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歲歲年年

第二十章 歲歲年年

以前……

問出這句話的櫻招,一雙眸子依舊清明,她看他的表情有糾結,有緊張,也有好奇,可斬蒼沒在她臉上看到他所熟悉的那份毫無顧忌的熱情。

櫻招對他的感情,已經随着記憶的消失,變作一場逝去的夢。

雖然他的神魂已經完全将心魔煉化,可人的記憶在離體之後,即使被重新塞回來,也早已不是當初那份心境。正如已經發生的姻緣無法倒轉,未來事、過去事,萬物法則皆是如此。

他不确定那段記憶,對于如今的櫻招來說,是不是徒增負擔。

他要再耐心一點。

一旦将她抱住,他會全然失控。他想,他應該給她時間來重新熟悉他。

“我很想回答你,”斬蒼說,“可這樣做無疑會給你心理暗示,在你想明白之前就無恥地将你占有……”

如同此前在黑齒谷那段時日一樣,他不經她允許便做出那般惡劣的行徑,混賬至極。

他像是勸服自己似的,又補充了一句:“這樣不行。”

握在櫻招手腕上的那只手緩緩松開,精雕細琢的指尖戀戀不舍地順着她的皮膚游走,掙紮着退到掌心時,櫻招的喉嚨已經變得有些幹渴。

她面對賀蘭宵時養成的上位者的矜持令她一直以來都有些被動,她習慣被他追着,所以當看到他真的将手收回去時,竟有些傻眼。

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失落。

他讀懂了,但也只是看着她說:“我唯一能回答你的,是我自己,不管是作為斬蒼,還是作為賀蘭宵,我都只對你一人動過心,只愛你一人。”

黑夜降臨之前,他們回到了斬蒼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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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院子處在陣眼當中,有專門的結界護着,再加上元老院闖進法陣的目的并不是要探尋他的過往,而是砍伐扶桑樹的枝條,所以這座小院竟奇跡般地沒有遭到任何的破壞。

這多少讓斬蒼感覺欣慰。

推開院門,櫻招站在門外,沒有貿然往裏走。

這座庭院看着不大,房舍也樸素,魔尊的居所竟意外地平易近人。但奇怪之處不在這些,奇怪的是院子裏似乎所有的物體都是凝固的。樹木的新芽直立着,再沒有生長,蜻蜓停駐在半空中,雖翅膀撲騰得出現殘影,卻無法前進一寸。奄奄一息的太陽籠索在雲層中,被困住了似的,沉不下屋脊。

只有站在她身後的斬蒼的心跳聲是活的,呼吸聲也是活的。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悄悄低下頭來聞了她一口,總之由于她猛地停下,他便也貼在她身後靜靜地站着,沒有催促她。

他挨得她很近,這似乎是他的本能,他光是站在她身後就仿佛要将她藏進身體裏去。櫻招眼睫顫了顫,一時間沒敢回身。

好在斬蒼率先開了口:“我把這裏的時間暫停了,所有的一切仍是我們之前離開時的樣子。”

時間暫停?

噢,是了,全修真界都知道斬蒼有令時間暫停的技能。這個技能雖無法真正令全天下的時間停止流逝,但戰鬥時只需令對手的時間暫停一瞬,便能一舉擊潰對方。她在搜宵兒魂的時候曾看到他使用過這個技能來打敗蠶妖。

斬蒼擦過她的肩膀往裏走了一步,院子裏的一切便重新獲得了生命。她跟着走進去,兩眼四顧,最先映入眼簾的卻是在北垚峰裏随處可見的木雕傀儡,有些用來灑掃,有些用來對戰。

不用走近查看,她也能一眼辨認出,這全都是出自她之手。

櫻招終于轉頭看向斬蒼:“我與你,之前在這裏生活過一段時日嗎?”

“不止一段時日,”斬蒼凝視着她的眼睛,“在你失憶之前,連續三年,每年都會來這裏住一段日子。”

這句話,櫻招是相信的,因為這裏處處是她的痕跡。

不僅僅是那些傀儡,還有各種雕刻的工具,一件一件都是她的珍藏品。自她睡了十年醒來之後,她也曾奇怪這些名家打造的工具都被她扔去了哪裏,原來被封在了這個院子。

院子的一隅擺放着高高的木架,零碎物品全都分門別類地收納其上,這麽整潔,應當不是她的手筆,而是出自斬蒼之手。

畢竟他當賀蘭宵時也是這樣,龜毛到令人發指。

夕陽的殘照在櫻招臉側灑下一片陰影,她垂下眼睑,突然感覺很難過——這些無比熟悉的事物,她全都不記得了。

她明白,斬蒼将這裏的時間停住,是想要無論何時回來,都一切照舊。可如果人變了,該怎麽照舊呢?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櫻招,她也不知道在這種情形下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才符合他的期待。

繁雜的心緒滲透進她眼裏,她背對着斬蒼,輕聲道:“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斬蒼“嗯”了一聲:“我在竹林,你有事叫我。”

