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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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呂洛寧回到李洛村過年起,呂誠就一直想找個機會和兒子單獨談談。但他很快就發現,要想找到這個機會,簡直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還難。
一個最需要繞開的障礙就是田田。田田第一次來李洛村,人生地疏,呂洛寧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陪着她。有時候洛雨和洛雪也跟他倆在一起,四個人或者打撲克,或者談談講講,呂誠根本沒有把兒子單獨叫過來的機會。
另一個根本繞不開的障礙就是洛雁。自從呂洛寧回了家,洛雁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用目光追随着兒子,盡可能地圍着兒子轉,閑下來的時候還要把兒子對她的各種好處繪聲繪色地悄悄向呂誠描述好幾遍。
“你看喲,老公,兒子悄悄塞給我這麽大一個紅包呢,是不是特別孝順我?”她從貼身的口袋裏抽出紅包給呂誠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那是當然啦,”呂誠不得要領地敷衍道,“要不他當初怎麽長你肚子裏,沒長在我肚子裏呢?”
“淨說那些不着調的,”洛雁笑道,“你咋不說他跟你姓呂,不跟我姓洛呢?”然後根本不認真聽呂誠怎麽回答,只自顧自地繼續向呂誠述說各種“寧寧長,寧寧短”的話題。
按照李洛村的傳統,大年初二是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拜年的日子。一大早,阿寬夫婦倆就提上大包小包的禮物,帶着一雙兒女去鄰村了。呂誠趁機對洛雁說:“今天咱家裏沒啥事,我打算跟寧寧去一趟城裏,把咱市內房子裏能用上的東西搬回來,順便再祭祭爺爺奶奶。”
“行啊,爸,我們什麽時候去?”呂洛寧很踴躍地問。
洛雁也說好,殷殷叮囑兒子記住有幾樣必須拿回來的東西。
于是,父子倆說走就走,在村口搭上了開往城裏的長途客車。
終于有了大半天與兒子單獨相處的機會,呂誠一上車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這些天來一直悶在心裏的想法傾筐倒豆子似的說給兒子聽。
呂洛寧靜靜地聽着,偶爾也詢問一兩句,直到父親要他幫忙勸阻母親,他才開了口。
“爸,你有沒有想過,你和我媽如果回城裏住,掙錢養家主要靠你,你就得出去找工作。你現在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太好,即使順利找到工作了,倒起班來肯定也會很吃力。但你倆如果住在村裏,情況就不一樣了,種田養殖都是以我媽為主,你只要幫幫忙就行了。你們作息有規律,吃的也新鮮,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我覺得你倆還是住在村裏比較合适。其實你倆在A市也住不了幾年,我一旦在G市安定下來,你們肯定是要跟我去G市的。”
聽到兒子不肯幫他去說服洛雁,還給他講出了這樣一番大道理,呂誠自然心中不樂,卻也不知道該怎樣反駁,于是很氣餒地讷讷說道:“唉,你說的也是這個理兒,這要放在從前,你媽要是知道你成了家,有了娃,保準借條腿也得去幫你帶孩子。但現在……唉,又添了個你大姨,也是麻煩事兒……”
“大姨不會總這樣跟着你倆的。”呂洛寧很有把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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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還能去哪兒?唉,人家都說精神病可難治了,再說,你姥你姥爺都不在了,你媽就剩下這麽一個親姐,也萬萬不肯放手不管。”呂誠嘆道。
“我不是說讓媽對大姨放手不管,”呂洛寧解釋道,“你想啊,大姨再過兩三年就可以退休了,到時候生活有了保障,我們就可以幫她聯系一個條件好一些的養老院去住。還有,田田也說,我大姨的病現在正處于一種比較穩定的狀态,如果她肯配合治療,以後應該基本上能正常生活。”
聽兒子這樣說,呂誠的心裏也燃起了希望,問道:“那依你和田田看,你大姨到三月份還能不能再回C市的大學裏去教書?”
“不管有沒有可能,我都不主張讓大姨再回C市科技大學去上班。”呂洛寧很堅決地說,“你想啊,爸,如果大姨回C市去上班了,我媽很可能會帶上你跟大姨一起去C市,然後呢?你倆就又得像從前在S市的時候那樣租房,找工作,你覺得可行嗎?還有,大姨一旦上了班,在工作中就會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如果哪一天她又受到刺激,病情有了反複,甚至又走失了,你覺得我媽還能承受得起嗎?”
