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個中原委02
第十八章 個中原委02
可以用術法将血污洗淨的,他竟忘了,就這樣不知所措地将掌心的血污蹭得更加狼藉。他面對着櫻招,經常會有些不知所措。她是他天生的克星,所有的傲慢嚣張、眼高于頂的姿态都仿若被太陽曬化了,變作空氣消失殆盡。
可此時的不知所措卻讓人心生絕望。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擁進懷裏,睜着眼睛喃喃道:“怎麽會……怎麽會生出心魔呢?”
魔族不會生出心魔是因為他們不會為自己的惡感到愧疚,而修士不一樣。修士修行原本求的就是大道。在他們的道上,一旦走了岔路,被心魔入侵,大羅神仙也難救。
那些入魔的修士,至少據斬蒼所知,幾乎全都被心魔折磨至死。
櫻招那樣堅定透徹的一顆心,清淩淩的不管做什麽都是一往無前,怎麽可能會陷入妄念生出心魔?
胸前淌着血的傷口在漸漸愈合,櫻招沒有用他教給她的方式對他的身體留下不可消除的傷口。她還沒有完全沒心魔控制。
冥冥燭火中,櫻招的右眼無端轉動了一圈,接着變作一顆黃澄澄的豎瞳。
經過三年的相處,她已經能很熟練地從他的時間暫停技能中逃脫了,只是這一次恢複神志的不是櫻招本人。
天色欲曉時,斬蒼将櫻招送至琅琊臺。
魔域內天地靈氣稀薄,魔氣太重,櫻招在那裏待得越久,心魔便會越強。斬蒼嘗試了整整一夜,也沒找出有效的法子來救她。她醒不過來,他只能将她送回天地靈氣彙聚之地。
琅琊臺,乃魔域與中土交界之處,屬于中土那一邊靈氣充沛,去那裏總比留在魔宮內要好。斬蒼是魔族,不方便入蒼梧山山門大陣,卻也絕不肯将櫻招一力交到別人手上,讓她離開自己視線半步。
便只能與蒼梧山商量了這麽個折中之地。
參柳早已得了信,在琅琊臺外面候着,見到櫻招一副癡癡傻傻的模樣,雖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仍舊不免感到難受。
他們在琅琊臺附近的一處院落将櫻招安置好,一同現身的竟還有櫻招的師父——岚光仙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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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櫻招出事後,岚光仙姑匆匆出關,她來不及通知另外兩個弟子,便與參柳直奔琅琊臺。她執起櫻招的手開始查看她的脈象,将櫻招的心魂護好後,搜了一番魂,才弄清楚櫻招的心魔究竟是什麽。
岚光仙姑坐在櫻招的床邊,擡頭看向一直寸步不離的斬蒼,心裏想的是櫻招前腳才在石門外向她告白過自己對這位魔尊義無反顧的感情,後腳便因他生出了心魔,實在不應該。
察覺到岚光仙姑的視線,斬蒼短暫地将目光從櫻招身上收回來,只聽她問道:“你知道,櫻招的心魔是因你而起嗎?”
“我不信,”斬蒼蒼白着一張臉,神色看不出悲喜,“櫻招不是那般脆弱的人。”
他很清楚地明白,櫻招與他走到現在的每一刻,究竟有多傾盡全力。對于他的身份,她或許有過擔憂,但在得知他并非魔族之後,她從未鑽過牛角尖,也絕不會因此産生妄念。
不得不說,櫻招沒有看錯人。
岚光仙姑暗自将斬蒼打量過,不禁想到,難怪櫻招這麽篤定她一定會接納他。
可若心魔不是由櫻招內心生出,那能從哪裏來呢?
也不怪他們想不到,在修士的觀念中,人有邪心,互生雜亂,必須通過一次又一次的自省才能洗滌心境。
心魔,顧名思義,是由人心生出的魔,是修士修行必須戰勝的業障。戰得過,便接着洗滌下一個業障,戰不過,就此隕落。因此等級越高的修士在進階時越兇險。
誰能想到竟有魔族喪心病狂地研制出了強行給人種下心魔的方式?
