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恨晚(中)
第十五章:恨晚(中)
蒼梧中學的政史課,俨然成為了蔣經緯總統給青少年們灌輸自己思想的工具,課堂枯燥無味,學生昏昏欲睡。
江、張兩人卻根本睡不着,他們在生氣,生很大的氣。
他們的政史課老師沈闫,看起來倒是人模狗樣,講起課來卻令兩人內心格外煩躁。
他稱蔣經緯是一個“完美繼承任平生理論思想”的偉大人物,李昭旭則是一個心胸狹隘、惟恐天下不亂的小人。
“正是在前一段時間,我們英明神武、智勇雙全的偉大領袖蔣經緯成功地粉碎了反賊李昭旭謀求奪權篡位的詭計,維護了國家的和平與穩定……”
這老師講課的聲音像是粉筆在黑板上不停滑動的摩擦聲,又像是夏夜中蒼蠅蚊子的嗡嗡聲,難聽至極卻有着助眠的神奇功能,臺下學生睡倒一片。
“你知道為他們為什麽會這樣放縱自我嗎”還是在那張草紙上,張尚文用鋼筆寫下了這樣一行字,字如其人,內斂而不畏縮,蒼勁而不狂放
雖然周圍的同學們都在睡着,他們也不太方便用語言直接交談,萬一那些人中間有的人根本沒睡着或是在裝睡,故意或者是不小心聽見了他們說話的內容,也必然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兩人暫且只好先使用“紙上談兵”的交流方式,把自己想說的話寫在草紙上。
“是因為這社會的風氣。”思索片刻,江衡又在下面補充了一句,“還有,因為蔣經緯。”
張尚文會心一笑,先前那些橫亘在兩人之間的,名為成見的堅冰,已然消逝了幾分,
他似乎已經認識到,自己面前的那位女同學,和那些只會塗脂抹粉梳妝打扮的姑娘們不同。
“你認為李昭旭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沒有任何猶豫,江衡就在紙上寫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人,他總是處處為人民着想,甘願為了人民的利益而獻身,相當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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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前與他見過面嗎?”
“見過面,但又不僅僅是見過面,我能來這裏和你們一起上學,都離不開他的功勞。”
“這,又是怎麽一回事”張尚文眼中掠過一抹驚異的神色,他意識到,這個江衡似乎來頭不小。
“那時候,我還在恒榮教會工作,他們的隊伍在城裏跟蔣經緯打仗,拼命掙紮了許久,但最終還是失敗了。
蔣經緯狗急跳牆,下令抓走殺害了很多人,包括他的妻子和孩子,李昭旭也被通緝追殺,受了很重的傷,最後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才躲到我們的院子當中。”
“後來呢”
“後來啊,李昭旭也顧不得太多,他的傷勢實在是過于嚴重,又已經好久沒有吃飯了,見到一間房子亮着燈,就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那時候他已經徹底精疲力竭,幾乎一進門就摔倒了。
為了不讓他被那些人發現,我只好暫且将他藏在自己的雜物間,每天再偷偷地給他送飯送水,還給他包紮了傷口。
他也許是覺得我還有覺醒的希望,和我談了很久,他講述了曾經悲慘的經歷以及走上這條道路的原因,令我大為感動。
情況稍稍穩定些的時候,他問我想不想跟他一起看看外面的世界,想不想和其他的孩子一樣去學校讀書學習,我當然想啊,于是就和他一起走了。 ”
