深,四部戰将皆由他一手創建,魔域的每一寸土地皆由他守護,即使那些被他削了權的世家們恨他怕他,但這魔尊之位若要換一個人來做,他們卻是頭一個不答應。

元老院千方百計想找出斬蒼的弱點,也只是想在某種程度上牽制他,而不是想看到他撂挑子不幹。

退位一事,斬蒼籌劃了将近三年,走的每一步皆穩紮穩打。如今他有了想要保護的人,行事作風便不能同以前一般随心所欲。

可他算準了所有的事情,卻唯獨沒算準人心。

這是他最不擅長的東西,畢竟此前不論是魔族或是人族,在他眼裏皆是生命短暫的蜉蝣,他沒必要去在意蜉蝣們想些什麽。

因此他料不到自己會被太簇背刺這件事,也的确是如此的合情合理。

事情還要從斬蒼與櫻招離開金陵城那日說起。

長留仙宗的後山禁地內血氣常年不散,對于啖慣血肉的羅羅鳥來說自是吸引力極大。只是斬蒼逗留在金陵城時,對于魔物們的威懾力太強,蟄伏在千裏之外的羅羅鳥根本不敢接近。在察覺到魔尊氣息變淡之後,它們才一振翅膀直奔長留仙宗。

逗留在長留仙宗的各門派人士早已将其財産瓜分完畢,一哄而散。偌大的仙門靈脈斷絕,又沒有法陣維持運轉,此時已是殘破無比。

一只羅羅鳥從十三雀肉身消弭之處降下,對着血跡斑斑的泥土啄了許久,再起飛時,其中一只眼睛竟然變作一只豎瞳。

三日之後,這群羅羅鳥從中土遠渡回魔域,降落在元老院禹宗主的院內。那顆承載着十三雀心魔意志的眼球被生生剜下,裝進了陶土做成的人形容器中。

霎時間,陶土仿若被注入生命,泥做的身軀由關節到皮膚都變作了活人模樣,除了右眼仍是一只黃澄澄的豎瞳,其餘地方赫然與十三雀一般無二。

這具軀體雖無知無覺,沒有呼吸,可他能夠調動的卻不只是十三雀的意識與能力,還有死在十三雀之前的,仙門中由于被心魔所惑而隕落的化神境後期甚至是返虛境的修士的能力。

畢竟,對于心魔來說,只有厲害的修士,才具備入魔的價值。

那些中土修士們,對心魔害怕至極,以為宿主身死魂滅,心魔便會随之消散。是這個理。但養鳥大戶禹宗主幾十年來驅使羅羅鳥生食了那麽多修士,所求當然不止是養鳥而已。

羅羅鳥作為天生的魔物,又食慣了修士血肉,對于心魔的感應力非比尋常,用其尋找心魔的蹤跡再合适不過。配合地丘一族擅長的陶土句芒術,一副專為心魔造就,可以短暫栖息的軀體由此誕生。

心魔只需等待下一個宿主出現。

這幾十年來,地丘一族不僅研制出了将消散的心魔強行凝聚的術法,還弄明白了哪種修士最易被心魔入侵——中蠱之人。

因為中蠱之人受蠱蟲折磨時意識會有大塊空白,心防最為脆弱。

十三雀作為魔族,卻被強行轉換成人族,還殘殺了這麽多同類,再加上他從小身中雙生蠱,對于心魔來說簡直是天選之子。他這一生,順遂的時光實在太過短暫,或許歸于塵埃,才是求仁得仁。

而這心魔,吸食了太多修士的怨氣,凝聚成人時通常是千變萬化,有時一句話的工夫能換三張臉。此時他卻将面貌與身形固定成了十三雀的模樣,再未發生改變。

“你喜歡這副皮囊?”禹宗主有些訝異。

心魔神色漠然:“習慣了。”

挑剔的心魔對蠱惑禹宗主這等魔族不感興趣,之所以答應合作,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用仙人撫頂之法借運到魔族伥鬼家族身上,失敗似乎是必然結局。但心魔此趟帶來了更有價值的消息——