這一番話正說中了呂誠的心坎。
呂洛寧見父親對自己的看法已經首肯,就趕忙換了話題說道:“爸,田田說,你以後每天晚上都把當天測的血壓和血糖數據用手機發給她,她幫你随時看着,調整用藥量,這樣你的病就能好得快些。”
呂誠沒口子地答應,瞬間提起了興致,畢竟健康才是他近來最憂心的問題。
兒子辦事總是這麽靠譜兒,他心滿意足地想,對和洛雁一起留在李洛村也不再有異議。
其實,洛雁早就猜到呂誠帶兒子同去A市時,多半會背着她搞點兒什麽小動作,不過,她沒有時間細想,因為她另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擔心。
除夕夜之後,洛霞明顯變得更沉默了,整天擺弄着呂洛寧送給她的那臺舊電腦,完全進入了一種廢寝忘食的狀态。所幸的是,那藥還是每天早晚兩次按時服下去了。事實上,洛雁覺得給她服藥變得比以前更容易了,因為她已經完全不關心自己吃喝的到底是什麽。
轉眼過了破五,大年初六一早,呂洛寧和田田就動身返回G市去上班。洛雁到底還是遵循李洛村的老規矩,給第一次來家過年的準兒媳婦包了一個大紅包。遞出手去的那一瞬間她有點兒慚愧,因為那錢就是從兒子孝敬她的過年紅包裏拿出來的。
田田倒是比她想象中的更随和大方,并沒有忸怩作态,百般推托,只道了聲謝,就歡歡喜喜地收下了。洛雁自然很滿意,心中暗想,這一定是兒子提前叮囑過她,準婆婆賞的紅包絕不能拒收。
動身之前,呂洛寧又把母親拉到一邊殷殷叮囑了一遍。
“媽,開春之後糧食就不要種了,一來太累,二來又賣不上價錢,不如多種點兒菜,再養些雞啊豬啊的,更經濟實惠。還有,你前幾天跟我說的把從村裏收的幹蘑菇賣到C市餐館裏的事,我覺得挺适合你和我爸做,要是同時能再多做幾種別的山貨就更合适了,山貨即使收多了也不要緊,到時候我幫你們開個網店,不用擔心賣不出去……”
洛雁很肯聽兒子的話,逐一點頭應下。
阿寬兩口子直到過了正月十五才動身,臨走前免不了殷殷托付洛雁幫忙照看老五嬸,洛雁自然是沒口子地答應下來。這時洛雨已經開學了,返回鎮上的初中住校,因為六月份就要參加中考,元宵節也顧不上回李洛村跟父母告個別。洛雪再過幾天也要開學了,每天上學就得早起,不方便和洛霞洛雁同住,又搬回到老五嬸家裏去了。
元宵節一過,年就算真正過完了。每個人都回歸了日常的正軌,一切如常,似乎只有洛雁比從前更忙了。
開春了,洛雁要操心的事驟然增加了不少。她雖然聽從了呂洛寧的建議,不打算種糧食了,但随着種子、農藥、化肥、雞雛、鵝雛、豬崽等等逐一進了家門,需要她幹的活兒也越來越多了。
早春二月,天氣還很冷,雞雛和鵝雛怕涼,都暫養在東屋炕梢的兩只大笸籮裏,“叽叽咯咯”聲整天不絕于耳。呂誠已經在洛雁的指導下把院子裏的豬圈重新壘過,兩個人每天都要去添好幾遍豬食,生怕凍壞餓壞了剛進門的小豬崽。
沒過多久,老五嬸去鄰村會親家,給洛雁抱回來一只剛斷奶的小黃狗。于是,呂誠又把院子裏廢棄多年的狗窩重新蓋起來。家裏又添了汪汪的狗叫聲。
“老公啊,你看,咱家這回總算有點兒過日子的樣兒了。”洛雁很滿意地對呂誠笑道。
這段日子以來,由于經常在戶外忙碌,北地風高,洛雁的皮膚被吹得有些粗糙了。但她的臉色卻比在S市時紅潤了許多,不知是不是過年吃了不少好東西的緣故,她整個人看上去比從前略胖了些。
事實上,就連當初不大願意留在李洛村的呂誠都漸漸對這種田園生活産生了興趣,每天都幫洛雁忙碌一陣子,閑下來的時候多半在院子裏逗逗小狗。
“小黃,來!”他帶着小狗在院子裏慢跑,有時候甚至把小豬崽也從圈裏放出來跟在後面跑上兩圈兒。
“沒見過讓豬鍛煉身體的,你沒聽見人家都說‘吃肥了,跑瘦了’?”洛雁在一旁笑道,“再說了,你總帶着豬崽子玩,等來年春節你還能舍得殺了它吃肉?”
呂誠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笑,把小豬崽重新關回圈裏,顧左右而言它。
“雁兒,咱家小黃可聰明啦,昨天下午你去地裏撒種那會兒,村委會來咱家統計播種和養殖的事兒,小黃沒見過那個統計員,追着人家就要咬。但一聽見我吆喝,它就乖乖地趴在我腳邊,一動也不動了。”
“小黃是挺好,”洛雁對着小狗左右端詳,“唉,越長越像咱家原來的大黃了。”
日子就這樣忙忙碌碌地過去了,在二月的最後一天,柯玉實給洛雁打來電話,詢問洛霞服藥後的情況。
事實上,這段日子以來,洛雁一直在忙自家種菜和養殖的事,根本就沒多少時間顧到洛霞。
在柯玉實的追問下,洛雁努力回憶着,怎麽想怎麽覺得洛霞最近毫無變化,如果非要說有什麽變化,那就是變得更加安靜了。
沒錯,洛霞每天都夜以繼日地擺弄着呂洛寧送給她的那臺電腦,還破天荒地自己去村委會給家裏辦了寬帶上網,之後就既不出門,也不理人,甚至洛雪放學後偶爾來找她請教一下作業裏的難題,都被她三言兩語就打發走了。洛雁一日三次把飯菜送到西屋去,見到的總是不變的畫面——洛霞以同一個姿勢坐在炕桌邊,專心致志地盯着電腦屏幕,敲擊鍵盤的“嗒嗒”聲不絕于耳。
“柯大哥,我真說不好我姐現在這個樣子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洛雁很為難地說。
“可是,姜小麗說,他們學校下周就要開學了。如果洛霞能來上班,這幾天就該回來了;如果不能,你也要盡快過來給她辦理相關手續。畢竟現在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失蹤的人了。”柯玉實對她說。
是去上班,還是辦病休、病退或者離職?這成了洛雁自己無法解決的一個難題。
她思來想去,決定直接去跟洛霞談一談。
她把這個想法在電話裏對柯玉實說了,柯玉實猶豫了很久,最終并沒有表示反對。
于是,當天晚上,在把所有的活計都忙完了之後,洛雁輕輕地推開了西屋的木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