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S市第一醫院手術室門外的走廊兩側各有一排淺灰色的鋁合金椅子,洛雁和同車而來的另外十幾位傷員家屬都坐在那些椅子上。

椅子面硬梆梆的,鋁合金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衣服一點兒一點兒滲入她的肌膚裏,讓她覺得有些冷。

醫院裏其實并不冷,至少也算得上溫度适中,只是她身處其中,聞着空氣中彌漫的那股濃重的消毒水味兒,看着周圍那些傷員家屬滿臉焦慮的表情,再加上身穿白色或淺藍色外衣的醫護人員偶爾從走廊上匆匆走過,她的心情就越來越緊張,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手腳發涼。

與剛才在大巴車上的嘈雜相反,手術室外,大家都極其克制,很少有人說話,即便偶爾有人交談兩句,聲音也是低低的。

走廊盡頭,手術室那兩扇米色的大鐵門關得嚴嚴實實的,門楣上嵌了窄窄一條液晶屏,屏幕上滾動顯示着一行醒目的紅字——“手術進行中”。

洛雁盯着那五個一趟又一趟勻速爬向左側邊框的蠕蟲般的紅字,心裏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呂誠怎麽還不出來?別是有什麽危險了吧……

其實她知道自己不該這麽想,劉經理在大巴車上已經告訴過她,呂誠肯定沒有生命危險,發生事故的時候他正在檢修機器底部,爆炸并沒直接傷到他,他只是被掉落下來的零件打到了後腦勺兒,有一點兒腦震蕩,右手的無名指和小指也骨折了,他的傷勢在十三個受傷員工中算是比較輕的。

“媽!媽!……”

所有的人都循聲扭頭看去,遠遠地,只見呂洛寧沿着走廊飛奔而來。

洛雁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見過兒子跑得這麽快了,她下意識地想起大約十年前去學校看兒子在運動會上跑四百米,他現在的表情就與那時在運動場上的表情別無二致,仿佛一下子變回了少年。

剛才在車上真不該那麽號啕大哭,洛雁心想,下意識地擡手抹了一下眼角,都怪這些天在家閑着,天天窩在沙發上守着電視機追劇,變得特別愛動感情。現在眼睛紅得像兔子眼睛似的,被兒子看見了,她覺得很不好意思。

呂洛寧在母親面前剎住步子,腳下一個趔趄。

“媽,我爸怎麽樣了?他人在哪兒呢?”

坐在洛雁旁邊的李秀娟連忙乖覺地站起身閃到一旁,呂洛寧完全忘了道謝,“撲通”一聲坐在剛空出的位子上,壓得那一排椅子“咯吱咯吱”一陣亂響。

看到兒子比她還緊張,洛雁反倒定下心來了,拉住兒子的胳膊安慰道:“哎喲,你看你這孩子,別着急呀,你爸沒啥大事兒,就是兩根手指頭骨折了,還有,腦袋也被砸了一下,腦震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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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洛寧半張着嘴,愣愣地聽母親說完,剛要接着詢問,劉經理已經走過來,把手搭在洛雁的肩上,笑眯眯地說道:“洛姐,這就是你兒子吧?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長得可比你和你們家呂師傅都俊多了!”見兩人都不否認,就轉而對呂洛寧說,“小呂呀,你別太擔心,你爸爸主要傷在手指上,現在正在手術室裏接骨呢,等一會兒手術就能結束。你放心,我已經問過醫生了,你爸爸絕對沒有生命危險。”

見呂洛寧點點頭,她就接着說道,“小呂呀,你爸爸受了傷,現在你就是家裏的主心骨了。你這麽優秀,一定要好好安慰媽媽,讓她寬心。你放心,你爸爸住院期間工資照發,醫保之外的所有醫藥費公司全額承擔,包括請護工的費用在內。”

正在這時,手術室的門開了。一位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護士走出來問道:“誰是呂誠的家屬?”

“我。”呂洛寧立刻站起身迎上去,劉經理攙着洛雁的胳膊緊随其後。

“病人的手術已經做完了,我來征詢一下家屬的意見,是住ICU病房,還是住普通病房?”

“當然住ICU。”呂洛寧毫不遲疑地說。

“是這樣的,”小護士解釋道,“ICU病房不允許家屬陪護,每天只能探視兩次,中午一次,晚上一次,每次半小時,普通病房就可以有一個家屬或者護工全天陪護。”

“普通病房是幾個人一間?”劉經理插進來問。

“有單間,也有雙人間和四人間,現在都有床位。”小護士說。

劉經理略一斟酌,對洛雁母子說道:“你們看這樣好不好——讓呂師傅住一個單間的普通病房,洛姐或者小呂先去陪護一晚,你們看到呂師傅本人了,能更放心些,明天公司雇的護工就到位了。”