“好。”

漸漸爬上來的月亮将院子照得一片銀白,院中并排擺放着兩張躺椅,櫻招獨自占據了其中一張,側頭望着空落落的另一張,只覺得心裏也空落落的。

睡了十年醒來之後,缺失的記憶令她一片混亂,她已經不習慣凡事要仔細思索。有什麽用呢?想也想不出來,還不是只能看開一點。

順着心意走便好。

遠處有山鳥撲騰着翅膀從梢頭驚起,櫻招拍了拍臉頰,從躺椅上坐起,徑直走向竹林。

斬蒼坐在石塊上,一手執着木牌,一手拿了支印刀,正在刻着什麽。

他面前有個新砌的土堆,看着像一座小小的墳。

櫻招走近一看,原來他刻的是四頭形态各異的赤炎獸。

進黑齒谷時,他特地在谷口徘徊了一圈,将散亂在山洞內的獸骨盡數撿了起來。櫻招想起在血楓林時,那位左使太簇說他剜了幾頭赤炎獸的心來入藥,指的想必就是這幾頭。

月光像碎玉傾灑在斬蒼身上,他明明那麽強大,一切事情在他手裏都顯得無比輕巧,可此時此刻,他竟顯得有些脆弱。

美麗又脆弱。

察覺到櫻招靠近,他擡頭看向她:“再等我一會兒,馬上刻完了。”

櫻招點點頭,在他身邊坐下,看着他加快速度,一雙漂亮的手漸漸地将那幾頭赤炎獸雕刻得栩栩如生。

像是對他有了新的了解,她單手杵着下巴,一直盯着他的雙手沒挪眼。

“你養它們多久了?”她問。

“化形不久就養了。”斬蒼說,“我的樹身太大,各種稀奇古怪的動物都喜歡跑到我身上來栖息。化形之後,它們也會經常鑽進我的院子裏來。這幾頭赤炎獸是常客,它們跟了我很久,直到我出谷那日。”

供養着一方生态的扶桑樹對栖息在自己身上的東西從未區別對待過,太陽也好,畜生也罷,都是仰仗自己而活的物種。

赤炎獸身負火神祝融的火毒,破壞性太強,他從未想過要将它們帶出去,便任由它們守在谷口,看家護院。

給動物立墳這種事,若換作以前的斬蒼,絕對做不出來。作為賀蘭宵來活的十七年光景,令他多了一絲以前沒有的人性。

斬蒼想,他的确是變了,看着那座小小的土堆,他竟然在愧疚自己沒有多回來看看它們。

“不準笑我。”他低着頭,将最後一筆刻完。

櫻招搖搖頭:“為什麽要笑你?我小時候也會因為靈寵逝世而傷心很久的。”

斬蒼斜她一眼:“小時候?”

明明就是在暗示他很幼稚。

她幹笑幾聲,看着他蹲身将木碑插入土堆,又在碑上輕拍了幾下,好似它們還活着一般。

“累了吧?回去吧。”他起身給自己施了一道清潔術,将身上塵土洗淨。

率先轉身時,衣袖卻被人拉住。他怔怔地,還未來得及看過去,便感覺有一道身影直直撞進了他的胸膛。

他被很用力地抱緊了。

溶溶月色下,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仿若終于想明白了什麽,主動向他伸出了手。從聚魂起便一直盤踞在胸腔的空洞漸漸被填滿,他低頭看向櫻招,她也正好仰着臉凝視着他。

微風梭巡過她的頭發,将她額前的碎發吹亂,他伸手替她将額間碎發撥弄到耳後,指尖停留在那片泛着粉的細嫩肌膚上沒動。

“你……”喉嚨要被燒幹了,他的聲音有些啞,“一個人冷靜好了?”

耳垂被他無意識地撥弄着,櫻招整只耳朵一直到脖頸都是麻的,呼吸中滿是木香味,快要上瘾了。

她暗自定了定神,迎着他的目光說道:“斬蒼,雖然我記不起以前和你是如何,但我了解我自己。我這個人吧,雖然看起來不太正經,也的确對好看的少年郎興趣極大……”她沒發現斬蒼在聽到這句話後,臉色漸漸變得有些沉,只繼續自顧自地陳詞,“但我是個很挑剔的人,如若不是覺得你天下第一好,我是斷然不會與你做那種事的。”

“那種事?”一壇醋悄無聲息地被打翻,斬蒼意味不明地重複了一遍,伸手将她的腰攬住,力道緊得快要讓她窒息,“哪種事?”

