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渝(上)
第八章:不渝(上)
李昭旭其人,論起童年時期的悲慘程度和江寒玉相比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的父親母親,都是慕花城郊外村莊中最為普通的農民,貧窮的不能再貧窮。
李昭旭家中兄弟姐妹共有六個,日子過得捉襟見肘,相當拮據。
作為家中的長子,李昭旭即便天資聰穎也沒有上學的機會——他們家裏實在是太窮了。
1854年,年僅十二歲的他就在“中人”的介紹之下,被送到城裏的木匠鋪做一名學徒,早早承擔起養家糊口的重任。
當學徒的日子很苦,充斥着各種意義上的壓迫與虐待。
木匠鋪的老板苛待他,每天都給他幹不完的活計。
除了學習木工之外,他還要負責給老板端茶倒水,刷洗碗筷,擦地掃地,簡直沒有哪怕一刻鐘的時間,是真正屬于他自己的。
非但老板把李昭旭當作奴隸看待,店鋪裏的其他年長些的夥計也都不給他好臉色看,總是故意支使他幹這幹那的,一天到晚落不得一個清閑。
“喂,那個李昭旭,你去庫房給我拿兩把新的鋸子來!”
“快過來,把這些鋸木末子給我倒了去!”
“鞋油跟抹布拿來,給我好好擦擦鞋,要是你幹得不好,我就到老板那裏告你消極怠工!”
“你是豬腦子嗎?這麽簡單的事都辦不好,廢物!”
“下次再這樣,你就給我卷鋪蓋走人!”
木匠鋪中的生活,對于李昭旭而言是一片徹頭徹尾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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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身于其中,他幾乎看不到一點方向.
在十二歲的年紀,年少的他開始迷茫,開始怨恨。
他怨恨老板的剝削與壓迫,怨恨着這種來自于所謂“上層階級”由上至下的剩餘價值榨取,怨恨着這種仿佛是與生俱來的不公命運
然而,他卻更怨恨鋪子裏其他夥計們的欺壓與惡意,并且深切的感受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他們明明也是遭遇着剝削壓迫的受害者,面對命運的不公卻不敢作出半點反抗,只好轉過頭去欺壓比自己更為弱小的人。
這樣一來,他們就又成為了壓迫者們的幫兇,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
難道這樣做是正确的嗎難道生命的意義就是強者欺淩弱者,弱者再去欺淩更弱者嗎
從前,我并不認同什麽‘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總覺得那不過是加害者為了給自己洗脫責任的理由。
現在,我是真的相信了,有些人确實可以既可憐又可恨。”
似乎也正是從那一刻起,年少的李昭旭在心底萌生一個朦胧的理想:
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夠在燦爛的陽光下,平等的活着。
在木匠鋪作學徒的第一年,李昭旭是沒有任何工錢報酬的
——他所創造出的一切價值與財富,都被定義作他在這裏的“學費”,分毫不剩地裝進了老板的腰包。
對于李昭旭而言,木匠鋪簡直就是一座充斥着污泥與塵土的監獄。
在這裏,他幾乎沒有任何人身自由,也不被任何人當做“人”來對待,完完全全地淪為一個被束縛在管制之中的奴隸,。
除了年節時的那幾天,老板根本不會放這個免費勞動力回家,也不準許他去看望自己的父母。
一年将末,暮雪紛飛的時節,李昭旭終于有了回家探親的機會。
然而,當他回到那農村的家時,卻發現一切早已變了模樣。
原先簡陋卻齊整的土坯房已經坍塌地不成樣子,覆蓋上一層棉被一樣厚重的積雪,俨然成了一片支離破碎的廢墟。
在土坯殘骸的縫隙處,遍布着已經枯萎發黑的荒草與殘枝敗葉。
放眼望去,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漫無邊際的荒蕪,北風在村莊中呼嘯而過,渲染出一抹悲哀而凄清的蕭條景象。
“爹!娘!小娟!你們在哪裏!”
李昭旭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呼喊着,回應他的,卻只有一片死一樣的沉寂,以及冰冷而無聲的雪白大地。……
“啊呀,這不是李家大兒嗎你怎麽回來了”
李昭旭回頭望去,那人正是隔壁陳大娘,在李昭旭小時候很是喜歡他,認為這個孩子将來一定會有大出息。
“陳大娘,這不快到年節了嗎,木匠鋪給了假,我想着回家看看爹娘,可是,這……是怎麽一回事啊?”
