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得償所願

番外 得償所願

“你說,他會來嗎?”

蟲聲唧唧的草地兩旁,插天而立着兩道峭壁。一輪明月懸在空中,圓得像蘇常夕手中捧着的月餅。她坐在石頭上,抱着一錦盒的月餅,卻每樣都只咬了一口就扔了回去。

見身邊紮着小辮的少年沒回話,她又問道:“你确定他看到你的手勢了?”

紅潤的唇上沾了些殘渣,少年看不過眼,伸手幫她擦了擦。

指腹碾過唇瓣時,借機停留了片刻才收回來,然後極其自然地把指腹上那顆月餅殘渣往自己齒間一送,雙唇一抿,就這麽吃了進去。

察覺到蘇常夕瞬間呆滞的目光,燕遲的動作也跟着一頓:“怎麽了,又不是沒吃過。”

說罷,他又一臉坦然地撚起一個錦盒當中被她咬過的月餅,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出山一趟回來,蘇常夕才發現燕遲是真屬于某種貓科動物,他對自己盤裏的食物從來都不感興趣,只喜歡吃她吃過的東西。

他長得也像貓,一雙眸子微微上挑,整個人沒有骨頭似的。明明方才還好端端地盤腿坐在石頭上,現下整個身子都快倚到她肩上來了。害她不得不暗戳戳地支起手,用胳膊肘将他往外推。

推不動。

他一口一口地将月餅吃完,才垂眼看着她道:“不知道啊,如果他還是賀蘭宵的話,應當能看懂我的手勢吧。”

他在回答蘇常夕方才的問題。

自上回在揚州被那蠶妖抓走之後,燕遲與蘇常夕因身受重傷,提前被風晞帶回了師門養傷。臨行前,燕遲曾問過櫻招長老賀蘭宵去了哪裏,櫻招長老只告訴他,賀蘭宵有別的歷練,其他什麽都沒有透露。

如今不過月餘,山外面卻像翻了天。

主要是魔族翻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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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遲和蘇常夕雖未直接與魔族交過手,但對于魔域的基本形勢,也略有耳聞。那位傳說中被櫻招長老斬殺在琅琊臺的魔尊斬蒼之名,于他們來說更是如雷貫耳。

可是,死了二十多年,那麽可怕的一個魔,莫名其妙就活了,莫名其妙地連魔尊也不當了,還莫名其妙地,成了被他們編派過的那位櫻招長老的道侶。

真是令人有些猝不及防。

櫻招長老的道侶死而複生,最傷心的應當是賀蘭宵吧,但自揚州一別之後,燕遲再沒有他的消息。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據蘇常夕說,參柳每日收到的信箋如雪片一般,堆在角落裏,不需要拆開也能猜到都是各大門派發過來打探內情的。

山內長老輩的人物倒是表現得一切如常,似乎櫻招長老與前任魔尊之間那段情,根本算不得什麽大事。

不僅如此,參柳還将前任掌門設下的言靈禁咒給撤了。于是憋了二十年的蒼梧山衆弟子們圍繞着櫻招長老與魔尊斬蒼杜撰了不下二十個版本的故事,幾乎個個都是纏綿悱恻、跌宕起伏。

至于真相究竟如何,除了四峰的長老們,其餘弟子也無從知曉,就是湊個熱鬧。

蘇常夕對此表現出極高的關注度,燕遲與她相反。他對櫻招長老的情史興致缺缺,一心記挂的還是已經失聯多日的賀蘭宵。

真是奇怪,明明還在山內的時候,他們三人總是為了第一的位置争得頭破血流,出門歷練一趟之後,卻由于一同在鬼門關轉了一圈,竟生出了某種惺惺相惜的情誼。

更何況,燕遲看得分明,賀蘭宵雖然性子冷,人亦十分不好接近,但在面對蠶妖時,他一直在竭盡全力保護他們。

為此燕遲專門去找了自己的師父風晞,想知道賀蘭宵是否會随櫻招長老一同回山。

“當然會一同回來。”