櫻招。

原來他們的魔尊,能在獵蛟途中為了一個女修士将魔族衆将扔在森羅海,只身趕赴中土只為救其脫困。

看來,他們這位魔尊大人,還是太過年輕,不明白這世上所有的錯誤,皆緣于心急火燎。

斬蒼心急火燎地将人救下,卻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軟肋。

可這根軟肋該如何利用,還須從長計議。

因為他們的确是……動不了那個女修士。

這一點倒不得不承認,斬蒼是個真男人。他将人看作是心頭肉,便方方面面都在護她周全,哪怕她本身根本不是個省油的燈。

他們魔族,能生出這種情種,真是違背種族天性。

短暫寄居在陶土中的心魔一直指望着櫻招能被這段情折磨得心防薄弱,他好乘虛而入,蠶食她的心魂。可他沒有料到,她與斬蒼的這段情,愈是不容于世,愈是日久彌堅。他找不到一絲可以侵入的機會,因為她對斬蒼絕對可以稱得上是義無反顧。

真是……感天動地。

但正是這樣的靈魂,蠶食起來才更美味,就如同當初蠶食十三雀一樣。

他催促元老院趕緊對櫻招種下蠱蟲,可元老院一直按兵不動、冷眼旁觀。橫豎他們已經被斬蒼欺壓了多年,再蟄伏久一點也無所謂。再者,斬蒼作為魔族這麽多年來力量最強的一位魔尊,他們還不具備與他撕破臉的能力。元老院需要他坐在那個位置上。

可心魔的怨念仍需被滿足,禹宗主便問他,除此之外可還有別的要求。

頂着十三雀面孔的心魔想了想,說道:“我要賀蘭夕和她的孩子。”

一個雪晴的早晨,賀蘭氏府邸到處張燈結彩,準備除夕夜的家宴。戲班子、吹拉彈唱的樂人舞人烏泱泱擠了滿園子,更別說還有金陵城各位世家的貴子貴女們一同飲酒作樂、吟詩下棋。

人多了,眼就雜。

一個沒看住,二小姐與不到兩歲的孩子,就不見了。

斬蒼慢慢放權将魔族軍中之事交由右使臨則時,底下人終于摸到了一點風。

魔族金、雷、水、火四部的将領,皆直接聽命于魔尊,與魔族左右使意見相左時公然叫板的行為也沒少幹,可連月來,金部、水部與火部的将領卻與右使臨則越走越近,唯雷部将領,似乎還在觀望。

這不是一個好訊號。

綜合斬蒼方方面面的舉措,後知後覺的元老院這才發現,他們的魔尊已經鐵了心要退位讓賢了。

英明的君主皆是任人唯賢,斬蒼不認為自己是個英明的君主,因為至少在任命太簇為左使這件事上,他是任人唯親。

他知道太簇自小便被當作是人形兵器來培養,性格殘忍嗜殺、陰晴不定,但太簇是他出黑齒谷後遇到的第一個幫助他的魔族,雖然他對太簇的行為非常不齒,但他的确沒有立場去看不起一個從小便受盡折磨的殺手。

況且,太簇的殘忍只為自保,殺的也只是曾經欺辱過他的魔族,而他對天上的飛鳥、路邊的野貓反倒可以稱得上是同情心泛濫。

彼時的斬蒼、魔族、人族或是不能言語的動物,在他眼裏都沒有任何區別,太簇能對小動物做出善舉,在斬蒼看來是可以成為朋友的契機。

一路走進厭火魔宮,斬蒼只覺得當上魔尊太容易了,随口便将太簇提拔成了自己的左膀,卻沒想到坐上這個位置之後有那麽多子民需要庇護,有那麽大的職責需要他承擔。

好在,他承擔得很好,治國理政這些東西,從頭開始學總能學會。幾十年來兢兢業業,至少在櫻招出現之前,從不曠工。

在考慮下一任魔尊人選時,以他現在的眼界,自然要選擇最合适的臨則。臨則實力強盛,性情穩定灑脫,行事作風極為通透,身後的家族幾千年來一直保持着中立,既無殘害人族的想法也無意發起戰争。

