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驚鴻(下)

第七章:驚鴻(下)

“唉,還不都是因為這該死的封建制度,他們那些所謂的皇親國戚與‘正人君子’之流都根本不把人當人,尤其是不把窮人和老百姓當人。

現在的蔣經緯,和舊社會裏魚肉百姓當權者們又有什麽區別呢?”

“大概也就是兩年前,蔣經緯和他家夫人孔德惠來我們這裏做祈福,謝天謝地,我可算是把他們惡心至極的嘴臉看了個透徹!

好逸惡勞,四體不勤,連路都不願意自己走,還得讓我們扛着擡着,一點也不嫌丢人。

到了一個地方,我們還都得放下手中活計向他們行跪拜禮,只為了滿足他們作為統治者的卑劣欲望與毫無價值的虛榮心。

臨走的時後,孔德惠還把神像前的黃金燭臺給順手拿走了一個。

唉,怎麽會有他們這樣厚顏無恥的人!”

“所以,寒玉,你想要改變這一切嗎改變社會的黑暗,改變命運的不公。”

在這個憤世疾俗的少年身上,李昭旭恍惚間似乎看到了十年前那個同樣意氣風發的自己,那個渴望着改變世界的人。

“當然想要,只是,我一個人的力量實在是太過于渺小了,根本沒有辦法撼動的了什麽。

現在,我能想到惟一可能有用的方法,也就只有它們了。”

說着,江寒玉指了指雜物室中已經堆積成山的經書,全都是這些年來,她日夜不辍地抄錄下來的。

“寒玉。”李昭旭的語氣變得嚴肅了幾分,“你真的将改變現狀的希望,寄托在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上面嗎”

“啊”江寒玉感受到萬分的驚谔,倏乎間似是遭受到一記重擊,整個人都幾乎要站不穩跌倒。

“這些……這些,怎麽會是虛無缥缈的,他們……他們明明都真實存在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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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存在”李昭旭的語氣愈發嚴肅了,“你不顧自己的身體,夜以繼日地抄錄經文,虔誠地誦經祈禱,他們可曾回應過你半分

你希望得到他們的恩典來改變現狀,可是現在呢?社會還是麽黑暗,小人還是那麽猖獗,我們這樣的平民百姓還是擡不起頭來,人們的命運還是那樣充斥着無窮無盡的苦難。

他們改變了什麽,他們又能改變得了什麽?

他們什麽也改變不了!

因為,他們本身就是不存在的,不過是統治階級為了控制禁锢人民思想而杜撰的臆想産物。

他們的所謂‘恩澤’,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竟然……竟然會是這個樣子嗎”江寒玉實在是有幾分難以接受。

九年以來,大量言傳身教在她思想中形成的根深蒂固的“神愛世人”價值觀,已然在那一刻出現了些許裂隙碎痕

“寒玉,你一定要記住,千萬不要把希望寄托在那些虛無之物上,他們都是虛構的,假的,不存在的,信仰他們沒有任何意義。

要想改變現狀,改變命運,改變這個黑暗混亂的社會,只能依靠人民的力量,只能依靠我們自己。”

“人民的力量……,我們自己……”

“是啊,古往今來,真正推動歷史發展,促成社會變革的,從來不是被統治者們杜撰出來的神明,而是每一個像我們一樣的普通人。

即便是那些被稱作‘千載難逢,萬年一遇’的偉人和曠世奇才,也不過是從普通人當中走出來的,最終,他們又必然要歸屬到人民群衆當中去.

人民的力量,是無窮無盡的,那些妄圖将自己與人民群衆徹底切割的人,最終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先前的齊嘉,常思恒,現在的蔣經緯,他們能坐到這樣高的位置上,定然不是平庸無能之輩。

然而,他們的心中沒有人民,只有錢權美色與個人享受,這樣的政權,怎麽可能長久存在

它們早晚要滅亡,也必然會滅亡,你一定要記得。”