聽說過一會兒就能見到呂誠,洛雁當即點頭答應。小護士就轉身回手術室去了。

“小呂呀,你爸爸傷得不算重,按我的理解,現在最要緊的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住進ICU就得24小時監護,插一身導線導管什麽的,肯定影響休息,你們還不能馬上看到他……”

劉經理剛解釋到這兒,手術室的門再一次打開了,走廊裏的談話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齊刷刷地向門口看去。

四個穿淺藍色衣服的醫護人員小心地推着一張活動病床走了出來。呂誠躺在床上,眼睛半睜,身上蓋着白被單,一只手上打着厚厚的石膏繃帶,另一只手上紮着吊瓶。

“爸,爸!”呂洛寧走近床邊叫道。

“讓一讓,讓一讓。”走在最前面的護士伸手攔住他,說,“病人有腦震蕩,現在最好不要跟他說話,尤其不能大聲嚷嚷。”

呂洛寧聽了,趕忙閉上嘴。

洛雁也湊過去,只見呂誠睜眼看着她和兒子,嘴唇動了動,看口形好像是在說“我沒事兒”之類的話。

一行人七手八腳地把呂誠安頓到單人病房的床上,醫生和護士們交待了幾句注意事項,就離開了。劉經理惦記着手術室那邊還有沒做完手術的重傷員和家屬,見這裏一切都很妥當,又安慰幾句,叮囑李秀娟去住院登記處給洛雁租一張陪護用的折疊床,也離開了。

病房裏忽然安靜下來,洛雁這時才驀地注意到,除了他們一家三口之外,還有一個年輕姑娘站在呂洛寧身後,梳着齊肩直發,大大的眼睛上戴着一副粉紅色邊框的近視眼鏡,算不上有多漂亮,但看上去很是精幹利落、一表人才的樣子,只是臉上的表情有些游移不定。

呂洛寧也注意到了母親的目光,猛然一拍腦門兒,對那女孩抱歉地一笑,轉而向母親說道:“哎呀,怪我怪我,剛才實在太緊張了,都忘了給你們做介紹了。媽,這是我的女朋友穆歌斐。”

“阿姨好。”那姑娘先開了口,臉上微微一紅。

“哎,好,都挺好。”洛雁口拙地答應着,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偷眼打量那姑娘,發現對方也正在偷眼打量她。兩人的目光相遇時,都變得有些不自然,立刻分開,看向了別處。

“那什麽……姑娘,你坐,快坐。”洛雁咧嘴笑着,從呂誠的床頭櫃旁拖過來一把折疊椅,無意中看見呂誠的眼睛也睜大了,正笑眯眯地看着兒子的女朋友。

她的心忽然安定下來,也笑眯眯地誇獎道:“姑娘,你的名字起得可真好聽。”

“謝謝阿姨,這名字是我爺爺給取的,他說歌斐木是做諾亞方舟的材料,剛巧我家姓穆。”姑娘解釋道。

洛雁聽得似懂非懂,又喃喃地稱贊了一句“真是好名字”,然後把折疊椅向前推了推,熱情地說:“快坐下吧。”

穆歌斐就在那張折疊椅上坐下來,卻只坐了椅子面的前三分之一,腰板挺得筆直,雙手疊放在大腿上,仿佛生怕椅子塌了似的。

洛雁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公司上班的時候,李秀娟曾經說過這種坐姿叫什麽“淑女坐”,還給她演示過一下。

嗯,當時看娟兒坐的時候心裏沒啥感覺,如今看這姑娘的樣子,還真挺像電視劇裏那些淑女的,她不着邊際地想,深吸一口氣,聞到穆歌斐身上散發出一股很濃郁的香味兒,蓋過了病房裏原有的消毒水味道。

她可真香啊,不知道噴了多少香水,洛雁不着邊際地想,這個香噴噴的女孩子肯定是剛才和寧寧一起來的,只是自己當時太緊張了,完全沒有注意到。還是呂誠說得對,兒子真的有對象了,只是沒有在第一時間告訴爹媽而已。

想到這兒,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呂誠,夫妻倆的目光正好對上,不由得會心一笑。

“老呂呀,你覺着咋樣?”洛雁輕聲細語地問。

“挺好,就是有點兒餓。”呂誠弱弱地說。

洛雁笑了。

“知道餓就沒大事兒,”她拉拉呂誠身上的白被單,很小心地不碰到他打着石膏繃帶的傷手,“不過人家大夫特意叮囑過了,得過了二十四小時,也就是到明天晚上才能給你吃東西呢,開始還得吃得清淡些。”

呂洛寧走過來看了看最大那只吊瓶上的處方箋,低聲笑道:“爸,沒事兒,這吊瓶裏裝的就是葡萄糖,過一會兒你就不會覺得餓了。”

“哎呀,寧寧,”洛雁忽然想起了什麽,“你和小穆吃沒吃晚飯呀?”

“吃了,媽,”呂洛寧說,“我倆在學校食堂裏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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