若是由她來接任魔尊之位,至少魔域與中土之間的穩定的格局能勉強維持,不會有太大動蕩。

而左使太簇,則從未被列入過考慮範圍。

慈不掌兵,對于斬蒼來說,太簇不行便是不行。

厭火魔宮自築造起,包括斬蒼在內,已經換了五任魔尊,在斬蒼之前的那幾位,皆是由于權力更疊死在王座之上,無一幸免。當然,魔族的世家大族在裏頭究竟出了多少力,便仁者見仁了。

斬蒼想兵不血刃地将魔尊之位交出去,并且全身而退,簡直是異想天開。但他的心既已不在這裏,那元老院也不再需要他的心,他們需要的,是他那份可以毀天滅地的力量。

與此同時,大祭司虛昴在一次會友時,一直不願意與其同桌共飲的左使太簇,竟破天荒地接了虛昴敬過來的酒盞。

男子反目成仇,茶館裏生意最火爆的說書人通常會将其原因歸咎在女人身上。多勁爆啊,禍國妖姬引得各方争奪,最後民不聊生、血流成河,這樣的故事聽客們最愛聽。

連那些撰寫史書的文人,都在致力于給女人潑髒水,好似這個女人的存在便是錯誤——沒有這個女人,便會兄弟相親、君臣有義。

總之,故事編得越離奇,越荒誕,越沒有邏輯,流傳得便會越廣。

但太簇接受元老院抛出的橄榄枝并不是為了櫻招。

《爛柯經》有雲,棄小而不救者,有圖大之心。

太簇此前一直不願與元老院為伍,究其原因,不外乎是他們籌碼不夠。

從小被當作工兵器來培養的人生,春花秋月、良辰美景皆與他無關。充斥在他生命中的,只有無盡的暴力與殺戮。若要太簇撰寫遇到斬蒼之前的回憶錄,他自己都會覺得無聊,因為那頁面洋洋灑灑的全是他殺過的人族與魔族。

被血液澆灌長大的生物,指望他生出一顆仁愛之心,那的确有些強人所難。

魔族天性嗜殺,他原本也不覺得自己身處地獄,直到斬蒼給了他另一種活法。

起初,他當然是真心感激的,無論是作為朋友還是作為下屬,斬蒼都有他值得欽佩的個人魅力所在。真心與利益并不沖突,太簇在臣服于斬蒼時,奉上的是一顆真心,但看到的是更大的利益。

元老院的籌碼,在斬蒼意圖退位之前,完全不夠拿上天平。

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貪欲這種東西,永遠在膨脹。太簇對臨則的不服氣,漸漸轉移到了斬蒼身上。

憑什麽,憑什麽斬蒼便能天生強大,權勢、力量皆是命裏帶來,別人無論怎麽追趕都不及他萬分之一。

而這些東西,斬蒼說要就不要了,為着一個女人。

是的,女人與這件事情還是有一些相關的。雖在這整樁事件中被放到了末尾,對別人來說無足輕重,但她是對付斬蒼最為關鍵的利器。

那個女人,曾經用薰華草,強行讓太簇做過三個美夢。

她不知道,對于太簇來說,美夢這種東西有多難得。因為他從小一閉上眼,充斥在眼前的就只有血腥、暴力與止不住的殺戮,他對于夢境的全部理解不外乎是這些糟糕的東西,生來便是如此,永遠也不會好。

可那三個美夢,卻讓他感受到了人世間極盡溫柔的一切。黃昏暮色,人世炊煙,還有一個如明燈一般的女子陪着他走過一個又一個依花傍柳的夢境。

夢境坍塌之時,他才反應過來,一切皆似空花水月,虛幻而已。

但他對那名女子的惦記從此種在了心裏。

斬蒼親手畫下的通緝令,還有演武場上的留影石被他弄回了府邸,他終于得見那名女修的真容。他想,既然她能滿口胡言說與自己很愉快,那有一天他必定要讓她見識一下,什麽才是真正的愉快。

