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恨晚(上)
第十四章:恨晚(上)
1868年9月25日,年方十五歲的江衡正式成為了蒼梧中學的一名住校生,她被安排在高中部一年級十九班。
在這之前,渡邊纨素已經貼心的替她收拾好行李箱和書包,江衍也給她準備了不少零用錢,只為了讓她能在學校多吃些好的,出門在外想買些什麽東西也不至于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些如果不夠用的話,随時可以再回家拿。”
提前好幾天,王校長就特地向十九班的各科老師們千叮咛萬囑咐:
“這女孩是咱們副局長的親妹妹,你們可要對她多加關心照顧。
她學習基礎比較薄弱,成績可能也一般,你們可千萬要耐心些!”
江衡剛進入學校的大門,就受到了特意等候在門口的一衆教職工和校領導的熱烈歡迎。
校方派遣了一名品學兼優的學生代表,同為一年級十九班的安珺同學,充當她的“導游”,帶她找到自己的班級,再順道講解一些蒼梧中學的發展歷史。
行走在偌大的校園之中,不知為何,江衡總覺得這所學校的氣氛有幾分不對勁,甚至略顯詭異。
她在江家的時候,江衍曾告訴過她,說這蒼梧中學是整個淩恒城中最好的學校,風景優美,歷史悠久,處處充盈着泌人心脾的知識的氣息。
只是,在江衡看來,這“知識的氣息”可實在有點奇怪。
它不是書卷中氤氲的淡淡的墨香,也不是祈福儀式上彌漫在禮拜廳中典雅中正的檀香,更不是她們沐浴更衣後灑在身上的白茶清露所獨有的馥郁茶香,而是一種混雜着胭脂水粉、劣質香精、各種酒類與煙灰所共同形成的,有幾分刺鼻的怪異味道。
現在的這些新式學堂,早已背離了任平生建立它們的初衷,失去了其作為教育場所應有的學術氣息,淪為了一個縮小版的社會,烏煙瘴氣,處處混亂不堪。
各種“富二代”、“關系戶”在校園內作威作福,也沒人敢去管他們。
抽煙、喝酒、打牌,逃課,對于将近半數的學生來說,已經是一種司空見慣到不值得一提的常态,甚至有人将其引以為傲,自以為是什麽“标新立異,追逐潮流”的“進步”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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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漫在他們之間的風氣,已經和李昭旭那一代人大相徑庭了。
“唉,這才過了多少年,現在的學校,怎麽就成了這個樣子?”
安珺帶領着江衡,一直引她到了十九班的門口,那時,十九班的國語老師呂寶昌先生正在為他們授課。
呂寶昌在講臺上抑揚頓挫,手舞足蹈,揮灑着汗水,講解地十分賣力認真。
臺下,卻只有零星一兩個人真正在認真聽講,大多數人,要麽在東張西望、交頭接耳,要麽神色黯然、昏昏欲睡,或者是已經睡着了。
“咚咚咚,”安珺輕輕敲了敲前門,聲音很小,卻還是讓呂寶昌給聽到了。
他停下了講課,示意兩人進來。
“同學們,今天我們班轉來了一位新同學,大家掌聲歡迎!”
驟然間,交頭接耳的同學們停止了講話,昏昏欲睡的同學們擡起了頭,安珺回到了自己在第三排的座位上,三十五雙眼睛齊齊盯向站在門口的江衡,讓她感到有幾分不自然。
“這位同學,給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紹吧!”
遲疑片刻後,江衡還是走上了講臺。
“那個……,大家好,我叫江衡,很高興認識你們……希望以後能夠和大家友好相處……”
話音剛落,臺下立即噼裏啪啦地響起了一陣帶有着一定起哄性質的掌聲和笑聲,夾雜着一兩聲震耳欲聾的“炮聲”。
這是一種名為“紙炮”的娛樂物品,用草紙折成,在空氣裏一摔就可以發出很大的響聲,和過年時的鞭炮類似,是十九班人搞惡作劇,驚吓同學的必要“禮節”。
江衡從來沒見過這種稀奇古怪的東西,還以為是誰在教室裏面放了爆竹,吓得她連忙捂上了自己的耳朵。
見到江衡驚慌失措的樣子,臺下的學生們笑得更加起勁了。
“安靜安靜,你們吓到人家新同學了!
江衡,張尚文同學旁邊還有一個空的位置,你先坐到那裏吧!”
