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東窗(中)
第三十六章:東窗(中)
十月上旬的一天,江衡和張尚文正在教室裏上着無聊的政史課,趙思賢趴在桌子上閉目養神,安珺坐在前排看書。
世界風清雲淡、波瀾不驚,俨然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突然間,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如同天邊一道驚雷,将一整班昏昏欲睡的學生們給“炸醒。”
“梁校長說,要叫江衡和張尚文兩個去談話。”
“他說了是因為什麽事情嗎?”江衡有幾分警覺,他們“四君子”一向是同甘共苦、共同患難的,幾乎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
學校裏一有些什麽風吹草動,比如說江衡吵架、趙思賢打人之類的個體性事件,梁建人也會不厭其煩地把他們四個人一起叫去談話。
不管怎的,梁校長今日的舉動,實在是有些反常,從上到下都透出一股難以掩飾的詭異感。
“校長他……校長他沒說具體是因為什麽,但是,但是他說這兩個孩子犯了很嚴重的錯誤,對學校的名譽聲望造成了極大的不良影響,據說……連警/察都來調查情況了!”
“估計又是劉空山那小子幹的好事。”張尚文面不改色,仍然淡定自若,“至于什麽警/察之類的,估計也只是那幫人捏造出來吓唬人的,虛張聲勢而已。”
此時的江衡,已經渾身被冷汗浸透,內心亂成了一團麻線,卻仍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保持冷靜。
她知道梁校長為什麽來找自己,也知道那群警/察的到來并不僅僅是虛張聲勢,。
很明顯的,她最害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用後來梁建人的話說,就是“東窗事發”了。
江衡要完了,張尚文也要和她一起完了
驚慌、悔恨、茫然,各種各樣複雜的情感混合在一起,充斥在江衡過分混亂的思緒當中,讓她前所未有地後悔于自己的沖動行為。
一切的一切,還要從那張“真理之聲”宣傳單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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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九月中旬的一個晚上,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江衡從鮮花鋪采購歸來,卻在學校附近的拐角處遇見了一個奇怪的人,在那裏派發傳單。
“同志請留步”,那人小聲叫住江衡,随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她懷裏塞了一張傳單,“多學習些進步思想,這對你大有好處!”
江衡接過傳單,正上方的“真理之聲”四個大字映入她的眼簾,她心頭一動,急忙把傳單疊好,揣在自己上衣兜裏。
在實驗室裏忙活的時候,江衡只覺得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自己的衣袋中發光發熱,燒灼的她神思不寧,一直恍恍惚惚的。
好幾次,她都差點按捺不住自己沸騰的思緒,想要拿出那張傳單,光明正大地打開來看,在真理的海洋中盡興遨游,卻又忌憚起張尚文的叮囑,不敢在他面前打開.
“張尚文真是有些謹慎過度了,”江衡如是道,在一定程度上,她認為對方的過分警覺幾乎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終于捱到了工作結束,“下班”之後的江衡小跑着回到自己的寝室,迫不及待地掏出那張宣傳單,小心翼翼地展開,聚精會神地讀着,似乎要将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攫取出來,融入到自己的思想之中,
“正确的‘權威’是用來引領人民向上向善的,應當為人民群衆提供正确的價值判斷導向,而不是對人民加以壓迫和控制,充當維護少數人利益的暴力工具,更不是用來掩飾謊言、替有罪之人文過飾非的虛僞陳詞‘權威派’的所作所為,簡直就是對‘權威’一詞的玷辱。”
“在暴虐與荒淫程度上,蔣經緯與古代的昏君暴君沒有任何區別,同樣的諱疾忌醫,同樣的不聽忠谏,同樣的視百姓如草芥,有昏君就必然會有佞臣,‘權威派’的官員們,和‘權威派’相互勾結、沉瀣一氣的資/本家們,都是獨屬于這一時代的奸佞小人。”
“象征着人民力量的真理之聲,必将響徹整個世界!”
一字一句地讀着,江衡已不由得熱淚盈眶,真理的溫度足以點燃她內心深處渴望着鬥争的火種,燃燒出一片摧枯拉朽的火海
“衡,在看什麽呢這麽認真”連啓平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在那一瞬間,江衡才發覺自己已經被拉回了現實.
