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饴糖

第14章 饴糖

謝望舒趕在夕陽西下之前回到了栖鳳山。

落日滾燙,鳳花勝火,謝望舒走完了通幽山道,在山道盡處仰頭看着滿山鳳凰木。

上輩子一生忙碌,雖然救了不少人,但卻沒什麽空閑能看看自己的生活。

他也會累。

柳歸鴻就是這時看見謝望舒的。

紅衣仙師站在夕陽之中,落紅翩跹落在他的發上,又順着劃到發尾,落在赤色衣衫上,被伸手拈去,一時不知是花紅如血還是衣衫勝火。

有匪君子,和光同塵。

或許是他的視線太過惹眼,拈花君子側目而視,看到了他撐在窗棂上托着下巴的徒弟。

他第一次看到柳歸鴻露出這種眼神,那雙漆黑的眼睛一直都充斥着陰森和若有若無的死氣。

而此時看向他的眼中,有流火夕陽。

“啪!”

謝望舒打了個響指,籠罩着飛鴻居結界崩解,在陽光之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像破碎的琉璃。

光芒隔空了柳歸鴻的視線,模糊了謝望舒的身影,隔着重重炫光和火紅落花,柳歸鴻遙遙伸出了手。

将一瓣落紅攥在掌心。

于是光影流散,落紅入塵,謝望舒的身影再次清晰起來。

就在他的面前。

少年眼睛蒙着一層夕陽的顏色,看起來有些懵懂的意味,他茫然看着謝望舒掰開他的手,看着被他攥緊的落花飄落......

看着那塊被放在掌心的東西。

“這是什麽?”他聽見自己問道。

“糖。”謝望舒把他的手又合上,“山下買的,嘗嘗。”

其實是枯桐殿裏找到的,他又不吃糖,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給小孩兒。

柳歸鴻握着糖塊,感受着棱角硌在掌心的疼痛,他小時候常看見,但從沒自己拿到過的東西,現在就這樣靜靜躺在他手中了。

謝望舒見他愣着不動,兩指環成圈湊到他眉心,在少年變得疑惑的眼神中......

“啪”的一聲重重彈在他額頭上。

所有氣氛一瞬間消散的無影無蹤。

柳歸鴻眼神幽怨,用力關上窗戶,貼着謝望舒的鼻尖“嘭”的合上,将大笑聲隔絕在屋外。

謝望舒笑得岔氣,回到枯桐殿都沒停下來。

......

柳歸鴻關上窗戶後靠着牆坐了下來,攤開掌心,剝開了糖紙。

他攥得太緊,糖塊被他掌心的溫度烘的已經開始融合了,糖紙有些黏在糖上,被剝開時嘩啦輕響着,糖漬也粘在他的指腹上。

少年兩根手指捏起糖塊,在放進嘴裏前卻停了下來,又拿得遠了些,細細打量。

其實就是最普通的饴糖,他一顆靈石能買一車那種,十五歲那年入太華後他也去買給自己嘗過,甜的發膩,沒什麽好吃的。

于是他那時才發現,他曾經苦苦求索不得的東西,也不過如此。

少時流浪,見那些小孩兒總鬧着爹娘買糖吃,他便以為糖是最好吃的東西,能吃到糖就能活的不錯。

饴糖入口,絲絲甜蜜在舌尖化開,順着喉管流進心府,暖洋洋的将一顆裹着堅冰的心髒包裹住,剖開了壞死經年的膿瘡。

甜的,不膩。

永遠也不會膩。

糖塊化的很快,變成糖漿滑入少年的髒腑,似乎是意猶未盡,猩紅舌尖舔舐着指尖的糖漬,将那微不足道的甜也卷入口中。

不夠,柳歸鴻盯着自己的手,眼神幽暗,還不夠。

人都是貪心的,他尤甚貪婪。

他想要更多。

......

謝望舒回到枯桐殿中就止了笑,只上揚着唇角一點點摘下身上的花瓣。

鳳凰花瓣紅豔豔的,像柳歸鴻被他彈紅的額頭。

他既然打算留在這個世界,除了全盤接收玄鳳的關系,還要看好他這個爛攤子徒弟。

玄鳳跟謝蓬萊一樣不會當師傅,不會教孩子,尋常孩子還要被逼成孟摧雪那樣的,柳歸鴻這種本來就滿心傷疤的更得用心教導。

謝望舒瞥了一眼劍架上的紅鸾,嘆了口氣,玄鳳這樣的怎麽可能教好徒弟。

傷口要處理才會愈合,否則只會無聲無息的潰爛,流膿,再惡化,玄鳳根本沒注意到柳歸鴻的傷疤,年幼的孩子看着自己的傷痕也只會手足無措,不懂怎麽處理。

于是柳歸鴻的心就在一片絕望中腐爛了。

但這個少年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活着,他不能接受自己在腐爛的事實,他開始瘋狂的自救,一開始是希望自己變得強大,把自己包裝的完美,這樣別人就看不到他滴着膿血的心髒。

可玄鳳輕而易舉就撕碎了他的僞裝,于是滔天的恨落在了玄鳳身上,伴随着生存的一致化為一柄鋼刀,在玄鳳死去的一瞬間剜去他心上所有的膿瘡。

現在柳歸鴻的心髒上只有一片鮮血淋漓的新創,他也還沒犯下什麽大錯,也許是男人的本性都愛當英雄,謝望舒想,他或許能試着救一下這個可悲的小孩。

盡管活了兩輩子,柳歸鴻依然是那個只想活下去的孩子。

對柳歸鴻說要當他師尊是認真的,他是真的想幫幫他。

他來教孩子,總比玄鳳強。

想通了這些,謝望舒的煩惱都少了不少,簡單收拾完以後,枕着月光躺下睡了。

......

