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連環夢境
連環夢境
當晚,閑逛大半天終于回到酒莊的陳聞,被阚澤安排宿在了西樓,秦升醫生的隔壁。
沒露面的顏予則躲在主樓地下的瓶裝陳釀酒窖裏,将呂老板和任老板預訂的老藤幹紅整理打包,只待翌日簽了合同後當場封箱。
夜裏十點,室外突然變了天。呼嘯的風聲鑽入窗戶縫隙,發出陣陣嘶鳴。
屋內床上,剛睡着不久的顏予翻了個身。他眉頭緊鎖,雙手絞在一處,整個人有些微微發顫。
往事借助夢境翻湧浮現,過往的零碎畫面交替串聯,惹得人不得安眠。
先是閃過保姆林姨那張虛僞的哄騙嘴臉,發着燒的男孩被扔在冰冷舊屋中。
對方拖着行李離去前還大發慈悲似地在他床頭放了幾片藥和一碗粥:
“小顏少爺,我家裏出了點事,得回去看看。你先睡一覺,等醒來後把藥和粥吃了,肯定很快就能好。小顏少爺福大命大,父母兄弟都死絕了,你也還活得好好的不是嘛!”
那之後,十一歲的顏予便開始了獨自過活。保姆每隔十天半月才會上門一次,确認他沒死,即是萬事大吉。
接下來,夢中場景瞬時切換,轉到了仲夏夜的果園。
無力謀生的少年,晚上餓得實在睡不着,于是從山頂晃悠到山腳下,盯着果園矮牆內的滿樹桃子吞口水。
可是啊,望梅止不了渴,望桃自然也頂不了餓。
顏予開展了半晌的思想鬥争,終還是沒能抵住誘惑。他艱難地翻越矮牆,又經過數次嘗試才終于爬上一棵相對沒那麽高的桃樹。
他挑了幾個紅的摘下來,裹在卷起的T恤裏。不過因饑餓而生的勇氣,只夠他不顧後果地往上攀,下樹時卻由于缺乏技巧而意外犯了難。
正進退維谷之際,有山泉般清冽低回的人聲自樹下響起:“哪裏來的偷桃子小賊呀?”
Advertisement
顏予低下頭看,矜貴俊逸的年輕男人板着臉,眉眼有勢。
他不禁心慌意亂,但嘴上卻仍理直氣壯地胡說八道:“我是幫哥哥摘的。”
“哦?是嗎?”懷頌卿沒料到小鬼頭竟是這番說辭,無奈一笑,“那我是不是還得謝謝你呀?快先拿下來給哥哥吧!”
顏予支支吾吾出聲:“那個……我都給哥哥摘桃了,作為交換,哥哥能幫我下去嗎?”
懷頌卿擔心小孩力氣耗盡摔下來,沒繼續逗他,趕忙上前将人接回地面。
顏予倒是很守信,立即拿出五個桃子裏最紅的三個遞過去:“給。”
懷頌卿剛接過,就聽見對面的小鬼頭又開了腔:“拿了桃子,我們就算是同謀了,今晚的事哥哥可要保密哦!”
顏予轉身要跑,卻被人一把拉住。對方不但把桃子都還給了他,還從褲袋裏掏出兩顆魚子醬黑巧,也一并塞給他。
兩日後,顏予再度夜訪果園。在熟悉的那棵桃樹下,發現了一個裝有桃子、黑巧和點心的方形透明塑料袋。
顏予蹲在原地等了一會兒,但沒能見到那位好心哥哥出現。
一連幾天,他每晚都準時去領口糧,卻總是只有吃的,碰不到人影。
直到八月快結束時,翻牆姿勢逐漸帥氣的顏予,終于在桃樹下見到了懷頌卿。
對方卻是來同他告別的:“哥哥明天要走了,投喂到此結束。日後若是想要吃的,不許夜裏來偷。可以等白天的時候到酒莊正門,找一位叫岑伯的人,用你力所能及的勞動去換。”
顏予懵懵懂懂地點頭應下,後來很長時間,那個和酒莊同名的哥哥果真沒再出現。但岑伯對他很好,摘葡萄很好,被誇贊嗅覺靈敏、有釀酒天賦也很好。
除去保姆每月固定上門的日子,顏予白天的時間基本都待在酒莊,當岑伯的小尾巴。
第二年春天,整整消失兩個月沒有露面的保姆突然出現,還反常地給顏予買了一堆吃的用的,然後哄騙他錄了條想要提高生活費的語音。
顏予乖乖照做後,聽到放松警惕的保姆林姨和家裏人的通話內容,才明白原是對方欠下巨額賭債,正指望拿着顏家給的錢去填窟窿。
保姆離開後,顏予的生活依舊如常。
只是沒過不久,他偷偷選了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把火燒了舊屋。
那晚,他拼命地往山下跑,忙亂之中甚至不小心跌了好幾跤。掌心和膝蓋一片火辣辣,可顏予顧不上疼,一路不回頭地朝酒莊狂奔。
凜冽的山風灌進耳蝸,沖擊耳膜,吹得人軀殼和靈魂都跟着顫栗發抖,搖搖欲墜。
床上的顏予猛地掀開眼皮,僥幸從昔日的夢魇中掙脫,喉嚨裏逸出一聲困獸猶鬥似的低沉嗚咽。
他于黑暗之中坐起身來,窗戶不知怎的沒有關嚴,被狡黠的夜風鑽了空子。
顏予嘆了口氣,下地關窗。然後習慣性打開床頭櫃上的鐵盒,取出一顆黑巧扔進嘴裏。