向來腦子不會轉彎的風晞不明白燕遲為何會有這等疑問,但這名弟子平日裏極知進退,風晞對其稱得上欣賞有加。他見燕遲沒有第一時間退下,而是滿臉躊躇、欲言又止,才像是想起了什麽,又加了一句:“他已經不是賀蘭宵了,他是斬蒼。”

這件事情,橫豎沒什麽好隐瞞的,與賀蘭宵一同學藝的弟子們,遲早也要知道。

這離譜的真相就這樣穿透發酵了多日的流言直擊燕遲的腦門,他走出羽陽峰時,腦子還像被雷劈了一般,嗡嗡地回不過神來。

直到蘇常夕與他在飯堂碰了面,二人沉默着各自吃完了三大碗飯,他才一臉平靜地說道:“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你可千萬不要聲張。”

一般這種話說出來,就是要讓人聲張的,蘇常夕懂。

坐在長桌旁邊,支着耳朵恨不得湊上前來,卻還要假裝不在意的衆同門也懂。

燕遲掃了他們一眼,他們又皆作鳥獸狀,端着碗盤一哄而散。

“什麽事啊?”蘇常夕問,“這麽神神秘秘。”

燕遲示意她湊近一點。

“噢。”

蘇常夕極不自在地将頰邊掉下的碎發往耳朵後面挽了挽,慢吞吞地挪到他身邊,對着他的那只耳朵漸漸牽起一縷雲霞。

透着粉的耳珠被少年伸手輕捏了一下,她顫了顫身子,斜眼瞪過去:“你別亂來啊。”

燕遲:“……”

他看起來是會在飯堂亂來的人嗎?

不被信任的少年輕嘆了一口氣,倒是規規矩矩地沒再上手,而是輕輕湊到她耳邊,說道:“賀蘭宵,就是那前魔尊斬蒼。”

“什麽?!”

一聲粗犷的驚呼在蘇常夕張口之前便已響徹整間飯堂。

燕遲回頭一看,剛好看到狐岐峰一瘦子師兄從身上摘下一張符紙。

……大意了,他沒想到這人如此不講武德,竟貼了隐身符悄悄留了下來。

瘦子師兄見燕遲與蘇常夕皆是一臉不悅,灰溜溜地擠出一個笑,還未來得及說話,腦袋便被蘇常夕扣了一盆飯,接着便是一頓人仰馬翻。

不消半日,賀蘭宵便是斬蒼的消息已經傳遍了蒼梧山上下。

長老們既沒有出來辟謠,這消息十有八九便是真的。

少數弟子在震驚的同時,會在私底下嚼櫻招和賀蘭宵的舌根。言語之中除了陰陽怪氣的不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

為此蘇常夕沒少和別人幹架,惹出的爛攤子便交給燕遲來收拾。

她雖不清楚賀蘭宵與櫻招長老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麽,但她覺得那些人就是在酸。況且,那麽多不和規矩的事情,他們視而不見,卻對曾經盡心教導過自己的長老進行無端揣測,心思不正,難怪一直升階受阻,比她早入門這麽多年,卻連她都打不過。

終于有一次他們鬧到了參柳面前。

了解完來龍去脈之後,參柳明面上雖各打五十大板地給出了懲戒,但私底下卻極其偏心地傳授給了蘇常夕一道功法。末了,還叮囑道:“你櫻招師叔,既走出了這一步,便不會在意旁人的評判,至于那位,更加不會困囿于這等人情世故中。專心回去修煉吧,半年之後的仙門大比,你師父我還指望着你拔得頭籌呢。”