說着,呂寶昌指了指教室最後一排角落處的一個空座位,示意她坐在那裏。
十九班在江衡到來之前一共有三十五名學生,十八個是男生,另外十七個是女生。
班主任在安排同桌的時候遵循了“男女搭配的原則,只有張尚文一個人沒有同桌,卻可以一個人占據兩個人的位置。
江衡定睛看去,那是一個清秀而瘦削的少年,文質彬彬,像個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戴着一副銀色的方框眼鏡,更襯托出他一身沉穩而嚴謹的書卷氣。
從江衡剛進教室開始,張尚文就一直在那裏看書,周邊的人大吵大鬧,“紙炮”聲疊起,他卻仿佛什麽都聽不見,仍然低頭看着書,都不舍得擡頭看他們一眼。
等到江衡走到他身邊,他才把手裏的書放下,撤下堆放在旁邊那張桌子上的筆、本、草紙、習題冊等雜物,收到自己的書包當中。
然後,他竟沒有與對方說一句話,而是仍然捧起那本書,聚精會神地讀着,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身邊突然多出來一個人。
“張尚文同學……你好。”落座以後,江衡向自己的新同桌禮貌地打了個招呼,
“哦,你好。”張尚文仍舊不願意擡頭看她,只是冷冷地敷衍了一句,語氣裏充滿了不耐煩,似乎并沒有看上去那樣謙和知禮。
“真是個古怪的人,”江衡這樣對自己說,“不過這也算不上什麽壞事,至少,能看得出來,他是真正願意學習的,和那群烏七八糟的人不一樣。”
“同學,你看的這是什麽書啊”
“沒…沒什麽,反正…,反正你也看不懂。”
不知為何,張尚文的語氣竟染上了幾分緊張與窘迫,似乎在回避或者是掩飾些什麽,和他先前的沉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江衡,你這樣總跟他說話,他會難受的!”江衡的“鄰居”,和她僅僅相隔一個過道的趙思賢同學突然插話道。
“為什麽啊”江衡很是不解。
“哎呀,你不知道,這張尚文啊,一跟女同學說話啊,就很是難受,總是吞吞吐吐,不知所雲,他害怕女同學!”
“害怕女同學,這又是怎麽一回事”江衡側身看向張尚文,他仍舊一言不發,甚至于當別人明目張膽地談論自己的時候,他都裝作什麽都沒有聽見。
“因為啊,他從小上的是自己家裏的私塾,家裏人對他管的很嚴,除了家裏的幾位長輩之外,他從來都沒有見過其他的女性,所以一看到新式學堂的這些女同學們,他就會感到有些不自然,但還不至于這麽嚴重。
偏偏的,在他剛來到這裏的時候,很多女同學一看到他長的這樣帥氣,就不顧一切地沖上來跟他表白,有說要請他吃飯的,又說要跟他一起去看電影的,甚至還有上來就把他抱住一頓親還說要給他當一輩子女朋友的,他哪裏見過這種場面?直接就被吓成這個樣子了。”
“唉,萬惡的舊社會害人不淺啊!”
那一刻,張尚文的眼瞳中驟然浮現起一絲光芒,卻又很快消散下去了,如同石落潭中,在濺起一圈漣漪之後就沉入水底、消失地無影無蹤。
“以後啊,你要是上課想找人聊天,完全可以來找我!我趙思賢可是來者不拒的。
江衡同學,下課之後你可以去走廊裏面問問,我這個人啊,人稱‘第一門将’,那可是全校聞名……”
下課鈴響了,同學們立即一窩蜂似的圍在了江衡的書桌四周,有男有女,且是喧嚷不休。
見到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們蜂擁而至,張尚文感到一陣面紅耳赤,呼吸困難,似乎又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情,一溜煙地從後門逃走了
.“你看看他……,哈哈……”
早在那天清晨,十九班的同學還沒開始上第一節課時,他們的班主任,教授化學的任良辰女士就告知了他們将有新成員到來的消息。
同樣的,他們也得知了這位新同學是市教育局副局長的妹妹,最近幾天才被從恒榮城裏尋回來,在此之前,她一直都在恒榮城的教會當中工作和生活。
蒼梧中學的“官二代”和“富二代”并不少見,但像江衡那樣從小在教會中長大的卻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是個絕無僅有的存在。
在淩恒城的孩子們眼中,首都的教會總是與各種神秘莫測光怪陸離的東西聯系在一起。
意識是物質的反映,他們無法真實地在頭腦中想像出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事物,認知的缺乏常常讓他們在主觀臆斷的指導之下産生錯誤的見解:
“江同學,聽說你們做神職人員的都非常有錢,連吃飯的碗筷都是黃金做的,真有這麽一回事嗎?”
