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物歸原主

第十九章 物歸原主

時至深秋,紅葉滿山溪。

距離琅琊臺不遠的崇山之中,藏着一處虛無之地。從外頭看,只見一條充斥着怨靈的江水繞着高山崖壁滾滾而過,崖壁形似被人一斧頭劈開,光禿禿的寸草不生。

這鬼地方一到夜晚便陰風飒飒,鬼哭狼嚎,過路的魔族連在附近歇腳都嫌棄。

漫漫黑霧之後,卻藏着一個個燈火通明的寨子。遠近山樹茂密繁盛,雖天氣依舊陰沉,照得綿延的群山似獸脊,但各處高高挂着的琉璃燈裏燃的卻是奢華無比的鲛人油。

大小阡陌中四處都有人潮湧動,吃酒的、逛街的、夜圍的……潺潺小溪邊,甚至還有一群魔族架着躺椅,拎着魚竿,各自擺了個頂舒服姿勢在垂釣,看起來十分惬意。

這裏繁華得像是另一個村寨版魔都。

主寨的戲臺上清歌妙舞、急管繁弦,四周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不少觀衆,叫好聲不住地傳來。每日上的戲,都是些魔族之間他妒我為冤,我妒他為仇之事。每出戲裏面必定會有一個陰險狡詐的壞蛋,如若仔細思考,也必定能從元老院那群魔裏找出一個原型來。

這些折子在出演之前必須由大寨主親自過目,打磨成功後再被定期出谷的魔族們帶出去,在魔域各地巡演。

沒辦法,日子過得太無聊,總得找找樂子。

戲臺上的角兒正唱至酣處,寨子上空驟然劃過什麽東西,這力量雷霆萬鈞、勢如破竹,道路兩旁的火焰直往上卷,瞬息之後又恢複平靜,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

二樓包間的貴賓座裏,一名黑衣女子原本閉着眼睛在聽戲,突然将眼皮一掀,望着已經恢複沉寂的天幕笑出了聲。

活動在溪邊與林間的魔族眼神倒是沒受燈火的影響,有道聲音率先反應過來:“剛剛飛過去的……是一把刀嗎?”

“是……是的吧,我也沒看清楚。”

“什麽刀能穿破虛無之地啊?又不是魔尊大人的……”說話的魔族頓了頓,登時驚呼一聲,“天啊!那是宴月刀啊!”

話音未落,釣竿直接稀稀拉拉甩了一地,不過眨眼的工夫,小溪邊就只剩下幾尾剛釣上來的魚在翻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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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女子“噌”的一下躍上屋脊,還未說話,下頭原本還熙熙攘攘的魔族們便頓時變得鴉雀無聲,紀律嚴明得簡直可以稱得上令行禁止。她凝望着那柄長刀遠去的方向,收起了慣常的懶散笑容,面容肅然地吩咐道:“一炷香時間,整軍,去琅琊臺。”

與此同時,南邊的蒼梧山,參柳正在夜觀天象。

這幾日他總覺得有什麽大事要發生,具體事例也說不清楚,就是下棋總差別人一子,打雙陸時骰子總輸別人幾點,就連給弟子們論個道吧,上課打瞌睡的學生們都比平時要多。

看來最近他的時運的确有些不濟,還是觀下星象看看自己何時能轉運,也好找甘華把輸掉的那幾條玄蛇給贏回來。

目光轉至西邊,魔域方向這幾日一直被一片暗紅色壓着,瞧着就十分不祥。他多看了幾眼,身體猛然挺直。

他看見,那片天幕上有一顆暗淡了二十年的星子陡然光芒大盛,如同吹花送寒的風,漸漸地,那片暗紅血光也變得稀薄了許多,直到完全被驅散。

“不會吧……”這位蒼梧山現任掌門不敢置信地喃喃,“這魂聚的,挺是時候。”

血楓林裏四處仍是一片血色,眼前是不住燃燒的烈火,身後是瑰麗無比的星河。血色便朦胧在這片星河中,透着薔薇般的粉。環伺在周圍的兇獸們被磅礴的魔氣震懾住,奔逃四散,再不敢逼近。

擋住櫻招視線的那道身影離她很近,她梗着脖子,結結巴巴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斬……斬蒼?”

她其實還存着一絲希望,希望面前這個僅靠氣勢便能逼退魔物的男子仍舊是她的乖徒兒,而不是那個傳聞中被她殺死的魔。可她也清楚地感受到,他變得更高了,就在他被楓葉包圍住的那瞬間,再出現時,連骨骼也舒展開來,身體已經完完全全變作了成年男子的模樣。

雖還是如模型一般标致美好,但那股帶着少年氣的青澀感已經不見了。

對方一時間沒有回答,只是看着她,陳列在眼裏的神情很複雜,似乎也在困惑自己究竟應該是誰。他繼承的力量與記憶太多,肉體雖不至于與靈魂産生對抗,但他一時間還不能完全消化。

“你希望我是誰?”最後,他這樣問道。

櫻招有些不懂了,但他的語氣她很熟悉。賀蘭宵自來便是這樣,每次問及什麽,他都不會第一時間回答,而是先問她的想法。小心翼翼中帶着一絲令人心疼的讨好,如果不是被她偶然發現了半魔的身份,那他應當永遠都不會在她面前坦然做自己。

賀蘭宵是只屬于她一個人的。

她想要她的乖徒兒。

“賀蘭宵。”櫻招回答得沒有絲毫猶豫。

面前的男子卻将眉頭一皺,看起來有些不悅。

糟糕,她好像答錯了。

櫻招下意識想退開,他卻跟着上前一步,伸手将她的後頸捏住,托着她的後腦勺迫使她對上他的眼神。力道是溫柔的,甚至帶着些撫摸的意味,但就是讓人掙脫不開。

烈火燃燒的畢剝聲喧嚣了她的耳朵,她聽見他靜靜地說道:

“我是斬蒼,重新答。”

那她的宵兒呢?

櫻招看着他,很想問出這個問題,但眼下卻不是時候——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小命才對。

“那個,斬蒼,”她試着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奇怪的是他的臉色也并未有多少好轉。她躊躇了片刻,繼續說道,“我聽說,是我殺了你。雖然我沒有這段記憶,但我向來敢作敢當,不會賴賬的。只是現下我被血楓林裏的魔物們消耗得厲害,狀态也不佳,你若是想找我尋仇,能不能換個時間?現在你……勝之不武。”

斬蒼垂着眸,面色有些冷。他的目光定定地将她籠住,他在消化,也在适應。

适應如今的櫻招将他當作陌生人看待的事實。她與他所有的過往記憶皆被他抽走,現下心裏對他半點情分也無,這很正常。

她心心念念的是作為賀蘭宵的他,他應當要欣喜。

只是腦海當中的自己,一時作為斬蒼,一時作為賀蘭宵,拉扯得他內心有些鈍痛。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計較些什麽,他好像變幼稚了不少,總覺得她惦記着誰都讓他不爽。

櫻招偏了偏頭,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欸,行不行給句話。”

他抓住她亂晃的手,維持着一個不讓她掙脫,但也談不上冒犯的力度。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道:“敢作敢當是嗎?”