掌門既已發話,關于北垚峰師徒二人的流言終于平息了不少。

人們新鮮勁一過,也就把這件事情抛到了腦後。與其關注別人的私事,不如專注自己的修行。

中秋當日,櫻招終于帶着賀蘭宵——現在是斬蒼——回到了蒼梧山。

蒼梧山山門大陣,從來沒有這般堂而皇之地向一個魔族敞開過,更何況,這魔族還是令整個修真界聞風喪膽的存在。

其實,若要認真究其所為,斬蒼似乎也并未做過什麽可怕之事,只是力量本身令人懼怕而已。而且傳聞中,這位魔尊還形貌醜陋、面色青黑、目凸口大……

這般形象,與在蒼梧山生活了兩年的賀蘭宵實在是相去甚遠。

且不說賀蘭宵在被櫻招長老收入門下之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副絲毫不打折扣的好相貌,光說品行,雖然他喜歡獨來獨往,常常游離于世情之外,但他出手大方,又溫和有禮,又從不與人結仇……怎麽也看不出來是個惡名在外的魔族啊。

朝夕相處的同伴,變作了那個遙遠的、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前任魔尊,對于很多人來說,一時半會兒還沒辦法接受。

特別是燕遲。

參柳遵照着岚光仙姑的意院大開山門時,跟去看熱鬧的弟子很多,燕遲和蘇常夕也在其中。

隔着熙熙攘攘的腦袋,燕遲看到了站在櫻招長老身邊的那個人。

那人分明還是賀蘭宵的模樣,只是要比他們分別的時候要年長幾歲。但賀蘭宵習慣站在櫻招長老身後,像這樣并肩而行于他而言是不小的逾矩,換作以前的他,絕不會這般鋒芒畢露。

而現在的這位,作為傳聞中的魔尊來講,面容仍舊過分年輕了。頭頂着華貴玉冠,舉手投足間雖刻意将周身氣勢斂去,可那般閑信的神情,顯然是經歷過無數大場面,經年累月才能養成。

想來大人物們往往是習慣被人注視的,即使是直面成百上千雙眼睛,也不會有任何局促感。

四峰的長老們無不是如此。像參柳當了這麽多年掌門,開壇授課給低階弟子們講經,底下雖沒一個人聽得懂,睡倒一大片,他也能巋然不動地将兩個時辰的課業混過去,絲毫不覺得羞恥。

此前在私底下亂嚼舌根的那群人,在見到斬蒼本人時,也終于明白他真的不再是以前那個賀蘭宵了,而是實實在在的、能用一根指頭便能将他們碾死的魔。

不敬的字眼被老實吞進了腹中,任何人再也不敢置喙半句。

不管怎麽樣,賀蘭宵如今能以斬蒼的身份站在櫻招長老身旁,也算是得償所願了,燕遲很為他高興。

遠遠地,斬蒼像是察覺到了他與蘇常夕的目光,側頭看了他們一眼。燕遲當即對他打了個手勢,是老地方見的意思。

他們三人作為同一批入門的親傳弟子,接觸的機會自然要比別的同門要多,自然也會有這麽一處僻靜地作為平日裏切磋術法的“老地方”。

若斬蒼還把自己當賀蘭宵看待,那他肯定能看得懂燕遲的意思。

兩個月餅下肚,燕遲已經感覺有些撐。

蘇常夕一邊将月餅盒收進乾坤袋,一邊絮叨:“長老們夜裏還要小聚,應當沒那麽快過來。”

好在他們兩個并不急。才互通心意的少男少女,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膩在一起。這般花前月下,只會嫌時間過得太快。

月亮朝西邊傾斜而去,四周的風勢驟然發生變化。一道身影憑空出現在二人跟前,幹爽的草葉被軟靴踩響,空氣中有好聞的木香彌漫開來。

“燕遲,蘇常夕。”面前的人分別叫出了他們的名字。

蘇常夕“噌”的一下站起來,目光在對方身上反複溜了幾圈,嘴巴張了幾下,竟不知道該喚他什麽好。

叫斬蒼?

