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回程的機票是大年初七上午。

機場大廳,方母淚眼模糊地看着自己的兒子。

溫楠想起自己離家的場景,一個随身包包和一個輕飄飄的20寸行李箱陪她站在路邊等車。

工作後的第一個年三十,鄒麗娟說:“過兩天我做一些新鮮的、你愛吃的菜放冷凍,回榕寧市的時候記得帶上。”

她的腦海浮現春節離家被父母塞太滿而關不上的後備箱。

腦補的畫面來自于無意間刷到的網絡報道。

因為這一句話,她打掃衛生,在廚房打下手,拜訪不熟的親戚.....整個春節心甘情願地扮演勤快禮貌的乖乖女。

離家的前一天夜裏,鄒麗娟走進她的房間,默默坐在唯一的椅子上。

接着,一陣唉聲嘆氣,拐彎抹角說他們為了她在異地打工十幾年,如今那些曾經不如他們的鄰居靠着子女過得比他們好,重重複複說了半個多小時,最後總結就是兩句話。

“你小時候經常生病,沒少替你操心。我們老了,靠你照顧家了。”

“我是沒享福的命,為了你沒少受你奶奶的欺負,你要争氣點,聽話些。”

句句字字串成一條麻繩,将她心底的愧疚感一點點往上扯,認為自己是他們辛苦人生的最大元兇。

說完後,鄒麗娟眼帶愧疚:“你爸不是不想送你到動車站,明天家裏會來好多親戚,忙不過來。”

溫楠安慰說沒關系,她坐班車。

第二個春節,舊戲碼又一次上演。

她說,家裏到動車站不到四十分鐘。

鄒麗娟解釋:“來回一個多小時。”

涼意像把銳利的刀子,輕輕一揮,麻繩斷了。

她點頭:“知道了。”

再後來,鄒麗娟的唉聲嘆氣增加了不滿:“我真命苦,辛辛苦苦為你操勞了一輩子,你還這麽不聽話!唉!本想指望你養老,現在是指望不上了。以前被你奶奶欺負,現在被你氣。”

她麻木且沉默地聽這聲聲抱怨,專注收拾行李。在家待不了幾天,帶回來的行李很少,十幾分鐘收拾完拉着行李箱到路邊等車。

記憶無論翻開多少次都只有她一個人站在路邊等車的影子,身邊陪伴的是只有幾件換洗衣物和日常用品的行李箱。每次等車時她都會忍不住想,如果鄒麗娟的抱怨能裝進後備箱的話,那麽,她的後備箱也是關不起來的。

有些愛她從未得到過,所以貧瘠的土壤總因為別人的一點灌溉而泛濫。

就像現在,方書哲的媽媽拉着她的手說:“小楠,你一個女孩子在外要好好照顧自己,遇到什麽事盡管找阿哲幫忙,他一個男孩子苦點累點沒關系。阿姨給你的補藥是好的,補身體的,阿哲說你身體比較弱,更應該多吃一點,別嫌麻煩,吃完了跟阿姨說,阿姨給你寄。”

溫楠斂了斂情緒,笑着說:“謝謝阿姨,你和叔叔也要多注意身體。有時間到榕寧市玩,叔叔都還沒來過。”

“我們倆老了,玩不動咯。就等着兒子結婚,幫他帶孩子。”

方書哲無奈,他媽媽随時都能繞到他結婚的話題上:“媽,你怎麽又說起這個?”

“你自己說會盡快,都多久了還沒動靜,我能不着急嗎?”

方父拉了下方母:“別念了,兒子難得回來一趟,整天唠唠叨叨。”

方書哲伸手擦掉方母臉上的淚,有些不自在地別過臉,“走啦。你們照顧好自己。”

溫楠清醒知道這樣的溫馨不屬于她,她擁有的是怨氣,她撒的謊治标,不治本。

她剛回到榕寧市,鄒麗娟先聯系她問情況。

她說男方家不同意條件,吵架了。

父母發脾氣,罵她眼光不行,老家結婚都是這樣的條件,不同意就算了。

那時鄒麗娟也說:“大家結婚都這樣,就你搞特殊?你還上了大學,結婚什麽都不要讓外人怎麽看你?我和你爸還不是為你好。”

‘為你好’三個字是一塊免死金牌。不管做什麽,只要丢出這三個字,一切可以被合理化。而今,經過日日夜夜被迫修行,這三個字再也砸不傷她。

她反問:“你想讓我跟他分手?”