“那必然是的,”櫻招試圖将手抽回,無果,便識相地放棄,“我好歹也是堂堂一峰之主,我們蒼梧山上下誰不贊我一聲有諾必行啊!”

其實根本沒這回事,櫻招只是為了讓自己顯得更可靠一點。

開什麽玩笑,斬蒼如今占據了賀蘭宵的身體,她這個師父說不定也不認了。但她可是将他實實在在殺死了一次,她總不能指望自己與他那段不辨真假的記憶成為她的保命符。

一片落葉悄無聲息地飄落在她頭頂,斬蒼極其熟稔地替她摘掉,看着她略顯疑惑的神情,他說道:“你殺我這事,你不記得便算了,不重要。但你曾許我終身這件事,既然櫻招仙子如此敢作敢當,那便請你踐行你對我的諾言吧。”

不……不是吧……

她真與他有過一段情?

可是——

“空口無憑,你怎麽證明我對你許諾過這個呢?”櫻招總覺得有詐,況且……終身……她哪裏是随便與人定終身的性子啊,更別說他還是個魔。

斬蒼還真認真思索了一下,正打算開口,卻察覺到有兩股力量同時在逼近。

“來得還挺快。”他望着櫻招身後的星河,不想被旁人污染似的,單手結了道印,迅速将其收進她的劍穗。

櫻招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他伸手攬到了背後。

“別急,晚點再告訴你。”

說的好像她很想知道似的……

櫻招雖下意識想要與他理論一番,但她也知道,現下并不是時候。

血楓林外有兩股肅殺之氣一齊逼近,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味也被攪動,她皺了皺鼻子,默默嘆了一口氣。

本來她只是帶着賀蘭宵去魔域尋找答案而已,事情卻變得愈發撲朔迷離起來。

賀蘭宵——不,應該說是——斬蒼。

斬蒼身上穿的還是她給賀蘭宵準備的衣裳,鲛绡織就,能随着身軀大小變幻成合身的尺寸。寬闊而高大的背脊擋在她面前,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倒是讓櫻招産生了些盲目的樂觀。

她探頭看了看他的下颌線,問道:“有兩股勢力過來了,他們是要将你迎回去繼續當魔尊嗎?”

應當不是要打起來吧?她現在靈力消耗得差不多了,要是魔物太多的話,她怕自己會拖後腿。

奇怪,她怎麽就自動把自己和斬蒼劃為同一陣營了?明明他對自己來說威脅更大。

“你想多了,”斬蒼低頭看向她,順口叫了一句,“師父。”

叫完之後,他自己似乎也有些意外。看見櫻招一臉驚喜的神情,他更覺刺眼。櫻招一句“宵兒”還未喚出來,便被他一巴掌蒙住臉。那只巴掌扣得輕巧又溫柔,卻毫不客氣地将她的腦袋扭到了一邊,似乎……帶着些別別扭扭的脾氣。

她正茫然,又聽見他不自然地接着說道:“他們是要迎我回去沒錯,但卻是以傀儡的形式。”

他能感應到,自己的樹身被砍伐掉了一些枝幹,但沒什麽大礙,就當被修剪枝葉了。黑齒谷的法陣,二十年未被加固,被破解的确是遲早之事。但扶桑樹是三界支柱,若是倒塌,這方世界将不複存在,所以他們動不了。

“傀儡?”櫻招小聲重複了一遍,覺得他也挺不容易的。

現下不是聊天的好時機,她沒再問東問西,只是凝神将刑天握緊,觀察着周圍的動靜。

被斬蒼拎在手裏的長刀并未出鞘,但櫻招是識貨之人,瞥一眼便知道那刀絕非凡品。

傳聞中魔尊斬蒼的确有一柄神兵利器,是用燭陰的龍骨磨成,但因其從未逢敵手,因此那柄神兵利器在他坐上魔尊之位後便束之高閣,只有在平叛時才會象征性地帶在身邊。

倘若沒見到斬蒼本人,櫻招還真能傻乎乎地認為自己或許有那麽厲害,能将他斬殺于劍下,但現在她擡起頭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很沮喪地意識到,自己即使是處于全盛狀态,也根本敵不過他。

那他是怎麽死的呢?

她未來不及去想這些,便感覺一陣地動山搖,接着一股令人極其不舒服的力量從四面八方合圍過來,山林與地面皆為之震顫。被刑天辟開的深塹對面,黑氣蒸騰着急速逼近,陰風呼呼着撲到她臉上,眨眼的工夫,四周已全是黑漆漆的兵甲。

那些都是裝備精良的魔族戰将,來勢洶洶,絕非善類。還有許多駭人兇獸列于陣中,一只一只不比方才她在血楓林砍殺掉的弱。

這麽大的陣仗,看來是不把斬蒼拿下誓不罷休了。

但斬蒼的臉色絲毫未變,甚至可以稱得上波瀾不驚。櫻招見他這般胸有成竹,也稍微放心了一點。

一道高大的身影從身披重甲的魔族戰将中走出來,滿頭銀發,左耳吊着個精巧的耳墜,赫然是魔族左使太簇。

“別來無恙啊,魔尊大人。”太簇率先打了一聲招呼,神色平靜。

斬蒼死之前并未走完禪位流程,一聲“魔尊大人”仍是擔得起,他淡淡地應了,然後問道:“左使舊疾好了?”

“托您的福,您在黑齒谷養的幾頭赤炎獸,都被我剜了心入了藥,如今終是好了不少。”

“全殺了?”

“是,不然不足以解我烈火焚心之苦。”

赤炎之火無藥可解,即使是以赤炎獸本身入藥,也只能緩解而已。這句話,太簇說得沒那麽從容,尾音聽着還有些咬牙切齒。由于常年來遭受赤炎之火的折磨,他溫文爾雅的面具再也戴不住,一張玉面變得愈發陰晴不定。

舊恨添上新仇,兩邊臉色都不太好看。

櫻招的目光從這兩人身上轉了又轉,突然覺得傳聞真的挺誤人的。什麽朋友不朋友的,他們兩個明顯看起來就有仇嘛!

許是她打量的目光太過直白,太簇竟分出神來看了她一眼。

櫻招不明所以,大大方方地對上他的視線,卻沒想身前的斬蒼毫無預兆地将她擋了一下,然後看也沒看她,直接沖着太簇出手。隔着一道深塹,他身形未動,只輕輕動了動指頭,那邊的太簇便被扼住了脖子。

“管住你的眼睛。”斬蒼臉色沉下來,周身威壓朝着魔族大軍碾過去,風聲呼嘯着掠過枯敗的枝頭,被大火燒作枯枝的血楓林竟在頃刻之間煥發出生機,摧枯拉朽般長出片片嫩芽。

帶着扶桑木香味的魔氣席卷整片血楓林,如同堅不可摧的堡壘,籠罩在魔族大軍的頭上。這位已經被魔族遺忘了二十年的魔尊再次歸來,雖表情依舊是八風不動般冰冷,但力量猶如邪神附體,令人觸之膽寒。

斬蒼變得更強了,這是太簇的第一反應。

即使他還未回到魔域,身負的魔氣便已足夠橫掃千軍。看來這二十年,他已成功将櫻招體內的心魔煉化,以至于心魔此前所蠱惑的那些修士大能的力量,也盡數被他吸收。

太好了。

斬蒼的力量越強,留給元老院的遺産也就越多。

只是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若是再往魔域逼近,整片魔域皆會成為他的力量源泉。這也是斬蒼自聚魂之後,十七年來一直要放在中土養的最大原因——魔域是斬蒼的力量之源,他在魔域待得越久,便會越強。

所以太簇必須趁現在将他解決掉!

