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赤忱滿眶
赤忱滿眶
蒲城第一醫院的頂層VIP病房內,中央空調盡責地吹送着冷風,卻沒能将游凱程胸口蒸騰的火氣壓下分毫。
哐當——啪嚓——
一個裝滿溫水的瓷杯倏地劃過懷頌卿的肩側,轉瞬落地,摔了個四分五裂。
“懷頌卿,真有你的啊!自己當廢物丢人還不夠,非得拉上整個游氏一起陪葬是吧?”
身穿病號服的游凱程怒視着輪椅上的懷頌卿,說話時中氣依舊十足。
“陪葬不至于,我也還沒想死呢。”
懷頌卿擡起手,指節微曲,輕巧地彈去一顆濺到袖口處的水珠,“主要是難得尤少爺看上我這破酒莊,當着那麽多人開了口,我實在不好駁人家面子不是……
再說,能夠舉辦尤家少爺的訂婚宴,對于酒莊來說應該算是件好事。”
“是啊,游叔叔,這事真不能全怪懷頌卿。那天我也在場,尤豪彬擺明就是想挑釁,懷頌卿如若不敢接茬,才是正中對方下懷了。
不過幸虧,他和小顏先生既贏了比賽,又仿佛全然不在意般寬容大度地接下了這訂婚宴的活兒,才反倒讓那小子吃了癟呢!”
阚澤一邊走上前把帶來的探病禮物放好,一邊給懷頌卿幫腔。
聽到這話,游凱程仰靠回搖高的床頭,臉色陰沉地冷哼一聲,火氣總算散去些許:“近兩年尤國華小人得志,他兒子竟也開始跟着不知天高地厚起來了。”
游凱程斜眼瞥了瞥懷頌卿,再度開口:“如今,連個不學無術的混小子都能把你踩在腳底下羞辱,你究竟還要萎靡到什麽時候?盡快把髋關節的手術做了,回到公司裏去。”
聞言,一旁的許冉立馬重新倒了杯水遞上前:“老公,你先別急!這血壓好不容易才降下來的,醫生可千叮咛萬囑咐說不可以再動氣。”
待游凱程接過杯子,她體貼地撫摩着對方的手臂,又道:“小卿願意把自己的臉面放在酒莊的利益之後,多難得啊!看來他是有心想要把酒莊做好呢,加上身體也還需要休養,你就別逼太緊了,再給他一些時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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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冉姨,還是您了解我。”
沒等游凱程回應,懷頌卿便狀似感激地搶先接茬,“我畢竟失了憶,現在立刻回公司怕是也幫不上什麽忙,不如先努力把酒莊搞好。
倘若真能做出點成績,到時候再回去,才更教人信服,相信也就不會有人提反對了。冉姨,你說是嗎?”
許冉臉色微僵,有些意外地盯着眼前人,少見地崩壞了假面一角。
但須臾之後,她就迅速恢複了通情達理的慈母形象:“那是自然……老公啊,你看小卿并非沒有打算,他考慮得可是相當周到呢!”
“也罷,正好葡萄酒小鎮的項目也要提上日程了,你留在酒莊或許還能得些便利。”游凱程似被說服,終是松了口。
許冉想到什麽,輕揚唇角講道:“說起來,酒莊的顏先生好像有點這方面的人脈。那位任遠教授和淩龍的二公子都跟他關系蠻近的吧,興許日後真能幫咱們打聽點內部消息呢!”
憑眼下的游氏,想要在這個項目中分得一杯羹絕非易事。何況,依照游凱程的性子,多半不會滿足于僅分得一杯。
許冉的話明顯是在回敬懷頌卿方才的陰陽怪氣,這是挖好了坑,等着看人往裏掉呢……
阚澤心思一轉,溜須拍馬的技能及時上線:“嗐,伯母說笑了。您家許總那人脈可是比誰都廣,哪裏用得着我們這些小角色啊!”
“許峻作為游氏目前的CEO,當然得要努力,那是他的職責所在嘛!”
