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連理(下)
第五十章:連理(下)
對于葉澤霖來說,那段慷慨激昂的歲月的确可以被貼上“美好”的标簽。
然而,正是在這片泛濫成災的“美好”中,葉澤霖親手毀掉了自己。
在成千上萬名學生的支持與崇拜下,在千篇一律的恭維與贊頌中,他漸漸迷失了自我,被權力,以及權力的各種伴生産物徹底沖昏了頭腦
他開始聽不進別人的勸告,将支持者們的擁護當作理所當然,過度地以自我為中心,剛愎自用,驕傲自滿,以為自己簡直是世界上最有能力的人
葉澤霖忘記了,他從一個普普通通的學生,一躍成為“領袖”,正是那些他現在最看不起的“普通人”們把他捧上了這個他無法依靠孤軍奮戰爬上去的位置,過于固執的他根本理解不了這一點。
久而久之,葉澤霖徹底失掉了從前那個沖動倔強卻又意氣風發,無所畏懼的自己,變的自私自利,欺軟怕硬,為所欲為,任性至極,先前那點“少年英雄”的氣概已經蕩然無存
他不敢直接找李昭旭的茬,只好打着“直言進谏”的虛僞旗號,在自己的頂頭上司面前“義正嚴辭”地打小報告,或是當面反駁其他同志一一自然是他自認為惹的起的“軟柿子”們的建議,江衡似乎理所當然地成為了葉澤霖的第一個受害者,
在葉澤霖二極管一般的簡單思維方式裏,自己只要不當面說李昭旭的壞話,就算不上是得罪了對方。
然而,缺乏謀略的他不會知道,自己對江衡一而再再而三的針對,已然惹怒李昭旭無數次了。
盡管他的出發點并沒有那麽“不可告人”,至少從他的行為上進行評判,已經可以稱得上是“破壞團結”了。
“他的思想就像是一面生鏽的鏡子,照不見自己已經有多麽不可救藥。”
1871年4月19日,李昭旭和江衡在容楚市政府中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兩人正式結為了夫妻。
李昭旭穿着一身簡單而整潔的卡其色套裝,江衡則是紅色上衣,紅色長裙——這是她一生中為數不多穿紅色的時候。
當初,葉澤霖口口聲聲說着什麽“力排衆議”,結果到了最後,真正對兩人婚事有異議的,只有他這煞風景的一個人。
市政廳裏的同志們,容楚城裏的百姓們,都認為他們兩個郎才女貌天生一對,是新時代自由戀愛的典範。
Advertisement
“李同志和江同志兩個,真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設啊!”林肅川不由自主地贊嘆道,朱紅也随聲附和着。
葉澤霖終于聽進去了劉亦楠的勸告——他日日在丈夫的枕邊軟磨硬泡,可算是稍稍打動了他的“鐵石心腸”,讓他能夠稍稍收斂些許,把想說的話放在心裏,不再随意表達出來了.
在江衡和李昭旭的婚禮上,他竟也“破例”講了幾句生硬的恭維話,卻也是面紅耳赤,言辭吞吐,倒顯得有幾分滑稽。
“看來他還是老樣子”李昭旭如是對自己說,“但至少他還是想往好的方向發展的。”
那天夜晚,江衡把自己的“全部家當”都搬到了李昭旭的房間裏,從此正式和他住在一起。
第一次,她和自己深深相愛着的人貼得那麽近一一她能夠感受到對方的溫度,聽到對方的心跳,這種感覺,真是讓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江衡睡不着,過分的激動讓她夜不能寐,只是呆呆地望着房間四面雪白的牆,以及上面貼着的幾張大紅“囍”字,還有一些“不離不棄”、“同甘共苦”之類的祝福語——它們都是宣傳組的同志們親手制作的“賀禮”,具有着特殊的意義
“衡,你在想什麽”李昭旭翻過身來,卻見到對方正呆呆地盯着牆看,心裏不自覺的有點想笑,