魔族大軍中靠前的将士們已被這股力量壓制得再也動彈不得,瑟瑟發抖,伫立在大軍中的兇獸也隐隐有暴動的跡象,似要掙脫束縛四下逃竄。

反倒是太簇,明明被掐着脖子雙腳離地,嘴角不住地滲血,卻仍是一臉不在乎的模樣。不過是被扼住喉嚨而已,這種痛,不及赤炎之火的萬分之一。

“魔尊大人真是……好大的架子,”他額角上的青筋在跳動,聲音虛弱而清晰,“再嚣張一會兒吧,咳咳,我怕您一會兒就嚣張不起來了。”

話音剛落,位于魔族大軍後方嚴陣以待的七頭窮奇嘶吼着奔向空中,在天幕上集結成北鬥之勢,每頭窮奇的背上都端坐着一位以盔甲覆面的魔族戰将,那盔甲應當是由神器打造而成,能最大限度地隔絕斬蒼的威壓。

斬蒼擡頭看去,輕笑道:“為了今日,你們果然是處心積慮。”

“對付尊上,當然不能大意。”半空中傳來一道聲音,是從天權的方位傳過來的。

櫻招問斬蒼:“這是什麽法陣?看上去挺厲害的樣子。”

法陣一門,她最弱,雖瞧不出來裏面的門道,但看這麽大陣仗,也知道天上呈北鬥狀的幾頭窮奇力量不一般。

“北極天刑陣,”斬蒼耐心解釋道,“是以前神族用來對付魔族的最高法陣。被困陣中的魔族,會被強行化魔,等到魔氣暴漲之時,魔氣則會被法陣抽離出體內。我雖嚴格意義上非魔族,但力量源自魔域,這個法陣理論上的确能對我産生牽制。”

然後被做成傀儡嗎?

櫻招方才看見魔族隊伍中央的确陳列着幾個木雕的人形容器,那不是一般的木,而是扶桑木,想來這些容器是為了盛裝斬蒼的力量而準備的。

她張了張嘴,最後只叮囑道:“你萬事小心。”

不管是作為斬蒼還是作為賀蘭宵,都一定要小心。

櫻招垂在身側的手指被斬蒼用手背輕輕碰了碰,一觸即離,似乎那一瞬間的觸碰只是她的錯覺。

滿目的血色中,她擡起頭,看到斬蒼認認真真地對她說道:“你放心,如今這條命,我珍惜得很。你許諾我的事情還未踐行,我舍不得再死一次。”

說着這般真假不明的話,動作卻沒有絲毫僭越。

櫻招将手背到身後,悄悄搓了搓,一時間也忘記了要賴賬。

烈風呼嘯而過,魔族大軍對斬蒼的絞殺行動一觸即發。櫻招卻在這當口感覺到另一股勢力自血楓林外直闖進來,利刃一般長驅而入,将千軍萬馬剛剛形成的合圍之勢沖得七零八落。

浩浩蕩蕩的大軍直接在外部形成包圍圈,一眼望去,血楓林之內,密密麻麻全是玄色的甲胄。魔族尚玄色,只是元老院這邊裹的是重甲,而後來的這一批身着的是輕甲,一身裝備像是改良過一般,輕便卻銳利。

其實櫻招在方才并未覺得斬蒼只身面對着千軍萬馬時,局面對他有多不利,但這波大軍的到來卻使得戰況更為明朗。

領頭的是一名黑衣女子,亮相亮得從容無比。她縱身一躍,直接落在斬蒼身邊,單膝跪地行禮道:“屬下臨則,參見魔尊。”

她身後黑雲一般的戰将們齊刷刷跪下,跟着喊道:“屬下,參見魔尊!”

氣勢洶洶,響徹山林。

她身後的這一批魔族戰将,是當年四部當中死忠于斬蒼的精銳,經斬蒼一手調教出來,幾乎個個都能以一敵百,比起後來元老院臨時培養的魔族戰将們不知道要強到哪裏去。

斬蒼松了松鉗制住太簇的手指,側頭睨了一眼臨則與她身後的衆将士,輕輕擡了擡下巴,說道:“來得正好,起來吧。”

臨則起身時,目光正好對上一臉好奇的櫻招。

被抓包的櫻招假裝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心裏正想着斬蒼這魔尊當得也不算太失敗,至少消失了近二十年後還能有這麽大批的勢力趕過來擁護他。而那廂臨則已經三兩步蹭到她身邊,一臉驚訝地抓住她的手,問道:“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櫻招愣了愣,答得很謹慎:“忘記了一些事情,尤其是……魔族的事。”

“噢,那難怪……”臨則點點頭,只覺得櫻招的性子倒是沒變。

斬蒼與櫻招在一起的那幾年,臨則其實并不知情。她與斬蒼是單純的上下級關系,平日裏除了公事,不會有其他的交流,更別說去探尋彼此的私事。

雖然大家心裏都有感覺,魔尊大人或許對某個女子動了情,但那人被他藏得深,所以誰也沒有想到這名女子會是當初被他通緝的女囚。

直到斬蒼身死當夜,臨則收到密信,才了解這其中的原委。

不只是臨則,她身後的魔族大軍皆對櫻招極為感興趣,只是迫于斬蒼的威嚴,沒敢明目張膽地打量。有幾個頭上長了觸須的蟲族戰将悄悄将觸須連接在一起,竊竊私語——

“那殺了魔尊的劍修原來長這模樣?”

“你沒見過魔尊大人下的通緝令嗎?那畫像還是尊上親手畫上去的……”

“略有耳聞,但那時她就不是個搗亂演武場的女囚犯嗎?”

“這你就不懂了吧,越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越有一腿。”

…………

臨則一臉神秘地湊到櫻招身邊,問道:“你師兄近日如何了?”

怎麽就扯到她師兄身上去了?

櫻招一臉莫名:“哪個師兄啊?”