許冉尴尬地笑笑,視線移回默不作聲的懷頌卿身上,微眯的眼光裏透着探究。
懷頌卿無甚所謂地承接着對方的打量,說話語氣如常:“也打擾半天了,等下和幾個朋友還有約,我們就先走了。”
游凱程閉着眼睛擺擺手,阚澤又點頭哈腰地講了幾句類似“早日康複”的吉祥話,随即便跟在懷頌卿後面出了病房。
*
走到住院部大樓外,阚澤揉了揉近乎面癱的臉,問懷頌卿:“咱倆約個啥?要不你順道回所裏看看,再不去怕是該找不着門了……”
懷頌卿懶得搭腔,轉而提起:“之後你找個人,想辦法跟游凱程的主治醫生了解下具體病情。”
“你這是想……”阚澤的疑問說到一半,被突然響起的鈴音截斷。
懷頌卿掏出手機,按下接聽鍵。
對面的人語氣焦急:“懷先生,實在抱歉,您現在方便過來銀行一趟嗎?我們保管庫的供暖管線意外爆裂,您租用的保險櫃底層被淹。
雖說櫃體是防水的,但還是擔心其中會有容易受潮的物品。如果可以,還麻煩您過來确認下。萬一有損失,我們必定盡力賠償。”
“好的,知道了,我馬上過去。”懷頌卿沉聲回應。
阚澤聽不太真切通話內容,有些一頭霧水:“去哪兒?出什麽事了?”
“銀行保險櫃被淹,得去确認下畫有沒有受潮。”懷頌卿操控輪椅向前。
阚澤一聽可能是畫出了問題,立時快步跨下臺階。
“你在這裏等,我把車開過來。”
已近中午,蒲城市區的街道進入難得的不擁堵時段。
車子很快抵達銀行門口,等候迎接的業務經理見到來人,趕忙小跑上前。
對方一邊不停地鞠躬致歉,一邊擡臂為兩位引路,将他們帶去了貴賓室。
業務經理留下茶和點心後,便準備先行離開:“那就不耽誤懷先生檢查物品了,如果有任何問題請馬上聯系我。”
懷頌卿點點頭,沒有應聲。
待門板閉合,阚澤熟練地按下保險櫃密碼,将裏面的東西取出并逐個确認。
結果發現,其中的那幅油畫屬實有些微受潮跡象。
他蹙起眉頭,示意懷頌卿:“糟了個糕的,漫姨留給你的畫得抓緊處理下,不然過後可能會皺。”
阚澤出屋去找業務經理要工具,懷頌卿則伸手拿起桌上的畫框。
懷漪漫生前摯愛油畫,作品中尤以綠意盎然的春景最多,極少涉及人像。
眼前這幅是她臨死前的遺作,畫中的懷頌卿身後立着一幢新中式建築。那是他的畢業設計,至今沒能建成落地。
懷漪漫去世後,懷頌卿只匆匆看過這幅畫幾眼。
他不敢細想媽媽是用怎樣的心情畫下的它,更不敢深思發現兒子瞞着自己改換志願這件事,會不會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懷頌卿的手自油彩表面拂過,飄散的思緒因為指尖的濕意而驟然收斂。
他翻轉畫框,移開四角用于固定的夾子,将畫布從支撐結構上分離開來。
先前被底框掩蓋的畫布邊緣得以重見天日,懷頌卿擰眉盯着上面顯露的兩行字跡,是懷漪漫偷偷留給他的臨別贈言。
“對不起,希望你能原諒媽媽。”
“建築很漂亮,願你可與我不同,終行至理想地。”
恰好這時,阚澤拿着風筒推開了貴賓室的門,他幾乎以為是自己花了眼。
“壞頌,你別吓我……”
阚澤趕緊把門關嚴,快步走到懷頌卿身旁,定睛瞧着對方臉上的淚痕,“這是怎麽了?”