“只有轉正的神職人員才有工資拿,其他當學徒的都是免費苦力,一分錢都賺不到的。”
“江同學,教會裏面的生活是不是很原始啊,你們燒火做飯什麽的是不是都要用一個什麽東西對着太陽才能把火點着”
“你說的是日燧嗎我們早就不用了,用打火機來點火豈不是方便得多”
“江同學,你們平時在教會裏面也看書學習嗎也有老師給你們上課嗎”
“平時也就看些經文之類的,偶爾也會看些古代傑出人物的傳記,其他的就沒了,我們沒有通俗意義上的老師,基本上都是年紀大的教年紀小的讀書認字,然後就這樣一代代地傳下去。”
“江同學,你們做神職人員的都會法術嗎能給我們表演一下嗎”
“……,這個我們可從來沒學過,你們都是從哪裏聽來的。”
聽到這裏,江衡已有幾分哭笑不得,這群人啊,可真是什麽稀奇古怪的問題都能問的出來。
突然間,江衡注意到教室前方突然冒起了一陣灰白色的煙,将一股奇異的氣味吹到她的面前。
“啊呀,不好,是哪裏着火了”
衆人連忙向她指向的方向看去,随後便哄堂大笑起來。
原來,教室前面冒煙才不是因為哪裏着火了,而是因為有人在那兒抽煙。
那是一個叫作劉空山的男生,容貌算是中上,成績也差強人意,卻是舉止相當浮誇,為人相當傲慢,經常嘩衆取寵而又好為人師。
他自稱為十九班的“大哥”,将違反規則當作一件很是光榮的事情,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舉手投足間透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然而,就這麽一個浮誇的人,還真能得到十九班乃至整個高一學年中許多人的欣賞與擁護,心甘情願給他當“粉絲”和“小弟”的人已是數不勝數。
蒼梧中學的“煙民”不少,每個班都有将近半數,像劉空山那樣敢于在教室裏明目張膽抽煙的,卻只有他一個.
劉空山把教室裏搞得烏煙瘴氣,他的“小粉絲”們卻依然為他說好話,說他在教室裏抽煙是一種反抗權威的體現,是一種勇敢而偉大的行為,是值得所有“新時代進步青年”們去學習和效仿的一大“壯舉”
只見那劉空山站在講臺上,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搔首弄姿,還順帶給同學們表演了個吐煙圈的“獨門絕技”,臺下的“觀衆“們大聲喝彩,教室裏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江衡坐在臺下,只覺得這實在有些辣眼睛,“這裏還是學校嗎,他們這些人還是來學習的嗎”
和舊時代的青年相比,他們确實很“自由”,只是,他們的“自由”看上去單薄可憐,總是佝偻着身子,仿佛有幾分營養不良.
男同學吸煙喝酒,辱罵老師同學,上課吵鬧起哄,害的老師講不好課,下課“大哥”帶着“小弟們”出去打架約架,每個人都左擁右抱的談三四個女朋友,他們把這當作自由.
女同學塗脂抹粉,打扮地花枝招展,香氣熏人,出口成“髒”,結成小團體,造謠傳謠,蔑視那些專心學習的人,男朋友三天五天一換,她們把這也當作自由。
“這樣的自由,真的還是自由嗎”江衡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在她看來,真正的自由是身心的解放,而不是無原則的放縱,它建立在遵守規則的基礎之上,是一種反抗,而不是以反抗為名的随俗從衆。
十九班的大多數同學們,他們在本質上其實都是失去自由的。
他們固然擺脫了舊社會中那些繁文缛節、倫理綱常的束縛,卻又落入了一張名為“風氣”的巨網,被一根根象征着欲望與放縱的網繩緊緊地纏住,無力去掙脫。
他們自以為在反抗,在追求自由,在不斷迎合着這個進步的社會,在不斷推陳出新。
實際上,他們所真正迎合的,只是由蔣經緯所引導的錯誤風氣。
上課鈴響了,這一節是政史課,張尚文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同學們仍在問這問那,或是嬉笑打鬧着。
“放縱不是真正的自由。”江衡在草紙上寫了這樣一句話,輕輕放在了張尚文的書桌上。
張尚文只是冷冷地瞟了那張字條一眼,目光卻仿佛在一瞬間被定格住了,他眼中閃爍着一抹驚異的神色,将那句話讀過一遍又一遍。
“你說得很對,”張尚文竟然破天荒地地笑了,他的笑容和煦而溫柔,倒真像是個溫文爾雅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