“我看他根本不想娶你,就想拖着你。他拖得起,你拖不起。”鄒麗娟語氣溫和,“我是你媽,肯定為你着想。”

“行。我這就去提分手。”

電話像是被按了靜音鍵,無聲。鄒麗娟對溫楠的順從一時反應不過來。

溫楠挂斷電話勾了勾嘴角,對方書哲說:“我媽說你沒有誠意娶我诶。”

“犧牲我也不是不行,大不了我吃點虧。”

她嬉笑:“謝謝!不敢。”

一個小時後,她給鄒麗娟發消息說大吵一架,分手了。

鄒麗娟雖持懷疑的态度,但立刻張羅起她的相親。

她拒絕:“我不想談戀愛,不想結婚,你別費心了。”

鄒麗娟質問:“是不是還跟那個誰一起?”

“沒有,我就是不想結婚。”

“不想結婚?”鄒麗娟在電話裏拔高音量,“你老了誰給你養老送終?”

“我不需要。”

“你說的什麽話?別以為現在年輕能掙兩個錢,以後老了你就知道!你看看村裏那兩個老光棍,病倒了躺在床上沒人照顧,死了連個哭喪的人都沒有。”

“我不在乎。”

“你想被別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是吧?啊?好聽一點說你眼光高,不好聽的說你年紀大不好嫁人,你想讓我和你爸的臉都丢光嗎?”

溫楠的心微微波動,很快恢複平靜,“我一沒犯法,二沒有悖道德,沒什麽好怕的。嘴巴長在別人身上,我管不着。你怕別人指指點點可以沖上去對罵。”

鄒麗娟氣極了,罵自己造孽,生了這麽個女兒。

溫楠輕觸在紅色按鍵,耳邊安靜下來。

晚上,溫勤的電話随之而來。

溫楠拒接。

溫勤發微信:[你怎麽能用這種态度跟媽說話?她是為你好。]

溫楠想直接删除,一口氣堵着,咽不下去,手指快速有力地在屏幕上飛舞:[別人在背後對她女兒指指點點,她不上去維護自己的女兒,反過來要求我結婚堵住好事者的嘴巴,有這道理嗎?母雞都知道護崽。]

溫勤沒再回複。

也沒人再來電。

溫楠習以為常,冷戰策略嘛,鄒麗娟的慣用手段,短則數月,長則半年。她的親爹溫林生堅持更久,兩人有一年多沒講過話了。

兩個月過去,她有一種樂得清靜的感覺。

冷戰帶給她的難受、輾轉難眠、自我懷疑的毛病都沒有再發作。

臨近黃金周,方書哲問她:“今年五一回去嗎?”

“要,跟我朋友約好了。去年沒回去,他們問了幾遍,我都不知道怎麽回應。”

“那我只能宅家和阿寶相依為命。”

“別啊,帶人見人愛的阿寶去公園的相親角轉一轉,說不定能來場千裏姻緣一線牽。”

“我不至于無聊到這種境界。”方書哲眼睛一亮,“我陪你回去吧?你不是說你老家的小吃大城市吃不到嗎?我想嘗嘗讓你挂嘴邊的小吃到底有多好吃。”

溫楠愣了一下,遲疑說:“可以是可以,但小縣城不好玩,吃完沒什麽地方逛,我怕你無聊。”

“前兩天去嘉禾市玩,第三天回縣城見你朋友,第四天再回來,帶上阿寶,完美。”