“當日在方壺仙山究竟發生了什麽,只有小師妹一人知曉。”參柳奇怪道,“按理說,才短短一月而已,心神應當不至于完全被心魔所控制,為何小師妹一直沒醒過來?”
岚光仙姑的神色竟緩和了一些,她坐回櫻招身邊,一邊撫摩着她的面頰,一邊說道:“櫻招很聰明,在察覺自己生了心魔的瞬間便封閉了自己的一部分心魂,只将自己的身體與被心魔侵蝕的那一部分控制權交托出去。這也是她一直未曾清醒過來的原因。”
她已經很努力地在想辦法自救了,因為她知道,只要有一線生機,愛她的人便一定會救她。不論是斬蒼,還是師父,他們一定會救她。
“所以只要拔出被心魔侵蝕的那一部分心魂,她便能得救,對嗎?”斬蒼只問了這一句。
“是這個道理,但是,沒有人成功過,因為人心太過複雜。此刻的妄念與下一刻的妄念互相糾纏、互相變異。行差踏錯一分,則遠離大道十萬八千裏遠。因為櫻招将心魂封得幹脆利落,所以心魔還未來得及侵蝕她的全部。她的确還有救,但是……”
岚光仙姑看向斬蒼,對方卻輕輕一笑,接着她的話說下去:“但是,需要讓她殺了我,破除妄念。”
此言一出,在場的蒼梧山修士皆短暫沉默了。
斬蒼走到櫻招身邊,當着岚光仙姑的面将她的手緊緊地牽住,一雙眼睛盯着櫻招略微憔悴的面容,平靜地說道:“昨日那心魔支配着她的身體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它說,如果我願意死在她劍下,她的妄念便會消散。”
其實除此之外,心魔還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說他與櫻招的所有過往,皆是她痛苦的來源。說她原本無須遭受這一切,這一切的劫難皆是因他而起。
那些話雖是真假摻着說,但至少有一句話,他很清楚地明白是真的——櫻招如今遭受的這一切,全都是因為他。
“我只想,親耳聽到你們保證,這個法子能救她。”最後,斬蒼這樣說道。
參柳下意識望向師父,他自己心裏沒有底,但師父這幾年閉關,應是參透了不少,不然也不會說師妹的确還有救這種話。
兩條命,一條是師妹,一條是師妹心愛之人。雖然從私心來說自然會往師妹身上傾斜,可師妹若是有朝一日醒過來,得知是自己親手将心愛之人殺死……
參柳不知道,師妹到時還會不會想活。
“不能假死嗎?”他問。
岚光仙姑瞟他一眼:“都是要當掌門的人了,怎麽還這般天真?若真這麽簡單,那為何這麽多年來,沒有一個修士能擺脫心魔的侵蝕?”
參柳:“……”
“櫻招還有救,是因為她及時封閉了心魂,導致被侵蝕的部分只系于斬蒼一身。在那道妄念中,她唯一的妄念便是将他挫骨揚灰,事成之後,妄念雖可以消散,但心魔卻不能拔除,它仍舊會盤踞在她心頭,繼續制造其他的妄念。除非,與此同時能有一道強大無比的神魂将心魔糾纏住,強行将其從她體內抽出。”
那道強大無比的神魂,指的便是斬蒼的神魂。
假死說得容易,可魂魄離體,以己之魂去糾纏心魔,卻是兇險無比。那心魔吸收了歷代修士大能的修為,當今世上任何一位修士都無法輕易勝過它。
而斬蒼,他是扶桑樹的樹靈,木頭成精,原本就無欲無求,心魔難以入侵,亦無法将他的力量吸收,導致生靈塗炭。
岚光仙姑看着斬蒼,緩緩道:“此事,恰好非你不可。”
“沒有什麽恰好,”一直鎮靜得好似在聽旁人之事的斬蒼,聲音低沉。他身上還穿着昨日那身衣服,胸前的傷口雖已愈合,血污卻留在了身上,沒想起來要換,也沒想起要用清潔咒洗淨。“這本就是布局之人故意為之,他們故意給櫻招留下一道生門,誘我去死。”