“……我……,我明白了。”那一刻,江寒玉恍然意識到周邊汗牛充棟的經書俨然成為一堆充斥着虛僞謊言的無用廢紙。

而自己面前的這個人,才是真正可以改變自己命運的。

他只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普通人,卻比千百個杜撰出來的神明要偉大的多。

“江寒玉,你想知道我是怎樣走上這條道路的嗎”望着李昭旭誠摯的眼神,江寒玉殷切地點了點頭。

“江寒玉,江寒玉!”徐素英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你現在感覺好些了嗎我們下午要去采購些藥材,你能跟着一起去嗎”

“我……我馬上就來!”江寒玉也向外面大聲回答着,聲音中,隐約透射着幾分局促不安。

“昭旭,我先出去一趟,晚上咱們再談。”走出光線昏暗的雜物間,江寒玉只覺得外面的陽光強烈地刺眼,讓她感覺到一陣陣的不自然。

“虛僞的,假的,杜撰出來的……”

桌子上那張畫像,此時也不知為何,驟然間顯得黯淡無光。

“寒玉,你怎麽了怎麽上午還那麽高興,下午就心事重重的了?”徐素英關切地詢問道。

“沒··沒什麽,就是,可能中午沒太休息好,問題不大的……”

“那就好。”徐素英仍然沒有懷疑什麽。

到了市集,為了避免被同伴看出異常,江寒玉裝出一副對一切都很感興趣的樣子,就像那些初次進城的鄉下孩子那樣,感覺什麽都是新鮮的.

然而,望着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因饑寒而哭泣不止的孩童,低矮破敗的棚戶區,以及遠處的、和它們形成鮮明對比的高樓大廈與若有若無的靡靡之音,,江寒玉只感受到一陣難以言谕的痛心與悲哀。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她第一次對這句話有如此深切的感觸。

尤其是,當自己穿着着教會制服時,那些人投來的恭敬虔誠目光更是讓她心酸不已

“唉,這種盲目的崇拜,在人民群衆當中已然是根深蒂固了。”

路過一個賣桂花糕的攤位,同行的綿綿和采蓮立即被吸引地走不動道,眼中放射着渴望的光。

江寒玉雖然對這些小糕點之類的東西并不太感興趣,卻也經不住中午沒有吃飯,肚子早就餓得“咕咕”直叫了。

“想吃桂花糕嗎”徐素英輕柔地問道,共處了八、九年,江寒玉等人在她心中似乎永遠是當年那幾個長不大的孩子。

“當然想了!”衆人異口同聲,“我們一同湊些錢,買些回去一起吃吧!”

“唉呀,你們這些孩子能有多少錢,這次算我請你們的了!”徐素英向來都是這般慷慨大方,極其關懷愛護這幾個“孩子”,替她們付了買桂花糕的錢。

江寒玉接過自己的那一份桂花糕,拿出一塊放在手裏邊走邊吃,剩下的全都讓她用油紙包好,揣在了衣服裏。

衆人又前行了大約一刻鐘,方才到達了徐素英所說的那家藥鋪,上挂了一塊匾,寫着“沈記藥房,濟世救人”八字

沈記藥房是恒榮城內規模最大、藥材品類最全的藥店,不但售賣一些傳統的天然草藥,也兼售那些通過現代工業技術加工而成的抗菌消炎藥,還有紗布、繃帶、酒精,止痛藥水、止血藥水等包紮傷口的必需用品。

徐素英等人采購藥材,用的是教會的“公款”,采購來的藥物也大多用于救治後院中的難民和傷員。

“神”是虛假的、無情的,冰冷而不帶有一絲溫度的,能夠真正給世人帶來溫暖與福音的,只有“人”本身。

在徐素英帶着采蓮和綿綿去裏面大櫃臺上結賬時,江寒玉悄悄地退了出來,叫住了藥店外間中一個小夥計,對他輕聲地說:

“小兄弟,再幫我拿一包紗布,一瓶碘酒,用我自己的錢,就在這裏付賬。”

“這……這不太好吧,店裏規定了,要結賬只能去裏面的大櫃臺。”

“沒事的,反正我也不是不給錢,到時候你在把錢送過去也不遲,她們買藥是給教會的,用的是教長批下來的公款,我這些是自己用的,要是也跟她們一些結賬,不就成了假公濟私嗎”

小夥計想了想,覺得一包紗布、一瓶碘酒也要不了多少錢,畢竟“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嗎!于是就收了錢,交了貨。