“一張宣傳單,一張傳揚科學進步思想的宣傳單,”江衡徹底忘卻了張尚文的囑托,毫不警惕地将傳單遞給了連啓平。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是張尚文給你的情書呢!等等,這個是?”連啓平的神色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眉毛也皺結在一塊,“這傳單上面怎麽會有這麽多的反/動/言論啊!這簡直是…”
“這些才不是什麽反/動/言論。”江衡連忙解釋道,”這是世界上最接近于真理的思想”
“可是,沈老師說,蔣經緯先生的思想才是永遠不變的真理!”
“唉,看來你也中了他們的毒,”
“此話怎講”
“這麽說吧,前段時間,我們四個跟劉空山之間的那點事,你是不是也知道,”
“這是當然”
“那你認為我們誰對誰錯呢”
“當然是你們幾個了,劉空山那事辦的實在是太過分了,梁校長也不知是怎麽吃錯了藥,竟然一直在替那個混賬東西說話,實在是不可理喻!”
“梁校長收了劉空山的賄賂,才會一味偏向他,混淆是非,颠倒黑白。
但這并不是重點,重點是如果你并不是十九班的學生,也不了解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是聽了梁校長的一面之詞,你會怎麽想。”
“我…,我可能會認為他說的是對的,畢竟,他是我們的校長啊!”
“校長說的話,就一定全是對的嗎?”
“當然不是,可是,如果我只是一個對此事毫不了解的局外人,我可能就真的信了他的謊話,真的認為錯的是你們幾個。”
“問題就出在這裏,”江衡加重了語氣,”梁校長說的話不一定對,可還是有那麽多人受到迷惑,願意死心塌地的相信他的鬼話。
他們即便心存不滿,有所抱怨也只是針對于他的一些實質性政策,從不會對他的一言一行産生半點質疑,因為他們中了一種名為“權威”的毒,思想徹底僵化了。
權威就是一把雙刃劍,它可以引導群衆,凝聚民心,也可以鉗制人們的思想,欺騙大衆,梁建人如此,蔣經緯亦是機此。
他們的言論之所以會被吹捧成真理,不是因為那些言論本身有多麽科學正确,而是因為他們擁有着權威,足以迷惑人心、掩蓋真相的權威!
校長也好,總統也罷,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一一金錢,權力或者是名望,他們會不擇手段地濫用權威,壓制百姓,引導輿論,讓人們只能看到當權者希望他們看到的事物,從而離事情的真相愈來愈遠。
校長批評我們四個是斯文敗類,在學校裏無惡不作,胡作非為。蔣經緯批判李昭旭和“真理派”同志們是亂臣賊子,破壞國家穩
定,唯恐天下不亂。
這兩件事情在表現上雖然不同,推究其內在根本,卻幾乎是沒有任何區別的
‘真理派’同志們就像是我們四個,這些印發傳單的進步青年們就像是你、高宇峥,和其他了解事情本末終始的十九班同學,他們不僅自己知道真相,還希望更多人能夠不受權威蒙蔽,勇于探究真正的,經得起實踐檢驗的真理。
所以啊,它們才不是什麽反動言論呢!”
連啓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卻依舊無法完全接受這對她而言顯然過于超前的思想,她一向是個固執而守舊的人,難以轉變自己的态度和觀念。
“如果你喜歡的話,這張就送給你了!多學習些進步的思想,我們一起把星火延續下去!”