“昭旭啊!你回來的太遲了!
你爹娘因為交不起官糧,已經被官府來的人給抓走了!
現在,估計已經是兇多吉少了。”
“啊!”李昭旭仿佛猛然間受到一記晴天霹靂,險些直接暈過去,聲音都因為過度的驚詫而變露得顫抖起來。
“怎……怎麽會這樣,那我的弟弟妹妹們呢”
“唉,你那兩個妹子還算是有些造化的。
那些個官兵帶着她們上城去了,聽說是賣去給什麽老爺,或者是賣到什麽別的地方——無論如何,總歸還是有一條活路的。
可惜了,你那幾個弟弟就這麽被孤零零地扔在了這裏。
昭旭啊,你也別怪大娘心狠。
今年是荒年,家家都吃了上頓沒下頓一一我家十四個孫兒都餓得直哭——根本沒有餘力去照顧那三個孩子,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全都活活的餓死了!”
在那一天,世間所有的不幸似乎盡數降臨在了這個年僅十二歲的孩子身上:父母遭受迫害——也許早已死于非命,弟弟們全都在荒年中餓死了,兩個妹妹也不知被賣到了什麽地方。
驟然間來臨的黑暗,肆無忌憚地籠罩在李昭旭周圍的每一寸空氣之中,壓抑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劇烈的痛苦,已然讓李昭旭感到連哭泣都變得無比艱難——在這個本就充滿艱難的世界之中。
“父親做錯了什麽!母親做錯了什麽!我的弟弟妹妹們又做錯了什麽啊!”
“就因為我們是窮人,我們就活該一輩子讓人瞧不起,就因為我們是窮人,我們的命還不如人家宅子裏的一個花瓶值錢!”
“難道,在這個世界上,這金錢就偏偏是萬能的嗎”
孤獨,失意,迷茫,忍受着內心長久折磨着自己的痛苦,李昭旭終于又回到了城裏.
當初那個朦胧的理想,那個對于“人人平等”的強烈渴望,依舊像一團永恒熊熊燃燒的火焰,将他尚且稚嫩的心灼燒的熾熱。
只是,在親身經歷過這些人世間的苦難之後,對于自己的理想,李昭旭更多感受到的是一陣強烈的無力與失落。
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來自這個不公現狀的重重打擊,都讓李昭旭感受到自己的無能與渺小。
在只有十二歲的年紀他根本沒有辦法去改變些什麽。
“我沒有一刻不在渴望着,建立一個沒有剝削與壓迫的社會,讓所有人都能夠平等地活着,
可是,現在的我,根本什麽都做不了。”
漸漸地,他從前的熱情也有了幾分被逐漸沖淡的跡象,似乎已經被過分黑暗的現實給折磨的麻木了。
他再一次回到了木匠鋪,回到了那個充斥着鋸末與塵土,壓迫與欺淩的地方
直到1855年4月,那個春暖花開,楊柳吐絮的時節,一個“貴人”的到來,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正是在那一時刻,我的人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對于我來說,那真的是一個偉大的轉折點。”
那“貴人”是一個叫作任平生的進步青年,年紀也不過二十五六歲,衣着打扮簡潔樸素,看上去文質彬彬卻又器宇軒昂,目光堅定而熾熱,永遠閃爍着希望的光芒。
任平生家境殷實,是個名副其實的“富二代”,卻不肯像其他那些纨绔子弟那樣,吃喝嫖賭、肆意敗家,也不會做嫌貧愛富、恃強淩弱、狗眼看人低的惡心事——他一向很鄙薄這些。
作為最早接受新式學院教育的進步青年之一,任平生在很久之前,就早早認識到了封建君主制的落後性。
“在現在的情況之下,這樣落後的生産關系已經不再适合當下的生産力發展,早該被淘汰了,”
只是,他也意識到,封建/主義對于人民思想上的壓抑比身體上的壓迫更為殘酷可怕。
它讓人們變得愚昧無知,迷信于統治者所構築宣揚的權威之中,從而徹底喪失自己的主見與思想。
久而久之,他們面對別人的苦難只會表現得冷漠而麻木,完全淪為沒有共情能力的封建王朝的傀儡。
“只有思想上得到解放,人民才能真正的解放。”
如何解放人民的思想呢?在任平生看來,最為根本的方式在于使人們都能受到真正先進科學的教育。
而在教育的推行過程當中,對于孩子們的教育在任平生看來是最為重要的
“成年人的思想,大多已經在封建主義的侵蝕腐化之下變得異常頑固,要想改變它們可以說是極其困難。
而孩子們——至少在現在,還沒有受到太多的污染,大體看上去還是一張白紙,想要培養他們學習科學進步的思想還算是較為容易的。”
于是,懷着“教育救國”的宏偉理想,任平生開始在慕花城中大量興建新式中小學校。
為此,他甚至還跟自己的父親吵了幾架,雖然每次都是他更勝一籌。
“唉!我怎麽生了個你這樣的敗家子,幾代人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那點錢,都快讓你給揮霍幹淨了!”