沒等她回答,在她耳後游走的那只手突然捏住她的下巴,無法克制似的擡起她的臉吻了過來。

“唔——”

草叢裏不知名的蟲子叫得噪耳,更噪耳的是呼吸交纏的聲音。櫻招被斬蒼壓在樹上,一顆心跳得快要撞破胸膛。

這在她看來是第一次與斬蒼接吻,男子闊大的胸膛将她的視野遮蔽住,一手捧着她的後腦勺,一手拘住她的脖子,連同下巴一起卡住,要将她吻碎似的,呼吸都有些狂亂。

賀蘭宵親她時也帶着股難以言說的兇狠,但那種兇狠就跟狼崽子一般,總有些虛張聲勢。可斬蒼不一樣,他更擅長掌控與壓制,這是他經年累月養成的習慣。

将她完全鉗制住的姿态,似乎暗含了他許多的怨氣與許多的委屈,他要對她進行懲戒,櫻招被吻得有些吃不消。

可斬蒼對她實在兇不起來,手背硌在虬曲的樹皮上盡心盡力地将她的後腦勺護住,将她的嘴唇裏裏外外地品嘗過後,他又開始很溫柔地貼着唇瓣厮磨。

“是這種事嗎?”他退開了一點距離,聲音近乎耳語,勾着櫻招仰頭去追。

樹影在她臉上晃動,清澈的雙眼蓄了一點淚,呼吸顫顫地在發抖。可她絲毫沒有退,反而伸出一雙勾魂手圈在他脖子上貼近他,一口吻上他的喉結。

“不止吧……”

她說,應當還有更無法言說的一些事。

呼嘯的松風刮過,斬蒼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只想對她更過分一點。

“因為你方才提到好看的少年郎,所以我有點生氣,”斬蒼說,“可能會控制不住自己,所以你多擔待一下,好嗎?”

在氣什麽呢?

他在氣她的口不擇言。

若是成為她徒弟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另外的少年。她這麽招人喜歡,萬一對方也像他一樣,不顧一切地愛上了她,她難道也會因為那張好看的臉而動心嗎?

他這樣溫柔地打過招呼後,做出的舉動便一點都不溫柔了。裙擺落在草地上,刺繡也被晚風吹活,豔豔的似穿花蝴蝶,飄忽得有些不真實。

于是櫻招只好說她錯了,那少年郎是她随口胡謅的。

原來宵兒長大以後,會變成這副壞心眼的模樣嗎?

櫻招看着斬蒼那張臉,只覺得真是要命一樣的俊俏。舍不得移開眼睛,像是要透過那張面容望見十七歲的賀蘭宵。

賀蘭宵本來就是別別扭扭的,表面上裝得乖順無比,有時又表現得柔情又惡劣,變作斬蒼後,他那股別扭勁全然不見了,只剩下一肚子的壞水。

雖然她一樣喜歡,但總覺得有些遺憾。

她的宵兒就這樣幹脆地長大了。那他從十七歲到現在,中間會是什麽樣子呢?

“師父,”像是轉換了角色一般,斬蒼竟然露出一副惹人憐愛的神情,湊到她面前問道,“你又走神,在想什麽?”

“我在想,這是你多少歲的模樣。”

看上去像是剛剛及冠,不會比她年紀還要小吧?

斬蒼背脊一僵,難得怔愣了一下,才答道:“幾萬歲。”

“幾萬歲那不是樹齡嗎?”櫻招還記得他說的化形,“我是說……你化作人形的時間。”

“反正比你大,”他傾身下來,吻住她的發頂,終于避重就輕地回答了她的問題,“我是哥哥。”

神魂都被攻陷的櫻招已經忘記了自己方才在問些什麽,只迷迷糊糊地擡起雙眼重複道:“哥哥?”

“嗯,哥哥。”他這樣哄着,一點都沒覺得自己在欺負她失去了記憶。

他們回到院子裏時已是一地月霜,院裏兩張躺椅并排擺放在一處,斬蒼拉着她走過去,各自占據了一張,但他的手卻始終不肯松。

他就這樣将她的胳膊牽過來,貼在胸口,仿佛要牽到天荒地老。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櫻招已經靠在躺椅上犯困,他才側過臉,盯着她的側臉開口:“我方才在回想自己是賀蘭宵時的感覺,似乎總是不滿足,總是會覺得很委屈。”

扶桑樹從上古時期起,便一直存活到現在,強大的神魂可以将心魔都淨化。他以殘魂作為賀蘭宵活了十七年,一旦聚魂,雖然這段記憶不會被抹消,性格也會發生改變,但他的确是再無法單獨作為賀蘭宵而存在了。

世上不會再有賀蘭宵,他已變回斬蒼。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但是他想,他的神魂可能還需要一段時日來進行融合。偶爾像這樣站在對方的角度換位一下,只覺得自己得到的不夠多。

他還在害怕櫻招根本沒法把他與賀蘭宵看作是一個人。

櫻招看着斬蒼的眼睛,問道:“所以你才說,你再不要當賀蘭宵嗎?因為覺得委屈。”

此前在扶桑樹上,他這樣說過,她記得。

“不是,不是。”斬蒼将她那只貼在他胸口的手牽到嘴邊細細地吻了幾下,“櫻招,是我的确沒有辦法只作為賀蘭宵而存在了。但我是為你而活的,無論我是誰,這樣……你能滿意嗎?”

