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十月的小城,初秋的風吹過。
溫楠掌心的汗冰涼冰涼,手腕隐隐作痛仿佛是一種提醒,提醒她現在有多狼狽。
這一路,三個半小時,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動車每穿過一個山洞,映在玻璃的臉就憔悴一分,哪怕出門前洗過頭洗過澡,畫了一個淡妝,還是遮不住她的疲倦。
她看着玻璃的倒影,問自己确定嗎?
這個問題一直在她心裏徘徊。
她從網約車裏下來,雙腳真實地踏在他家門口的人行道才明白答案在她問自己是否确定時就明了。
她那點微弱的勇氣在來時的路上已轟然倒下,崩得塵土飛揚,随風而散。
她想見他。
可,是她态度堅決提分手,也是她避而不見。她在負重前行的人生裏摔倒了,憑什麽前來打擾他的生活?她從前不願意抓着他當救命稻草,現在也不願意,更沒有資格。
秋風蕭瑟,樹蔭殘破。她站在樹影裏望着出入口,像一尊石雕。
網約車師傅打來電話。軟件頁面上顯示的小黑車朝自己的方向挪近。
也許,兩人相遇是天注定的緣分,分開後沒有刻意的安排便成了破鏡難圓的有緣無分。
溫楠核對車牌,朝着不遠處的車輛招手。
網約車停在路邊,她鑽進車裏,給方書哲發消息:[我準備回來了。]
晚上十一點,她走出動車站。
方書哲等在路邊,問她餓不餓?想不想吃火鍋?
她點頭,坐上車,打開窗戶,“老方,我能在車裏抽煙嗎?”
“嗯,今天随你。”
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火鍋店人聲鼎沸。
溫楠挽起袖子,露出白色紗布,一股腦兒把所有的肉下到清水鍋。
薄薄的鮮紅肉片在沸騰的鍋底翻滾幾次變成死灰色,她夾起沾上蘸料,不顧燙人迅速塞到嘴裏。
桌面的盤子一個個空出來,又被熱情的服務員一個個收走。
熱火朝天的氛圍中,她除了偶爾對添水問候的服務員說句謝謝,其餘時間異常的安靜,完美诠釋了食不言三個字。
方書哲幾次欲言又止,她吃得不亦樂乎在他眼裏不正常。這幾年,她戒掉零食,減少食量,為了保持身材自律到變态,也正是因為吃不飽壓力大,健康的胃被折騰得脆弱不堪。
她說:“先吃飯,我們吃完飯再聊。”
沒有什麽是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一頓不行再來一頓。
胃裏裝不下任何食物,溫楠放下筷子,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走吧,買單回家。”
笑得熱情的服務員提着小禮品,護送他們到門口。
回去的路上,她坐在車裏看着路邊缤紛色彩的燈光閃爍,穿梭在街頭的背影。城市的好就好在不管多晚回家,路上總有一盞亮着的燈,有和你一樣晚歸的陌生人相伴。
溫楠跟方書哲上樓,走進廚房擡了一箱啤酒出來。
“不醉不歸。”她丢了兩個靠墊在地板上,一屁股坐下。
記憶中,今晚也是一個有故事的夜晚。
大二那年的今晚,她站在李謙揚宿舍樓下緊張地說:“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溫楠喝了一口酒,低聲問:“老方,我們一輩子都會像現在這麽好嗎?”
他不假思索回:“當然。永遠這麽好。”
她低下頭笑了笑:“下一步是不是該拉個鈎?”
“好像是。”方書哲伸出小拇指。
“說好了,我們的感情一輩子不變。”她伸出小拇指鈎住他的,大拇指印在方書哲稍許歪的大拇指。
溫楠松開手,坐正身體,笑:“好幼稚。”
“一點都不幼稚,我就......”方書哲舌頭拐了個彎,“覺得這樣很好。”
溫楠又喝了口酒,仰起頭盯着天花板,悲從中來。
“老方,我好累啊。把自己折騰的半死,到頭來,只收獲一場空。”
“我爸媽說當年和我奶奶大吵一架才留下我,我奶奶瞧不上我是女孩子,要我争一口氣,讓我奶奶知道女孩子一樣有出息,為了不讓他們失望我就拼命學習,後來考上的大學不如同村另一個人,我爸媽連升學酒都不辦了。畢業後又拼命工作,想讓他們為我驕傲一次,結果呢?得到的待遇還不如上學那十幾年。”
“我覺得我更像一個投資品。像傀儡一樣聽話,我就是令人驕傲的績優股,一旦不服從,那我就是令人屈辱的垃圾股。他們的愛有前提,你說,這種有條件的愛是愛嗎?”她自問自答:“這是利用吧。”
方書哲伸手越過她的後背,懸在上方幾秒,最後拍了拍她的肩膀。
溫楠的目光停在手腕上,“他們對別人慷慨大方、通情達理、豁達開明,甚至能犧牲自己的利益,那我呢?我為什麽不能是別人?我寧願他們把我當別人!可是不行,就因為這該死的血緣關系!別人的血緣關系是愛,在我這裏成了他們對我為所欲為的工具。”
她的成長過程受到過不少的無端惡意,很小的時候她就明白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應該專注于在乎的人,而旁人的眼光她并不在意。而今,她已經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走了極端?對在乎的執念太深,偏要強求求而不得的東西。
她在這段親緣關系裏畫地為牢,循環往複經歷希望的重生與破滅,心甘情願接受父母親自下刀的淩遲。
她經歷了一場歷時多年的酷刑。
重新開始還來得及嗎?