“還能有哪個?參柳!”這下她聲音大到使身後的戰将們都有些無語。

斬蒼一眼掃過來,臨則悻悻地收了手,再不敢造次。整了整臉色之後,才好整以暇地面向太簇,笑嘻嘻地招呼道:“喲,左使大人,這造型不錯啊。”

明明對方現在咳得像得了痨病,她卻視若無睹,嘴欠至極。

太簇從前最讨厭的就是臨則這般模樣。二十年前,被她躲過的那次肅清,這次也是時候還回來了。

他沒有理會臨則,只擡手下了一道命令。

下一刻,坐在窮奇身上的以黑甲覆面的魔族們一同開始以手結印,與北極星方向呈連結之勢。

天地在震顫,一道道陰雲從天幕上垂下,黑霧中電閃雷鳴,似潛藏着無數邪魂。窮奇的嘶吼聲是開戰的號角,分列在七星之位的幾個魔族皆加快了結印的速度,法陣完成時,與遠處的北極星連成一線,數道光柱齊刷刷地朝着斬蒼降下。

“散開。”斬蒼一聲令下,臨則便帶着身邊的将士四散開來。

光柱隔絕了斬蒼的威壓,執戟懸鞭的魔族戰将們頃刻間便殺得昏天黑地。

櫻招原本也打算跟着瞬行到安全之處,卻被斬蒼一把抓住胳膊,護在懷中:“你留下。”

她在哪裏都不如在他身邊安全。

于是櫻招不僅被迫困在了法陣中,還被迫困在了斬蒼懷裏。柔軟的衣料蹭上她的臉頰,她一臉不悅地擡起頭,控訴道:“你別告訴我,你現在是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啊。”

斬蒼:“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嘴有這麽毒?”

這話說的……好像她以前說話有多中聽似的。

櫻招還未來得及反駁,便聽到頭頂上傳來一陣大笑,離北極星最近的天樞位置,一道蒼老的聲音嘲諷道:“魔尊大人,老朽勸你還是将那修士放下,等你化魔之後,意識全無,恐傷及心愛之人。”

這下櫻招自動認領了“心愛之人”這個身份,她哭喪着臉,倒也沒提出要他放開,而是自暴自棄地在衆目睽睽之下反手将他摟住,然後問道:“你是不會輕易化魔的吧?”

一張臉雖糾結萬分,但唯獨沒有害怕。

被抱了個滿懷的斬蒼怔愣了一下,才輕輕伸手撥弄着她濃密的頭發,問她:“你信我嗎?”

不知道為什麽,櫻招明明一點都不了解斬蒼,在此之前甚至只把他當成死在自己劍下的冤種和遲早要來找她尋仇的邪神,可此時此刻卻對他有種莫名其妙的信任。

“都這樣了,”她說,“還不是只能信你?我就當在信我的小徒弟了。”

後面那句可以不用說的。斬蒼扶了扶額角,決定不與她計較。

“我絕不會傷害你。”這句話他說得異常鄭重。

“斬蒼。”深塹對面的太簇終于緩過勁來,瞬行到光柱之外。他看着法陣中央摟在一起的兩道身影,靜靜地勸道,“我們只要你一條命,從以前,到現在。”

隔着密不透風的光柱,斬蒼側過頭來看了太簇一眼。

作為賀蘭宵,他在蒼梧山雖獨來獨往時多,但仍舊結識了許多同門。燕遲、蘇常夕,還有其他許許多多叫不出名字的同門。燕遲喜歡将“朋友”二字挂在嘴邊,闖禍時要拉上朋友,享福時也要拉上朋友……

可作為斬蒼時,他并不知該如何交朋友,總覺得強則強,弱則亡,弱者理應臣服于強者。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亦不會以真心換真心。他自覺對太簇已足夠好,從未想過于太簇來說,那只是上位者的施舍。

他想,是他明白得太晚,但事到如今已是無可奈何。

二十年過去,太簇的角色已經完全發生了轉變,如今的他,不是與元老院沆瀣一氣,而是他已成為元老院本身。

他從背叛斬蒼時起便沒有任何退路,如今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斬蒼将目光從太簇身上移開,擡頭對着天幕上的元老院衆露出一個輕蔑的笑:“有本事,你們便來拿。”

“死到臨頭還口出狂言。”

落在斬蒼周圍的光柱洶湧着暴漲開來,巨大的光牢壓在斬蒼頭上,櫻招在他懷中拱了拱腦袋,又被他安撫似的摁下去。四周山巒在崩塌,厮殺在一起的魔族士兵如焰火一般蹿開,唯有斬蒼腳下的土地堅實着伫立在原處。

一道悠揚的笛聲穿透光柱,直直地傳進斬蒼的耳朵。他皺了皺眉頭,滿臉不解。

從方才起他便覺得奇怪,北極天刑陣雖威力巨大,但他一旦化魔,除非是境界比他更高的神族來壓陣,光靠幾個高等魔族應當拘不住他。不知太簇與元老院為何這般胸有成竹。

更為不解的是坐在窮奇背上布陣的元老院衆,是隔着頭盔也能感覺到彼此有有些沉不住氣的程度。

太簇站在遠處,直接開口問道:“為什麽,你一點反應也無?”

“我應當有什麽反應?”笛聲聒耳,斬蒼只覺得煩躁,頓了片刻,他才像是想起了什麽,從掌心釋放出一條發着光的巨龍。那條巨龍騰空而起直奔離他最近的搖光位置,坐在窮奇之上的布陣者還未反應過來,便被巨龍一口吞沒,瞬間湮滅。

斬蒼解決掉一個布陣者,居然很誠心地問道:“你們是期待這種反應嗎?”

不可能!

為何那笛聲對他沒有用!

餘下的布陣者們一陣驚慌,巨陣出現一道缺口,其中一位失聲問道:“那克制魔氣的丹藥,你不是吃了十七年嗎?”

丹藥?

櫻招也記得這件事,賀蘭宵曾經告訴過他,自己為隐藏魔氣,從小不能食五谷,也須定期食用克制魔氣的丹藥。難不成,那丹藥有問題?

她擡頭看了看斬蒼,他亦随即明白過來。

原來這才是他們的後招。

那丹藥,自他嬰孩時期起,便被一直想辦法喂進他體內。十七年了,按理說藥效早已深入骨髓,笛聲是催動藥效的引子,卻不知為何對他沒有用。

除非,丹藥早已被人換了配方。

太簇最先反應過來,一臉的不敢置信:“賀蘭舒,她怎麽敢?”

整個賀蘭氏血脈當中都背負着侍魔血契,她們絕不可能違背血契的意願。

“母親?”斬蒼叫賀蘭舒母親叫順口了,一下沒改過來。

他看着天空中已經自亂陣腳的布陣者們,像是要讓他們死個明白般解釋了一句:“如果你們指的是賀蘭氏的侍魔血契,那本尊早在二十年前便将其解開了,只不過魔印忘在了厭火魔宮,忘記歸還而已。”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元老院衆自知大勢已去,但仍是耗盡了最後一絲魔氣,想與斬蒼拼個你死我活。

北極天刑陣被一道耀目的紫光從中間撕裂,直沖雲霄。天雷湧動間,魍魉與神魔皆寂滅。

遠離戰場的祭司殿內,巨大的水鏡之後,坐着一臉晦暗的魔族大祭司虛昴。處心積慮、千算萬算,他萬萬沒想到,整盤棋局會在最意想不到之處翻船。

不過是人族蝼蟻而已,賀蘭氏全族上下竟騙了元老院整整十七年!