好像不太禮貌,總覺得斬蒼要比他們大上許多,與他們不是一輩人。可實際上如今的斬蒼,面孔也就堪堪比之前的賀蘭宵年長個三四歲而已,只是身量變得更高,逼人的氣勢更是收都收不住。

但若是叫他賀蘭宵,也很奇怪。

燕遲跟着站起來,向來機敏的少年此時的反應與蘇常夕差不多,都挺呆的。

與此同時,燕遲還意識到一件極其可怕的事情——

從前他與賀蘭宵站在一起,二人身高看起來差不多——雖然蘇常夕一直聲稱賀蘭宵要比他高那麽一點點,但燕遲基本上不承認。

如今的斬蒼站在他面前,二人的身高差直奔大半個腦袋去了,這讓燕遲感覺十分挫敗。

他也好想憑空就長大好幾歲啊!看起來夠威風!

夜風凜凜,燕遲和蘇常夕立在原地注視着斬蒼,各自淩亂。

倒是斬蒼,對這種反應已然習慣。月色清明,他看着自己作為賀蘭宵時,結交的真心的朋友,像是找回了些少年心性,淡淡笑道:“你們可以繼續叫我賀蘭宵。”

至于參柳和甘華那幾個家夥,必須叫他斬蒼。因為櫻招說,他們就是想占他便宜,趁他什麽都不懂,當了他幾年師伯沒過夠瘾,現下還妄圖繼續将稱呼給模糊,進而在輩分上壓他一頭。

被無情拆穿後,參柳和甘華一臉悻悻,面對着斬蒼自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能暗戳戳揪住櫻招的耳朵罵她吃裏爬外。

風晞向來不屑參與此等口角,只在旁邊憋着笑,待到甘華落到下風時,才身體力行地開始站隊。

一晚上可以稱得上雞飛狗跳,他也總算是見識到了蒼梧山這幾人湊到一起時究竟有多不消停。

席間櫻招聽說了蘇常夕為她仗義出頭之事,心裏很是感動,當下便從自己那一堆助長修為的靈寶中挑出最适合蘇常夕的一個,打算次日親手交給她。

散場時已是月上中天。

燕遲的手勢大約也就是要斬蒼在這個時辰相見。

櫻招顧及着她畢竟是長輩,大晚上地去打攪小年輕們也許會敗人興致,便打發斬蒼獨自赴約,自己則率先回了北垚峰。她走時步履匆匆,也不知道心裏究竟惦記着什麽,總之很是令人在意。

“賀蘭……賀蘭宵?”

燕遲試探性的呼喚令斬蒼回過神來,漆黑的眸中閃過一絲怔忪,又很快恢複如常,微微颔首權當回應。

一旁站着的蘇常夕眼睛亮晶晶的,拉着燕遲綻開一個特別開心的笑:“他還是他欸!太好了!”

賀蘭宵在他們眼裏,原本就是這副別別扭扭的模樣,需要人特別自來熟地黏上去才會給以相同的回饋。以前他們不懂他為什麽總是和任何人都不親近,似乎藏着很多秘密,現下他們才恍然想到,原來他是怕自己魔族身份暴露。

少年人的心緒是如此明朗直率,此情此景下只恨自己沒能早點成為值得賀蘭宵信賴的同伴,而完全不會去責怪他的隐瞞。

“你們的傷已經好了?”斬蒼問。

燕遲點點頭:“嗯,餘毒早就清了。”

“那就好。”

斬蒼将手攤開,遞過去兩顆丹藥:“可以助長修為,你們……太弱了。”

照他以前的性子,這句話說出口連半個盹都不會打,現下面對着那倆笑嘻嘻的模樣,竟猶豫了一瞬才将話說完整。

燕遲:“……”

蘇常夕:“……”

雖然比起前任魔尊來說,他們的确很弱,但以前的賀蘭宵才不會說這種欠扁的話!

不過,那丹藥一看就是難得的寶貝,無語歸無語,該拿的東西還是不能推辭的。

禮物送到,斬蒼不欲多留,轉身之際,燕遲突然問道:“我們……還是朋友嗎?”

朋友?斬蒼的腳步頓了頓,低頭看向燕遲。

少年月光下那雙堅定清亮的眼眸,似乎并未因為他的身份變化而産生動搖。包括旁邊的蘇常夕也是,一派天真地附和道:“魔尊欸魔尊欸!雖然已經不幹了,但說出來多有面子啊!”