懷頌卿嘆口氣,放下手中的畫布,将之移到阚澤面前。
“漫姨她……”阚澤讀完紙背上的兩行字,也不自覺地喉頭一哽。
他打開吹風機,調至低檔位,輕柔冷風慢慢把泛着潮氣的畫布吹幹。
結束後,阚澤收拾好桌面的物品,重新擱回保險櫃裏。
接着,他轉向懷頌卿,提議道:“走吧,我們去喝一杯。”
懷頌卿微微颔首,率先操控輪椅出了貴賓室。
*
蒲城南郊,一家地下洞穴主題的酒館包房內。
懷頌卿斜倚在沙發靠背上,手裏握着只威士忌杯,酒液随腕骨的動作輕晃。
“壞頌,有件事我以前沒問過。”
阚澤出言打破沉默,“當初離校後你決定放棄建築,乖乖進入游氏做管理。你是把那次畢業作品展,當成漫姨自殺的主因了,對嗎?”
懷頌卿沒有應聲,只是仰起頭喝光了杯中的酒。
阚澤于是繼續道:“漫姨一直把她沒實現的油畫夢寄托在你身上,心心念念地盼着兒子能成為一代大家,可最後卻發現你偷學了五年建築。
說實話,我也一度以為漫姨因此遭受巨大打擊,誰知她其實是……好在,如今我們總算明白了,漫姨她從未怪過你。所以壞頌,你就別再跟自己過不去了。”
“可是,我也并非全然無辜吧。”
懷頌卿灌下一大口威士忌,将酒杯放回桌上。
“理想落空,丈夫出軌,臨了連全心全意培養的兒子也背離了她的初衷。
阚澤,我沒有因為自己堅持學習建築而後悔過,只是遺憾由此令她對我失去了信任。以至于在最絕望時,她寧願選擇把一切講給久未謀面的初戀對象聽,也沒想過依靠她的兒子。”
“未必是不信任,或許只是難以啓齒。漫姨從小被呵護着長大,一直是衆星捧月的天之驕女。因而越是面對至親,便越是不想展露她的潰敗吧。”
阚澤拎起酒瓶,“錯的是游凱程和許冉姐弟倆,該付出代價的是他們。”
“改換高考志願,可以說是為追尋理想。但作為兒子,對她的狀态關心不夠是事實,這點我永遠難辭其咎。”
懷頌卿牙關緊咬,垂眸看了看自己的雙腿,苦笑着冷哼一聲。
“所以,我曾經覺得不如索性就癱了吧,也是活該。”
阚澤笑笑,撇嘴接茬:“何止啊,我看你那時候分明是想拖着他們三位一起去死。交給我做的許多事,約莫也都打算你自己擔着吧?
說起來,這還真是得感謝小顏先生啊,及時打斷了你的作死之舉……”
懷頌卿聞言微頓,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六年前與顏予分別時的一幕。
阚澤還在喋喋不休地為懷頌卿抱不平:“那幾年,出于對漫姨的愧疚,你對游凱程可謂言聽計從啊。放棄建築,拼了命地替游氏開疆拓土。結果呢,他們才尼瑪是真正的元兇。”
懷頌卿低頭抿了口酒,心緒卻仍舊停在六年前。
彼時,他背負母親離世的負罪感,對悲痛欲絕的父親百依百順。
而今,與其說後悔上了游凱程情深似海的當,不如說他更遺憾因此選擇辜負那雙望向自己的、赤忱滿眶的眼眸。
懷頌卿拿起電話,點開微信,視線在置頂的對話框上停駐良久。
爾後,他按滅屏幕。兩指輕捏住手機一角,有一搭沒一搭地轉着。
“明天所裏的會,定在幾點?”懷頌卿驀地問起阚澤。
“啊?”阚澤還沉浸在對元兇的義憤填膺裏,懵了一瞬才答,“十點。”
懷頌卿颔首,起身走到輪椅旁。
“我有事先走一步,要不要幫你叫個代駕?”
“代駕?我來之前就找好了啊。不對,等等,你要走去哪兒?”
阚澤懵了再懵,把酒杯丢回桌面,磕出一聲不滿的脆響,“明天的會,你這是又打算溜?”
懷頌卿已經坐上輪椅,往包房門外去:“放心,會準時到的。”
出了地下洞穴酒館,他偏頭瞅一眼繁華街道盡頭,樓宇間的橘紅色懸日正要隐沒進地平線。
懷頌卿眉目間的神色放柔幾分,轉而撥通司機的電話。
“王叔,剛在微信上分享了定位給您。麻煩過來接我一下,想回趟酒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