“賀蘭舒!”

他咬牙切齒地念着這個名字,念完之後竟從喉頭溢出一聲輕笑。笑聲回蕩在空曠的殿內,莫名生出一股陰森至極的意味。

一張傳音符自他指尖點燃,他收起笑容,面無表情地吩咐道:“留着沒用了,全殺了吧。”

想了想,又在腳下畫出一道傳送陣。

他要親自前往,不殺光那一族,難解他心頭之恨。

秋雷藏在雲層中,發出悶響。

金陵城剛剛入夜,街道上梆子聲遠遠聽着像敲在頭蓋骨上,咯咯地有些瘆人。賀蘭氏府邸高高的院牆外鴉鳴鵲噪,襯得府內愈發安靜。

侍女給賀蘭舒準備的燕窩還未端入房中,湯盅便被一道淩厲的箭羽射穿,瞬時四分五裂。一聲驚叫卡在侍女的喉嚨,密密麻麻的箭矢劃破蒼茫的暮色,無差別地射向院中的賀蘭氏族人。

跌落在地的侍女就地一滾,箭羽蓄着魔氣擦過堪堪手臂,頓時皮開肉綻。來不及找掩體,箭矢便接二連三地攪碎空氣襲來,她雖有幾腳功夫,卻由于防身武器被那些魔族繳走,只能眼睜睜趴在原地受死。

穿心的利箭襲來之時,她的肩膀被驀地一扯,再擡頭,身前已經架起一道結界。箭頭被結界阻絕,一根一根铮然落地,她擡頭一看,擋在她面前的,竟是這幾日看守族長的女魔,好像叫……藍雀。

藍雀回過頭來扔給她一瓶丹藥,直催道:“箭頭有毒,拿着這瓶丹藥快走!”

侍女沒有猶豫,對她說了一句“多謝”,便拿起丹藥瓶迅速奔往賀蘭舒的房間。

賀蘭氏的族人見這群魔族已經沉不住氣,殺意畢現,心知事情敗露,再也裝不出被血契制住的孫子樣,紛紛亮了兵刃,正面硬剛。

埋伏在府外的能人異士各持着法器掣手相迎,燈籠火把照在院中,短兵之聲不絕于耳。

雙方一時之間殺得有來有回,不分勝負。

被藍雀阻攔住攻勢的元老院戰将們沉着臉望向她,破口道:“藍雀!你敢抗命?你瘋了!”

“抗命?抗誰的命?”藍雀擡眸笑了笑,有些抱歉,“不好意思啊,各為其主而已。”

話畢,幾個元老院戰将還未反應過來,身後竟憑空突然出現一道傳送法陣。灼灼電光拔地而起,一個身披輕甲的魔族戰将率先從傳送陣內鑽出,見到藍雀獨自撐開結界面對着幾個殺氣騰騰的元老院魔族,提着刀毫不留情地将那幾個割了頭。

他身後,陸續有一小隊的輕甲士兵從傳送陣內出現,随着領頭魔族的手勢奔向四處,提着鋼刀殺向元老院戰将,一時間可謂所向披靡。

來者正是跟随臨則一同從虛無之地前往血楓林的魔族精兵。

道出血契秘密的斬蒼忙着對付那幾個壓陣者,血楓林離冀州太遠,他分身乏術,但又惦記着這群族人的安危,當下便勒令臨則派出一個小隊前來相助。

領頭的戰将是原來斬蒼麾下水部的将軍,名為景雲,這二十年來跟着臨則落草為寇,由掌兵變為了掌管其中幾座寨子。景雲原本有着一副溫潤如玉的面容,卻在看見藍雀時變得嚴肅不少。

“父親。”她期期艾艾地叫了一聲,心頭有些忐忑。

景雲沒應,好半晌才問道:“你答應過你母親什麽,你還記得嗎?”

“記得……”她頓了頓,聲音更虛了,“打入元老院內部可以,但不能做太危險的事……”

她身為一個半魔,本來魔氣在寨子裏就算低微,還是私底下去求了臨則大寨主,她才肯将她僞裝成純種魔族的模樣,派她與其他同伴一起,潛進元老院打探軍情。

在軍營摸爬滾打了整整三年,她終于晉升為太簇的親兵。這次好不容易跟着來一趟中土,恰好碰上個大亂子。興奮之下,便忘了要保全自己。

“你記得就好。”景雲見她服軟态度良好,也不忍太過苛責,只沉聲叮囑道,“你跟在我身邊,別亂跑,聽見了嗎?”

“聽見了——”藍雀拉長了尾聲,亦步亦趨地跟上他,走了幾步,又突然說道,“父親!我跟你說,這家的族長,叫什麽賀蘭舒的,跟母親長得很像!”

“遇見個人族你就說與你母親長得相像,你母親是失憶了,但不代表随便哪個人族都是她親人。”

“這次是真的!”

景雲對這位族長的面貌不感興趣,但她是魔尊要保之人,當務之急的确是要先尋到她。

從血楓林趕赴冀州的魔族戰将們呈壓倒之勢迅速收割了這場戰役,只是魔族出手向來沒個輕重,一眼望去,設計奇巧的院落差點被端成一片廢墟。

廢墟之上,四處都是傷員,還有一具具身穿玄色重甲的魔族戰将的屍體。這座府邸太大,景雲領着将士們幾乎找遍了府中每個角落,都沒找到賀蘭舒的蹤影。

他擡頭望向高牆,那裏不知何時出現一輪血月,挂在高大的杉樹枝頭,照得整座府邸像蒙着一層血霧。天地之間憑空傳來一股熟悉的魔氣,悄無聲息地将整座院落籠住,空氣中的血腥味愈發濃郁。

景雲皺了皺眉頭。

他們已身中幻術。

還未完全化作斷壁的涼亭之內,靜靜地倚着一道身影。那道身影向來就坐不直,總得找個地方斜斜地靠着才叫舒服。這麽多年了竟還是這樣,坐沒坐相、站沒站相。

身為将士的景雲最看不慣他這副德行。

“虛昴,”他直接問道 ,“賀蘭舒在哪裏?”

即使是在血月的照耀下,這位大祭司的臉依舊顯得有些蒼白。嘴角雖翹成一個異常愉悅的弧度,但笑意卻未達眼底。

“她就在這裏,”虛昴淡聲說道,“在你們當中。”

藍雀趕緊扭着頭四下張望了一番,卻只看到身披輕裘的自己人與賀蘭氏的族人。

“別白費力氣了,我好歹也是魔族的大祭司,若是這麽輕易便被你們識破幻術,那我在這個位置上坐着也是于心有愧。”

虛昴向來被稱作魔族幻術最強者,這點毋庸置疑。景雲可以肯定,虛昴的真身根本不在涼亭當中。

“你想要做什麽?”這位水部的将軍只會舞刀弄槍,對幻術一門研究甚少,現下也只能與虛昴談談條件,看他意欲何為。

虛昴眨眨眼,微笑道:“我們來玩個游戲吧,你們若是想救她,我給你們一盞茶時間……唔,互相殘殺,最終剩下來的那一位,就獎勵他來救她。怎麽樣,很劃算吧?養育了魔尊大人十七年的母親,你們拿着去邀功,一定能加官進爵平步青雲的。只不過賀蘭舒就在你們當中,你們動手時可要小心一點,注意分辨,不要失手将魔尊大人的母親給殺了。

“殺了,可就什麽都完了。”

他見四周的将士不為所動,也不着急。只低低地笑了幾聲,然後優雅地做了個“請”的手勢,說道:“游戲開始。”

蒙住月亮的血霧陡然蔓延開,景雲後退一步,高聲喝道:“蒙上眼睛!”