斬蒼輕輕笑了笑,眉宇間漸漸浮現出一抹真心的釋然。

這是他作為賀蘭宵時,結下的善緣,理應珍惜。

“當然。”

他這樣回道。

回北垚峰的路,他作為賀蘭宵時,獨自走過無數遍。

櫻招很少會陪他一起走。

成為櫻招弟子的頭兩年,她對他戒備萬分,縱然一直在悉心教導他,但她始終以師父的身份自居,不會對他有超出師徒本分的關愛。

第三年,她便閉關了,扔他一個人在北垚峰,與一堆傀儡做伴。

峰頂平臺寬闊,他上次離開這裏,似乎還是不久前。

那時櫻招閉關出來,跟個沒事人一樣,見到他第一件事,便是上手查探他是否身負魔氣,時刻準備着在他魔氣外洩時親手清理門戶。

她明明沒有記憶,對他的殺意卻像刻在了骨子裏。

可他對櫻招的愛意,同樣刻在了骨子裏,與生俱來,無法消弭。他以前不明白為什麽,也從不要求對等,畢竟,她肯看他一眼,于他來說便已是恩賜。

去海藏秘境的前一夜,他一直沒有睡着。

因為高興,高興師父終于出關,她要親自送他去秘境。可同時也很難過,因為師父只會與他同行一段路,過後便會分道揚镳。

那時,他縱是有滿腹的委屈,也不敢向她表露出來半分,因為沒有資格。

作為賀蘭宵,無論是委屈,還是仰慕,都沒有資格。

櫻招不會回過頭來看他,即使她願意安靜地被他抱着,可那樣的場景終究只是一捧會融化的雪,留不住。

賀蘭宵留不住櫻招,也配不上櫻招。

可知道是一回事,欲望卻膨脹到無法自控,理智亦被深深遮蔽。他那時不确定,照此下去,自己會不會做出可怕的事情。

在他想明白之前,他已經變回斬蒼——那個令他嫉妒到近乎絕望的男人。

原來他自始至終嫉妒的,都是以前的自己。

拾回斬蒼的記憶之後,他與櫻招之間的一切磨難似乎都迎刃而解,是因為他為了達成這個結局,本就受盡了磨難。

他也終于找到了答案,賀蘭宵絕對會與斬蒼一樣,做出将櫻招困在時間當中出不來的這種可怕的事情。

幸好,沒有釀成大錯。

山道之上,随處可見的宮燈一盞一盞地随着法陣亮起,朦胧的亮光掩映在低矮的灌木叢裏,葉片當中像藏着金箔,斑斑駁駁地照亮通往櫻招小院的路。

好想,好想馬上就出現在她面前。

斬蒼再也無法慢吞吞地觀賞四周熟悉的景致,去體會這份恍若隔世的心境。他只想立馬見到櫻招,一刻也等不得。

瞬行的動作還未發生,山道的盡頭卻漸漸浮現出一道纖細的身影。搖曳不定卻始終長燃的燈火照亮來人的眉眼,她似乎對恰好碰見他感到有些驚訝,清澈的瞳孔瞪大了一瞬,随即遞過來一個燦若星辰的笑。

霎時間,四周所有的光亮都不及這張臉耀目。

山頂風大,斬蒼走到櫻招面前,見她的上襦被風吹開,露出一小片的肩膀。衣衫薄透,他順手替她攏了攏,手卻沒收回去,就這麽隔着布料握住她的肩膀問:“怎麽出來了?”