他們把計劃分享到群裏,四人一拍即合,溫楠退了動車票,把聚會的時間改到三號晚上。

嘉禾市對溫楠而言,不陌生。

學生時代的每個暑假都暫居父母在嘉禾市的出租屋。

到達嘉禾市,先去酒店安頓阿寶,再匆匆趕往當地著名寺廟。

門口香火缭繞,信男信女們對着門內不怒自威的佛祖拜了又拜,嘴裏念念有詞。

沒有印象裏的清靜。

溫楠站在人群末端,拜了三拜。

路上,方書哲問她到了嘉禾市要不要和溫林生見一面?她想也沒想說不要。

冷戰一年多的父親,怕是更不想見到她。

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佛祖應該不會怪罪她吧。

在有限的時間內,溫楠一拖三個大人,一個娃,一只狗走完所有熱門和不熱門景點。第三天吃完午飯,蘇宇晨和璐璐帶娃回榕寧市,方書哲陪溫楠回縣城。

兩人稍作修整才外出。

溫楠沿路買了很多小吃,在最後一家餐館坐下來,攤了滿滿一桌。

方書哲:“忘記你還有一頓?”

溫楠:“都是給你點的,我只嘗一口。”

方書哲:“......”

手機響了兩聲,謝凡和邱秋先後在群裏說到餐廳了。

她回複:[馬上到。]

她在約定的地點附近。

走出餐館,夜幕降臨帶來的悵然若失壓得她心頭一窒。

溫楠走進轉角的便利店買飲料。

微信裏十幾條溫勤的消息,消息仍在湧入,她一個人面對三個共同戰線的人,明白了一個道理:雞同鴨講,浪費口舌。

掃碼付完錢刷到群裏的消息。

群名叫‘天選打工人’,源于大學生涯不斷兼職,畢業後不停歇工作的生活,王璐璐是後來入的群,欣然接受這麽寫實的群名。

溫楠點開群,赫然看見一張不忍直視的醜照混在璐璐發的一串美照中,照片後一長串哈哈哈。始作俑者正是站在便利店門口的方書哲。

女孩子多少都介意自己的形象好嗎?她笑不出來,推開便利店的門,嚷道:“方書哲!現在!立刻!撤回!”

方書哲見她急匆匆地沖過來,正色道:“老擺拍多沒意思啊,偶爾留下一兩張真實的樣子不好嗎?”

“你想說這個鬼樣子就是真實的我?”她再次點開照片,內心還是無法抵擋醜照帶給她的沖擊,催促道:“快點!超時就撤不回了。”

方書哲撤回照片,“我覺得很真實啊,又不是每張照片都要精心擺好表情姿态。”

“那也不能太醜。”溫楠盯着他删除才罷休。

方書哲晃了下手機,“還有幾張非常寫實的照片。”

這話落在她耳朵變成另一層意思,“還有更多的醜照?”

“你在侮辱我的愛好。剛那張是意外!”他笑了下,“意外的真實!”

“我看看。”

“不給。”

溫楠越發覺得是醜照,抱起狗子說:“阿寶,你舅舅又欺負媽媽,快用你的無影腳蹬舅舅的相機。”

“蹬壞了用你的狗糧賠。”

“沒事的寶貝,你媽也挺會掙錢的,什麽狗糧都買得起。”

“你媽真幼稚。”

手機又震動,溫楠按掉,看了眼時間,說:“我得走了。老街是唯一保留原始建築風貌的古街,還有一條新修的網紅街,地址發你微信。拍完過來接阿寶。”

方書哲背着相機,準備返回老街拍夜景。“我帶它去吧?拍完直接回酒店。”

“老街路窄電動車多,你帶阿寶沒辦法拍照。”溫楠指着馬路對面的公園,“穿過對面的公園,直走,過兩個路口就到了,走過去大概十分鐘。”

方書哲第一次到自己家鄉,把他撇下獨自跟朋友吃飯,溫楠心懷愧疚,“等忙完這段時間我再帶你們來玩,一定當個合格的三包東道主,包吃包住包領路。”

“行了,趕緊走吧。”

“飯店的定位發你微信。離這裏很近…”溫楠想指明位置,轉過身,“就在......”

這裏數過去第三顆樹對應的店。

她頓在原地,平穩的心跳跟着表情僵在了原處。

将暗未暗的夜色中,昏黃的路燈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垂着手,靜靜地看着自己。

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熟悉的地方,濃烈的思念,太多戀愛時留下的記憶,一系列因素混合讓她産生了幻覺。

她小心地眨了下眼。

那個挺拔的身影還在原地,是記憶中的輪廓,褪去了學生時代的青澀,顯得更加沉穩。

這麽近又這麽遠,兩兩相望,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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