明明早就已經颠簸跋涉成了足以自保的大人,可童年時的種種依舊萦繞不散,變成了揮之不去,無人可訴的幻夢。
口中的黑巧融盡,繁雜心緒平和幾分。顏予端起冷水杯,卻發現空了。
想着剛好打個岔,以免等下再續上方才那該死的夢。于是,他索性下到一樓,去廚房裏重新倒了杯。
可再回到房間躺下後,竟是怎麽也睡不着了。溜走的不止噩夢,困意也一并消失不見。
顏予翻來覆去幾個來回,最終無奈放棄。他換上衛衣褲出了門,直奔青霧山頂端而去。
*
臨近午夜,道路兩旁的樹林随風狂舞,沙沙作響。
行至半山腰時,顏予停下腳步,轉身回看蜿蜒向下的山路。
當年那個強忍着恐懼跌撞奔跑的少年已然長大,如今縱是獨自栖身于陰森可怖的晦暗裏,亦堪從容地閑庭信步。
燒掉舊屋那晚,顏予一鼓作氣地跑到頌卿酒莊,告知岑伯自己偶遇了山頂人家失火。
岑伯走到後院的葡萄園中,看了看山上冒出的火光和濃煙,又瞧了瞧顏予燒焦的褲腳,沒有多言,立刻報了火警。
因為報警及時,除了燒毀的房屋,并無其他損失。
顏家負責處理後續的人,當着媒體的面聲稱火災是舊屋年久失修,電路老化造成的。幸而,多年來老房子裏一直無人居住,因此并無傷亡。
顏予聽着葡萄園裏的工人們交頭接耳地議論,事不關己地咬了口桃子。
晚些時候,岑伯找到他,問他願不願意拜師,正式開始學習釀酒。
顏予毫不猶豫地點頭,就此搬入了頌卿酒莊的主樓二層,一住十年。
直到師父患病離世,得了懷頌卿的那句臨別贈言後,他才重又回歸踽踽獨行的日子。
終究,是颠撲不破的命運吧。
離開寧市的那天,顏予第一次打從心底認同了爺爺顏擎堯的話。他這樣一個親緣決斷、命兇克根的人,自該是形單影只,孤獨終老的。
顏予一路爬至山頂,心中猜想那棟兒時舊屋大約已成斷壁殘垣或荒蕪廢墟,亦或者早就換主重建,面目全非。
卻唯獨沒有料到,記憶裏的二層小樓竟似浴火重生般,煥然一新。
竹編栅欄圈圍起來的小院內,種滿許多不知名的花草。涼亭下擺着桌椅,角落的水池中甚至還有幾尾紅白錦鯉。
屋內沒有亮燈,畢竟夜半三更的,應是睡下了。
顏予愣在原地,細細打量,一寸也不願放過,大有要站成一尊雕像的意思。
差不多一刻鐘後,道路盡頭響起引擎聲時,他才如夢初醒。
懷頌卿被人從救護車上推下來,一眼便瞧見了立在自家院門口的顏予。
他轉頭同身後的護工耳語兩句,對方徑直返回車上。爾後,司機發動引擎,迅速駛離。
懷頌卿操控輪椅,來到顏予跟前,掃視了一下他的穿着打扮:“這是在……夜爬?”
顏予沒敢應聲,生怕又是大夢一場。
懷頌卿于是接着問:“做噩夢了?還是失眠?”
倘若真是夢中人,未免也太過有理有據了些,顏予下意識答道:“做噩夢了。”
“嗯。”懷頌卿點點頭,從輪椅扶手下方的儲物袋中掏出一顆魚子醬黑巧遞過去,“既然來了,就進屋坐坐吧。”
顏予僵硬地伸出手,接過巧克力。緊接着,他像個被拐賣事件中的反面典型似的,問也不問就跟随懷頌卿回了家。
兩人進到屋內,客廳的裝修風格與顏予的酒莊宿舍如出一轍,皆是柔和的奶油極簡風。
懷頌卿徑直去到餐廳島臺處,倒了兩杯水,然後招呼仍停在玄關的顏予到沙發上坐。
顏予一令一動,看着眼前人喝完了杯中的水,腦子才總算醒轉幾分:“不是說要下月初回嗎?怎麽提前了?檢查都還順利嗎?”
懷頌卿瞧了瞧他臉上的那道淺淡疤痕,笑着回答道:“都挺順利的,所以提前回了。而且,我聽阚澤說,有客戶來頌卿參觀選酒,那我這個挂名莊主還是露個面比較好吧?”
顏予搖搖頭:“沒必要,不是說全權交給我嘛,你只管休息就好。”
懷頌卿卻堅持:“多少還是要了解一下的,不然等明年顏先生走了,我總不能還是個一竅不通的外行吧?”
顏予抿唇靜默片刻:“也對,那懷莊主明天方便的話,可以一起去和客戶簽合同。我……先回酒莊了。”
“時間太晚了,要不然就在這兒住下吧,明早一道回。”
“不了,這不太方便吧……”顏予話音剛落,屋外突然驚雷乍起。
懷頌卿側眸瞥了眼窗外,明知故問:“顏先生有帶傘嗎?”
見顏予搖頭,他接着補充道:“我這裏也沒傘。為了不重演暈倒慘劇,顏先生就委屈一宿吧。別耽誤了明天的會議,你說呢?”
問是問了,但不等顏予開口回答,懷頌卿已經調轉輪椅往廚房去了:“有點餓,一起吃碗面吧。”
顏予盯着懷頌卿的背影,感覺自己今夜這連環夢是徹底醒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