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洛雁看一眼牆上的挂鐘,已經四點了。

該預備晚飯了,她這樣想着,關掉電視機,從窩了一下午的沙發上站起身,覺得腰酸腿疼,脊背發僵。她左右轉了幾下頭,聽見脖子裏的骨節“咔啦咔啦”直響。

“唉,聽着就像鏽住了似的……”她喃喃地自言自語。

她前些日子也這樣抱怨過一次,當時兒子呂洛寧和丈夫呂誠恰巧都在家。

“不能吧,我咋啥也沒聽見?”呂誠對着她的後脖頸兒左看右看。

“這個聲音啊,只有本人才聽得到,”呂洛寧在一旁說,“這叫‘骨傳聲’,貝多芬失聰之後就是用這個原理繼續作曲的。”

呂洛寧是這個家裏最有學問的人,正在S大學核能應用專業讀碩士研究生二年級。他學的這個專業在父母的心目中也是十分的高端大氣上檔次。

夫妻倆聽兒子這樣言之鑿鑿,馬上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其實心裏全都似懂非懂。

如果細說起來,洛雁對貝多芬還是略知一二的。她初中畢業之後在A市幼師學校上過三年中專,選修過鋼琴和電子琴,也欣賞過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考試的時候還按老師的要求在電子琴上彈奏過一曲《歡樂頌》,雖然出了不少錯,但那門選修課仍馬馬虎虎及了格。

那時候,呂誠就在幼師學校隔壁的A市技師學院學機修,兩個人是在校際聯歡的時候認識的,一來二去就很認真地談起了戀愛,畢業後工作幾年就結了婚,婚後第二年就生下了兒子呂洛寧。

雖然洛雁和呂誠在讀書這件事上都不算聰明,但他倆生出來的呂洛寧卻很聰明,這孩子從小到大,在任何一個班級裏學習成績都名列前茅。

“咱兒子這樣倒挺像我姐小時候的,”洛雁不無自豪地悄悄對呂誠說,“不騙你,我姐上小學和中學那些年也沒比別人更用功,一天到晚該吃吃,該睡睡,但不知道咋搞的,就是學得又快又好,不管啥時候考試,分數總比別人高。”

想到姐姐洛霞,洛雁忍不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洛霞中學畢業後考上了A大學,後來在C市科技大學工作,但在五年前失蹤了,至今杳無音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唉,姐呀,咱爸咱媽要是還活着,知道你就這麽走丢了,急也急死了。”一個人的時候,洛雁偶爾就會這樣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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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約十年前,她們姐妹倆的父母誤食了從山裏采來的野生毒蘑菇,不幸雙雙離世了。那時候洛雁在A市一家私人幼兒園裏工作,一接到父母的死訊,她先是大哭了一場,然後就把家裏治喪的一切事宜都托付給了呂誠,自己第一時間搭車到C市去找姐姐洛霞。一路上她都在固執地想,雖然姐姐已經多年沒回過老家,也不與她這個唯一的妹妹聯絡,但她無論如何也得把姐姐帶回家來,披麻戴孝,給父母守靈。

不過,她沒能如願。洛霞不僅仍然不認她,而且似乎已經不記得老家的往事了。直到那時,她才不得不承認,姐姐是真的精神失常了。

“姐,要是前幾年我聽了柯大哥的話,和呂誠一起搬去C市照顧你,說不定你就不能走丢了。”洛雁偶爾也會這樣喃喃自語。

沒錯,就在洛霞失蹤前不久,洛雁的前姐夫柯玉實曾經提議過,讓她和呂誠搬去C市,還許諾會幫助他們找到工作,可是,她都沒和呂誠商量就拒絕了。她之所心這樣做,不僅是因為柯玉實在多年前就與洛霞離了婚,并且早已再婚,更是因為當時她和呂誠的兒子呂洛寧剛考上S大學。S市的消費水平比A市高,她和呂誠靠在A市上班掙的那點兒工資根本供不起兒子讀書。夫妻倆只好辭掉了在A市的工作,跟着兒子把家也搬到了S市。

呂誠是個有二十年工齡的機修工,來到S市沒過幾天,就在無極限電子配件有限公司找到了一份對口的工作,收入果然比在A市高出了一大截兒。

洛雁起先在S市一家私人幼兒園裏做了小半年生活老師,轉過年來也被招進無極限公司做了倉庫保管員。她心裏明白,她已經四十出頭了,公司之所以肯錄用她,主要是為了能夠留住技術過硬的呂誠。

雖然老話兒說“樹挪死,人挪活”,但她總覺得自己和呂誠在A市的工作和收入得來不易,貿然搬到C市去很難賺到這麽多錢。

無極限公司每逢年底都與員工續簽下一年的用工合同。然而去年年底續約的名單裏卻沒有洛雁。說心裏話,她自己也沒指望能繼續在無極限公司做下去。她已經四十五歲了,好幾年前就是全公司裏年齡最大的女職工,後招進來的那些新人就沒有一個是超過三十五歲的。