江寒玉收好了紗布和碘酒,也揣在了衣服裏。

正在那時,在大櫃臺上結完賬的幾人也緩緩走了出來。

她們手裏只提着幾個小包裹,在她們身後,跟着五、六個藥房的夥計,替她們背着沉重的貨物,一直送到教會中去。

江寒玉擡眼望去,那些小夥計們年紀都不過十三、四歲,面色蠟黃,身材瘦小,一個個灰頭土臉的。

——自诩要“濟世救人”的藥鋪掌櫃,竟不舍得給自己店裏的夥計吃上一頓飽飯。

這是多麽荒謬,又是多麽諷刺,多麽現實

江寒玉看在眼裏,痛在心裏,想替他們分擔去一部分辛苦,卻又實在幫不上什麽忙,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背着沉重的貨物,踉踉跄跄的邁着步子。

回去的路上,望着那些窮苦百姓的悲慘遭遇,江寒玉更是感到觸目驚心。

她甚至覺得,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衆人眼中風光無限的自己,都是有罪的。

回到教會之後,江寒玉照例推說自己身體不太舒服,向衆人告辭後獨自一人回了房間。

“李昭旭!我回來了!”江寒玉輕輕敲了兩下雜物間的門。

還未待她開門,李昭旭已經搶先一步把門拉開了。

“太好了,你終于回來了!怎麽樣她們沒有懷疑什麽吧”

“放心吧,我們幾個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關系好得很,根本不會有什麽事的。”

“那就好,對了,寒玉,你到這裏之後,有纏過足嗎”

“纏足我們早在幾十年前就把這個當作陋習給廢除了,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看你的走路姿勢,似乎有些不大自然,好像很是難受的樣子。”

“唉,也許是在神像面前跪了太久,現在連站起來走路都感覺有些困難了。”

李昭旭似乎也明白了江寒玉的弦外之音:“寒玉,從此往後,沒有人再需要一直跪着了。”

“是啊,每個人都應該站起來,做頂天立地的人。”兩人相視一笑。

“昭旭,你看,我給你帶了桂花糕回來。”江寒玉從懷中拿出了那個紙包,一時間,褊窄的房間裏桂花香氣四溢。

“寒玉,你已經吃過了嗎”

“我和她們吃過了,這些都是留給你的。”

李昭旭狼吞虎咽地吃着桂花糕,江寒玉就坐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目光中充盈着崇敬,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傾慕。

“昭旭,你身上的傷,現在好些了嗎我今天從外面弄來了些紗布和碘酒,可以替你包紮一下,放心,不會有外人知道的。”

那一刻,時光仿佛在一瞬間停滞,李昭旭怔住了片刻,似乎有幾分猶豫,但最終還是點頭同意了。

江寒玉在大屋裏燒了一盆熱水端進來,打開抽屜拿了塊嶄新的白毛巾浸在裏面。

接着,她讓李昭旭平躺在地面上,自己小心翼翼地,替對方一點點揭去舊的紗布。

紗布上的血已經凝固,和傷口緊緊地粘合在一起,為了不給李昭旭造成二次傷害,江寒玉只好耐心地先用熱的濕毛巾敷在他的傷口上,再緩緩地将已被浸濕的紗布揭開

很快的,江寒玉已為李昭旭拆下了所有舊紗布,用溫熱的水擦拭去傷口周圍的血跡,替他塗好藥水,再纏上新的紗布。

恍然間,江寒玉注意到,李昭旭的眼中已然飽含熱淚。

“昭旭……,是我不小心弄疼你了嗎”江寒玉此時已有幾分不知所措。

“不是的,不是的,我……我只是想到了一位故人。”,李昭旭的聲音已有了幾分的哽咽。

“她……是誰”

“我的妻子,可惜……,她已經犧牲了。”

“啊,竟然是這樣……,這實在是…”江寒玉實在沒有想過自己會得到的是這樣一份答複。

“寒玉,想聽聽我的經歷嗎”

江寒玉點了點頭,李昭旭強忍住眼眶中的淚水,向她耐心地敘述傾訴着。

一名偉大人物光輝燦爛的前半生,在她的面前緩緩鋪展而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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