不得不說,這個局布得很成功。
“櫻招以後……”斬蒼本來想說,櫻招以後就要麻煩蒼梧山好好照顧了,可他恍然間又想起,自己在說什麽傻話?蒼梧山本就是櫻招的家,她在家裏受到的照顧自然要比在他這裏仔細得多。
“斬蒼,”岚光仙姑沉吟了片刻,突然溫言道,“櫻招心中有關你的記憶,已經與心魔融為一體。若是能成功将心魔拔除,那她的記憶也會随着心魔一道消散。她不會……”
這話說得實在殘忍,她難得猶豫了許久,才将接下來的話說完:“她不會再記得你了。”
不會記得愛過他,不會記得殺過他,更加不會記得在灼灼時光中與他經歷過的所有的一切。櫻招接下來的人生,只能徹徹底底地與“斬蒼”這個名字劃清界限,一旦記起來,便有可能重新被妄念纏身。
冬日陽光稀薄,院子裏積了十來尺的深雪,幾只胖鴿子在枝頭跳來跳去。一大抔雪從枝頭崩塌下來,激起一陣雲霧般的雪粉。
參柳看到從方才起便一直神色淺淡、表現得仿若赴死之人不是自己一般的斬蒼,緩緩地擡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半晌,他張嘴,輕聲道:“如此,甚好。”
傍晚,山間各處燃起了炊煙,人世間最為平淡的煙火一條一條地往天空直上,最後牽攪到一處,盤成一團雲霧。
是以後再難見到的風景。
岚光仙姑回了師門,緊急聯系其餘門派,為魔域與中土之間不日大戰而做準備。參柳留在這裏,看着屋子裏斬蒼坐在櫻招的床榻上從白日守到天黑,終于忍不住提了一壺酒敲門進去。
冥冥暮色下,斬蒼與參柳坐在窗邊,都有些沉默。
願意為櫻招犧牲之人,不只有斬蒼一人,但只有斬蒼不怕被心魔糾纏。他們其餘修士,特別是師父,一旦被心魔侵蝕,後果不堪設想。
他們都知道,此事非斬蒼不可。
參柳本來可以舌燦蓮花,但這斷頭酒一般的氛圍讓他的心情沉重無比。連悶了三杯酒,他才看着斬蒼問道:“你真的會死嗎?”
“我又沒死過,我怎麽知道?”斬蒼撐着下巴,看了一眼夜色中透着藍的雪景,又将目光轉回床榻。在那裏,櫻招被施了昏睡咒,連同心魔一起,都未曾醒過來。
他再未将目光移開,就這樣将她望了許久,又道:“也許,樹身沒問題的話,終有一日我能重新聚魂吧,只是不知道需要多久。十年、一百年,甚至更久都有可能。”
畢竟此前,他花了不知道幾萬年才有了人形。
“魔域那邊,就這樣不管了?”參柳又問。
“身後事,交給身後人,”斬蒼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對于魔族子民,我已仁至義盡,至于以後怎麽樣,由他們去吧。”
寂寂雪夜,天上挂了幾顆殘星,遠處似乎還有狼在號叫。
參柳回了隔壁房間,不再打攪他們。
斬蒼關了窗戶,走回櫻招身邊,幫她把被角掖好。她的手有些涼,他默默地牽起,看到她的手落在自己的掌心,小小的,像燕子落進溫暖的巢穴。
真想就這樣築起一個窩,永遠都不放開。
可是不行。
“櫻招,”他将她的手拉到嘴邊,撫摩着她手指上的薄繭,然後一根一根地親吻過,又撐着腦袋湊到她面前,特別小聲地絮叨道,“在黑齒谷時,我老是威脅你,說要殺了你,還說要抽去你的記憶,不知道那時候的你聽了是否會覺得委屈……應當會吧,畢竟在此之前,你能遇上我這種渾球的機會也不多。後來我想過,怎樣做才算是尊重你,我一點一點摸索了很多,想着至少不能動不動就将你困在時間暫停裏,動不動就要将你的記憶消除……