即使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剛離職那幾天,洛雁仍覺得很郁悶,怎麽也忍不住到處查看招工信息,想重新給自己找個工作。可是,她很快就發現,适合她這個年齡段的崗位太少了,即使偶爾有,也多半是店嫂或者保潔員之類的,工作累,時間長,收入還比原來少了很多。

“要我說呀,你就老老實實在家裏待着吧,”呂誠這樣勸她,“再過一年多,咱們寧寧研究生一畢業,有工作了,就徹底不用咱倆養活了,到時候我一個人掙的錢就盡夠咱倆過日子開銷。你呀,現在閑下來正好在家裏養養身子,等寧寧将來成了家,你就得去幫着帶孫子了。”

優秀的兒子和未來的孫子都是洛雁最愛的話題,聽呂誠這麽說,她的心裏美得直冒泡泡,嘴上卻依舊笑道:“看你想得倒挺遠,咱們寧寧現在連對象都沒有呢,你就想着要抱孫子了。”

“你咋知道人家沒有對象?依我看啊,八成是有了,但是沒告訴咱倆。你想想,現在哪家孩子剛一處上對象,就忙不疊地告訴自家爹媽?”

聽呂誠這麽一說,洛雁又有些不放心起來。

“那等咱寧寧啥時候回家來,我可得好好套套他的話兒。”

“我看你還是算了吧,就憑你那幾兩智商,能套出寧寧的話?老話兒說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就別跟着瞎操這份心了,行不?”停了一會兒,呂誠又笑道,“我看寧寧這孩子心裏其實挺有算計的,要是對象的事哪天真有一定了,還能不告訴咱倆?”

洛雁轉念一想,覺得呂誠說得很有道理。給兒子娶媳婦大約要算他倆這一輩子裏的頭等大事了。沒錯,她是得好好養養身子,最近這段日子,不僅脖子總是僵僵的,膝蓋和腰也經常酸溜溜的。

“唉,就看了五六集電視劇,一天就過去了,這都四點了,總這麽窩在沙發上看電視,脖子和後腰都要廢了。看來即使不上班,人也得經常活動活動,”她喃喃地自言自語,兩手使勁兒捏了幾下後脖頸兒,又捶捶後腰,抛開紛亂的思緒,從冰箱裏拿出一塊牛腱子肉,塞進微波爐裏解凍,然後在案板上切成小塊,倒入一只小砂鍋,加好水和各種配料,放在燃氣竈上小火慢炖起來。

嗯,肉已經炖上了,等一會兒到了五點鐘,再焖一鍋白米飯,五點半開始炒菜就來得及,洛雁一邊剝豌豆,一邊在心裏盤算着,呂誠每天都是六點鐘下班回家,那時候牛腱子肉剛好炖得既熟了又有嚼頭,牛肉炖蘿蔔,蝦仁炒豌豆,都是他最愛吃的,他洗洗手就可以吃飯了。

小廚房牆上的老式排風扇呼呼作響,房間裏炖牛肉的香味越來越濃。洛雁在房間裏來來回回地走着,一邊美美地嗅着肉香,一邊活動着脖子和肩膀。

六點鐘一到,她就把菜端上了桌,可呂誠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按時下班回家。

六點半了,菜已經放涼了,呂誠卻依然人影不見。

洛雁有點兒着急了,很想打個電話問問他,但轉念一想,呂誠這時候多半正騎着電動車往家裏趕呢,路上正是晚高峰,車多人多,接電話很不安全。

再等等吧,她心神不定地想。

七點鐘了,她實在等不下去了。就在她抓起手機,下定決心要問個究竟時,手機卻自己“叮叮咚咚”地響了。她看一眼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打電話來的居然不是呂誠,而是她離職前在公司裏一起幹活的小同事李秀娟。

“洛姐,你現在能不能來公司一下?”李秀娟小心翼翼地問。

“喲,娟兒啊,有什麽事兒嗎?”洛雁本能地緊張起來。

“沒事兒,就是呂師傅說他有點兒不舒服,想讓你來接他一下。”

洛雁一下子就慌了。

“啥?那他人呢?你讓他聽電話。”

“他……剛去廁所了。洛姐,你還是打個車快點兒過來吧。”

噢,明白了,呂誠多半是中午飯沒吃舒坦,鬧肚子了。李秀娟是個小姑娘,年紀小,面皮薄,不好意思直說。

想到這兒,洛雁不像剛才那麽着急了。

洛雁知道呂誠的腸胃一向不好,那都是因為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了婚,把他丢給爺爺奶奶管。兩位老人身體都不好,沒多少精力照顧他,他吃飯經常冷一口熱一口的,就落下了腸胃不好的病根兒,偶爾犯了,吃點兒藥也就沒事了。

洛雁麻利地找出家裏常備的止瀉藥,又灌了一只熱水袋,換好衣服就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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