其實現在并不是思考的好時候,自賀蘭宵變回斬蒼後,她被迫接收的信息太多、太雜、太猝不及防,所以她一直表現得很被動,這份被動似乎讓斬蒼也沒了幾分重生的喜悅。他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悲傷。

只是櫻招內心當中對于斬蒼的渴望從未這般清晰過,她想,自己雖渾渾噩噩了許多年,對于想不明白之事最慣常的應對方式便是不要再想,但此時此刻,她卻很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她想要的,正是斬蒼所承諾的。

“滿意了。”她輕啓嘴唇,不敢看他似的将臉側到一邊,像是在為他剛好戳中了自己的內心而大傷腦筋。

過了片刻,她才重新将頭扭回來,認認真真地說道:“我只是,想要一個完完全全屬于我的人。所以,我會害怕你一旦不能只作為賀蘭宵存在,而是做回斬蒼,會增加許許多多與我無關的牽絆。”

真的很奇怪,她明明不記得與他所有的過往,卻竟然會患得患失。

斬蒼拿她很沒有辦法地笑了笑,又緊緊地将她摟住。他說:“櫻招,我即使是作為斬蒼,也只與你一人有牽絆,這一點你完全不用擔心。”

“你人緣這麽差嗎?沒有別人伺機接近你?”

“是啊,只有你願意要我。”

他這話說得極其可憐,神色看起來像是又變回了那個慣會向她示弱的小徒弟。

“是嗎?”櫻招趴在他胸前,嘟囔道,“那我眼光還挺好。”

草叢裏蟲聲唧唧,貼在她耳畔的胸膛之內,心跳聲漸漸急促。

斬蒼被她一句話撩得耳根通紅,半晌,才從喉嚨裏擠出一句:“你懂怎麽拿捏我。”

無論有沒有那份記憶,他都全然被她拿捏。

在黑齒谷的三日,櫻招總感覺自己體內的靈氣有了不少變化,不僅愈加充沛,境界也越來越穩固。

興許是這棵幾乎與日月同庚的扶桑樹有什麽不得了的功效,斬蒼身上連塊疤都沒有,無論她怎麽摳刮,不多時便會恢複如初,自愈能力令人嘆為觀止。

唯獨肩膀上有個牙印,一直消不了。

那還是在揚州時,她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

在紫雲壺的溫泉旁,她也曾懷疑過是不是自己牙齒有毒,所以齒痕才一直不消。但後來……她掉進了池子裏,便再也沒想起這件事。

日影不知第幾度西斜,她趴在斬蒼身上,指着這個牙印問道:“不弄掉嗎?”

斬蒼順着她的手看了一眼,又捉她的手在掌心,眼神一路從指尖延伸到手腕,盯在那處流連了許久,一直沒移開。

那裏又被他畫上了一根花枝。細細的枝條上綴着幾朵杏花,花色淺淡,印在細嫩的胳膊上,分外好看。

當然,畫筆不只落在了手腕上,還落在了其他的地方。只不過現下全被衣料遮住,等到月透簾栊時才會全然展露。如同豔杏燒林,令人癫狂。

斬蒼現在也幾近癫狂了,他連呼吸都熱了起來,斷掉的思緒過了好半晌才接上。

“不弄掉了,”他說,“這是我作為賀蘭宵時做出的事情,就這樣留着吧。”

那時他近乎自虐地在自己身上用了能使肉身腐爛的藥,就是為了能讓這個齒痕爛得更深一點。他不想到頭來,師父連一點痕跡都沒在他身上留下。

“真傻。”

櫻招怔怔地看着他,最終這樣說了一句,然後緊緊地将他摟住。

是啊,真傻,但是他情願。

在将赤炎獸下葬之前,斬蒼已經獲悉了賀蘭氏一族脫困之事,還有臨則将身受重傷的太簇關押之事。元老院惹出的爛攤子沒那麽容易收拾,但這已與他無關。

興許是知道他這幾日不想被打攪,即使他沒設下禁制,也無任何信箋傳來。

櫻招這邊亦然。

蒼梧山一直沒人聯系她,似乎對她的師門來說,被前任魔尊拐進黑齒谷這種事根本無足挂齒。

但這完全是個誤會。

參柳的确有心詢問一下情況如何,卻被甘華一句話打消了念頭。她說人隔了這麽多年沒見,好不容易團聚,沒個十天半個月應當出不來。

話畢,她又在那邊感嘆,也不知道賀蘭宵變回斬蒼之後,會長成何種禍害人的模樣。

未避免她口無遮攔,說出更多不堪入耳的話來,風晞及時捂住了她的嘴。

甘華與風晞是什麽時候得知全部真相的呢?大概還要從櫻招帶着賀蘭宵下山那天說起。

那段時日,風晞連續在山門外抓了許多只小魔,即使是搜魂也搜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消息,他只是本能地覺得魔族那邊似乎在醞釀什麽大招。