在太簇看來,夢境中的一切,皆可以變為現實。

可就連這個女人,也被那個天命之子毫不講理地奪走。

此後,無非是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沒什麽好值得剖析的了。

事情了結在一個極寒冷的冬天。

魔族的朝局在斬蒼的壓制下已經平穩過渡了大半,四部戰将的兵權盡數歸于右使臨則之手。分散在魔域各地的部族首領聞訊而動,還未起兵便被鐵血鎮壓。

臨則是一名徹頭徹尾的武将,領兵能力卓絕,但朝堂事務還需從頭學起。作為文官的左使太簇順理成章地擔起了輔佐臨則的重擔,每日請來十幾位教習,一門一門課程累得她暈頭轉向。

當然,若是表現得毫無芥蒂,反倒引人懷疑。

因此太簇故意給臨則下了許多絆子,以表示自己非常不服。臨則那個傻子,自視甚高,竟硬生生扛着沒向斬蒼告過一句狀。

斬蒼其實什麽都知道,但存着考驗臨則之意,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私底下倒是敲打過太簇幾句。二人以朋友的名義,進行了一番平等的對話。

這世上未受過任何挫折的強者似乎都有一種可笑的天真,總以為所有的事情都能靠他們的英雄蓋世來解決。斬蒼身居高位太久,他認為的平等,于太簇來說,不過是屈尊降貴。

滿心滿眼都在期待着新篇章的魔尊大人,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的心頭肉已被惦記多時,也絲毫未發現,自己偶然間流露出的那份幸福的走神能給太簇來帶多大的刺激。

這三年之內,太簇與櫻招只見過一次。

三年前,在斬蒼提出可以問問櫻招願不願意與太簇重新比試一場時,太簇拒絕了,因為再沒必要,他原本的目的也不是找她分個勝負。但後來他還是借着有緊急政務需要處理的由頭去中土尋過斬蒼。

他自然也見到了斬蒼成日裏往中土跑的唯一理由——櫻招。

彼時的櫻招正熱心腸地替客棧老板除祟,幾只在客棧搗亂的小妖被她綁在一處,架起火堆吊在院子中央,一本正經地加以恐吓。那群小妖被她吓得淚涕橫流、連連求饒。

秋日的暖陽灑在她頭頂,給她茸茸地鍍上一層漂亮的金邊。

無端地,太簇想起了自己曾做過的那三個夢,色調似乎與此時一樣。櫻招轉過頭來看向他,剔透的瞳孔微微睜大,似乎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誰。

“太簇。”

她叫出他的名字,他正打算應她。下一瞬,她的目光卻直直轉向站在他身旁的斬蒼。

那是屬于有情人的眼神。

真是刺眼。

櫻招十分大方且毫無芥蒂地因為之前綁了他那件事向他道了歉,他也便當着斬蒼的面大度地與她“冰釋前嫌”。

匆匆一面,并未來得及說上幾句話。

為避免斬蒼對他産生懷疑,他再也沒有借機出現在櫻招面前過。

嫉妒卻如同附骨之疽侵占着他的每一分神志,卻還要裝作心悅誠服的模樣與臨則越走越近。他裝得太好,彬彬有禮中透着慣常的心狠手辣,讓人分不清是真情還是假意。

這符合他的行事作風,而需要斬蒼殚精竭慮的事情太多,因此斬蒼并未過多留意他。

元老院一如既往地唱着無任何意義的反調,也一如既往地拿斬蒼沒有任何辦法。禍心掩藏在氣急敗壞的面孔之下,試圖以此來麻痹這位年輕的魔尊。

冬日裏本就稀少的太陽徹底醉倒在地,天空霾了整整半月之後,終于迎來了剃刀般的暴雪。魔域的氣候向來惡劣,生活在此的魔族亦不畏寒。河流冰凍之日,大批魔族頂風冒雪,将厚厚的冰面鑿開,老老少少一起撲進河裏泅水,還有一些架着妖獸在冰面滑行。

