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溫楠身邊不缺示好的人。
她對每個追求者一視同仁,委婉拒絕,态度堅決。時間長了,都識趣退出。
何遇屬于那個不信邪的。
他陪朋友宋嘉安參加拍攝,在現場遇到了合作對象溫楠。拍攝結束的晚上聚餐,他趁機加了微信。
過程很簡單,他打招呼,她禮貌回應。他表白,她拒絕。
原本再無交集,但何遇另辟蹊徑。
這條蹊徑帶來的是資源,資源給她帶來的是利益,溫楠沒有拒絕。
她能習慣孤獨,卻無法克服無所依靠的恐懼。
學生時代的她拒絕別人幹脆果斷,過于直白,不懂委婉。心态在後來變了,周末東奔西跑兼職的那年把她身上殘留的一點驕傲消磨殆盡。
此時,何遇帶了禮物等在小區門口。
方書哲帶阿寶先行進小區,走到門口回頭看了眼站在路邊的兩人,冒出一種想法,何遇的堅持,或許有一天真能把她打動。他始終覺得溫楠對何遇不同,她欣賞他,并且對他有愧。
何遇打開盒子,笑問:“像不像你?做了好幾版才有點神似,底下還有你的名字。”
純白色的陶人披着波浪長發,雙手捏着裙擺微微提起,嘴角含笑,看起來像一個活潑的少女在踏浪。細節栩栩如生,翻過來,底下一個“楠”字,邊上是數字二十七。
何遇小心收好盒子,遞給她:“生日快樂。”
她客氣的臉色有些無措,“心意我領了,但...”她在心裏糾結衡量,又看了一眼他,語氣溫和:“何遇,你不要為我做這些,我還不起。”
何遇保持遞出去的動作,淡笑:“這是我的專長,沒別的意思。”
溫楠很想拒絕這份貴重的禮物,心底卻不忍心,沉默站着,最終伸手接過,“謝謝。”
小陶人被擺進展示櫃,和她的玩偶并列。
生日馬上要過去了。
她的生日,他們是不記得?還是故意忽視了?
溫楠從床上爬起來坐在客廳地板獨自喝酒,想起錯過的人。
他還好嗎?
到底是對了還是錯了?
後悔嗎?
她曾在深夜裏問過自己數次。
兩人交往多年,她追着他的腳步,從未覺得辛苦,反而很快樂,努力将命運發給她的普通牌打好,直到摸出最親的人這張牌才意識到自己不知疲倦的追逐終究無法逃出一座專為她建造的五指山。
她從茶幾抽屜拿出舊手機,卡槽裝着從前的電話卡,這是他們之間僅有的聯系。
手機在她手裏來回轉動,重新開機,心裏的沖動在思念中不斷累積......
一陣手機鈴聲響起,她低頭看手裏的手機,屏幕暗黑。很快回過神,放下手機,拿過另一臺,來電顯示老媽。
是他們中的她——鄒麗娟。
溫楠輕扯了扯嘴角,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卻在說:“你姨婆的孫女今天辦出嫁酒。你奶奶說包一千塊,不是她出錢,她當然無所謂。”
緊接着又哼了聲,“她以為賺錢很輕松嗎?”
溫楠:“?”
“年年出份子錢,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收回來?今天酒席上別人問什麽時候喝你的喜酒?我都不知道怎麽回答,太丢人了。”
“跟你同齡的溫心瀾,她媽媽帶外孫女來我們家,溫心瀾的孩子喊她奶奶,不喊外婆。你看人溫心瀾多懂事,什麽都為自己娘家着想。”鄒麗娟不屑地嘆了口氣:“溫心瀾的媽媽以前大年三十的晚上和別人鬼混搞的全村人都知道,現在竟然這麽好命。”
說到最後一句,語氣裏都是酸味。
溫楠嘴角的笑容漸漸變成冷笑,原來不是惦記自己今天過生日啊,是一肚子怨氣要對她撒。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電話那頭的抱怨不再遮掩,刻意壓低的聲音顯得更氣憤。
這是怕聲音太大被鄰裏左右聽到。
她無聲地笑了,接來下要說什麽不用聽也知道。從她逐漸脫離他們的掌控,訴苦,賞糖,上巴掌,這個過程最後演變成訴苦,上巴掌。
“我是做了什麽孽,怎麽會生出你這麽不聽話的女兒?”