蒼梧山這些年來一直密切監視着魔界的動向,魔界失了魔尊,如今正內亂,元老院忙着鎮壓各地反叛的魔族,表面上的确是分不出功夫來大舉進攻蒼梧山,只派了幾只散魔偶爾跑過來小打小鬧一下。

但櫻招畢竟殺了他們魔尊,這次她出山也不知道會遇上什麽麻煩。

師父以前的意思,是此事既已塵埃落定,便不要再查下去。如若刺激到櫻招的神魂,恐又生事端。斬蒼死後,元老院那幫庸才不足為懼,無論他們有什麽陰謀,兵來将擋便是。可師父話又說得含糊,言靈禁咒一下,整個蒼梧山再無人敢提櫻招的道侶一事。

櫻招帶着賀蘭宵下山之後,參柳才将真相和盤托出。至此,甘華才又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參柳表面上看起來有多吊兒郎當,他的嘴就有多嚴。

自斬蒼在琅琊臺魂飛魄散之後,參柳即使有心去收集他的魂魄,也不知從何處下手。他只從櫻招的劍靈刑天那裏得知,有一縷神魂鑽入了櫻招的劍穗之中。

參柳以為,若要聚魂,也該是一點一點聚到櫻招身邊才是。可是直到兩年前,賀蘭舒将賀蘭宵送上蒼梧山時,他看到那張與斬蒼一模一樣的臉,才得知斬蒼的大半魂魄早已落入元老院之手。

蒼梧山是從這時候起派探子監視賀蘭氏的。早在櫻招傳信回蒼梧山之前,參柳便已得知那賀蘭氏一族的府邸被魔族控制之事。

甘華去得及時,當着衆魔之面誇下海口,說要用一盞茶的時間解決虛昴,最後也的确沒丢他們蒼梧山的臉面,成功将那位善于弄權的大祭司困死在了幻境中。

魔族那位水部的将領景雲直接将其割了頭,打算帶回去在魔都城門口吊個七天七夜。

幻境破除之時,看到賀蘭舒安然無恙,在場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甘華尤其高興,這賀蘭舒出手向來大方,這麽多年來為打通仙門關系,明裏暗裏不知道給了她多少孝敬。兩年前,為将賀蘭宵送入狐岐峰,呈給她的那個乾坤袋裏裝的寶貝尤其多。只可惜,那弟子她無福消受,乾坤袋只能含淚退回。

魔族大軍盤桓在此,甘華不欲多留,正打算告辭,賀蘭舒卻溫聲将她叫住。幾番耽擱,甘華離開賀蘭氏府邸時,腰間除了鈴铛,又多了個乾坤袋。

若是仔細觀察,便能發現,這乾坤袋的大小與繡樣,都與兩年前那只一般無二。這位嗜財如命的狐岐峰封主臉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一陣夜風刮過,她擡頭看了看天色,頓時覺得有些不妙。一盞茶時間早過,回山之後,風晞指不定要怎麽唠叨她。甘華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突然拐道去了金陵城裏最好的酒樓。

師弟愛吃這家的點心,帶幾屜回去哄哄他好了。

随着點心一起帶回蒼梧山的,還有一個新鮮出爐的八卦——

賀蘭氏二十多年前,曾丢了個二小姐。那二小姐的命,是被櫻招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因肚子裏懷了個魔胎,且父親是大名鼎鼎的十三雀,因此仙門中人或多或少都有耳聞。

只是那二小姐救回來還不到兩年,便連同那孩子一起失蹤了,尋都無處可尋。老族長直到死,都未曾找到任何有關自己二女兒和外孫女的蛛絲馬跡。

也是湊巧,這次趕來營救賀蘭舒的魔族大軍中,水部将領景雲之女藍雀,一直聲稱賀蘭舒與其母親長相相似,景雲原本不信,但見到賀蘭舒真容時,卻不得不承認,自己二十年前撿回來的妻子,或許真的是這家丢失的女兒。

二十年前,斬蒼在地丘一族的洞府當中,随手救了個女娃娃。

他并未見過賀蘭夕本人,所以那女娃娃牽着賀蘭夕出房門時,他也想不到她會是櫻招此前救下的那位賀蘭氏二小姐。

斬蒼時間有限,內心有仇,走得匆忙,喚來魔族戰将也只說要将其送至安全之處。

那名領了命的魔族戰将待到魔尊離開之後才開始犯愁——

這女娃娃的母親,衣裳華麗,面容姣美,雖看上去神色正常,說話卻癡癡傻傻,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全然不知,只抱着那名女娃娃一臉防備,口中還不停地喚她“雀兒”。

想來是這禹宗主作惡多端,不知道從哪裏弄來這麽一人族女子,關在這裏也不知作何用處。府上的下人只道她們母女已經被關了将近兩年,其餘一概不知。

魔尊之令,他不敢不從,但現下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他只能先将這母女倆帶回水部大營,安置在女兵營中。

