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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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市有一南一北兩個火車站,城南的是老火車站,上世紀初就有了,後來雖經幾度翻修,但看上去依然難掩滄桑。北站是大約十年前才建成的,很快就取代了南站,成為C市新的交通樞紐。

柯玉實從城北的新火車站裏出來,在站前廣場坐上一輛出租車,剛開出去沒多遠,洛雁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柯大哥,我已經到C市南站了。”她在一片嘈雜中大聲說。

“好,我也到C市了,正往你那邊趕呢。你別走遠啊,就在出站口附近等着我。”柯玉實也下意識地提高了聲音。

老舊的南站在客運量上雖然比不過新建的北站,但由于往來的多是短途車,再加上車站的空間較小,通道狹窄,卻顯得比北站擁擠很多。

柯玉實擠在出站口外熙熙攘攘的接站人群中,逐個打量着一張張翹首以待的面孔,一籌莫展,實在分辨不出到底哪個才是洛雁。

在引頸張望了半晌,也被別人回望了好多眼之後,他徹底放棄了直接認出洛雁的打算,掏出手機給洛雁打電話。

洛雁幾乎立刻就接了起來。

“喂,柯大哥,我就在出站口外面呢,你在哪兒?……”她的聲音特別大,而且聽上去似乎還有環繞立體聲的效果。

柯玉實覺得異樣,循聲望去,只見自己的左手邊站着一個中年女人,肩上斜挎着一只碩大的條紋編織袋,正對着手機大聲說話,與此同時,他的手機裏也響起了同樣的聲音。

“嗨,洛雁。”他關了手機,伸手在那女人面前揮了兩下,似笑非笑地打了招呼,拼命抑制着從心底湧起的震驚感覺。

如果說七年前他在C市科技大學校園裏再見到洛霞時心中五味雜陳,對她幾乎凍齡的外貌感到極度震驚,覺得那簡直是驚豔了時光,那麽此刻他面對眼前的洛雁,整個腦子卻像一塊被擠淨了水的海綿一樣,幹巴巴地只想到了一個詞——判若兩人。

真的,與洛雁在他記憶中的樣子相比,眼前的洛雁就像是一座被酸雨侵蝕過的雕像。而且,更令他感到震驚和沮喪的是,他從洛雁那不善掩飾的目光中一眼就看出,她對他的想法也大抵如此。

“哎喲,柯大哥,你說這日子過得有多快,一晃兒這麽多年沒看見你了,你看……我可真不敢認了。”洛雁顯然很緊張,很尴尬,上下打量着他,不得要領地讷讷說道。

是啊,有多少年沒見面了?他在心裏默默地想,上次見到洛雁,還是在他和洛霞新婚後的第一個春節。那時他以新女婿的身份和洛霞一起回李洛村去拜新年。那年洛雁還不到二十歲,很熱心地陪着姐姐和姐夫去走親戚,她的小男友呂誠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們身後,推着一輛堆滿禮物的手推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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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歲月真是一把殺豬刀。

他苦笑了一下,回歸正常的寒暄。

“是啊,多年不見了,呂誠還好吧?你們家兒子已經大學畢業工作了吧?”

“哎,呂誠挺好的,我們家寧寧今年夏天就研究生畢業了,已經提前去G市核電站工作了,謝謝柯大哥費心記挂着。”提到兒子,洛雁的語調中平添了些許底氣,笑着客套一句,接着問道,“我嫂子也挺好的吧?”

柯玉實一怔,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洛雁口中的“嫂子”是指他現在的妻子杜若。

“挺好,都挺好。”他有點兒尴尬地敷衍道。

一瞬間,兩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往事,相對詞窮。

片刻之後,柯玉實清清嗓子,換了話題,問道:“洛雁啊,你找住處了嗎?”

“還沒呢,我等會兒在車站附近随便找個小旅館住下就行了。”洛雁無所謂地說。

“哦……是這樣的——”柯玉實說道,“我找了在C市科技大學工作的一個熟人幫你跟學校交涉,約好了明天一早八點半在學校門口先跟她見個面,具體商量一下細節,然後再決定下一步該怎麽辦。你如果住在南站這邊,離學校就太遠了,來來回回很不方便。我那個熟人說,願意幫你在學校招待所找個住處,價錢也不比小旅館更貴,還能省下不少時間和車費,你看好不好?”

洛雁想也沒想就說:“好,柯大哥,我都聽你的。”

柯玉實擡頭看一眼南站鐘樓上的大鐘,才剛過兩點半,心想姜小麗此刻應該正在監考,不方便打電話去打擾她,就對洛雁說道:“那我們先坐車過去吧。”

洛雁點點頭,跟着柯玉實上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穿過大街小巷,柯玉實看着窗外一閃而過的景物,覺得C市的面貌與幾年前相比已經有了不小的變化。

半小時後,他們到了C市科技大學門前。很難得地,校門前這一帶居然還基本保持着幾年前的老樣子,除了一些店鋪的招牌換了,其餘的幾乎看不出有任何變化。

“現在學校正在期末考試呢,”柯玉實說,“我找的那個熟人四點鐘以後才有時間,我們先找個地方坐坐吧。”

馬蘭的久久香小吃店也還在,屋檐下挂着一排前些天為慶祝聖誕節和新年而裝飾的紅紗燈籠,燈罩上繪着招財進寶的吉祥圖案,每個燈籠底部還點綴了一個垂着長穗子的中國結。

柯玉實推開門,一股空調的熱風撲面而來。

此刻不是飯點,店裏只有寥寥兩三位食客,馬蘭坐在吧臺後面低頭玩手機,見有新客進門,趕忙站起身笑道:“兩位請進,想吃點兒什麽?”說到這兒卻驀地頓住了,微微歪着頭,仔細看了柯玉實兩眼,随即開顏一笑,問道,“你是……柯大哥?”