那一刻,張尚文望向江衡的眼神早已褪去了先前的冰冷,變得溫暖而熾熱,流淌着比陽光還要耀眼的光芒,灼灼的,盈盈的,充滿了希望與理想。
“江衡,你也是個很偉大的人。”張尚文由衷地贊嘆着。
“我我現在恐怕還算不上。”
“相信我,你以後一定會做到的,至少你現在就能想別人不敢想的,做別人不願做的,這已經是一個好的開始了”
“尚文,你也是一樣,沒有和那幫人混在一起,同流合污,這也實在是可貴。”
“其實,我已經不可避免地染上一些惡習了,剛來到這裏的時候,我看到那些人抽煙喝酒,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反而認為他們很是自由灑脫。
我從小在自家私塾裏上課讀書,先生對我們管教的很嚴,這也不行,那也不許,大聲講話要挨罰,看閑書更是不讓,弄得我們很是壓抑。
壓抑了太久,到了這個“自由”的地方,我也開始了報複性的咱我放縱,抽煙、喝酒、打牌,什麽都沾上了,只是仍舊不敢與女同學搭話,一看到她們我就渾身發燙,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那時候,我一直以為這樣的放縱是真正的自由,是那些人所謂的‘對權威的反抗’和‘對天性的解放’,終日與那群人混跡在一起,行屍走肉般渾渾噩噩着。
直到,後來的一天,我的一位遠房表哥來看望我,見我堕落成了這幅樣子,不由得嘆息擔憂起來,我卻根本不以為然,覺得他不過是在杞人憂天。
臨走前,他送給我一本書,就是上節課我一直在看的那本——我已經翻來覆去地讀過無數遍了,每次讀完,我都會有一點新的感受。
我很幸運,至少我那時候還有耐心把這本書讀完,它救了我,讓我的人生觀、價值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是一本什麽樣的書我能看一看嗎”
“當然,如果你喜歡,這本書可以先借給你。”
下課鈴響了,那些已經睡了一節課的同學們像是剛上好發條一樣,從自己的座位上“彈射”起來,在教室裏面飛來飛去,笑聲,喊叫聲,“紙炮”聲,桌椅撞擊聲,共同組成了一首烏煙瘴氣的“交響曲”。
剛一下課,張尚文立即警惕地将那張草紙團成一團,緊急銷毀了兩人在政史課上“紙上談兵”的證據。
這節課間,圍在江衡四周問東問西的人少了許多,卻依舊讓一旁的張尚文感到手足無措,如坐針氈,只好繼續在那裏低頭看書,裝作對那群人視而不見。
“江同學,來,嘗嘗這個!”劉空山嬉笑着遞給江衡一根點燃的香煙,“茉莉牌的,一盒要七八十塊錢呢!”
“抱歉,我不會抽煙。”江衡禮貌地回絕了。
她餘光注意到,正在看着書的張尚文猛然間擡起了頭,面色沉郁如鐵,眼中噴湧出怒氣。
他剛從私塾來到這裏的時候,大概也是被這樣引誘到深淵當中的吧。
“哎呀,不會抽也沒有關系,我一開始也不會,先嘗嘗看嗎!一來二去的,也就學會了。”
一大群人圍着,江衡雖然對其甚是抵觸卻也實在不好再拒絕只好從劉空山手裏接過那支煙,硬着頭皮吸了一口.
“咳咳!”煙氣熏人,江衡被嗆得不停咳嗽,”不行了,不行了,這玩意我是實在受不了了!”
“哈哈哈!”劉空山身後跟着的那群“小粉絲”們見到江衡這副狼狽不堪的樣子,不由得拍手捧腹,哈哈大笑起來。
“哎呀,沒事的,誰第一次抽煙不是這樣江同學也不要太擔心,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地你就适應了!”
“……”
江衡只是任憑那些人浮誇地笑着,自己坐在人群中,無言地沉默着,內心卻已是風起雲湧。
“當年任平生創辦納川學館的時候,那時的學生們哪裏是這樣一副模樣
唉,蔣經緯實在害人不淺!”