各種活動花樣百出,魔族上層的變動于他們來說太遠,屠刀未架到他們頭上時,将眼前的日子過好才是真。

離河道不遠的一間茶肆中,太簇将目光從熙熙攘攘的魔群中收回來,看向對面的虛昴。然後,沾着剛溫好的酒平靜地在桌上寫下兩個大字——

扶桑。

凜冽的寒風伴着飛雪飄進竹簾,一塊雪片剛好落在桌上。虛昴伸手拂去時,瞳孔仍舊在顫抖。

他們全都被耍了。

坐在王座上那位魔族至尊,原來根本不是魔族。

一陣大笑爆發在隐秘的包間內,虛昴捂着肚子,一邊笑一邊問道:“那黑齒谷裏有什麽?斬蒼的真身?”

“我沒進去過,”太簇說,“只知道裏面有一道入之即死的法陣,你若是好奇,大可以闖進去看看。”

他說話留了幾分餘地,對面這位不知深淺的盟友,還未完全取得他的信任。

“不必了,”虛昴揮了揮手,“知道他的來歷,事就好辦多了。”

世間萬物皆相生相克,能承載十個太陽之神力的扶桑樹,雖沒有天敵,但五行當中,金克木。蒼梧山那個金靈根劍修櫻招,對于斬蒼來說,果然是能要他命的存在。

但是扶桑樹,不能倒塌。扶桑樹是連接三界,支撐這個世界的柱,若是樹身倒塌,這方世界也會跟着不複存在。

那蠱蟲,是時候派上用場了。

“櫻招,”虛昴突然提起這個名字,他看到原本捏着酒杯的太簇微不可查地頓了頓,突然一臉了然地問道:“你與她關系如何?”

太簇面不改色:“不算認識。”

“是嗎?”虛昴笑了笑,十分和善地提及了另一件事,“我聽說,樞密院那邊在整理近年來的留影石時,一名小吏發現了一件奇怪之事。三年前的魔族戰将選拔,留影石皆好好存檔在一處,可唯獨丢了櫻招與魔尊動手那一顆。左使大人可有眉目?”

太簇沒說話,一張面孔瞬間冷得要掉冰碴。倒是虛昴,又從從容容地給他倒了一杯酒,遞到他眼前,苦口婆心道:“事成之後,你可以認識她,也可以不認識她,選擇權在你手裏。”

太簇:“……”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破除魔尊留在她身上的保護禁咒的方法了嗎?”

櫻招的生辰在冬天。

她出生在一個尋常的商賈之家,雖說不上大富大貴,但也算殷實寬綽。父親這一房在她上蒼梧山學藝之前,只有她一個獨女。

她記得,在被岚光仙姑收作關門弟子之前,每年生辰之日父母都會帶着她去山裏獵狐。她在馬背上坐不穩,就被母親拎在懷裏,同騎一匹馬。

這是十五歲之前的記憶了。

上山修行之後,父母親人雖不在身邊,但櫻招得到的關愛一點沒少。蒼梧山在靈脈的澆灌下,沒有冬天,但朝陽谷裏有各種奇珍異獸。每年生辰之日,師父都會帶着她去谷中挑選靈寵。

師兄師姐們會在她院子裏挂滿人間的燈籠,到了晚上,一盞一盞的燈籠漸次亮起,連成一氣,漂亮得像天上的宮闕。

在這一日,她不論闖什麽禍都能悉數被原諒。

因此櫻招決定在七十歲生辰那日,向師父坦白她與斬蒼的關系。

岚光仙姑已經閉關三年,在這期間櫻招雖然隔着石門叨擾過師父很多次,但師父一次也沒理過她。興許是師父已經到了要飛升的關鍵階段,俗世塵緣這些對她已經不重要了。

櫻招覺得,既然如此,那她與誰在一起,師父應當也無所謂了。

隔着一道石門,她雙膝跪地,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設才開口道:“師父,有件事情,弟子料想您知道後也許會生氣,所以一直等到現在才敢說。