“是啊,”柯玉實笑道,“好久不見了,生意還興隆吧?”。

“還不錯。”馬蘭自信地說,從吧臺後面繞出來,引着兩人到一張方桌旁坐下,轉身去後廚提來一壺熱茶,遞茶水的時候趁機不落痕跡地打量了洛雁幾眼,沒看明白她與柯玉實是什麽關系,轉而對柯玉實一笑,很謹慎地問,“柯大哥,你們今天怎麽有空到這兒來了?”

柯玉實當然知道馬蘭在顧慮什麽,就指指洛雁,直截了當地說道:“來,我先給你介紹一下,你還記得洛霞吧?這是她的妹妹洛雁。”

“當然記得,”馬蘭立刻瞪大了雙眼,上下打量着洛雁,問道,“洛霞有消息了嗎?”

“有,已經找到了。”柯玉實說,又轉向洛雁,“你還記得我從前對你說過有人幫着你姐服過一陣子藥嗎?就是這位馬蘭。”

“哎呀,”洛雁站起身,眼圈兒一紅,說道,“馬蘭姐,你心真好,當年柯大哥也不肯跟我說清楚你到底是誰,我一直想當面謝謝你。”

“哎,不用,不用,”馬蘭趕忙把洛雁輕輕按回座位上,問道,“你是怎麽找到你姐的?她現在精神狀态怎麽樣啊?”

洛雁就揀要緊的情節大致述說了一遍。

“那……下一步你們打算怎麽辦呢?洛霞還能回來上班嗎?”馬蘭關切地問。

“我們正在找人商量這件事呢。”柯玉實說。

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柯玉實啊,我監考提前結束了,你在哪兒?”姜小麗在電話裏問。

“我在你學校門口馬蘭的店裏,洛雁也在。”他說。

“那好,我馬上就到。”姜小麗很幹脆地挂斷了電話。

沒過幾分鐘,姜小麗就風風火火地沖進來了,身後居然還跟着一個看上去四平八穩的于悅。

“小麗姐,于悅姐。”馬蘭把她倆也讓到桌旁,寒暄過後,幾個人一同坐下。

小吃店裏的食客漸漸多起來了,一個小服務員已經照應不過來,馬蘭也跟着忙碌起來。

于悅就說:“哎,馬蘭,你去忙你的吧,不用招呼我們,別怠慢了客人,耽誤了生意。”

馬蘭一笑,沒有言語,轉身進了後廚,沒過多久,給他們這桌也端上幾樣吃食,笑道:“你們先吃着,等會兒我閑下來了,再來陪你們說話。”還沒等幾個人回答,就被另一桌食客叫過去點菜了。

“來,那我們就別客氣了,吃吧,”姜小麗爽快地說,“洛雁,你嘗嘗,馬蘭店裏的生煎包子做得特別地道,尤其是這種蝦仁餡兒的。”

洛雁用碟子接過姜小麗夾來的蝦仁生煎包,咬了一口,果然十分美味。

于悅在一旁對姜小麗說:“小麗,我今天中午又去人事處找了郭處長,她說她已經私底下跟劉校長溝通過了,劉校長表示,洛霞這種情況屬于意外失蹤,不屬于私自離職,所以如果她下學期能回學校來正常上班,之前離開的這幾年除了工資和津貼不能補給她,各種保險都可以如數給她補齊。”

“喲,這個郭梓涵,到底是跟洛霞在機電系共事過幾年,對她的事還真挺上心的。”姜小麗贊了一句,“劉校長能這麽說也很仁義了,五六年的各種保險算下來也是不小一筆錢。只是……”

姜小麗沉吟着沒有再說下去,在座三個人的目光齊齊地看向洛雁。

“是啊。”洛雁聽了也很動心,但她實在不敢相信再過一兩個月姐姐就真能像正常人一樣回C市科技大學來繼續上班。

見洛雁面露難色,柯玉實道:“學校三月份才開學呢,即使回來上班,也是一兩個月之後的事,還來得及斟酌。要我說,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先要去公安局把那個失蹤案結了。”

“對,”姜小麗說,又有些好奇地問洛雁,“那你怎麽向公安部門證明洛霞已經回來了呢?”

洛雁有些不确定地說:“我這次來,帶了我姐的身份證、我和呂誠寫的書面材料、村委會給開的證明,還有幾段我姐在家裏的錄像,我也不知道這樣行不行。”

聽到有洛霞的錄像,姜小麗和于悅都說很想看看。洛雁就掏出手機給她倆看。

“天哪,洛霞和我同歲,今年也五十出頭了呀,怎麽看起來還像二三十歲?”姜小麗忍不住驚呼道。

于悅在桌子下面悄悄捅了她一下,兩個人下意識地同時看向一臉尴尬的柯玉實。

正在這時,馬蘭端着一小盆素燴湯走過來。

洛雁趕忙收起手機,從椅子後面拎起那只碩大的編織袋,說:“咱在座的都是我真心想感謝的人,我這次來得匆忙,給大家帶了點兒家鄉特産的幹蘑菇略表心意。”

于悅從袋子裏拎起一串幹蘑菇,眼淚就流下來了,哽咽道:“好些年前,洛霞也給過我這樣的幹蘑菇……”

柯玉實乍一看到這來自李洛村的幹蘑菇,心裏也不是滋味,鼻子有些酸酸的。

姜小麗見狀,趕忙勉強笑道:“要我說啊,這些蘑菇就都放在馬蘭這兒,她是專業做餐飲的,肯定比我們做的更好吃,我們定期來吃一頓,還能順便小聚一下,你說好不好,于悅?”

于悅這才破啼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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