第三節是數學課,授課的老師梁歡是個二十六、七歲的男青年,衣着整潔得體,面貌幹淨清爽,看上去很是陽光,且是有真才實學,講課語言生動活潑,引人入勝,很受學生歡迎。
“唉,這麽好的一個老師怎麽偏偏是個教數學的,但凡他是教體育的,我都不至于達麽難受!”數學課上,一頭霧水的趙思賢不由得抱怨起來,他幾乎是什麽也聽不懂。
一旁正用心聽講着的江衡也只是聽了個雲裏霧裏,老師的講課風格再為風趣活潑,也無法改變數學這一門科目本質上的枯燥無趣,晦澀難懂。
盡管江衡一直在聚精會神地聽着,全力以赴地渴望着弄明白每一個知識點,卻依然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那些在黑板上躍動着的圖形和符號,在他看來就等同于正常人根本無法看懂的“天書”,存在的意義只是令人心煩意亂。
這也難怪,畢竟,江衡在教會學習的時候從來沒有上過一節通常意義上的數學課,惟一算是能跟數學打上交道的事情也只有給徐素英記賬算賬,不過勉強懂得一些簡單的加減乘除罷了,至于什麽函數啊,幾何啊,方程啊之類的,她幾乎就是聞所未聞
.“唉,我們為什麽非要學數學啊!”
下一節是自習課,也是那天上午的最後一節課。
在十九班大多數同學眼裏,沒有任何老師看管的自習課完全等同于“自由活動課”與“聊天課”
上課鈴響了,十九班卻有将近一半的同學沒有回到教室,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趙思賢也在“失蹤人群”之中。
“诶,趙同學跑到哪裏去了”
“大概率是踢球去了,他不抽煙,不喝酒,沒有女朋友,除了踢球之外,他估計也幹不了別的。”
“剩下的那些同學呢”
“幹什麽的都有,提前上食堂的,滿操場閑逛的,找個偏僻地方抽煙的,男生女生約會的,翻牆出去玩的,還有上別的班級和人約架的。”
“唉,怎麽就沒多少人願意留下來好好自習呢”
正在那時,江衡在一堆交頭接耳着的同學當中看到了一個鶴立雞群般的例外。
那是一個亞麻色頭發的女孩,頭上帶滿了花花綠綠的頭飾,穿着一件有幾分紮眼的綴滿亮片的玫紅色上衣,上面還有一朵很誇張的大紅花。
若是單單只看她的穿着打扮,似乎與那些塗脂抹粉、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們并沒有太大區別,甚至審美還要比她們粗劣低下許多。
不過,此時,在一群喧鬧着的“不安分子”當中,認真抄寫着筆記的她,顯得是那樣娴靜溫和而又安靜優雅。
她是那樣的不聲不響不張揚,以至于被淹沒在作為“主流”的喧嚣聲中,無聲無息着,直到人群變得稀疏了許多,江衡才注意到角落中那個獨特的人。
“啊,她一定也是個熱愛學習的人,看來,這一代人,也不是完全廢掉了。”
在那節自習課上,張尚文将那本曾改變自己人生軌跡的書借給了江衡,自己則趴在桌子上補覺.
“衡,我先睡一覺,下課的時候別忘了叫我。”
江衡接過那本書,書的封面是溫柔的桃紅色,上面印着一對穿着古代服飾的青年才子佳人,俨然是一本當下已經不太流行的古典愛情小說。
翻開之後,江衡才發現裏面別有洞天,
桃紅色的封面不過是個作為障眼法的幌子,裏面的內容才是這本書真正的重點所在——這竟是一本《納川詞話》!
《納川詞話》是當年任平生在納川學館任職校長時的著作,記述了他早期的一些思想觀念以及對于新時代青少年們學習生活狀況的設想。
同時,《納川詞話》也收錄了當年李昭旭等人的政論文章,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與理想的光芒。
蔣經緯上臺之後,《納川詞話》便因其“妖言惑衆”而被其列入到禁書的範圍內.
“任先生從來都沒有說過這些話!這都是那個反賊杜撰出來的!你們可千萬不要被蒙騙了”
張尚文手裏的那本《納川詞話》被保存的極其完好,紙張雖然已被無情的時光染上了夕陽似的泛黃印跡,卻并未有半分弄破弄髒弄皺的地方,有些地方還被他工整地做了批注.
“這下,我真的要開始好好學習了。”
在那一本小小的書中,濃縮着衆多理想主義者永不熄滅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