“……弟子與那魔尊斬蒼,已經相知相許,做了一對道侶。不過您放心,他很快便不再是魔尊了,因為他原本也不是魔族,只是扶桑樹的樹靈化形在魔域而已……此事說來太複雜,等您出關之後,弟子再細細說與您聽。”

她凝神看了一會兒毫無動靜石門,紮紮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接着不顧一切地說道:“他是弟子命定之人,弟子此生非他不可,望師父成全。”

沒有反應……

那便是沒有反對。

鳥雀藏在樹梢中精神抖擻地鳴啼,微風拂過櫻招的臉,像漫漫長日裏,師父那雙說不上溫柔的手。

櫻招高興起來,又說起了另一件事。

“方壺仙山底下封印的朱厭最近似乎有了不小的異動,似乎要沖破封印而出,因此流波島島主邀請弟子一同前去加固。此去方壺,往返大約需要一月時間,回來時剛好能趕上斬蒼卸任。到時師父若是出關,弟子一定領着他過來拜見師父。”

她下了山,斬蒼正在山門大陣外等着她。悠長的日光盈滿山谷,美好得像是一場幻夢。

“今日你想做什麽?”斬蒼走近她,一如既往的光彩奪目。

他們兩個已經多日未曾見面,都有事情要忙,只是他面對的困局俨然比她要難上許多。他底下那群魔族,沒一個是省油的燈,更不要提魔域西邊的部族,他們聞着訊得知他要隐退之後,覺得再沒有什麽能壓得住他們,竟悄悄集結了大部分兵力,試圖大舉侵犯中土邊界。此役雖交由臨則一力負責,但他難免要在背後出不少力。

魔尊之位這麽難甩掉,他對櫻招很有些愧疚。

但終于到了快要結束的時候了,臨則此次若是能壓下那群魔族,在軍中威信會大增,繼任魔尊之位更是順理成章。

這些櫻招都懂,為了這一天,他們等了三年,也不在乎這幾天了。

但她還是笑眯眯地,故意刁難他:“你能陪我幾個時辰?”

“兩個時辰。”斬蒼順着她的話,又加了一句,“将時間暫停的話,你想陪多久就多久。”

“那覆蓋不到的地方,時間依舊在流逝吧?就這樣讓他們亂嗎?”

“嗯,讓他們亂。”

是任性的語氣,但他們都知道,現在不是該任性的時候。

櫻招堂而皇之地帶着斬蒼去蓬萊館逍遙了兩個時辰,便各自奔赴了自己應當負責的去處。

這些根本算不上什麽波折,她心裏明白。雖是經常把“修士就是在刀口上舔血”這種話挂在嘴邊,但櫻招知道,自己比起大多數修行了一輩子卻仍在築基期打轉的修士們來說,真的要順遂許多。

她以為自己會一直這般順遂下去。

直到她在方壺仙山加固封印時,遇上早已化為灰燼的十三雀。

為了不讓朱厭出世,招致天下大亂,四位化神期修士各守一方,幾乎耗盡了靈力才将封印加固好。

櫻招獨自守着北邊的位置,還未來得及喘口氣,十三雀已經沖她出手。

她打不過他。

不僅僅是因為此時她的靈力已經耗盡,而是境界相差太大。

頭一次,櫻招感到如此的力不從心。在短短三年之內,十三雀像是突然步入了返虛期,可明明他已經死透了。來不及去想明白個中緣由,她只知道自己握着刑天左支右绌,完全無法住抵擋住十三雀的攻擊。

更糟糕的是,斬蒼留在她身上的保護禁咒,失效了。

那道保護禁咒是由扶桑木雕成的木簪催動,遇到危險時,幾乎可以調動斬蒼全部的魔氣來護她周全。

可此時此刻那根扶桑木竟完全沒有識別出對方的敵意。

琴弦撥動時漫天的樂聲像鳥雀在哀鳴,鋒利又殘忍地将她包圍,雖未傷到致命要害,但櫻招身上已是血肉模糊。

櫻招不知道換作別的修士,在這種情況之下能否敗得更加體面,但她着實是自打感覺形勢不對,就試圖要逃走的。她有那麽多牽絆,回去之後還有那麽多人等着她,她還沒有帶斬蒼去拜見師父……

