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溫楠不記得當時的心情,只記得是萬家團圓的春節,下着雨,很冷。
她習慣性失眠。
半夜一點爬起來抽煙,怕家人知道,半開着房間窗戶,在黑暗中将煙霧吐向窗外。
她的房間在二樓,窗戶下是一樓客廳的窗戶。
客廳的燈光照在窗外的山壁,交談聲從透風的玻璃窗裏傳出來。
“媽,春節招待親戚我沒有意見,但不要見到認識人就叫來家裏吃飯,先不說買菜錢,就每天的酒錢都要好幾百塊,別人吃飽喝足笑呵呵走了,我們還要收拾到半夜。”
“你爸就喜歡請人吃飯我有什麽辦法。”
“你也差不多,酒跟不要錢似的,一箱箱啤酒,一瓶瓶白酒葡萄酒往外搬,別人叫你拿你就拿...你拿自家釀的米酒不行嗎?年前回來釀的那麽多米酒不拿出來招待,要用花錢買的招待那些酒桶...”
話被打斷。
“這是我和你爸蓋的房子,我們在自己家花自己的錢請人吃飯的權利都沒有?”
客廳沉寂下來,偶爾傳出碗碟磕碰發出的清脆聲。
溫楠知道溫勤不會再與鄒麗娟争辯。多說兩句,鄒麗娟會說我還沒老你就這樣對我,等我老的動不了了是不是要把我趕出家門,飯都不給我吃?
過了一小會兒傳來鄒麗娟的聲音:“你公公婆婆的五萬塊還了嗎?”
“還沒有,房子裝修好之前能還上。”
她們說的是方言。
“那個錢抓緊還回去。萬一房子裝修好他們要一個房間,不好反駁。”
“我知道。溫楠給的三萬塊還在我這裏。”溫勤停頓片刻,說:“媽,萬一溫楠知道房子是買給我的怎麽辦?不可能永遠瞞着她,也瞞不住。我覺得還是找個機會跟溫楠講一聲。”
鄒麗娟不以為然:“知道了又能怎樣?她支持天天上學是應該的。她現在防我們跟防賊一樣,一點錢捂的很緊,結了婚肯定把自己的錢全部帶到男方家。裝修結束了再讓她買家具家電,花在自己家總比貼給外人強。”
溫勤說:“她今天對舅母牽線的男生又不滿意。”
鄒麗娟想到就氣,哼了聲:“她能瞧得起誰?我不指望了,她以為不結婚我會怕嗎?她不結婚将來她的錢就是天天的。”
溫勤的老公兄弟姐妹三人,家境不好。相比之下,兩人結婚多年還是靠溫勤父母支持居多。天天出生前溫林生提出孩子随母姓,當孩子出生的那刻兩人欣喜若狂,不顧稱呼混亂,以奶奶爺爺自稱。
他們如願有了孫子,不是外孫。天天滿月那天,他們在老家大肆操辦,揚眉吐氣一番。
樓下的交流聲聽起來好像很遙遠。
溫楠靠着窗戶,勾起嘴角,伸手抹了下臉上冰冷的涼意。
溫勤的聲音充滿了對未來的希冀:“暑假就搬回來,再也不用租房了。”
鄒麗娟提醒:“我和你爸養老的二十萬都給你了。”
“你放心,婧婧再大一點讓她住學校,回家跟我們擠擠,不會占用你們的房間。”
母慈女孝。
溫楠笑了笑。
真相比她想的更殘酷。
是她天真了!鄒麗娟從頭到尾都在撒謊,房産證上連溫林生的名字都沒有,房子從一開始就跟自己沒有一點關系。
幾個月前,接到鄒麗娟的電話時剛好遇到群租房大整改,她租的主卧幸免于難,但隔斷的房間被敲的七零八落。
鄒麗娟好聲好氣說了幾句關心的話後進入主題,提到想回老家的市區買房。
村裏絕大多數的人在十幾年前進城務工後都留在城市,其中大部分人選擇房價相對較低的老家市區買房。
溫楠并不反對,甚至贊同,爺爺就是因為半夜突發心髒病來不及救治去世的,她不希望父母再回到人丁凋零的農村,一個救護車趕到已經太遲的末地。
她在心裏盤算出多少錢,鄒麗娟不會無緣無故給她打電話,也不會在這一年內連續碰壁後突然好聲好氣跟她說話。
鄒麗娟語氣和善:“我們前幾次回去看了一套小三居,我和你爸,你姐,你,一人一個房間。首付三十五萬多一點,剩下的八十萬按揭,每個月大家攤一攤。”
“房子挂在誰名下?”她在盤算中途想到最關鍵的問題。
“放誰名下都行,反正将來都是你們姐妹的。”
說了跟沒說似的。
溫楠追問:“你們房子都看好了,說明早商讨過,到底挂誰的名字?”
