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晚上七點鐘剛過,外面的天色已經擦黑,但交通晚高峰還沒有結束,馬路上仍然緩緩流淌着一條由無數車燈組成的河。

洛雁在路邊等了好一會兒,才打到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我要去南屏路的無極限公司。”她說。

司機皺了皺眉,沒說什麽,開着車子彙入主幹路的車流中。

洛雁知道司機為什麽皺眉——無極限公司位于S市的老城區,那裏路窄車多,此刻正是交通最擁堵的地方。

出租車在一眼望不到頭的車流中走走停停,前進的速度比旁邊輔路上的電瓶車還慢。

呂誠每天就是騎電瓶車上下班的。他在無極限公司裏做機修工,五班三倒,自己騎電瓶車比坐公司的通勤車方便。

洛雁從前在公司裏做倉庫保管員那些年,因為上長白班,每天都坐公司的免費通勤車,平時很少打出租車,此刻看着計價器上的時間越來越晚,錢數越來越多,心裏也越來越焦急。

終于,出租車轉過最後一個街角,洛雁已經看到了無極限公司主樓頂上那用霓虹燈裝飾過的廠名和廠标在夜幕中變幻着各種顏色。

“師傅,我就去公司正門前。”她說,低頭在手袋裏找錢。

“你只能在這兒下了,”司機把車靠邊停下,說,“前面攔上了,過不去。”

洛雁詫異地擡起頭。

遠遠地,一看到無極限公司的正門,她就立刻意識到這裏一定出事了。

在她的印象中,公司看上去一直都是幹淨整潔、井然有序的,這一方面由于公司注重企業形象,另一方面也由于公司的主要産品是液晶顯示器,無塵廠房加上老板近乎潔癖的衛生要求,使這裏看上去永遠給人一種纖塵不染的感覺。

然而此刻,公司正門前卻橫七豎八地停着幾十輛小轎車,裏三層外三層地圍着一大群人。大約是為了防止更多的車進來,保安在廠門外立了一排攔車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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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這麽熱鬧,怎麽啦?”出租車司機随口問了一句,心裏期待着能在這兒拉到下一個乘客。

“我也不知道。”洛雁搖搖頭,一邊付錢一邊低聲說,注意到其中幾輛面包車上還有“新聞采訪”的字樣和電視臺的标識。

洛雁穿過人群,走到公司正門前,只見平時過車的伸縮門和走人的側門都關得嚴嚴實實。她習慣性地打開手袋找門禁卡,卻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從公司離職時,已經把自己的門禁卡交回了。

“洛姐!洛姐!”

正在這時,李秀娟從旁邊的警衛室裏快步走出來,身後緊跟着兩個五大三粗的保安。

保安們把側門打開一條縫兒,放洛雁進來,迅速用身體擋住幾個想尾随而入的陌生人,“咔嚓”一聲,把門又關上了。

與此同時,洛雁一把抓住李秀娟的手,急切地問:“娟兒,你呂哥在哪兒呢?他感覺好點兒沒?還有,咱公司這是出啥事兒了嗎?”

李秀娟回避着洛雁的目光,細聲細氣地說:“洛姐,我陪你去辦公樓,他們別人也在那兒呢。”

別人?怎麽還有別人?洛雁的腦子一時繞不過彎來,只好任憑李秀娟挽住她的胳膊,一起向公司的辦公樓走去。

無極限公司的辦公樓離正門也就兩三百米,洛雁心急,幾乎小跑起來。李秀娟跟在她身後,邊走邊說:“洛姐,咱們去一樓的會議室。”

會議室擠擠擦擦地坐着三十來個人,有一些是洛雁從前就認識的舊同事,還有一些陌生的新面孔,看着并不像公司裏的人。這些人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紮堆交談着,臉上的表情或多或少都有些驚慌。談話的聲音雖然都是低低的,但仍有只言片語清晰地傳進了洛雁的耳朵裏。

“好像是快下班的時候吧……設備爆炸了……”

“據說有三個人是重傷……”

“用不着太擔心,你家那個傷得不重……”

“都已經送去醫院了,具體情況現在還沒傳過來,等會兒再問問劉經理……”

…………

什麽?

出事故了嗎?