她絕不能死在這裏。

可道道殺陣将她困住,她奔逃不得。倉皇之間,斬蒼給她的傳音螺母也被琴弦擊裂。

翠綠的齑粉伴着月亮的清輝撒在她四周,一只通體透明的蝴蝶搖搖晃晃地飛過來。失血過多令她意識已經不太清醒了,她将血淋淋的手掌攤開,眼睜睜看着那只蝴蝶落在掌心。

然後倏地一下,鑽進了她體內。

櫻招的腦海中走馬觀花般掠過一段段明媚如畫的記憶,自出生起,到七十歲生辰那日,色調都如雲煙飄動,柔和又朦胧。可在她拜見過師父之後,畫面便急轉直下,化作一片血光。

這是元老院為她準備的絕佳入魔劇本。

自古以來,最深刻的悲劇便是将最美好的東西打破。

在她的記憶中,七十歲生辰那日的場景被完全篡改。那日,她毫無防備地将斬蒼帶入了山門大陣,結果引來了大批魔族入侵。那個親手将她最美好的記憶打破的魔尊,從一開始就騙了她。

她真傻。

根本沒有什麽最美好的東西,她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與招致師門覆滅的罪人。她與斬蒼相愛過的所有記憶,一幕一幕全是她不可饒恕的罪證。

她被綁在掌門大殿外的石柱上,看着同門一個一個被屠殺殆盡,她除了哭叫、求饒,什麽都做不了。

可她這樣的罪人,卻是整個師門唯一活下來的人。

那個魔尊再不屑看她一眼,自然也不屑要她的命。

不止如此,人間生養她的親生父母,也在一次魔族進犯中土時被無辜牽連,死在了魔族的刀下。

排山倒海般的痛苦令她瞬間發狂,失去神志。她再不記得自己父母的面容,不記得自己師承何處,更加不記得在漫漫時光長河中教導她、養育她的師門中人的一切,唯一清晰記得的,是那個令她痛不欲生的魔族與對他鑽心噬骨的恨意。

斬蒼。

她恨他。

她沒有立馬以死謝罪的唯一執念,便是要殺了他。

她要将他挫骨揚灰,以慰藉那些因她而死之人的在天之靈。

櫻招消失了一個月。

在心魔的支配下,她将蒼梧山的弟子令扔在了方壺仙山,又将斬蒼親手為她戴上的扶桑木簪取下,用了某種咒術破除了木簪上的追蹤術,一路隐去蹤跡直奔魔域。

這一個月內,誰也沒辦法尋到她。

蒼梧山對弟子的管控很松,弟子們四處歷練,許久聯系不上亦是常事,櫻招此次失聯,起初他們并未發現有何不妥。直到某日參柳發現山門大陣發生了松動,一股令人膽寒的威壓令他不得不出山查看,這才發現,斬蒼已經在山腳等了他許久。

這位上次見面時還表現得不可一世的魔尊,此時看起來竟是一臉焦急,一雙眼睛布滿血絲,也不知究竟有多久未曾合眼。

“櫻招……我找不到她。”他開口時,聲線倒是十分鎮定,但又像極力在壓抑着什麽。

參柳來不及疑惑,便聽見斬蒼問道:“她被你們藏起來了,是嗎?”