女娃娃的母親的衣裳被火燒壞了一部分,身上的皮膚倒是沒有遭受虐待的痕跡,包括那個女娃娃雀兒,也被養得玉雪可愛。女兵們給女娃娃的母親換上新衣服時,從她身上搜出來一截斷掉的玉镯子,镯子上刻着一個“夕”字。她們替她小心收好,為方便稱呼,便喚她“阿夕”。

只是變故發生得太快,僅僅隔了一夜而已,便傳來魔尊身死的消息。魔族戰将們根本來不及感到悲痛,就得跟随調令整軍開拔。

行軍途中,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與未滿兩歲的孩童的确是不小的累贅,可若是不帶上,眼下時局這般亂,一個癡癡傻傻的人族帶着個半魔,最終結果應當也就是個“死”字。

正百般糾結,景雲大手一揮,準許這母女倆與女魔們一起走。

景雲已經做好了會被拖後腿的準備,卻沒想到這個看上去精巧柔弱的人族婦女還有些功夫在身,腳程說不上快,但勉強能跟上。許是不願給人添麻煩,阿夕背着自己的女兒一路跟着魔族大軍,腳都磨出血了,硬是沒叫過一句苦。

這一另眼相看,就看到了心裏去。此後的百般照顧、甘當後爹也就順理成章了。

阿夕的神魂是由于術法而受損,這些年來雖恢複成了正常人的模樣,但對于過往的一切皆已不記得。她只記得雀兒是她親生的,且名字與孩子的生父有關。

景雲大致能猜到她身上應當發生了什麽慘痛的過往,因此全然不記得反倒是好事。只是不知道雀兒的生父究竟是死了,還是單純地只是抛棄了這對母女。

不論是哪一種,他既已對阿夕做出承諾,便不會再放手。

他們在隐入虛無之地的第五年成了婚,在雀兒到了該上學堂的年紀時,阿夕給她取了個魔族名字,叫“藍雀”。

在見到賀蘭舒的第一眼,景雲就幾乎能确定,阿夕應當與這位賀蘭氏的族長有血緣關系。只是僅憑長相未免太過草率,直到賀蘭舒拿出她那只與賀蘭夕一模一樣的玉镯。

阿夕身上有只斷掉的玉镯子,一直被她随身帶着,景雲印象極其深刻。那只玉镯子,與賀蘭舒這只,不僅款式一樣,而且都是用價值連城的帝王綠打造,內壁還刻有兩姐妹的名字。

只是阿夕那只受損嚴重,刻在上面的字跡僅僅剩下一個“夕”字。

…………

甘華看戲只看到了這裏。

後面發生的事情,左不過是該團聚之人,兜兜轉轉最終相聚。二十多年的生離死別,在所有人都不抱希望之時,轉向了一個還算好的結局。

至于團聚的時間、地點,還有那賀蘭夕能不能恢複記憶回到生養她的家,這都不是甘華所關心的事情了。

櫻招與斬蒼在大半月之後,終于走出了黑齒谷。

之所以耽擱這麽久,是因為斬蒼一直聲稱他的魔氣還未完全恢複,要在本體旁邊再多休養一段時日。

當她感覺不出來似的,斬蒼的魔氣,最多只用了七日,便已全然複蘇。但她橫豎也無事,便也安心留下來。

無所事事的荒唐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已是中秋,該回蒼梧山了。

決定要出谷的前夜,櫻招正靠在扶桑樹的枝丫上看星星。不遠處是她從劍穗中放出來的星河,長長一條鋪在地面上,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星星連成一氣。煙霞散彩,映月搖光,實在美得令人移不開眼。

在知道星河裏面的每一顆石頭都價值連城之後,她心裏更高興了。

但這些琅玕石之所以珍貴,是因為稀少,那若是流入市場的琅玕石多了,就沒那麽值錢了。坐擁巨大的寶藏卻不能随意花費,想着想着她又陷入了幸福的煩惱。

空氣中有細小的波動,櫻招翻了個身,果然看到斬蒼倚靠到了她身旁。

他這段時日與她日夜混在一處,還是做了些正經事的。比如抽空去加固了一下黑齒谷被破壞的法陣,把那幾種地獄模式又升級了一下。

斬蒼說她以前每種模式都經歷過幾遍,成功撐了三日,很厲害。她被他誇得先是有些不好意思,過了片刻才覺得有些惆悵。

與他一同經歷過的所有過往,她都不記得了。她沒有特地問,他也沒有特地提,似乎在顧慮着那些記憶是否會給她帶來負擔,只是說話時難免會洩漏出只言片語。

是僅憑想象都能猜測出來的美好。

但誰都沒有先說起記憶能不能找回來這件事,仿若這是一件極為重大之事,須像孩童對待生辰一般慎重無比。在日子到來之前,先要暗自嘀咕好一陣子,方能以最快樂的心境,下狠心去觸碰那段以死亡來收場的記憶。

相處了半個月,櫻招傍向斬蒼的動作已經十分自然,雙臂一兜就要摟着他的脖子往他懷裏坐。

斬蒼扶着她在自己身上坐穩,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愉悅的笑,然後才捧住她的臉密密地親。直到她一雙唇被親得水潤紅腫,他方慢慢地将她松開。

溫柔又沉靜的星河橫在眼前,櫻招忽然找到了開口的勇氣。

她拉住斬蒼的手,問道:“我的記憶……還能回來嗎?”