“梵海寺那段簽文,我其實根本不信的,你身邊有這麽多愛你的人,怎麽可能會應驗呢。那時候,我放出豪言說要讓你忘了我,好好活下去,說的其實是假話。我才舍不得你忘了我……在我之後,你喜歡上誰我都會傷心。”
他伸出手輕輕點了點她微翹的鼻尖,白釉一般細膩的觸感令他愛不釋手。
就這樣他又看了她很久,才接着說道:“不過抱歉啊,櫻招,這次真的要食言了。但我想這樣也好,你忘記我,總好過醒來之後得知自己親手殺了我。雖然我知道你真的很勇敢,即使好好地将我記着也能處理好這件事。但是不行,我不能讓你承擔再次被心魔侵蝕的危險,不行。”
他一連說了很多個“不行”,也不知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在黑齒谷時,他說過,一定不會讓她入魔。連這樣簡單的承諾都沒有做到,不知道她會不會覺得他很沒用。
那麽至少這一次,他要将她保護好。
視線中櫻招的眼角留下了兩行清淚,斬蒼眨了眨眼,伸手替她拭去,溫熱的淚水卻一時擦不幹。
但是她不能再哭下去了,再哭,另外那部分被封閉的心魂估計也要守不住了。心魔此時被岚光仙姑短暫封住,不知何時便會重新奪回控制權。
他只好俯身将她抱起,低着頭将唇貼近她的眼角,将她的淚水吻幹淨,然後極其溫柔地說道:“別哭了,我現在替你去收拾掉那些害你的魔族,乖。”
櫻招枕頭旁那根關鍵時刻并未給她任何保護的扶桑木簪被他拿起,下一瞬,一道與他一模一樣的分身出現在床榻旁。兩個斬蒼無聲對視一眼,被分裂出來的那一個瞬間消失在了房中。
太簇從軍營回到洞府,走到房間門口時,腳步突然一頓。
躊躇了片刻,他才将門推開。
黑暗中有一道人影靜靜地坐在主座上,看着他踏進房門,才一擡手将燈點上。
“斬蒼。”其實不需要點燈,太簇也知道來者是誰,斬蒼身上的魔氣太過獨特,即使再收斂,也是鋒芒畢露的。
斬蒼沒應他,只垂着眸淡淡地說道:“許多年前,我剛出黑齒谷時,不通人情,莽撞之下被污蔑成竊賊。蒙你出手相助,教了我許多道理。投桃報李,我曾贈過你一根扶桑木,言明當你有危險時,這根扶桑木能救你一次。”他頓了頓,擡眼問道,“那根扶桑木,不是讓你來對付櫻招的。”
昨天夜裏,斬蒼便有所懷疑,假如櫻招的心魔不是從內心生出,而是借助外力種下,那這股外力須得先破除扶桑木對櫻招的保護禁制。
然而禁制并未被破除,只是莫名其妙地失效了。說明那附近有另一根扶桑木出現,所以櫻招身上地那根扶桑簪子,沒有識別出對方的敵意。
斬蒼此生,只贈出過兩根扶桑木,一根是太簇,一根是櫻招。
不同的是,太簇那一根,只能用一次。但他一直沒用過,正如他好東西一定要留到最後的性格一般,在這關鍵時刻,果真派上了用場。
“如果我沒猜錯,給你的那一根,應當已經化作灰燼了。”
太簇站在原地默了半晌,知道今日怎樣也逃不過這一遭,心中反而鎮定下來。他擡腳在斬蒼旁邊坐下,這才發現這只是斬蒼的分身。
是覺得僅憑分身便能對付他嗎?
還是那麽傲慢。
“是,已經化作灰燼了。”太簇颔首承認。
倒是省了審問的步驟。
“你是怎麽想的呢?”斬蒼到底還是笑了,只是那笑容帶着些自嘲。
太簇反問道:“将魔尊之位給臨則,而完全沒有考慮過我,您是怎麽想的呢,魔尊大人?”