“來接你呀,”櫻招說,“我怕你一下子繼承了太多的記憶,反而把在我這裏生活的三年時光給忘了,連回來的路都找不到了。”

她是在開玩笑,斬蒼卻沒用玩笑話回她。他靜靜地低頭望着她,搖頭道:“不會的,來找你的路,我怎樣都會記得。”

即使他忘記了一切,也永遠不會忘記通往她的路該怎麽走。

作為賀蘭宵的這一世,是為她而生,他如今已經圓滿。

被當頭一句情話給砸暈的櫻招像是喪失了語言能力,她最受不了斬蒼用這種冷冷靜靜的模樣講述令她頭昏的話。

将黑夜連成一氣的燈火在風中猶自張牙舞爪,櫻招仰着腦袋,卻是一陣目眩。

她被斬蒼這張臉奪去了所有心神,她說不出話來,只能踮起腳尖在他臉側親了一口,用實際行動來回應他。

親罷,正打算退開,高大的男子卻跟着傾身過來,閉上眼睛湊到她面前,伸手點了點唇瓣,示意她沒親夠。唇角卻翹翹的,顯然是一副極其愉悅的樣子。

左眼眼皮上藏着的那顆痣特別招搖,灼人眼目。櫻招也就自然而然地先親了親他的眼皮,然後一路往下,親到嘴唇。

呼吸已經不屬于她自己,只屬于他。

絢爛的山道上,他們親了很久。分開之時,空氣像是回到了大暑,蒸騰得各自臉頰都發燙。

一路牽着手往回走,斬蒼突然說道:“我以斬蒼的身份住在蒼梧山,對你們來說恐有諸多不便,過幾日我會在蒼梧山附近尋一處山清水秀之地,開辟洞府,今後你想住哪裏便住哪裏。”

他的考量的确有道理,他如今的身份已經不單單是她的弟子,而是那個死而複生、同時又身負無上力量的斬蒼。櫻招再怎麽不在意世人的目光,也要顧及師門的立場。

她點點頭,笑道:“這便開始要占山為王了?那今後若是有中土的魔族來投奔你,你也要将他們收編嗎?”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若是真需要我庇佑,也未嘗不可。”

這般率性而為,的确是他的一貫作風。

畢竟,強者的宿命,便是讓人忌憚,斬蒼即使只是安安靜靜地什麽也不做,人們也會害怕他。倒不如幹脆明目張膽地威懾,讓人一直害怕下去。

走回櫻招的小院,斬蒼才終于知道櫻招為什麽那麽殷勤地跑出來接他。

她的屋子被她好一通翻箱倒櫃,現下已經亂到不成樣子。

望着屋內散落一地的物什,斬蒼皺了皺眉頭,深吸一口氣,擡手捂住眼睛:“怎麽弄得這般亂?”

他的語氣堪稱無奈,以前的賀蘭宵便是,龜毛死板不喜髒亂,看到她随手将物品亂扔,他倒不敢指責她,只是默默地将她的物品規整到一處,然後提醒她物品的擺放處。

她記不住,他便替她記着。

也正如斬蒼在黑齒谷裏,為她親手設下帶有術法的籠龛一般。

櫻招那時理不直氣也壯,現下卻有些心虛。不為別的,就為她翻箱倒櫃想找的那樣東西,到現下仍舊沒找到。

“我在找一樣東西。”她說。

斬蒼瞥向她:“什麽東西?”

櫻招面不改色:“劍譜。”