被強行抽出的記憶,離體太久,已經無法再原樣塞回腦子裏。這一點,斬蒼很清楚。

之所以遲遲不将記憶還給櫻招,是因為他已沒有辦法還回去。

那段記憶,呈現在她眼前時,對她來說,會像在觀看別人的故事。

“櫻招,”他反手将她握住,緩緩地摟她進懷裏,貼緊,腦袋也垂下來,側臉貼在她後頸上蹭了蹭,才說道,“先抱一會兒,回去再看。”

回到院子裏,櫻招才明白他說的“看”是什麽意思。

那段被心魔糾纏的記憶,被斬蒼的神魂淨化之後,已經變得如銀月一般皎潔,絲絲縷縷纏繞在他指尖,又被他注入一根扶桑木當中。

紫色清光在他掌心閃過,那根扶桑木瞬間化作一只造型精巧的木制镯子。他替櫻招套上手腕,然後教了她一句咒語,這樣她便可以任意選取一段記憶放出來觀看。

起初,櫻招對這種觀看記憶的方式感到十分新奇,就坐在院子裏靠在斬蒼身上,從頭到尾一個畫面也不落下地,看得眼睛都不願意眨。

直到情節進行到她冒充太簇闖入演武場時,櫻招才感到有些窘迫。

怎麽會……

這怎麽會是她能做出來的事情?特別是,站在她的角度,看到斬蒼那副鼻孔都要翹到天上去的樣子,簡直是目中無人。

櫻招回過頭恨恨地将斬蒼推了一把。

當然沒推開,反倒又被按在躺椅上輕薄了一番。

密密疏疏的星光在枝頭纏繞,又萦聚在斬蒼漂亮的前額上。這張臉,與記憶當中演武場上那張臉似乎沒什麽不同,一樣都是令人一眼心動。

只不過看她的眼神不一樣,很不一樣。

無論如何,這份美色都被她圖謀到了,她又覺得竊喜萬分。

這份竊喜就像是貧苦了一輩子的佃農,連年積攢下來幾塊碎銀子,正糾結着是先請人打造一副棺木好,還是把那幾塊碎銀子揮霍了好……卻突然天降好運地從地裏挖出一箱子黃金,還要千防萬防地不要讓人知曉。

從演武場離開之後的記憶,櫻招就不願意與斬蒼一起看了。她總覺得将自己的內心全然展現在這人面前,這種感覺很羞恥。即使他在這二十年間,已經擅自将她這段記憶嚼了個透,但她還是決定要自己獨自面對。

櫻招戴着木镯子躲進了房裏,房門一關,就坐在榻上自己翻看那些記憶。整整一夜,櫻招都将自己關在房裏,沒有踏出來半步,也沒有叫斬蒼進去。

斬蒼就坐在門外面,并未出聲打擾,他只是默默地在門外陪着她。

黑齒谷于櫻招來說再沒有什麽秘密,圍繞在院子周圍的法陣早已被撤掉,呈現出真實的日月更替。後半夜,微風變得有些涼沁,鑽進斬蒼的領口帶來一絲冷意。

房中驀地傳來一聲壓抑的啜泣,他站起身來,手剛觸上門扉,便聽見櫻招咬着牙含糊道:“別……先別進來……”

很醜。

她哭得面目都快要模糊,眼淚鼻涕在臉上亂飛,太醜了。

“讓我……讓我平複一下。”櫻招将頭埋進雙膝,扔下這麽一句,便再也沒說話。

天空開始泛白,遍布在頭頂的星星漸次熄滅。

房內的呼吸終于平穩。斬蒼推門進去,将已經哭到睡着的櫻招摟進懷裏。

她的眼睛腫成了一條線,察覺到自己被熟悉的氣息環抱,也沒睜眼,就這麽抱着他的腰,又往他懷裏鑽了鑽。

究竟睡了多久,櫻招也不清楚,醒來時,她仍是蒙着的,似乎還未分清記憶與現實。

好奇怪,明明那段記憶已經塞不回她的腦海,但她接受起來卻沒有任何障礙。

只覺得這就是她,這也就是斬蒼。這就是她與斬蒼之間經歷過的所有的一切,再次擁有這段記憶的她終于完整。

櫻招其實不是一個擅長發現生活當中美好之處的人,看花是花,看樹是樹,身邊的人來來去去,短暫相會,過後便各奔東西,再不會想起。她活了這麽久,除了自身的修行,放在心上的,似乎也只有寥寥數人。