“我在想啊,我能遇見你這麽好的知音,可真是我的幸運,你是我見過,認識過的最偉大的人。
當時見你第一面的時候我就想,要是我将來的終身伴侶,也是這麽一個偉大人物該有多好。
啊呀,沒想到它還真就實現了,一切簡直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衡,能遇見你,其實也是我的幸運,我愛你。”
“昭旭,我也愛你,永遠愛你。”
“對了,衡,我這裏有幾瓶酒,要不要一起喝點”李昭旭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向江衡發出了熱情的邀請
“還……還是不必了吧,我從來都沒有喝過酒的。”江衡顯得有幾分猶豫,她從教會出來之後也一直保持着滴酒不沾的習慣,平時除了喝水就是喝咖啡,劉空山給他的一櫃子櫻桃酒,全都讓她直接轉手選給連啓平了,自己一瓶都沒有留下。
“小酌惜情,酗酒傷身,少喝一些沒有太大關系的。”
盛情難卻,江衡最終還是答應了李昭旭的請求。
李昭旭掀開大紅色的被子,利落地從床上起身,快步走向牆角處的書櫃,從中拿出了一瓶紅葡萄酒和兩只小巧精致的紅酒杯,一并放在床頭櫃上。
很輕松的,李昭旭用開瓶器打開了那瓶價值不菲的名貴紅酒,滿滿地倒了兩杯,把其中一杯遞給了江衡。
“衡,喝一些吧!這可是前任市長留下來的,是咱們的戰利品呢!”話音剛落,李昭旭就把自己杯裏的紅酒給喝了個幹淨,悄悄地又倒上了一杯新的。
江衡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只酒杯,注視着其中裝着的紅色的瓊漿甘霖,輕輕地抿了一小口
紅酒的味道,醇美中包含着一絲與生俱來的酸楚與苦澀,就像是兩人過于跌宕起伏的青春一樣,在最美好的年華遭遇着最殘酷的變故,又在最沉痛的時代中進行着最堅定的反抗。
不由自主地,江衡把那一整杯酒都喝了下去,苦澀又甘美的香氣在她的唇齒之間肆意蔓延着,如同這個動蕩的社會一樣永不停息
“再來一杯嗎?”
江衡點了點頭,又連續喝了兩三杯,現在的她,仿佛已經徹底沉溺在這片浩瀚而泛濫的苦澀中了,透過那杯清澈的紫紅色液體,她似乎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原來,我們的人生就像是這樣一杯酒,這樣一杯酒又像是我們的人生···“江衡已經有些喝醉了,似乎意識不到自己正在說什麽,只是醉眼蒙胧地誇誇其談着
“衡,你喝醉了,躺下來好好休息吧!”
“我··,我沒有·”江衡已經感受到自己全身發熱,意識模糊卻依舊不太願意承認自己醉酒的事實,她一向是很要強的。
然而,江衡的身體可沒有她的意志那麽争氣,終于,她還是堅持不住,晃動了一下,就直直地倒在了李昭旭的懷中,後者緊緊地抱住這位醉酒的少女,目光中充盈着難以掩飾的憐愛之情
“昭旭,我們不要分開,我們要永遠、永遠的在一起……”
“放心吧,我們永遠不會分開的”李昭旭深情地貼近她泛着紅暈的臉頰,信誓旦旦地說。
然而,李昭旭終究還是食言了,在十八年後的三月,無情的時光輕易地剝奪了他的健康與生命。
他離開了這個曾為之奮戰一生的國家,離開了千千萬萬悲嘆哭泣着的百姓,也離開了他摯愛的妻子與他們共同養育的兩個孩子,只留下了國會大廈內惡性泛濫着的洶湧暗流,以及那些別有用心者們妄圖竊國奪權的陰謀。
“在他離開之後,陵山國已經不再是陵山國了。”
至少在此刻,熱戀中的二人還沒有被殘酷的命運所拆散,還能為彼些許下情深意重——盡管終究無法實現的諾言。
躺在李昭旭寬厚而溫暖的懷抱中,江衡很快就徹底失去了意識,沉沉地墜入了夢鄉.