方書哲伸出手放在她的後腦勺,輕輕帶向自己的肩膀,一下一下撫順,像在安撫受傷的小狗。深夜,他像多年前的她,揭開不為人知的一面只為了安慰低谷時期的他。
“我媽愛比較,我從小就背負她的期望,以前比成績,後來比工資,現在比娶老婆。不管我多努力都達不到她的期望,因為永遠有更好的人出現。這也是為什麽我和葉薇分手後一腳踏進泥潭想破罐子破摔的原因,我害怕我媽的失望,也受夠了我媽的期望。”
“跟你們回來的晚上我想明白了,我首先得是我,為自己負責。現在回頭想想,正是那段經歷讓我真正擺脫我媽帶給我的陰影。你也是,不是別人,不是父母的女兒,你得先是你,如果這段經歷能讓你從心裏擺脫他們,那就是賺了。”
溫楠的眼睛澀澀地,“我再試一試。”
方書哲捏了又捏手中的易拉罐,圓圓的瓶子在他手裏成了沒形狀的廢品,話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忽然蹦出:“不如...我們結婚吧?”
方書哲肩頭一輕,轉頭看見她打量的眼神。
“我是說我們認識七八年了,知根知底,都不想結婚,在這座城市也沒有親人。不是真做夫妻,只需要在關鍵時刻以合法的身份替對方簽字,幫對方完成想做的事。”方書哲清了下嗓子,“而且不存在公平問題,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不覺得我們很合适嗎?”
溫楠想起李謙揚。
安靜了許久。
方書哲摸不透她在想什麽,就在他絞盡腦汁打破沉默時,她開口:“婚姻是一生的事,如果有一天你遇到想守護一生的人,我豈不是耽誤你了。老方,我不能這麽自私。”
方書哲拿過一罐啤酒,易拉環發出金屬摩擦的聲音,一陣小氣泡冒起來,入口,有苦有澀。
“那你呢?一輩子不結婚?”
“不知道。”
方書哲沉默良久,“不管怎麽樣,我永遠和你站在統一戰線。任何時候都可以給我打電話,別做蠢事。”
溫楠的心像被冬日剛曬過的被子裹住,暖融融,眼底一熱,眼淚浮上眼眶。
方書哲随手抽過兩張紙巾塞到她臉上,“不至于感動的熱淚盈眶吧?我剛說娶你怎麽沒見你感動到哭?”
“不一樣好嗎?”溫楠的眼淚被他突然粗暴塞到臉上的紙巾止在眼眶,連帶呼吸都有點不順暢,聲音嗡嗡的。
方書哲拍拍胸口,長舒一口氣,“我剛腦袋一熱,現在想想你說的有道理,幸好你沒答應,不然難以收場。”
這下徹底哭不出來了,溫楠瞪他:“方書哲,你大爺的。”
溫楠在家睡了三天三夜。
假期最後一天上午,她從床上爬起來準備把家裏收拾幹淨才發現地上的碎玻璃和酒瓶沒了蹤跡。
舊手機躺在茶幾上,溫楠拿起來按了幾次。
沒電了。
她找出充電器,插上充電。
又去衛生間洗了個頭。
好幾天沒洗頭,洗完頓覺腦袋輕了一半。
溫楠關了吹風機,頂着半幹的頭發對進門的方書哲神态自若,“老方,這幾天照顧阿寶又照顧我,辛苦你了,晚上請你吃飯。”
方書哲是來送飯的。
“整個人精神多了。這幾天一天比一天蓬頭垢面,我都擔心你臭掉。”
“明天開工。”她笑笑,俯身把吹風機放在洗手臺下的櫃子裏,直起身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我不想再這樣活着,想真正好起來。”
她定定地看着鏡中人,繼續說:“這些年為了他們活得像行屍走肉,再不清醒就剩死路一條。”
方書哲知道她過去很消極,配合治療是不想給他們添麻煩。他看着溫楠,似乎看到了她從前的韌勁,心中定了下來,說:“我們陪你。好好吃藥,堅持複診,每天運動,調理身體,會好起來的。”
她轉過頭對他笑了下:“你看,都是花錢的地方,天塌下來我也得爬起來把自己整理好,體面出門工作。”
方書哲嚴肅的神色一轉:“不工作也行,我養你啊,你這麽好養,養你輕松。”
“我有手有腳,不需要任何人養。”溫楠從洗手間出來,打開外賣盒,“天天吃外賣,怎麽不自己做飯?”
“吃你的飯。”他每天早早下來,等她睡着才回自己家,今天看到她的狀态,提着的心稍稍落了一點。
十月的南方,短袖還是日常着裝。溫楠不想接受別人異樣的眼光,她需要遮住手上的傷。
溫楠買完護腕坐在咖啡廳裏和方書哲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
放在桌上的手機響起,來電顯示溫勤。作為父母共同戰線的姐姐,來電無非勸說她聽話,好好和親戚們介紹的對象相處,選一個結婚。
她接通電話。
“聽媽說你們前兩天又吵架了?”
溫楠啞然失笑,懊惱自己嘴笨,冷聲說:“搞清楚,從頭到尾我都沒說話,只有她喋喋不休罵我。”
“他們跟你急也是為了你的将來,現在還好找對象,再過幾年怎麽辦?你稍微聽話一點,別再惹他們生氣。三舅媽娘家的嫂子給你介紹的男生條件不錯,昨天加你微信了,你通過一下他的好友申請。”
又是不問緣由把過錯推到她身上,一副為她好的語氣。
她冷淡地回:“我不喜歡。”
溫勤真覺得自己的妹妹脾氣犟的很,聲音也硬了:“你還沒跟人聊天見面怎麽就知道不喜歡?”
“看微信昵稱就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昵稱能看出什麽?溫楠,你到底怎麽想的?真打算一輩子不結婚嗎?你現在不想結婚,再過幾年呢?萬一将來後悔了,想找人結婚都難……”
溫勤的諄諄教誨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