在這段記憶當中,其餘人皆面目模糊,只有斬蒼的身影是清晰的,從一開始就清晰無比。

因為她投向他的每一眼,都用足了真心。

她小心翼翼地将斬蒼的衣襟扯開,明知道他心口處沒有留下任何疤痕,卻還是将掌心貼在那處,輕輕摸了摸。手背突然被摁住,斬蒼閉着眼睛,輕聲道:“再亂摸,今天就出不了谷了。”

“那就不出去。”櫻招才不怕這個,她巴不得和他整天膩歪在一起。

斬蒼笑了笑,捉着她的手放在嘴邊親。

“那一劍,疼嗎?”她又問。

“不疼。”他就算再無恥,也不會在她才哭過一場後借機向她讨要什麽好處。

“騙子。”

怎麽可能會不疼,櫻招心裏明白,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減輕她的愧疚而已。她心酸酸的,眼睛又紅了,好在沒繼續哭。而是繼續控訴道:“你還騙我說你是哥哥!你明明比我小!”

這下斬蒼坐不住了,閉着的雙眼倏地睜開,據理力争道:“只是化形的年齡比你小而已。”

“那也比我小!”櫻招一本正經地扯住他的衣領,“你應該叫我姐姐!”

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斬蒼的耳朵突然變得有些紅。他垂着眼皮看向她,淡淡地說道:“行,師父、姐姐、主人,你想聽什麽,我都叫給你聽。”

他們都知道這些稱呼一般是用在什麽時候,四目相對了半晌,又同時笑作了一堆。

就這樣鬧了半天,櫻招才想起來一件正經事——

她在二十年前,是先被下了蠱,後被心魔入侵的。那蠱蟲和心魔都已經消失了嗎?

斬蒼告訴她,蠱蟲早被她師父岚光仙姑給逼出了體外,至于心魔,屬于她的這一只雖然已經消失,但只要人心不滅,就會生出心魔。

到時或許又會是一番血雨腥風。

不過修行即是如此,随世應世,才能做到真參實悟。

出谷之時,斬蒼剛好收到一封臨則的信箋,信中言明魔都之內,元老院的黨羽已經全部被她肅清,其餘殘黨皆已逃竄至魔域各處,不足為懼。不日她将繼任新君,邀請他與櫻招一同前往厭火魔宮觀禮,還讓櫻招務必把參柳也帶上。

觀禮內容有一項是将神魂投入幽冥轉輪之內,看看她能否走出來。斬蒼當年也經歷過這一遭,他覺得櫻招應當會感興趣,當下便把信箋遞給她看。

信末尾還附上了太簇如今的處境,他被臨則關進了專門關押重刑犯的厭火崖。臨則寄信前來也是想問問斬蒼的意思,該怎麽處置太簇才好。

這行字,櫻招看見了,但是她毫無動容,甚至想提議斬蒼幹脆一刀結果了太簇,以報仇雪恨。

在她看來,太簇做出背叛斬蒼的事情,實在是與她無關,單純是男子之間争權奪利而已,她沒必要上趕着去認領“禍水”的罪名。

這副絲毫不在意的模樣,倒是讓斬蒼也開始釋然。

“就這樣關着吧。”

最終,他這樣回複道。

秋空一碧如洗,山澗處溪水透亮,活活地流。幹枯的草莖變作翠綠的草尖時,櫻招已經帶着斬蒼行至蒼梧山山門大陣。

上一次,他是以賀蘭宵的身份跟在櫻招身後走出去。這一次,他是以斬蒼的身份站在櫻招身邊走回來。

沒有如同二十年前一般,戴上面具,這次,斬蒼是以真面目示人。

兩年前收的弟子,突然變作了前任魔尊,這種事說來太過離奇,況且櫻招聞名于世的壯舉之一便是将這位前任魔尊斬殺于琅琊臺。

現如今魔尊死而複生,還與她結成道侶……

如此種種,想也知道會被天下人怎麽編派。但櫻招不在乎,師父都已經同意了,天下人什麽想法,又與她何幹呢?

一路上,她已經把他們近段時日要做的事情安排好——

中秋之後,她想去金陵城,去看看斬蒼作為賀蘭宵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應當剛好能趕上賀蘭舒去魔域見完賀蘭夕回來;去完金陵城,他們就得趕赴臨則的新君繼任大典,斬蒼說大典之上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她很想見識見識……還有,保存在木镯當中的那段記憶中,她與斬蒼去過的所有地方,她都想再去一遍。

景致不知道會不會如同二十年前一樣,不一樣也無妨,就當是增添新的記憶。此後無論光陰多少,他們都會像這樣站在一起,生生世世,歲歲年年。

遠遠地,櫻招看到山門大陣內有人禦劍飛過來,飛到最前面的似乎是燕遲和蘇常夕兩個。

“你說,他們見到你之後,敢不敢跟你打招呼?”櫻招側過頭問道。

斬蒼将她的手牽起,櫻招毫不猶豫地将他回握住,于是他整顆心便滿到要溢出來。

他看了她許久,才将視線收回來,望着前方說道:“等下就知道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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