“跟你同齡的人哪個不是結婚生孩子了?你以為上了大學很了不起嗎?這個看不上,那個也不要,再拖下去你就只能給人當後媽。馬上過年了,再不結婚別回來過年。”
窗外響起熱鬧的歡聲笑語,她想起來了,這兩天小區裏有很多人結婚。
今天也是她的生日啊。她想。
耳邊依然是鄒麗娟聲嘶力竭地聲讨,随着電話挂斷,好似有輕微的脆裂聲,一路裂至心底。
溫楠兒時大部分時間住在學校,記憶裏家是一個充滿争吵的地方。
爺爺奶奶吵架是家常便飯的事,仿佛彼此不是共同養育四個孩子的夫妻,而是有血海深仇的仇人,用最惡毒的語言互相詛咒怎麽不早點去死。
兩人一旦吵起來,家裏所有的活物和死物都會受到牽連,她也難以避免。
爺爺只會把氣出在死物或者牲畜上,奶奶不一樣。奶奶的潑辣在村裏出了名。
有一年春節,父母離家沒幾天,爺爺奶奶又吵翻天。她站出來勸架,奶奶把氣撒到她身上,朝她沖過去。她吓到了,拔腿就跑上樓,躲進房間,栓上門。
脆弱的木門被拍得震天動地,門口傳來各種咒罵。
溫楠死死地盯着門栓,害怕它在震動時滑落,緊繃的神經直到門口的聲音消失很久才松懈下來。
那時候她念初一。
鄒麗娟說:“你奶奶就這脾氣,鬼都怕她三分,不要惹她,習慣就好。”
所以,對于鄒麗娟把心裏的氣往自己身上撒,她習慣了忍讓,靠着記憶裏的溫情一次次說服自己不要在意。
她記得小學一年級,生了一場大病。父母帶她到處求醫,從鎮上的小診所到縣醫院,再到求神拜佛,各種偏方中藥西藥符水都沒落下。最後到了市醫院,每周複診一次,來回路程四個小時,持續了兩三個月。
她努力地回憶。
大學畢業之前支付她的學費生活費也算吧。
剛畢業那年的生日,在嘉禾市吃到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夢算嗎?有段時間,她總夢見自己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在擁擠的巴士上,在醫院診室外,在前往不同檢查室的路上。
還有什麽?她想不太起來,伸手抹去臉上濕濕的淚漬。
阿寶趴在她身邊,毛茸茸的腦袋蹭着她。
不是說生在父母和睦的家庭會過的會比較幸福嗎?為什麽她沒有幸福感?
她的父母無疑是恩愛的,幾乎不吵架,三觀一致,立場一致,默契地認為養兒防老,所以給第二個女兒取名‘楠’。又在後來共同認為沒生到兒子,理應由小女兒承擔家庭重擔,畢竟一念之差留下她才導致後來的兒子沒了。
鄒麗娟後來還有過一個孩子,在那個管控嚴格的年代,被本村的人舉報,一個成型男胎換了一本紅色封皮的二女結紮證。
他們的希望一致落在小女兒身上,她理應比溫勤更順從。
溫勤是他們初為人父人母的孩子,不愛念書,成績不好,初中畢業進了技校,很快被安排到電子廠工作。
他們對她的偏愛也出奇的一致,溫勤結婚前的收入幾乎都交到他們口袋裏。
誰不愛聽話的孩子呢?