“父親,這哪裏是在揮霍敗家啊!
你看城裏那幾家商行的公子一天到晚的,不是去酒館,就是上青樓,吃喝嫖賭抽樣樣不落,這才是真敗家呢!
我幹的,可都是為國為民的好事!”
“你看看你,中邪一樣的要建那麽多的學校,有什麽用呢”
“唉呀!父親,你不懂,孩子們可是國家未來的希望。
只有他們都受到良好的教育,我們的國家才能發展的越來越好啊!”
“哼,好像你不去辦這個東西,陵山國就要完蛋了似的!
行了,随你去吧!反正我這一大把年紀,也該退休了!”
為了讓教育的推行發展更具有平等性與普惠性,對于那些窮苦人家的孩子,任平生不收取他們半分學費,甚至還會給予一些必要的生活補貼。
同樣的,任平生也竭盡全力的保障着其他因各種複雜原因不能上學的适齡兒童的學習權利:
濟貧院裏的孤兒、流落街頭的小乞丐,商鋪裏的年幼學徒和童工,都成為了他救助的對象。
有些孩子的家庭情況比較特殊,早早出來打工是為了貼補家用,。
在這種情況下,任平生也會直接找到孩子們的家屬,給予他們一大筆足以支撐幾年生活的補助費,讓孩子們可以放心來上學。
正是在“廣施救助”的過程中,任平生與李昭旭相遇了。
李昭旭,那個被埋沒在黑暗中的受難者,遇見了他人生中第一抹救贖的曙光。
“小同志,你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嗎?”殘破低矮的屋檐下,任平生輕柔的聲音響起。
“當然想了,而且,我想改變的不只是我自己,而是這整個世界,我希望,希望所有人都能平等的活着。”
李昭旭似乎終于遇到了自己的知音,原先那些瀕臨熄滅的火焰驟然間重新燃起。
“小同志,相信我,你将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很偉大的人。”
“像您一樣嗎?”
“不,你将來會比我偉大的多,我像你這個年齡的時候,還只知道吃喝玩樂呢。”
任平生帶他離開了木匠鋪,将他送進了自己任職校長的納川學館,讓他有了接受教育的權利。
也正是在納川學館,李昭旭的理想和抱負終于有了施展的機會
一一這裏的孩子,都是曾經遭受過苦難,并且渴望得到變革的,。
李昭旭本就是個天資聰穎的孩子,在加上他極度渴望着改變這一切,在納川學館中,他每天幾乎總是拼了命似的努力學習,相當勤奮刻苦。
“我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也要改變所有人的命運。”
李昭旭在納川學館學習了四年,在這四年中,他每天的“工作”基本都是“努力學習→用心思考→感染周圍的人”的無限循環。
出衆的天資,勤奮的品質,他人難以望其項背的號召力與感染力,讓李昭旭在入學第二年就成為了學生當中一個小有名氣的“代表”和“領袖”,得到了任平生的器重青睐。
“我果然沒有看錯他,他将來一定會是一個能夠改天換日的人。”
同樣被任平生所看重的,還有另一個聰明機智但又偏好于投機取巧的孩子,叫作蔣經緯。
蔣經緯偏好于抄“捷徑”做事,并且會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甚至會搞些損人利己的陰招。
李昭旭卻更傾向于腳踏實地辦事,坦坦蕩蕩地做人。
因此,兩人在做同窗時,關系就不大和睦。
成年以後政見的差異,更是成了兩人沖突的根源.
“唉,誰叫那個人的心中,根本就沒有人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