那呂誠……

洛雁只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兒,身子也跟着搖晃了一下,下意識地使勁兒揪住了身邊李秀娟的衣袖。

“洛姐,你坐,來,先坐下歇會兒。”李秀娟扶着她低聲說。

“娟兒,你告訴姐一句實話,呂誠……他……傷着沒有?”洛雁虛弱地問,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李秀娟緊靠在她的身旁,攬着她的肩膀,還用手輕輕拍着。

“洛姐,你別太擔心,他們十三個人都已經送進醫院去治療了。”她有些避重就輕地說。

洛雁聽了,身子猛地一震。

天哪,這就是說,呂誠真受傷了,她怔怔地想,覺得自己的腦子越來越轉不動,似乎馬上就要凝固了。

“他……傷得重不重?還活着嗎?”她直勾勾地瞪着李秀娟問。

李秀娟被她的話和她臉上的表情吓住了,半晌才讷讷地回答:“洛姐,我只知道呂哥他肯定還活着,至于具體傷成什麽樣兒,我也不太知道,真的,我沒騙你。”

正在這時,會議室的門開了,一前一後走進來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洛雁認得那男的是公司辦公室的王主任,女的是管人事的劉經理。

“請大家安靜一下,安靜一下,聽我說——”王主任的樣子很疲憊,卻故意擡高了聲音,放慢了語速,聽起來很宏亮,也很得體,“想必各位已經有所耳聞,今天下午我們公司不幸發生了一起安全生産事故,三號車間的設備因為電路老化,在檢修的時候發生了小範圍的起火和爆炸,在這次事故中,有十三位員工不同程度地受了傷。”

會議室裏的人們發出越來越響的低語聲。

王主任擡起雙手,做出一個安撫的手勢,繼續說道:“請大家一定放寬心,我剛才已經接到醫院傳出來的最準确的消息了——我們受傷的員工全都沒有生命危險。另外,”他稍微頓了頓,清了一下嗓子,“公司董事會委托我轉告各位家屬,我們公司會承擔全部醫療費和護理費,并根據每一位受傷員工的實際情況做出相應的補償,請大家一定放寬心。公司的大巴車就停在院子裏,我們現在就可以出發去醫院看望他們……”

洛雁的腦子完全麻木了,眼神渙散地看着王主任的嘴巴一張一合,一張一合,腦子裏卻翻來覆去地只想着兩句話——

出事了。

他受傷了。

…………

四周響起一片刺耳的挪椅子的聲音,會議室裏的衆人都在站起身往外走。李秀娟用力拖着洛雁站起身,想讓她跟上衆人,卻見她的兩條腿直發抖,好半天才勉強邁開步子。

去醫院的大巴車就停在公司辦公樓門前,就是她從前上班時坐過的那輛通勤車。

她被人流裹挾着,磕磕絆絆地上了車,習慣性地在自己從前常坐的那個位子上坐下來,呆呆地看着前排座椅上印着公司LOGO的椅套,用上牙咬住下唇,一聲不響。

漸漸地,有低低的啜泣聲在車廂的某個角落裏響起,起初是一個人,繼而是兩個人,然後是更多的人。

沒一會兒工夫,整個車廂都充滿了撕心裂肺的哭聲,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驟雨。

“別這樣,各位家屬,千萬別這樣!”王主任扯着嗓子喊,聲音卻瞬間就被淹沒在衆人的哭聲中。

“他受傷了,我可怎麽辦啊……”一個年輕女人在哭喊。

“天啊,這可怎麽好啊……”一個年老女人跟着哭喊。

…………

一時間,悲悲切切的哭訴和碎碎念的勸慰如海上的波濤一般此伏彼起。

仿佛一下子被推送到了某個臨界點,洛雁也“哇”一聲哭開了。

“呂誠啊……”她聲嘶力竭地哭喊道。

李秀娟畢竟年紀太輕,大約有生以來頭一次經歷這麽混亂的場面,此刻早就被吓呆了,緊抿着雙唇,一句寬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只緊緊挽着洛雁的胳膊,陪着她默默掉眼淚,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個傷者家屬,而不是協助公司高管們來一對一做安撫工作的員工。

人事部的劉經理正巧坐在她倆後面的座位上,見李秀娟不頂用,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要跟她換座位,親自來寬慰洛雁。

“洛姐呀,你相信我,呂師傅他受的的确是輕傷。我用人格擔保,重傷員裏肯定沒有他。而且我們公司已經跟醫院溝通過了,醫院保證給我們的傷員派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藥品。你就放寬心吧,洛姐,呂師傅很快就能治好出院。你相信我,他真沒大事兒,我敢向你打保票。噢,對了,我記得你倆的兒子挺優秀的,是在S大學念書吧?孩子今年二十幾了?今天的事,你有沒有告訴他一聲?”

“還沒顧上告訴他呢,他今年虛歲二十四了。”洛雁抽泣着說。

劉經理到底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立刻順勢巧妙地轉移了話題。

“喲,都二十四啦,那可真是大小夥子了。洛姐呀,我看你還是先穩定一下情緒再給孩子打電話,好不好?要不孩子聽你這麽一哭,心裏肯定急壞了。呂師傅本來沒啥大事兒,何苦讓孩子也跟着虛驚一場呢……”

洛雁覺得劉經理說的在理,立刻咬着嘴唇止住了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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