将士們得了令,迅速将護額扯下,系在了眼睛上。

可是沒有用,虛昴的幻術是通過五感來傳播,形、聲、色、味、觸皆可成為致幻的入口。即使蒙住了雙眼,但他的指令早已通過聲音下達。

在場的所有人皆逃不過。

傳送法陣是高階術法,傳送施術者一人已是厲害至極,更別說是将大隊人馬從血楓林傳送至遙遠的冀州。

斬蒼還未回到魔域,魔氣并沒有那般取之不竭。他在破除北極天刑陣、只身面對着元老院最高戰力的同時,還要分神布下傳送法陣,這對剛剛恢複神魂的他來說,有些吃力。

櫻招看了看他的臉色,突然說道:“別擔心,前幾日我傳信給師門之後,我們蒼梧山已經派了一個十分可靠之人去冀州,你母親不會有事的。”

賀蘭氏府邸之內,魔族将士們在虛昴的支配下已經開始拔刀相向。

千鈞一發之際,院子裏濃密的血腥味悄然流動,接着,一陣暖香毫不講理地襲來,以極其霸道之勢鑽入人的鼻腔。劈出的刀刃在半道凝固住,再不能前進一分。

高高懸挂的血月之下,一襲火紅的衣裙娉娉袅袅地在牆頭晃動。夜風将來人的頭發吹起,面容妖豔得像是吸人精魄的狐貍。

“嗯……”她對着蒼夷滿目的院子掃視了一眼,想起此前這座宅邸富貴逼人、美輪美奂的模樣,心中湧上一股深切的疼痛。

這麽多錢!

竟然全被這群暴殄天物的魔族給毀了!

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呼吸,然後擠出一抹笑,柔聲問道:

“需要幫忙嗎?”

景雲能掌管水部,也是幽夜象的高手。只是他善近戰,虛昴這種躲在暗處裝神弄鬼的路數剛好克他。高牆之上那位紅衣女子,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将虛昴的幻術撕開一道裂口,想必應當是蒼梧山那位可以布幻于無形的狐岐峰峰主——

甘華。

對于自家執意要禪位的魔尊與蒼梧山那位劍修櫻招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其實寨子裏的魔族也大概清楚。斬蒼并沒有一撂挑子說不幹就不幹,而是一步一步将路鋪得平穩又順當。

若不是元老院衆耍陰招,十個元老院在斬蒼面前,恐怕也是螳臂當車。

斬蒼身死之後,他們被迫抽身,保存實力,雖躲過了一場肅清,但心裏亦憋着一股氣。現下看來,心裏憋着一股氣的,不只是他們這群魔族。

無利不起早,是甘華的一貫作風。她大老遠從青州跑來冀州,花費了一張價值萬金的傳送符——雖然是她自己畫的——但不讨回來點東西,總覺得心裏不太舒坦。

這一趟既然不為錢,那讨一條命也行。

一聲嗤笑從涼亭當中傳來,她垂眸看去,翦翦眼波在血月下顯得愈發勾人。

“這位姑娘想必就是蒼梧山的狐岐峰峰主吧?”虛昴擺出一副十分和氣的模樣,溫聲勸誡道,“魔族之事,我勸你還是少管,免得殃及了池魚。”

“池魚?”甘華笑不出來了,一對狹長的眸子陡然泛起一層怒意,“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

小巧而清晰的血月,突然從中間浮現出一塊黑斑。有裂帛之聲掠過衆将的耳畔,動作凝滞的魔族戰将們輕微晃了晃腦袋,再擡頭時,竟然不約而同地揉了揉眼睛。

他們看到那輪血月之上,赫然出現一條強壯的天狗,張着嘴咬住黑斑的一角狠狠地往月亮邊緣拖拽。如同血色的織錦被惡犬撕裂,露出黑漆漆的底色。闊大無邊的暗色一點一點将血霧吞沒,頃刻間四周便陷入了恐怖的濃黑當中。

如此具象的天狗食月,是另一重幻境。

訓練有素的魔族戰将們并未驚慌,而是沉着地伫立在原處,靜待黑暗化開。

一只纖纖素手從黑暗中鑽出,悠悠然在天幕上擺出三張符紙,瑩潤的指尖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事實上,也的确有一簇火焰自她指尖生出,将符紙點燃。

夜空被明火照耀的瞬間,甘華身形一閃,竟是踏破虛空直奔西南方位。

“啪”的一聲,是巴掌落在人臉上的聲音。

濃黑的大幕像是被人用一巴掌扇走,四周恢複成正常的夜色。

秋露下的草地,淋漓透亮。而甘華則站在院子的西南角,好整以暇地揉了揉手。接着,她轉向院子的正東方位,像是已經完全定位到了虛昴的真身所在,無論他逃到哪裏。

但她沒急着動,而是先伸手将腰間的金色鈴铛摘下。

這時院子裏其他人才注意到,她腰間挂了一個精巧的鈴铛,沒有聲響,只是不時漏出一道清光,如同黑幕之上絢爛的破綻。

這樣明顯的靶子,她卻大方地展露在外,來看是對自己的境界十分自信。

只不過此時此刻她摘下鈴铛的動作透着一股不耐煩,她将鈴铛提到眼前,一條一條的傳音看得她眼花缭亂,這些全都來自她那個沉默寡言、面冷心硬的師弟。

不過離開半個時辰而已,發八百條傳信,算是哪門子的沉默寡言!

“沒事別老找我。”她壓低聲音說道。

對面默了好半晌,才蹦出來一行閃着光的字:“師姐,還沒解決嗎?”

