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宣

第8章 不宣

走到桃林盡頭的乾坤山門時,白衣紅帶的仙人倏然消失不見了。

玄衣少年下意識擡起了手,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麽,但好像又想起來他跟謝望舒沒什麽可說的,擡起的手又垂到了身邊,抿唇嘴角繃得緊緊的。

前塵入夢,如淵似海。

他機關算盡,怔怔看着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走過他的晦暗前塵。

胸中一口郁氣被呼出,玄衣少年阖上眼,周遭的紫葉碧桃林随幻境消散如塵煙。

夢該醒了。

再睜開眼,依舊是乾坤山門,依舊是桃林紛紛,只不過身邊盡是些青白衣衫,四下再遍尋不見那一白衣仙人。

仿佛一盆冰水從頭澆下,沖散了柳歸鴻說不分明的妄想,也冷靜了他發熱的頭腦。

直到試煉結束,衆人散去,仿佛一場盛宴最後只餘他一人狂歡,柳歸鴻垂着頭,擡手隔着衣裳搭上自己腹部那條半臂長的猙獰的疤。

驟然風起,芳菲落地,一片緋紅花影中透出一聲很低的悶笑。

“騙子。”

柳歸鴻如是說到。

鏡碎夢醒,他們依舊是水火不容的死敵,只不過是在夢中短暫的同行了一程,終究還是要分道揚镳的。

不過若他日刀劍相向,柳歸鴻想,可以讓謝望舒先拔劍。

就當是同行半晌的路費了。

他從來不欠別人,除非他搶的。

......

謝望舒出了秘境跟六君子其他五位還有孟摧雪打完招呼後就徑直禦劍回了栖鳳山。

雲端凜冽的風卷起他的衣袂,吹冷他同樣發熱的大腦。

從他在紫葉碧桃林中睜眼那一瞬到剛才穿行在雲端中,他腦子裏全是幼童瀕死時茫然又通紅的眼和山門老樹下那狼狽的一劍。

謝望舒也分不清自己是腦子燒瘋了還是仍然清醒着,林間同行時他竟然想着......

柳歸鴻是否本性不壞?

現在擺脫了荼蘼芳菲簌簌而落的蠱惑,大腦徹底冷靜下來謝望舒果斷否決了這一觀點。

他和柳歸鴻的矛盾核心不在于本性善惡,而是如果柳歸鴻有了能力的話第一個殺的肯定是他。

他又不可能坐以待斃,一旦動起手來,他們就還是死敵。

這題無解。

謝望舒垂眸瞥了一眼腕骨上附生的銀色并蒂花,心情終于好了幾分。

當時他們立下的不止是逍遙經歸屬的誓言,更是十年內不得傷害對方的契約。

有這兩抹靈紋在,他們就還能維持好表面的師徒。

栖鳳山上有結界庇佑,鳳凰花常年盛開不謝,謝望舒看了一眼,仿佛又看到了滿眼的鮮血。

他知道自己不能動搖,得寸進尺的開端就是一時不忍的恻隐之心。

可他有玄鳳君的記憶,他知道在荒村中玄鳳丢下了瀕死的柳歸鴻,知道乾坤山門外就算沒有那幾個逞兇的弟子也會是另外的人,柳歸鴻不算欺他,他曾經真的揮出過那般狼狽的劍。

到底是肉體凡胎,終究會有些不忍。

但他有分寸。

若終有一日圖窮匕見之時,謝望舒想,他允許他的便宜徒弟先跑兩步。

算是圓了二人師徒一場吧。

可他此時卻沒想到,胸中潛藏的半絲的不忍,在将來的某一日,終于燒成了烈火燎原之勢,将他縛在名為憐憫的囚籠之中。

當然,這是後話,此時的謝望舒端坐枯桐殿中,等着柳歸鴻給他送來他需要的東西。

......

試煉落幕,玄衣的少年披着滿肩夕陽回到了栖鳳山。

鳳花如血,比紫葉碧桃豔的多,一下燒進少年漆黑的瞳孔。

于是茫然消弭,暗恨再起。

只是終究再無法落在謝望舒身上了。

雖然不恨,但柳歸鴻也不喜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師尊。

他們更像是同類,等待着對方露出虛弱的一面,毫不猶豫的咬斷那脆弱的咽喉。

等待着,一擊斃命。

不死不休。

但陽光是最公平的,落在你肩上,也會照在他面上。

柳歸鴻踏進枯桐殿,身後跟進來了幾寸滾落肩頭的夕陽餘晖,于是整個正堂仿佛一下子亮了起來,主位上支着額頭閉眼休憩的仙師又換回了赤紅如血的衣裳,仿佛從紫葉碧桃又變回了灼烈鳳花。

謝望舒聽到腳步聲,睜開雙眼。

二人心照不宣的都沒提幻境裏的事,好像那真的只是一場不曾發生過的夢。

陽光下仙師的瞳色有些淺淡,像揉碎進雙眼的灰色琉璃,比陽光涼了幾分的目光落在少年手中的抄本上,懶懶開口道:“上卷?”

柳歸鴻“嗯”了一聲,反問道:“下卷呢?”

謝望舒被陽光曬的有點懶洋洋的,擡手掌心一翻,也是一本抄本被他托在手掌上。

柳歸鴻伸手要拿,謝望舒卻在他指尖碰到的前一瞬捏住抄本抽了回來。

柳歸鴻皺眉看他,後者眯起眼勾着唇角,滿眼的惡趣味:“叫聲好聽的再給你。”

柳歸鴻:“......”