溫楠喝得微醉,失手将茶幾上的玻璃水杯碰倒,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驚到了她心裏被深深掩埋的一絲渴望。
她笑,笑自己竟然還心存渴望!笑自己是個愚蠢的人!
巨大的失望攀爬而上,湮滅了搖晃的殘燭,占滿了整顆心。迎面而來是一片漆黑,她找不到一絲光亮,縫縫補補的希望在失望中斷裂,在徒勞的期待中再斷裂。
記憶中模糊不清的溫情脈脈畫面消失了,那點寥寥溫暖終于消磨殆盡。
又也許,病的太嚴重。
阿寶也被驚到,擡起頭舔舔她,不安地嗚咽。
眼淚滑落,她閉上眼看到了他的身影。
還欠他一個道歉。
這麽一個念頭閃現在心裏,她無法抑制,重新拿過舊手機,在心裏默念了幾遍冷靜,然後,不再猶豫,撥通了他的電話。
耳邊拖着尾音的“嘟”聲拽着她往下沉,明明只是短短的幾十秒,卻像一個世紀那麽長。
電話裏傳來甜美的聲音提醒她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她有些慌,控制不住地猜想各種原因。
他是不是怨自己?
是不是不想再和自己說話?
也許,他身邊有了她人,所以才無視?
又或許,只是睡的太熟?
......
她僵硬的手指再一次觸到撥出鍵。
甜美的聲音也再次響起。
原來,無人接聽是這樣讓人害怕。她都做了什麽?怎麽能對他做這麽殘忍的事情?
溫楠坐在地板上。
時間流逝,她感受到痛,渾身都在痛,胃裏也一陣陣的抽痛。
惡心從心裏延伸到胃裏。
她掙紮起身,沖到衛生間,彎腰吐了出來。吐完癱坐了良久,阿寶蹭着她,發出小小的嘤嘤聲。
她不禁嘲笑自己這麽小的一件事都做不好。
老天不想收她吧。
溫楠抱着狗子,臉貼在它身上:“對不起,媽媽沒聽見。”
眼淚在無聲中流幹,周身一片死寂。
她爬起來漱口,拾起茶幾上的另一個手機走到門口,蹲下來抱起狗子,“乖乖的,我們去舅舅家。”
站在方書哲家門口,溫楠習慣性的伸出手指解鎖,又縮了回來,點開通訊錄。
電話響了好一會兒才接通。
方書哲在睡夢中被吵醒,有點迷糊:“小楠?還沒睡?”
“我在你家門口。”門口的聲控燈感應到她的聲音,頭頂亮起一片白光。
溫楠沒有這個時間點給他打過電話,別說站在他家門口。
方書哲蹭地翻下床,一腳撞到門角,來不及感知到疼痛,來不及适應黑暗,憑直覺沖到玄關,開門,開燈。
蒼白燈光下一張無生氣的臉,眼睛紅腫,帶着哭腔:“我想見他。能不能帶我去見他?”
“先進來。”
溫楠徑直往裏走,阿寶從她懷裏跳到地上。
“發生......”方書哲瞥見溫楠手腕,空白了幾秒,反應過來時已經在翻箱倒櫃的找藥箱。他記得家裏有一些常用應急藥品,是她準備的,她說放在櫃子裏。
到底是哪個櫃子,關鍵時刻怎麽也想不起。
抽屜被拉開,櫃子門大開......最後在電視櫃右邊的角落翻出藥箱。
方書哲掀開蓋子,倒扣,藥箱裏零零散散的東西噼裏啪啦摔在地上。
他在一地亂七八糟中翻出一盒碘伏棒和紗布。
碘伏棉簽棒的外包裝撕不開。方書哲甩了甩手,重新拿了一根,撕開,折斷,握着溫楠的手小心翼翼地清理傷口。
“疼嗎?”他問。
“我想見他,帶我去見他好不好?”
方書哲手中動作頓了一下,沒說話,繼續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