那本由斬蒼親手所作,又兜兜轉轉到了賀蘭宵手裏,被年少的賀蘭宵視作珍寶的劍譜。

三年之前,她從賀蘭宵手裏收繳回來之後,就随意一扔,不知道被她扔到哪裏去了。

她确定是在這間屋子裏,可她的閨房吧,儲物的法陣太多,三尺卧榻之下實則堆積了成山的法寶。那劍譜應是只能被主人感應到,她用術法無法追蹤,只得親手翻找。

屋頂都快被她掀翻了,櫻招也沒記起來自己當初究竟将那本劍譜扔到了哪裏。

“劍譜?”斬蒼見她這般惜字如金,霎時間便明白過來被她弄丢的究竟是什麽,且觀她神情,應是直到此刻,連劍譜的影子都沒找到。

跟在她屁股後頭收拾爛攤子已成習慣,斬蒼默默地嘆了一口氣,輕擡指尖。

只見屋子一隅,堆積成小山的書籍輕輕抖了抖,一線紫光從內迸射而出,接着,一本一本被随意扔在地面的書競相飛向空中,直往牆角的書架鑽,疊次排好。

被壓在最底下的那一本,終于奮力越過所有障礙,來到斬蒼手中。封面上赫然陳列着四個大字——朝真劍譜。字體嘛……總之不是拿得出手的那種墨寶。

櫻招原先沒有認出來這幾個大字出自她之手,是因為她的字醜得千奇百怪,每段時期都有每段時期的醜法,現下認真一看,果然,是她二十年前能寫出來的字。

扶桑木镯當中關于這段過往的記憶,她反複翻看過很多遍,不過她始終想不明白自己那時怎麽就完全不知道害臊。

這會兒她見斬蒼就這樣捏着劍譜将那幾個歪歪斜斜的大字盯住,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忍俊不禁,她慢慢傍到他身旁,清了清嗓子道:“如此,也算物歸原主了。”

斬蒼沒和她客氣,将劍譜往袖口收得極其順手:“多謝你,沒有把它扔了。”

說實話,櫻招是想過要扔來着,但後來想着這好歹是賀蘭宵的東西,她沒收歸沒收,但随意處置也不太好,遂作罷。

“不過,這劍譜為什麽會出現在賀蘭府上?”她問。

“我所作之物,承載着我的術法,能感應到我的存在。”正如被架在厭火魔宮的那把刀一樣,會回應他無形當中的召喚。

屋子裏堆積出山的雜物還未整理,斬蒼順手施了一道術法替她分門別類規整好。躍動在空中的物什攪亂了視線,瞧着還需要許久才能歸位。

櫻招牽着他的衣袖往外走,二人在廊前坐下,望着遠處被月光照亮的小樓閣,皆有片刻的失神。

前坪上開滿了鮮花,又被負責料理花草的傀儡精心修剪成适合觀賞的模樣。那些傀儡,被不同的術法支配,好像從來也沒變過。偶爾一次脫離軌跡是櫻招閉關之際,他在她房前枯坐的那一夜。

斬蒼将思緒拉回來,突然說道:“有個問題,我一直忘了問你。”

“什麽?”

“那時候,你為什麽要扔下我閉關?”

櫻招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是以賀蘭宵的身份在問這個問題。

因為做了夢導致道心不穩,只能閉關穩住境界這件事,說來的确難以啓齒。櫻招瞞了許久,從來也不願去回想那個夢。

她擡頭看着斬蒼的側臉,他感應到她的目光,亦扭過頭看她。灼灼眉眼在夜色中,與那夜一樣攝人心魄。

原來她并沒有産生妄念,她的情竅,從來都是斬蒼替她開。

從前是,現在也是。

她斂下眼睫,額頭漸漸抵住他的肩膀,很親昵地蹭了蹭。

“因為夢見了你。”她小聲說。

“嗯?哪個我?”

櫻招的“你”究竟指代的誰,斬蒼一時之間看不明白,但上手将她兜進懷裏的動作卻無比自然。

兩顆心一同狂奔,櫻招貼着他的胸口,再次開口,語氣篤定:“斬蒼,我夢見的是斬蒼。”

被直接點到名字的男子有一瞬間的失笑,然後才一使勁将她箍住,擡起她的下巴狠狠地親了幾口。

嘴巴都要被親腫的櫻招斜睨住他,逼問道:“怎麽,對這個回答不滿意?”

斬蒼立馬搖頭:“不敢。”

哪裏還敢?

吃自己的醋這種事,多了她也會覺得煩的。她有時候兇得很,得順着她才行。

話雖如此,夜裏櫻招卻覺得斬蒼好像又變回了當初的賀蘭宵,抱着她時也不是将她拎到胸前貼着,而是埋首在她頸間,黏黏糊糊地蹭,像是在……撒嬌。

于是櫻招的嘴角像是要翹到天上去,摟着他的後腦勺一直摸一直摸,一夜都沒肯撒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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