斬蒼皺了皺眉頭:“你不适合。”
太簇沒有試圖辯解,他只是平靜地說了一段故事:“小時候,在我真正學會殺戮之前,與我一批被師父收養的小孩有很多。受訓期間引導我們互相攻擊,是師父們有意為之,并且樂見其成之事。當時與我一起受訓的另一個同伴,因為嘴很甜又聽話,性子比我要好太多,所以訓練完成之後總能得到師父更多的關照。同樣是棗子,師父每次給我一籃,給他兩籃,還道是因為我不愛吃棗。
“你沒經歷過那種日子,也應當聽說過,殺手受訓是極其殘忍的。一組小孩出師之前,互相殘殺是基本操作。那日,師父在替我們挑選兵器時,特地将最好的兵器給了他的得意門生,輪到我時,他給我的兵器其實也還不錯,但遠不如他給別人的那一把,他還解釋說,那樣兵器于我來說不适合。”
他停頓了片刻,看到斬蒼目光沉靜地看着他,眼神當中沒有恨,也沒有別的東西,突然覺得這番長篇大論好沒意思。最後,他簡短地結束了這個故事:“最後,我把那個受寵的同伴殺了,也把師父殺了,今後師父再不能偏心。”
“正如你現在想把我殺了。”斬蒼替他的行為下了注腳。
“我記得我說過,你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大可以和我說。”
“想要的東西?”太簇忽地轉向斬蒼,有些激動,“為什麽這世上的東西,不能該是我的就是我的,非得要我開口讨要?”
“該是你的……”斬蒼低聲重複了一遍,“除了魔尊之位,你還指什麽?”
“櫻招,對嗎?”看到太簇默不作聲,斬蒼才恍然明白過來,“我早該知道……早該知道。”
燭光搖曳間,太簇低低地冷笑了一聲:“你發現得是有些晚,不過那也是因為在你眼裏,任何人都沒有資格與你相争。”
斬蒼并未被他繞進去,他只是向他投過去很悲憫地一瞥,然後說道:“是你根本沒那個膽量讓我知道。況且,你若是真喜歡她,怎會舍得讓她遭受心魔嗜心之苦?”
斬蒼再沒耐心與太簇交談下去,他站起身來,走到自己曾真心相待的好友面前,伸手攝住了他的腦袋。
這位到死還被人惦記着力量的魔尊,即使只是一具分身,也依舊強大無匹。實力懸殊之下,太簇放棄了反抗,只死死地注視着斬蒼,問他:“你選擇救她,是嗎?”
“為什麽不救?你們賭的不就是這個嗎?”斬蒼的嘴唇動了動,慢條斯理地在指尖注入赤炎之火,他垂眸看着眼底一片森冷的太簇,突然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太簇,沒有什麽該是你的,”斬蒼說,“不論是魔尊之位,還是櫻招,你都不配。”
斬蒼沒有殺了太簇。
并不是因為他還念着什麽舊情,而是直接将其殺了,未免太過便宜對方。
他在太簇體內注入了赤炎之火,這是火神祝融的坐騎赤炎獸身上最為精純之火,無藥可解。火毒每半年發作一次,每次發作時,太簇體內的水分都會逐漸被燒幹,變作一具不死的骷髅,整整七日才能恢複原樣。
如此循環往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還在太簇身上設下了一道禁制,讓他不得出現在櫻招身邊百裏之內。若要強行出現,赤炎之火會立馬發作,直接将他燒成一具行走的骷髅。
這算是斬蒼的一點小小的心機。雖然他死之後,櫻招不會再記得他,也不會記得這番恩恩怨怨,更不會記得究竟是誰将他們害成這樣……也許她還會再喜歡上別人,但這人絕不能是太簇。
櫻招喜歡相貌好看的,總不會瞎了眼喜歡上一具骷髅。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櫻招永遠都不要喜歡上別人。
他就是,這般小氣。
通過搜太簇的魂,他得知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元老院那群老匹夫。
從前斬蒼覺得他們都是一群不堪大用的紙糊小人,困在氏族的高牆裏做着千秋大夢。朝堂上的那些叫板不過是幾句虛張聲勢的犬吠,卻沒料想他們真的敢。