鄒麗娟這才回答:“用你爸的名字。”
“行,我明天找朋友問下,爸的年齡和收入在銀行申請房貸好不好審批?”
鄒麗娟忙說:“中介問過了,你爸申請房貸沒問題。”
“自己了解清楚才有底,別糊裏糊塗就簽合同給錢。我同事的媽媽因為年齡問題只能申請十年期的按揭,月還款額很高,流水不夠,需要增加借款人或者提高首付比例。如果銀行審批不給過,你是有錢多交首付還是要加名字?加誰的名字?還有各地的購房政策都不同,你們了解過嗎?”
當結婚和房子挂上鈎,她就算不參與也聽過太多房子的議題。更何況蘇宇晨買房,她和方書哲全程陪同。
鄒麗娟又說:“你找人問的也不一定對,中介說沒問題應該就沒問題,這個中介看着很老實。”
溫楠覺得奇怪,買房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大事,平時上個醫院多花一點錢都會懷疑醫生亂開檢查的人竟然這麽無條件相信一個負面評價占主導的中介。
她留了個心眼,繼續說:“誰會把不靠譜寫臉上?到時候你們條件不達标怎麽辦?我先查一下政策,再問下銀行工作的朋友。”
鄒麗娟見瞞不過,支支吾吾解釋:“還有你姐的名字。你放心,這個房子是你們姐妹的,不是你姐的,加你姐的名字是為了天天上學。”
遠處的天空映在溫楠眼裏,黑漆漆一片,剎那間心裏劃過一個驚悚的想法。
房子本質是為孫子上學買的,加溫林生的名字可能是防溫勤的老公。到時候溫勤一家四口搬進去,再加上鄒麗娟和溫林生,怎麽看都輪不到她頭上。除非她将來不顧念親情,硬要繼承屬于自己的一份。但,他們大抵看準了自己是心軟之人,不會争。
九月初的暑天,寒意猶如一條毒蛇沿着脊背爬動,渾身逐漸發涼。
她無聲地笑了下,滿腔真心和熱心真是......
中華文字博大精深,她竟找不出一個詞形容自己的心情。
腦海嗡嗡響,鄒麗娟的聲音變得不真切,“我們湊了點錢,剩下的拿不出來了,你能不能出一點?”
溫楠站在陽臺上,眼前漆黑。“想要多少?”
鄒麗娟的語氣小心又真誠:“我們把所有的積蓄拿出來了,還有你姐的,差不多二十萬。”
好大的胃口!
她倒吸一口氣,“我沒有。”
“那怎麽辦?我們交定金了,拿不出錢定金就要不回來了啊。”鄒麗娟的語氣很焦急。
定金交了才跟她說,所有人都知情,只有她還在傻傻地替對方操心,擔憂他們受騙吃虧。
狼來了的故事,她經歷過,怎麽還不懂長教訓呢?
一顆心緩緩下沉,溫楠心裏的數字也跟着下降:“我沒有。最多兩萬,房間不需要給我留。”
“你不要房間?以後回家住哪兒?”