他腦子落山海鏡裏了?

謝望舒往後一靠,斜倚在放了軟墊的太師椅的扶手上,好整以暇道:“為師不急,慢慢想。”

柳歸鴻:......

他果然很讨厭師尊這種東西!

“殘卷不想要了?”

柳歸鴻知道他想聽什麽,但他着實有點喊不出口。

謝望舒頗為誇張的嘆氣:“唉,吾徒叛逆傷我心。”

也罷,小不忍則亂大謀,他忍。

“師尊。”

謝望舒的眼笑的更彎,藍色封皮的抄本被塞進少年衣襟,順手又抽走了他手中的另一半逍遙經。

柳歸鴻臉色幾度變換,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抓着殘卷抄本氣沖沖的回了飛鴻居。

枯桐殿一下又安靜了。

不多時,寂靜正堂中飄出一聲很輕的笑。

“哈。”

小徒弟,好玩。

謝望舒站起身,招展紅衣蹭過窗棂沾上幾點夕陽,落入餘晖逡巡在他袖口發間,光中的仙人像極了落入凡塵的鳳凰。

玩笑開完了,該辦正事了。

......

柳歸鴻坐在榻上翻看着手中的藍皮抄本,眉心處一團銀白靈光不斷閃爍,整個寝室都随着明明滅滅。

那團靈光才是逍遙經的上半卷,無相無形,并無文字和靈符,本身就是那位半步真仙的一分靈魄,所以除非柳歸鴻再次拿到這團靈光,否則哪怕他上輩子修煉過一次,他也不記得逍遙經到底是什麽。

銀光隐現,書頁被不停翻動,很快就被重重合上,甩在一旁。

光亮漸熄,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柳歸鴻咬牙切齒的瞪着被他甩開的抄本。

還不如不拿!

謝望舒給他的是真的下卷沒錯,可這半卷看的他幾乎想嘔出血來。

“逍遙之道,在于清心守正,抱樸歸真,上善明德以随心也……”

柳歸鴻直接氣笑了。

他上輩子靠什麽殺的玄鳳?他修的魔!

清心守正?上善明德?

那他還修哪門子魔?!靠這修習速度龜爬一樣的正道功法,別說十年,就是百年他也鬥不過謝望舒!

但逍遙下卷的秘法已經在他翻閱時順着字裏行間刻入他的識海,他根本沒得選!

“謝、望、舒!”

恨聲怒喝震徹栖鳳山,枯桐殿早已人去樓空,除了滿山的火紅鳳花,沒人聽到他的憤怒。

柳歸鴻這邊怒火中燒,謝望舒那邊卻早已離開了栖鳳山。

蓬萊山界。

抄本到手,謝望舒來找謝蓬萊複命,可甫一落地便聽到了從蓬萊居中傳出來的争吵聲。

“我不搬!”

是孟摧雪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氣急了,口不擇言到直接跟謝蓬萊吵起來了。

“孟摧雪,你在鬧什麽?翠微山空置多年,你師兄也早已獨自開山收徒,你何時能離開吾?”

謝蓬萊的聲音依舊是淡淡的,仿佛在和徒弟争吵的人不是他一樣。

“我說了我不去,我也不會收徒!”

“什麽翠微君誰愛當誰當去!”

“謝蓬萊,你這輩子別想甩開我!”

謝望舒站在蓬萊山巅,進退兩難,這時候肯定不能進去,但直接走了謝蓬萊也知道他來過,更有避嫌的意思。

......淨給他出難題。

蓬萊居中良久無人出聲,孟摧雪直呼其師之名已經是不敬師長,他不知道謝蓬萊會不會強行趕他下山,只一言不發站在他面前。

半晌後,謝望舒在屋外聽到居室中謝蓬萊再次開口,依舊是平平淡淡,如古井無波。

“......吾實在是不懂你為什麽要待在蓬萊山界。”

嘭!

蓬萊居的門被用力推開,孟摧雪滿面寒霜走出來,和謝望舒打了個照面。

“......”

謝望舒有點尴尬,有種偷聽別人吵架的感覺,雖然謝蓬萊知道他在聽。

孟摧雪看到他只是錯愕了一瞬,很快便恢複常态,依然恭敬喊他:“師兄怎麽來了?”

謝望舒見他沒打算說什麽,便順勢揭過:“啊,我來給師尊送東西。”然後擡手揚了一下手中的抄本。

孟摧雪沒什麽想說的,跟謝望舒打完招呼就徑直禦劍一頭紮進了蓬萊山界的小秘境裏。

謝望舒走進蓬萊居,正堂中謝蓬萊依舊是雪衣雪發,坐在主位上揉着眉心,見謝望舒來了也沒問什麽,只等他說明來意。

謝望舒雙手将那抄本遞了過去:“弟子找到逍遙經殘卷時,它已經被我那徒弟收為己用了,剝離無法,便讓他将內容拓了下來。”

謝蓬萊接過後翻了翻,點點頭,看不出情緒:“罷了,也是他人機緣,吾不強求。”

事情辦妥,謝望舒狀似無意間提前剛才的事:“師弟這是怎麽了?方才似乎還和您吵起來了。”

一提到這個,謝蓬萊沉靜的面容終于有了一絲變動,只不過那表情很怪,像有什麽東西使他無法宣之于口。

好像因為孟摧雪,他陷入了一些糾結之中。

但最後他也只道:“吾不知。”

“吾從來不知。”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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