籌謀這麽多年,也真的辛苦他們了。
懸挂在厭火魔宮魔尊王位上的宴月刀鳴叫着穿破虛空,直奔斬蒼而來。這把刀,雖是他的法器,但他極少用。宴月刀出鞘便要見血,而這麽多年來需要他親自出手的機會并不多。
現如今這把刀應當是餓壞了。
當夜,喂了刀的元老院衆有三位。以禹宗主為首,一個一個被斬蒼斬落了頭顱。正如多年以前,他只身闖入厭火魔宮提出要當魔尊一般,這次他依舊是孑然一身。
不算欺負他們。
在當上魔尊之前,他當過畫師。自诩是個文雅人,講究先禮後兵,亦不欲濫殺無辜,找上門之前更是給足了訊號。那柄長刀被他漫不經心地拎在手裏,千重結界架在身前也擋不住他分毫。
願賭服輸,這次是他棋差一招,魔族以後的命運,總得交還到他們自己手上。至于元老院其他魔族,他們有他們的未竟之事,他管不着,亦不想再管。
陪葬品他不要多了,只要罪魁禍首的首級而已。
魔族四處煙火彌漫,地丘一族的千年洞府燃起了熊熊烈火,豢養在院中嗜血的羅羅鳥被燒了個精光,還有那一具具可以容納心魔的陶土,也被斬蒼一力銷毀。
臨走時廊柱底下突然冒出個三歲女娃,瞧着是個半魔。女娃盯着他染血的刀尖看了許久,突然蹭蹭地在回廊上跑了幾步,跑到一間上了禁制的房門口停下,又扭過頭來看他。
“母親!”她張嘴叫了一聲,一臉焦急。
她母親被關在這裏嗎?
斬蒼上前幾步,将禁制解開。看着四周快要逼近的烈火,他想了想,喚來一名魔族戰将,示意他将那女娃與她的母親送到安全之處,才擡腳去往祭司殿。
凜冽的寒氣凍得土都是硬的,雪片終于飄落下來,斬蒼瞬行至祭司殿門口,正打算進去,卻在下一瞬掉轉了方向,直奔琅琊臺。
櫻招體內的心魔醒了,她将守在床邊的那個斬蒼一劍揮開,在心魔的驅使下朝着琅琊臺而去。
那裏,元老院早已隐秘設下了聚魂陣。被斬蒼殺了幾個主謀無所謂,剩下的魔族依舊會延續他們的意志,将斬蒼的魂聚齊,以求多年以後造出能繼承他全部力量的傀儡。
開弓沒有回頭箭,都已經到這個份上了,即使拼個玉石俱焚,他們也不會率先收手。況且,鹿死誰手,還不一定。
後來的事情,便是世人所熟知的那般,蒼梧山劍修櫻招,将魔尊斬蒼擊殺在了琅琊臺。從此魔族群魔無首,四處戰火不止、怨氣沖天。這股怨氣又飼養了大批魔族,靠吸食怨氣為生的元老院衆的勢力愈發強盛。
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當日在琅琊臺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根本沒有所謂的大戰,被心魔支配的櫻招喚不出刑天來,使用的只是一柄普通的佩劍。
斬蒼被櫻招一劍穿心時,未做絲毫抵抗。恰如此前在厭火魔宮,他被櫻招驅使着飛刃穿胸一般,不僅沒有抵抗,他還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誇贊了一句“做得好”。
參柳守在魔域與中土的交界處,以防大批魔族突然攻過來。
而櫻招是在此時清醒過來的。
她看着自己手中的長劍與斬蒼胸前無法愈合的大洞,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麽。
是她……做的嗎?是她将斬蒼傷成了這樣?
嘴唇幾乎要被她咬出血來,擡眼時,櫻招滿眼的不敢置信。
像是讀懂了她心中的驚懼,斬蒼笑了笑,然後安慰道:“不是你,別害怕。”
眼淚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流的,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了,朦胧着雙眼撲過去,将斬蒼攬在懷裏,聲音強作鎮定,卻依舊被寒氣凍得發顫:“怎麽會沒辦法愈合?不是什麽都傷不到你嗎?”