“等着,一盞茶時間,給你料理得明明白白。”她回了這麽一句,随後把鈴铛往腰間一系,再不管他發了些什麽。

簡直狂妄。

被看扁的虛昴頭一次無法平心靜氣,他摸了摸自己被甘華甩了一巴掌的臉,正打算撐開幻境,将她拖入,後頸處驀然響起一道涼涼的詢問:

“我聽說,我師妹的那段心魔是由你來寫的本子,這樣吧,我也給你準備了一段故事,就看你有沒有本事走出來了。”

天空像是要爆炸了,大片的濃雲在翻滾,那是壓陣的幾名魔族不斷釋放的魔氣,他們将修羅海的怨靈引入了體內,在将魔氣全數釋放的同時,奔流不息的怨靈也随之一齊湧入空中。

傳說中片羽莫能浮的怨靈栖息地占據了濃黑的天幕,百萬怨靈一齊喧呼,尖利的嘶吼聲響徹天地,令人聞之膽戰。

那幾名代表着元老院最高戰力的魔族戰将的确是存了玉石俱焚之心,以己之身化作引渡怨靈的橋梁,最後一縷怨靈從他們體內鑽出時,已經将他們吃得連骨頭都沒剩,只有殘破的衣角随着狂風飄向空中,轉眼又被吞沒。

這般酷烈的怨氣若是放任其消散,必将導致生靈塗炭。

不需要櫻招出口提醒,斬蒼也明白這一點。

龐大的魔氣化作紫色風濤,轟鳴着席卷天幕。

櫻招沒見識過上古時期神族的法天象地,所以并不能想象出法天象地的威力如何。但此時此刻攜着萬千血色楓葉一同鋪向怨靈的魔氣,如同鲲鵬的背脊一般浩浩蕩蕩地鋪開幾千裏。天地間憑空生出一道秩序井然的天網,将翻滾堆積的百萬怨靈盡數兜住,使其再也無法逃竄。

一道巨大的劍影閃着金光急速糾纏其上,櫻招放出了刑天,以神劍之力加固這道天網。

她看着斬蒼漸漸蒼白的臉,沒有說話,只默默地将手貼上他的胸口,護住他的心脈。

為将這些怨靈重新送回修羅海,周遭的魔族戰将,以臨則為首,紛紛釋放出魔氣相助。

斬蒼未回到魔域,肉身與樹身之間的連接有限,亦無法像在在魔域一般對魔氣取之不竭。将怨靈重新封入修羅海時,他已是完全力竭。

沉甸甸的胸膛貼上櫻招的背脊,他幾乎是跌落在她的肩頭。

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的魔尊再也直不起身子,張開的臂膀輕而易舉地将她的身軀全然包裹,腦袋擱在她肩上,氣喘籲籲。

他的意識有些模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那個因她而生,卻永遠只能跟在她身後等着她回頭看一眼的賀蘭宵,還是那個迫于無奈只能抽去她的記憶,然後被她忘得一幹二淨的斬蒼。

他連她在自己耳邊叫喚了些什麽都聽不清楚。

不過他看懂了她的擔憂。

櫻招回過身将他抱住,似乎有些慌了神,澄澈的眼睛裏漸漸蓄起淚。

“我沒事,”他顫抖着聲音安慰道,“我只是要回到來處,養一段時日。”

來處?是指那棵扶桑樹嗎?

“在哪裏?”櫻招急忙道,“我送你去!”

斬蒼低頭看向她,已經恢複成尋常模樣的月影落在她眼裏,像是醞釀了一場燦爛的積雲。他閉上眼睛将她整個身子摟進懷裏,然後輕聲道:“好。”

他越過櫻招的肩膀,看了臨則一眼。什麽都沒交代,但臨則懂他的意思。

“屬下明白。”

接下來,是她的戰場。元老院的殘黨,需要她一個一個去肅清,通往魔尊之位的這段路,她要獨自去走。

斬蒼帶着櫻招消失在血楓林時,參柳才姍姍來遲。

一聲“師妹”還未喚出,眼前便已經橫過來一只手。攔住他的女子有着一雙微微上挑的眼睛,面容與性子一樣,極具攻擊性。

“不打聲招呼嗎?”臨則昂着腦袋,定定地看向他,“參柳。”

這位蒼梧山掌門對任何人都稱得上溫柔,但同時又不着痕跡地保持着距離。但此時他卻難得語塞了一會兒,有些不太自在地撓了撓頭,然後順着她的意思招呼道:“臨則。”

堪稱生疏的口吻讓臨則皺起了眉頭:“你怕我啊?”

參柳:“……”

奪走他的貞操,害他無情道修不下去,只能轉而重修功法的女魔頭,他能不怕嗎?難怪他這幾日總覺得自己有些倒黴,原來在這裏等着呢。

“怕我,你還修書于我?”臨則逼近一步,不依不饒,“你還借機跑來找我,你還——”

一只手捂上她的唇,将她還未說出口的孟浪之語截斷,卻又一觸即離。

平日裏總是一副風流模樣,但實際上是個老古板的參柳不着痕跡地退後一步,與臨則保持着退可守的安全距離,“那是斬蒼的意思。”

二十年前,斬蒼決意赴死之後,對一心跟随自己的這群将士們仍是抱有幾分擔憂。元老院不會放過死忠于他的将士,而他們也必定會為他殺個血流成河。但他是為私事棄他們于不顧,沒道理再讓他們因為他而徒增傷亡。

那片虛無之地是斬蒼一早便知道的地方,原本也未想好作何用處。他将開啓之法與進出之路一并告知參柳,并拜托參柳修書于臨則,令其保存實力,在将來的某一日再伺機反攻。

卻沒想到臨則這一避就避了二十年,當寨主當上瘾了似的,對于魔族權力鬥争一點興趣也無。

“什麽嘛,我當然知道是魔尊的意思啊,”臨則一臉不在乎,“但我現在又沒問他,我是問你——是不是怕我?”

這話問得太過直白,參柳正想着該怎麽回,這時廢墟之中顫顫巍巍地伸出一只手。

臨則眼鋒一掃,輕笑了一聲:“太簇,你還沒死呢。”

櫻招從未這麽近距離地接觸過這般碩大的樹。

在她的記憶中,她的确有印象自己曾遠遠地見過一眼傳說中的扶桑樹,但真正置身于其中時,仍舊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樹冠遮天蔽日,枝條延伸數百裏,徒步丈量的話,從左至右估計得走上十二個時辰才能走完,難怪能供十個太陽栖息。

在太陽栖息之處,仍舊殘留着最熾烈的熔岩,熔岩流淌過黑黢黢的枝幹,又順着樹身往下,流入地心。

斬蒼将櫻招帶到了樹幹的另一面,這裏未受過太陽的炙烤,修士的身子亦能受得住。

櫻招端坐在粗壯的枝丫間,将四處打量的目光收回來,定格在斬蒼的臉上。

在看誰,她也不太清楚。

正閉着眼睛入定調息的魔尊,是宵兒再年長幾歲的模樣。宵兒本就生得讓人移不開眼,現下更是……

但在一個月以前,若是告訴她自己的弟子便是這位死在她手裏的魔尊,她一定不敢相信。

心中有很多很多的疑問,卻還是不管不顧地跟着他來到這裏。她是想求個解答,卻由于面前的魔于她來說太過陌生而不知道從何問起。

她能感應到他的氣息已經漸漸平穩,源源不斷的力量通過扶桑樹的枝幹傳送到他的身體裏,似乎天地行氣皆掌握在他手中。

四周刮來清涼的風,将闊大的樹葉吹得搖擺不停。

櫻招撐着雙手湊近他,有種沒來由的執念,像是一定要在他身上找出自己的小徒弟似的,在他耳邊輕聲喚道:“宵兒,你在嗎?”