那個夜晚,他們什麽都沒發生,卻又似乎什麽都發生了。
空蕩而冷寂的月夜中,江衡從噩夢中驚醒,吓出了一身冷汗,再看看一旁的李昭旭——他還在那裏熟睡着
在夢中,江衡看到了一幅她從未見過的恐怖景象——一群她看不清臉的人,粗暴地将她從李昭旭的身邊綁架走,推推搡搡的扔近了冰冷的監獄之中
“你就是一個無恥的叛徒!”一個詭異的聲音仿若從天邊傳來,語氣沉重而憤激,直讓江衡感到毛骨悚然。
“我怎麽會是叛徒我怎麽可能會是叛徒”江衡實在是難以置信,一陣陰冷的風不知從何處吹來,灌進她單薄而破舊的衣衫,她不由得又打了幾個寒顫。
“你不是叛徒,他們才是”在江衡身後,驟然間傳來一個讓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她艱難地轉過身去,卻發現張尚文、趙思賢、高宇峥和一個她并不認識的男青年也一并被關在這裏。
“衡,怎麽辦,我們的國家怎麽辦,完了,一切都完了!”張尚文只穿着一身松垮而有幾分破爛的麻布衣服,斑斑的血痕,從那些被撕爛的地方滲透出來,鮮紅與暗紅交雜,看上去實在是令人觸目驚心。
他目光空洞,面色蒼白,曾經堅毅無比,無所畏懼的他似乎也已經徹底喪失了鬥志和信念,整個人像西下的落日一樣消沉下去了
.“太陽落山了,春天到來了,我們要完了!”
畫面一轉,江衡又夢見自己置身于一片荒蕪的原野中,原野上草木枯黃,毫無生機,落葉堆疊如山,枯草向四周仿若無休止地蔓延着。
天空是鉛灰色的,一一甚至已經算不上是天空了,只是一個扣在地面上的罩子,沒有雲、沒有太陽,什麽都沒有。
一群小孩子仿佛從天而降,穿着和這片蕭條景象對比鮮明的,色彩鮮豔的衣服,圍着江衡站成一圈,端着木刻般不自然的笑容在那裏唱着歌,跳着舞,
“春天要到來了,春天到來了!”春天來了,一切都好了!”然而,周圍這一片枯枝敗葉,凄清蕭瑟的“風景”,怎麽能稱之為春天呢這簡直是本末倒置,荒謬至極。
望着這一切,江衡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國家的未來,那個荒蕪而充斥着謊言粉飾的“春天”,從無盡的憂慮中醒來。
醒來後,夢中的那副景象仍舊在她的腦海之中久久的萦繞着,讓她的內心如同不斷起伏的波瀾,如何也無法回歸平靜。
明明那只是一場夢,江衡卻從那片虛無飄渺的景象當中提煉出了對自己,對周邊的人,乃至于對這個國家的深深擔憂。
望着一旁仍在熟睡着的李昭旭,江衡才稍稍有了幾分安心。
“唉,也許只是我擔心的太多了,自己吓自己而已,只要有昭旭在,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李昭旭就像是東方冉冉升起的旭日,散發出千萬道金色的光芒,熾烈而燦爛,為了他所深深眷戀着的人民燃盡了自己的一切。
太陽終究會落山的,第二天清晨,從天邊升起的,還會是原來的太陽嗎還會像原來那樣,光芒萬丈,溫暖世間嗎
在漫長的黑暗裏,那些善于捏造謊言的弄權者們,将白熾燈挂在天空,僞造成“新的太陽”,欺騙着失去辨識力的人民群衆。
放眼望去,屬于他們的道路仍然曲折而漫長。
五月中旬的一天,江衡正在後院裏面帶着那些藝人們排練新戲,她是一向習慣于和群衆們打成一片的,而不是像葉澤霖那樣,高高在上地擺領導架子,吆五喝六地發號施令。
比起單純的領導和指揮,江衡更喜歡用以身作則的方式去親身演繹,。
在為表演者們進行指導的時候,她總會親自“上場”表演上一段,為那些還不是太熟悉新劇本的演職人員做好示範。
有的時候,她還會叫上宣傳組的同志們一起來看彩排
久而久之,市政廳上下,沒一個不說她平易近人的。
那一天,她也照常在後院中排戲,突然間,何憐世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連襯衫的扣子還沒來得及系好,頭發也跑亂了。
“江同志,大事不好了!”
“到底是怎麽了”江衡已然有了幾分驚慌無措
.“李同志讓我趕緊來找你,說是,說是你哥哥那邊出事了!”
“啊!”江衡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幾乎失去了一切思考和應對的能力,只好跟着何憐世的腳步,像一個沒有感情的傀儡那樣艱難地挪動着。
“江衍,我親愛的哥哥,你可千萬不要出什麽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