托住他身軀的手也像是要被凍掉了,明明她有修士真言護體,根本不畏嚴寒,可她此時此刻竟覺得呼吸都像是在被刀割。她鎮定不下來,淚珠連成串落在他臉上,哭得渾身都在顫抖。
一只溫熱的手撫上她的眼角,斬蒼舍不得放開似的又摸了摸她的臉。一張淚糊的臉被他摸得更加糟糕,他随即說了一句“抱歉”,才輕聲道:“櫻招,雖然這番話你不會記得,但是,我仍舊想告訴你,不是你殺的我,所以你不必抱有任何愧疚,反而是我,要向你道歉,是我害你遭受這一切……”
“不是的,不是的,”櫻招搖着頭,聲音哽咽,“你什麽錯都沒有。”
她不知道究竟是該先擦自己臉上的淚還是先擦他臉上的血,好像怎樣都不對。
那只手被斬蒼抓住,貼在脖子上,那裏還是熱的,她的手太冷了。他抓着捂了捂,才将話鋒一轉,柔聲道:“接下來,我會将你的心魔抽走,連同對我的記憶一起。你不要害怕,我會回來找你,不管需要多久。”
再多的,好像也不需要說了。
“我怕,斬蒼,我會怕……你明天就回來好不好?”她想将他摟緊一些,卻發現自己的手竟穿透了他的身軀。
她觸不到斬蒼了,在他正說着話的時候。
漫天大雪落下來,初生的斜陽穿透雲層,空氣中的一切都很沉靜。
只有櫻招的世界在崩塌。
懷中的身軀在變輕,斬蒼的神魂已散。點點熒光消散在空中,她怎麽抓都抓不住。無措與絕望銜在一起,她捂住腦袋,連經脈都在疼。
一道黑色的魔氣從她頭頂被強行抽出,消散于空中的點點熒光竟在下一刻聚攏成一道紫氣,與黑氣糾纏至一處。她怔怔地看過去,還未看個分明,那兩道氣息便同時消散在天際。
恍惚中她似乎忘了自己方才究竟在哭些什麽,只覺得自己的眼睛好疼,心也好疼,哪裏都不對勁。
她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可她竟一時之間想不起來是什麽。
櫻招坐在原地,癡癡傻傻地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斬蒼不見了。
她最愛的,斬蒼。
殘存的記憶令她記不起來自己為何身在此地,她只記得某一年,自己在梵海寺抽過一道簽——
命中孤月照,殘生夜驚鴻。
彼時在銀杏樹下,斬蒼為安慰她的怒火,掀開面具捧着她的臉接連親了她好幾下,又逗她說他會在死前,将她的記憶抽走,這樣她便能忘了他,好好活下去。
可是他明明那樣小氣,走在路上她多看別的少年郎一眼,他都要暗戳戳地與她計較一番,怎麽舍得讓她忘記他。
不能忘記他,她才不要忘記他,誰也不能讓她忘記他。
參柳不知道櫻招是怎麽想起來給自己下追魂印的,他守着結界,聽見她在哭。可是他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斬蒼散去神魂将她體內的心魔抽走。
櫻招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記憶俨然已經随着心魔消失了。
刑天立在她身旁,沉默地注視着這一切,到最後竟也看不下去,別開了身軀。恍然間他似乎看到一縷紫色的神魂鑽進了劍穗上那顆寶珠中,但他什麽也不能說,因為此時的櫻招只能将斬蒼忘個幹淨,否則前功盡棄,這一切犧牲将毫無意義。
可霎時間櫻招的手腕處金光大作,參柳頓覺不妙,飛身過去時,岚光仙姑帶着甘華與風晞也同時趕到。
那追魂印,櫻招沒刻完,她被施了昏睡術強行帶回了蒼梧山。
當夜,臨則收到一封密信,随即整軍,帶着八萬魔族精銳隐入了山林。
岚光仙姑回山後下達的第一道禁令便是言靈禁咒,蒼梧山上下皆不許在櫻招面前提及她曾經找過道侶一事,違者,逐出師門。
而櫻招因神魂受損,一睡十年。
這便是,櫻招所忘記的全部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