已經調息完的男子靜靜地睜開眼,側頭看向她,藏匿在眼裏的情緒不明,櫻招看着他莫名覺得有些危險。她下意識地想後撤,身子卻被他橫過一只臂膀攬住。

“宵兒?”他低聲重複了一遍,俯首貼近她的臉,“斬蒼呢?你不問問斬蒼在不在?”

微燙的呼吸落在她臉上,雖然沒什麽表情,但櫻招總覺得他下一秒就要把她吞進去。攬在腰後的臂膀是溫柔的枷鎖,看着沒費什麽力氣,實際上她逃無可逃。

“我……”她吞吞吐吐,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她從蒼梧山出來,一路走到黑齒谷,似乎都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态。以前是心寬不在乎,以為丢失了記憶有丢失了記憶的活法,即使她已經察覺到自她醒來起,自己的人生幾乎稱得上漏洞百出,但她無所謂,這點小事不耽誤她一心向道。

在血楓林時,大敵當前,她循着本能與斬蒼站在了一邊。那群元老院魔族要他的命,她根本來不及思考他在她心裏的分量,只覺得必須先解決掉眼前的麻煩,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當其他麻煩都退場時,面前這個與她糾纏不休,即使她失憶了也不放過她,逮着空子就要往她心裏鑽的魔族便成了她最大的麻煩。

夕風鼓蕩着她的衣袖,占先透露出她內心的糾結。

斬蒼又問她:“櫻招,你湊這麽近,想把他單獨叫出來做什麽?”

她湊得是有些近……

雙手撐住樹幹的動作幾乎要将自己貼進他懷裏,腰後那只臂膀不讓她退開,現下他們幾乎是呼吸交纏。

這樣的姿勢,對着賀蘭宵,她自沒覺得有何不妥,可現在,面對着已經成為斬蒼的賀蘭宵,她卻覺得十分不自在。

掌心的樹皮有些粗糙,硌得她的手不太舒服。她暗自調整了姿勢,跪坐在自己的雙腿上,将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開。

是防備的姿态,斬蒼瞟了一眼她已經發紅的掌心,沒有再禁锢住她。

“師父,”他突然這樣喚了她一聲,待到她擡眼看向他時,他才輕聲問道,“倘若我只是賀蘭宵,你會想與我長相厮守嗎?”

櫻招:“……”

“不會對不對?”他自嘲地替她回答了,“那我再不要當賀蘭宵,我只是斬蒼。”

明明作為賀蘭宵時,嘴上說的是當她一輩子的乖徒兒。

可他知道那些全是假話。

他想要她看着他,只看着他,眼神再不許裝進別人。

櫻招卻沒想那麽多。在她心裏,賀蘭宵才是那個與她朝夕相處了兩年之久的人。他沒她厲害,沒她見多識廣,他跟在她身後滿心滿眼都是她,完完全全只屬于她一個人,全然被她掌控。

而面前的斬蒼,總讓她感覺很危險。

在她所剩無幾的零碎記憶中,她是那樣傾慕他,這種感覺令她無比驚慌。

扶桑樹的枝幹上還攀爬着些藤蔓,藤蔓上不知名的小花被風吹得搖擺不定。她盯着那些粉白的花朵,突然說道:“我也問你幾個問題。”

“嗯。”斬蒼點點頭,背靠在樹上,一條腿懸在枝丫間,做出閑适的姿态,盡量不給她任何壓迫感。

“我的記憶,是被你抽走的嗎?”櫻招問。

“是。”

“為什麽?”

“不那樣做的話,你會死。”

所以果然是有隐情,可他如今問一句才答一句,似乎并不希望她知道全部的真相,為什麽?

櫻招默默地将左腕上束緊的衣袖解開,露出刻着“斬”字的追魂印,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接問道:“這個追魂印,是我自己刻下的,對嗎?'斬'字……是你的名字。”

斬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稍稍支起身子,将手遞到她腕下,虛虛地托住。皓白的手腕就這樣懸在男子的掌心,并沒觸碰到,但彼此肌膚散發出的熱度卻碰撞到一起,令血管也無故震顫起來。

更別說那截腕子上,還刻着他的名字。

這讓櫻招感覺自己是他的所有物。

她正打算抽回手,他卻屈起手指将她扣住,肌膚相貼時,她微微側了側腦袋,試圖掩蓋自己方才漏了一拍的心跳。

幸好斬蒼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個“斬”字上,沒空留意她難以形容的反應。他低下頭湊近她的手腕,粗粝的指腹緩緩地摩挲過那道追魂印,輕聲問道:“疼嗎?”

不需要她回答,他也知道她有多疼。

作為賀蘭宵時,他看到她發作起來疼得渾身發抖的模樣,咬着牙關五感消退到只剩下痛覺。那時他真恨斬蒼啊,師父愛他愛到不惜動用天罰之印,也要将他刻入神魂,永生永世絕不相忘。

即便現下他知道自己便是斬蒼,看到這個印記,也沒有幾分高興。

他的櫻招本不必遭受這些的,都是因為他。

流轉着金光的“斬”字上突然落下一滴水痕,櫻招怔怔地看過去,下意識就要抽回手,扣住她的那只手卻攥得更緊。

“別動,別動。”他輕聲哄着,将額頭抵上她的手心。明明身子那般高大,弓着的背脊卻讓他顯得有些脆弱。

好想摸一下他,但櫻招忍着沒上手。

斬蒼就這樣平複了一會兒,才擡起頭說道:“我幫你解開。”

黃昏掠過他的眼睛,裏面似有水痕在閃爍,但眨一眨就看不分明了。

櫻招這麽多年來也沒指望追魂印能解開,乍一聽到這句話,有些不相信:“不是說只能施咒的人自己解開嗎?因為咒語太複雜。”

“追魂印,是我教給你的,”斬蒼說着在掌心結出一道金印,那道金印精巧又繁複,的确一不留神便會結錯,“在你施咒時,我還殘留着一絲意識,所以知道你念的是哪句咒語。”

只可惜那時他已經無法阻止她。

“會有些疼。”他叮囑了一句。

繁複的金印貼上她的手腕,撩起一道火舌,灼灼的像是要将皮肉烤焦,但比起追魂印發作的疼痛,這的确不算什麽。

櫻招眉頭也沒皺一下,睜大眼睛看着那個“斬”字就這樣燃燒起來,平平整整的結體竟漸漸被燒作金色的齑粉,與火光交織在一起,風一吹,便全被吹走了。

這便解開了?

手腕還被斬蒼握在手裏沒松開,櫻招一眼望過去,只覺得手腕處光禿禿的,不太習慣。

那裏應當要有什麽東西才對。不過不是冷冰冰的、像是宣告歸屬權一般的字,而是花枝之類的東西。

夕陽散放在天際,四下的景致被染上一層橘紅,晚霞陳列在櫻招的雙頰上,看起來分外可愛。

她躊躇了片刻,突然開口,認真問道:“斬蒼,我以前……是不是很愛你?”

不然她不會,只要與他對視,胸腔就跳得像壯烈犧牲了千萬只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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