更奇怪了。

斬蒼的語氣聽起來好像希望他們将櫻招藏起來了似的。

一絲若有似無的痛楚從他臉上閃過,參柳看着他,驀地意識到,自己小師妹出事了。

以方壺仙山為原點,他們将整個中土幾乎翻了個遍,除了能尋到櫻招落下的弟子令和一些零碎物品,根本找不到她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的确活着離開了方壺仙山。

據流波島島主所言,将朱厭封印加固後的櫻招看起來無任何異樣,除了精神頭稍微差一點。但他們那時靈氣幾乎耗盡,誰的精神看起來都好不到哪裏去。

總之,幾人互相告別之後,便各自返回了師門。

除此之外,櫻招像是完全從人間蒸發,連一絲線索也未曾留下。

她不想被人尋到,像是故意在躲起來一般,因此所有用于尋蹤的咒術全都找不到她。

誰也沒想到,她竟趁着夜色溜進了厭火魔宮。

魔宮內那道可以削弱修士的法陣,在扶桑木簪的作用下,沒有削弱她分毫,守備森嚴的魔宮于她來說如入無人之境。

斬蒼的寝殿暗得分不清物件,一團人影癡坐在案頭,遠遠望去,身軀似乎塌了一些。

這個五日之後便要卸任的魔尊,覺得自己應當快要瘋了。卸任典禮、西方暴亂這些事情雖然難纏,但畢竟可控,一樁一樁去解決便是。可是櫻招……他的櫻招……他唯一放在心頭上惦記的人,莫名其妙就不見了。

而他連同蒼梧山一起,找了整整一個月,仍無任何音訊。

熟悉的氣息。

斬蒼怔怔地擡起頭,在黑暗中緊緊地盯着櫻招。眼睛睜得發疼也不願意眨一下,生怕自己眨一眨眼她就不見了。

整整一個月未曾睡過好覺,斬蒼腦子都是鈍的。當看到櫻招靜悄悄地走到自己面前,他只覺得不敢置信。

他擡手發狠似的蹭了蹭眼角,站起身來朝她走去。

黑暗中兩人皆是一聲不響,只是斬蒼的情緒要更為激動一些。他四處尋她不見,生平第一次嘗到了恐懼的滋味,此時乍一見到她,已是理智盡失,只想确認她的安危。

等察覺到她臉色不對時,他已經毫無防備地被她捅了一劍。

櫻招沒有用刑天來捅斬蒼,事實上,自她入魔之後,便喚不出來那柄劍了。那柄與她同心相連的神劍安靜地躺在她的氣海中,似乎讀懂了她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掙紮,因此不願意臣服于現在這個被心魔支配的主人。

她是用的靈氣化刃,靈活鋒利的劍刃穿胸而過。斬蒼心中對于她驀然出現的欣喜還未兜上臉龐,血水便已浸透他的衣裳。

已經有許多年,他未嘗到過受傷的滋味,因為從來都沒人能傷到他。

斬蒼神色茫然地低下頭,看到自己胸口凝聚成實體的刀刃,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疼。

純金的飛刃當中夾雜着一絲黑氣,他皺起眉頭,聽見櫻招緩緩開口:

“去死。”

她的聲音裏一絲情緒也無,見一擊即中,并未收手,而是驅動靈力喚出數百道飛刃一齊朝斬蒼攻過來。

殿內的燭火無聲地亮起,下一瞬,鼓脹的焰火被各自固定成大小不一的形狀,再沒有變化。

時間暫停了。

連同那數百道被黑氣纏繞的飛刃也被固定在空中,維持着要将人致死的狠辣角度,明晃晃地架在斬蒼周身。

他沒管這些,只咬着牙一聲不吭地将胸口的飛刃拔出。靈氣幻化成的實體于他手中消散,留下滿手的血污。

站在他面前的櫻招自然也被時間拘住了,仍維持着擡頭的姿勢,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只是原本清澈動人的一雙眼,看起來像蒙了一層霧。原本他一低頭就能看到的那根扶桑木簪,也被她取了下來,不知藏在了哪裏,發絲僅以布條束起。

她已生出心魔。

斬蒼看着她,輕聲問道:“好端端的,怎麽又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上前一步,他擡起手,想碰一碰她的臉,中途卻看到自己手上全是血漬,想着櫻招應當讨厭他将她好好的臉弄花,又不自覺在自己袖子上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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