在此後的一段時間裏,江衡從校外搞來了六七張“真理之聲”,除了兩張有內容上的雷同之外,其餘的都是完全不一樣的,。
每一次,她在宿舍裏偷偷看完傳單之後,都會把它們送給連啓平,希望她最好的朋友也能和自己一樣,在閱讀中得到思想上的升華。
此外,江衡還背着張尚文,向一些她認為值得信任的人,比說高宇峥和他的幾個“兄弟”,宣傳她一直以來奉為真理的李昭旭思想,渴望着将隊伍發展壯大。
作為一名不懂政治卻有着十足正義感的少年,高宇峥與江衡一拍即合。
一來,江衡的組織宣傳能力實在是太過于高妙——她畢竟是個善于交際溝通的人,在陌生人面前也從不退縮怯場,總是能夠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用深厚的文學天賦與充足的感染力給對方“洗腦”,讓他們在沒有權威附加作用的情況下,也能對她的一切言論,發自內心地認可與信服,心甘情願地成為她思想上的追随者。
“她的話語充滿了力量”高宇峥如是說“就像是正午時分的太陽,溫暖而熾熱,洋溢着希望的光芒,讓人充滿了激情和鬥志。”
二來,高宇峥雖然和安珺一樣,對于時事政治冷漠無感,卻至少有着正确的是非觀,知道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對的就該支持,錯的就該反對。
既然江衡說李昭旭思想是科學先進正确的,他也自然願意當個矢志不渝的支持者。
然而,高宇峥的那些“兄弟”們卻實在有些問題,他們散漫慣了,又總好說些大話空話,嘴上沒個把門的,把能說不能說的全都一股腦地往外倒,滿走廊,滿操場的喊口號,。
江衡卻也忘了提醒他們,在她看來,在學校裏面搞宣傳,只要避着梁建人和那幾個總愛多管閑事的“老古董”主任就好了,不需要刻意躲着哪個同學,。
在這種原則性問題面前,所有人,即便是劉空山那樣的“流氓”都可以被當作自己人,都能夠成為鬥争勝利的助推劑。
久而久之,這些不加警惕的貿進行為,也為“四君子”的計劃乃至于他們的人身安全,埋下了不可估量的隐患。
事物的變化總是先從量變開始,量變是質變的必要準備,且量變積累到一定程度必然會引發質變。
質變是量變的必然結果,點點滴滴的隐患聚積在一起,積土成山,積水成淵,最終釀成大禍
這場“大禍”爆發的原因,竟真的像張尚文從前警告過的那樣。是因為連啓平。
彼時的連啓平,尚且沒有那麽多的壞心思,只是單純地眷戀着江衡,深愛着江衡,從而把對方送給自己的宣傳單——盡管她對那些所謂的科學思想并不感冒,但它們可是摯愛之人送給自己的禮物啊——當作聖物一樣小心地保存,将它們認認真真地疊好,裝在自己随身攜帶的熒光黃錢包裏,一有空就拿出來看
一日,連啓平照常去食堂吃午飯,也照常翻出一張“真理之聲”全神貫注地閱讀着。
她的是那樣的投入,那樣的專注,閃爍着的目光仿佛已經穿透了這張薄薄的紙,觸碰到自己的心上人,就連一直找機會和她搭讪的劉空山坐到了自己的對面,她都毫無知覺。
“你好啊,可愛迷人的啓平小姐,你在看什麽啊?”連啓平不想搭理這個讨厭的家夥,卻不提防劉空山一把将那傳單搶了過來。
“嘿,讓我看看!”
“劉空山,把東西還我,你個臭流氓!”
“我去!反/動/言論!啓平,你怎麽敢把這個帶到學校裏面來”
“這不是反/動/言論,這是…”
“這就是反/動/言論,我雖然上課不怎麽聽講,卻至少也還能記住幾句話,政史老師說,只要和我們的主流思想相違背的東西,就一定是反/動的!”
“可是,江衡她說了,這個什麽的主流思想也不一定全是正确的。”
“主流思想不一定正确,那江衡說的話就一定是對的嗎你難道連自己的思考都沒有嗎”
“小聲些,咱們坐下來慢慢談。”見到越來越多的人被此處的喧鬧聲吸引,連啓平有幾分心慌,她擔憂兩人的争吵會驚擾來梁建人或者其他的“老古董”們,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這就對了嗎!”見到對方有幾分妥協的意味,劉空山也再次擺上一副谄媚阿谀的神色,滿臉堆笑,“啓平,還是你善解人意啊!”
“有什麽話快說,別磨磨蹭蹭的!”
“啓平,你難道真的認為那些反/動的東西,都是江衡自願接受的嗎”
“那不然呢難道……。
“啓平,你想想,除了那個張尚文之外,還有誰會幹這種缺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