蓬萊峰。

孟摧雪又搬回了蓬萊峰的翠微居。

他也枕着月光,只是難以入睡,掌心傷口還在隐隐作痛,想他心上新添的傷痕。

他也有一顆正在腐爛的心髒。

手心傷口被貼上胸膛,兩處疤痕隔着一副皮囊貼在一處,漸漸将魂魄也浸染成黑色。

回不去了,孟摧雪想,他在這裏待不久了。

他要剜肉補瘡,救回自己的心和魄。

他要離開謝蓬萊了。

孟摧雪閉上眼,睡在了一片雪色一般的月光中。

夢裏雪落深秋,少年醉倒亭臺,有人一劍斷風,踏雪而來,他茫然睜着眼睛,努力去看清來人的模樣,卻只看清雪色的發和一雙金銀異色的眼睛。

那人也看了他很久,而後擡手覆在他頭頂上,問他姓甚名誰,為何買醉。

醉鬼可聽不懂這些,他抓住頭頂上那只手,一錯不錯的看着那雙眼睛,問他是神仙嗎。

那人沉默了,然後回答他是。

彼時仙人問他名,問他為何潦倒至長亭。

他記得自己笑了,然後告訴他自己沒有名字,家中姓孟,排行第四。

仙人沒說什麽,只是再次問他,為何買醉。

他将臉頰貼在那只雪一樣冷的手掌中,伸出手抓住了一縷垂在他眼前的雪發,只言有愁。

愁啊愁,只道秋雪簌簌,無人問候。

謝蓬萊今夜沒有修行,明月入懷,他就着月色,喝盡了一盞苦茶。

茶盞空空,只盛滿了一杯冰冷又無情的月光。

仙人阖眸枯坐無話,不解七情苦愁,等到天光乍洩,一枚紅透的楓葉飄入太華居,落入空蕩蕩的茶盞,謝蓬萊才意識到,太華已秋。

......

謝望舒一覺醒來,神清氣爽,伸着懶腰踏出枯桐殿就看到柳歸鴻在練劍。

雪亮霜刃揮出的劍風斬斷紛落的黃葉紅花,少年的眼睛裏攏着一層朦胧的光,轉身時玄衣翻飛,在看到謝望舒時收劍回鞘,朝着他走了過去。

少年身量還沒長齊,比他低了小半個頭,站在他面前跟他對視還需要微微仰頭,謝望舒擡手揉了揉他的頭發,在被拍開之前收回了手。

“早上好。”他笑着說,“練完了嗎。”

柳歸鴻沒說話,點了點頭。

謝望舒拍拍他的肩,沖着枯桐殿內勾了勾手指,紅鸾劍飛到他手中:“那輪到我練了。”

于是利刃破空,連衣袂都如薄紅碎刃。

與柳歸鴻陰柔詭谲又出其不意的劍勢不同,謝望舒的劍是最正統的君子劍,光明磊落,飒踏如落星,揮劍似于飛火鳳。

柳歸鴻就在一旁看着,目光始終追随着那襲紅衣,他在想,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他為什麽能把謝望舒和玄鳳分得這麽清楚?

因為謝望舒對他好?他剛來就捅了他一劍。

因為玄鳳對他不好?好像也不是。

為什麽呢,柳歸鴻不明白,但他又覺得自己得明白。

于是等謝望舒停下來時,他走到他面前,仰臉看着他的眼睛:“你之前說的話,現在還算數嗎?”

謝望舒一下沒反應過來:“什......什麽東西?”

“你之前說,你要當我的師尊,現在還算數嗎?”

答應我吧,柳歸鴻如是想,我都這麽丢人現眼了。

答應我吧。

謝望舒愣了一下,眯着眼笑了:“算數,當然算數。”

“只要你願意,永遠都算數。”

嘭咚。

心髒又不受控的重重跳了一下,震得他整個胸腔的癢癢的。

像貓撓了似的。

趁着他愣神,謝望舒用力揉了一把少年的頭發,把他束得整整齊齊的發揉的亂七八糟,又趁他反應過來之前飄下山了。

柳歸鴻沉默的看着那襲逐漸遠去的紅衣,在徹底看不到謝望舒的背影後,默默整理好自己的頭發。

不是說要當他師尊嗎,下山怎麽不帶他。

頭頂的觸感仿佛還在,柳歸鴻如是想,算了,這次原諒他。

不過下次不許再揉他頭發了。

鳳凰花依然四季盛放,映在漆黑瞳孔中像燒起來的火,少年的發尾被秋風撩起,卷了幾片花瓣夾在發絲間,枯黃落葉被他伸手接住,碎在他掌心。

秋風不解意,翩跹葉落,寂寞成蕭索。

秋來明明多愁,但為什麽,他在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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