“三居最适合姐姐一家四口,我住酒店。”
“那怎麽行?住酒店浪費錢。等你回家了我和你爸在客廳睡折疊床,婧婧和天天一間,你一間,你姐和姐夫一間。”
真是一對慈愛有加的父母。
她很想大聲問鄒麗娟是不是連給她一個房間都是欺騙她?這個房子明明就是為了金貴的孫子上學買的,房産證上有她姐姐的名字,甚至打算隐瞞,哪有她的份?如果不是她多問兩句,她連房子挂在誰名下都不知道。
他們只想要她的錢。
她自知自身條件有限,和學生時代一樣,她勤奮認真、謙虛好學,同樣收獲不少。
只不過,學生時代不需要藏,也藏不住成績。
現在不一樣,她需要隐藏收入。
“我不要房間,只有兩萬。”
“兩萬?”鄒麗娟不接受,“我們上哪兒去湊十三萬?”
“只有兩萬。”
“你不是做了兩份工作?不是說做什麽平面模特一天能賺幾千上萬塊。做了這麽久怎麽可能沒錢?”鄒麗娟不滿。
溫楠閉上眼,心涼了個透。“我一個兼職小野模能有多少錢?”
鄒麗娟誓不罷休:“你辦公室的工作每個月也好幾千吧?四年的工資怎麽說也不少。”
“媽,難道我靠西北風生活嗎?你們四個人賺錢,工作最短的十幾年,一共出二十萬,我一個工作不滿五年的人出十五萬,您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那你到底有多少?”
“兩萬。”
鄒麗娟氣得挂斷電話。
溫勤也給她打了兩次電話,反複提及沒錢,首付不給定金要不回,她不能夠見死不救。
後來,她拒絕接電話,微信裏一條條的六十秒語音。
再後來他們付了首付,她出了三萬。
房子裝修結束之前她接到鄒麗娟的來電,說他們為共同的家出了大頭,她也應該為這個家做點什麽。這時候的她已經在深夜聽到了真相,但還是忍了下來,用拒絕給事實蓋上一層遮羞布,買了臺冰箱當作喬遷禮送給溫勤。
選定吉日,鄒麗娟要求她請假回去參加喬遷禮,說搬新家必須每個人到場。
她問:“那是我的家嗎?”
鄒麗娟仍隐瞞:“不是你家是誰的家?必須回來,那天你爸要請客,家裏很多客人,你不在家讓別人怎麽看待我們。”
“你心裏清楚。少我一個不會怎麽樣。”她在心裏嘶喊,覺得自己是一只可憐蟲,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我清楚什麽?你說的什麽話?叫你回來你就回來。”鄒麗娟到現在都還在撒謊。
所有人都知道,獨獨騙她一人。情緒在這一刻反撲,之前的努力付之一炬。
她刷到了家庭群的喬遷視頻,每個人手中拿着錢財和五谷豐登的代表物,滿臉笑容,喜氣洋洋地走進新居,彩帶禮花撒得滿地。
此時,她手裏也拿着東西,只不過,她是站在醫院門口,拎着一整袋藥。
她退出視頻,開啓消息勿擾。
那天深夜,她病發。剛撿回家一個多月的小狗撲到她身上,用腦袋去拱她的手。
直到現在她也沒有去過那個家。
如今,溫楠終于把遮羞布掀開,坦然面對事實。
微信裏滿屏的文字,大意就是溫林生和鄒麗娟舍不得把自己的錢拿出來給孫子買房,想讓她出,怕她不願意才謊稱房子是給姐妹倆買的。她對溫勤的狡辯不感興趣。不管如何狡辯都無法改變他們三人聯合起來騙她的錢,無法抹去鄒麗娟說她不結婚,她賺再多的錢都是天天的。
溫勤最後的一條消息:[我會把錢還給你。]
幾年的努力沒有白費,溫楠聽到鄒麗娟的還錢言論時無所畏懼。
如果說還剩下什麽讓她不安的,那就是躺在病床上沒有家屬簽字的可憐和無助。絕太多數的時間裏,她又覺得這是一個虛無缥缈的問題,自己過于憂慮。
比起那個家,憂慮是更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