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 第無妄
◇ 第33章 無妄
無妄海其實并不是一片海,它只是和修真界隔了一片海。
而那片海叫做無妄。
衣袂翩跹,春風卻吹不到無妄海這邊。
那片海太大了,看不到彼岸的邊沿,就像再回不去的故鄉。
無妄領主的居所叫翠微居,可無妄海常年覆雪,從無春色,哪來山色翠微?
紫衣女修拾階而上,随手撫落枝上落雪,任雪花在指尖化成一片水漬。
孟摧雪住在無妄海雪色最濃的地方,地處極寒,非要事無人前往,如有要事去的一般也就是兩位護法。
孔雀明王有事不在無妄海,如今大小事物都由右護法靈澤君操持。
“領主。”紫衣女修叩響翠微居的門,“太華有變。”
回應她的只有呼嘯風雪聲。
她嘆了口氣,直接推門走了進去,無妄海的翠微居中陳設與太華蓬萊峰上的那處分毫不差,可居所的主人卻不再是光風霁月的清正君子,而是世上最大的魔頭。
果不其然,孟摧雪把自己颀長的身體蜷縮在一張小小的太師椅上,像是在恐懼看到什麽一樣把臉埋得很低,青霜劍和另一把黑鞘雪刃被随便扔在地上,劍刃上還纏着一縷雪色的發。
她沒先管人,彎腰拾起兩把神兵放在案上,,掌心黑焰點燃了雪色的發,然後走近了恍惚的孟摧雪,挽起袖子單指輕點在他眉心,一股濃黑的霧順着染着朱紅的指尖流淌到她掌心,然後順着掌紋滑進脈搏,于是孟摧雪的神情逐漸穩定下來,而她的修為也更進了一步。
孟摧雪恢複後卻沒看向她,那雙鲛藍色的眼睛望着空無一物的角落,說的話卻是在和她講:“多謝了,納蘭。”
納蘭儀緩了緩,被吞噬的黑霧在她略微蒼白的小臂上凝結成一朵漆黑的山柳蘭,而她的臉色卻更好了幾分。
讀了那黑霧裏的東西,納蘭儀擰起秀氣的眉:“又是秋亭雪。”
“孟摧雪,你能不能有點出息?我也是太華棄徒,怎麽你動不動就被心魔魇了?”
孟摧雪收回目光:“......不一樣。”
納蘭儀無話可說,無妄海每個人都有心魔,或求財或求權,各有千秋,又或者說,有心魔的才有可能成為邪修。
而孟摧雪的心魔嚴重程度尤甚。
從納蘭儀在山澗裏把他撈起來時,他就已經時不時被心魔所魇住了。
能當上邪修的首領,鬼知道他求的到底是什麽。
“罷了,我也不多問,你自己看着辦,反正底下那群人只看你能不能打過他們。”納蘭儀摩挲着手臂上的山柳蘭紋樣,“我來是要告訴你,太華玄鳳涅槃回來了。”
孟摧雪搭在案上的手猛得抖了一下,把剛擱在手旁的劍又“咯”的一聲碰的掉在地上。
“......”納蘭儀無語了,孟摧雪現在最聽不得太華的事,她腦子有病現在跟他提玄鳳君的事,“你別激動,沒打過來呢。”
“什麽打過來?”孟摧雪不解。
納蘭儀想把他腦子撬開看看到底是誰有問題。
所以他不是怕太華打過來,單純就是聽不得太華兩個字?
孟摧雪叛道那日她不在,這人到底是有多大的陰影,過了三年他心中的魇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謝望舒,你曾經的師兄,沒打過來。”納蘭儀耐下心跟他解釋,可孟摧雪又不理人了,死寂荒蕪的目光又落在了随便哪個沒人的角落。
納蘭儀要煩死他了,自己當年怎麽救了這麽個禍害。
“罷了,你歇着吧,明王回來搗亂了你能把他打半死就行。”她甩了一下廣袖,黑霧卷着地上的劍送回了案上,然後施然離去。
開玩笑,她要忙死了,無妄海那麽大,之前孔雀明王給她下絆子搞出來的一堆爛攤子她還沒解決完,哪有空看空有武力的廢物領主發呆。
孟摧雪沒起來送她,他枯坐在翠微居凄冷的正堂中,茫然辨認着并不存在的滿目雪色。
三載歲月,回首盡是困死的魇。
他感覺自己已經碎了,身軀被撕裂,連眼睛都被打碎,痛不欲生,四分五裂的視線之中所有人的面目都看不分明,而虛構的一抹雪色卻是他眼中慘痛世界的唯一亮色。
雪衣仙人眉眼模糊不清,能分辨出來的只有一雙金銀異色的眼睛。
孟摧雪踉跄起身,想扯住仙人的衣角,可指尖剛剛碰到,雪就散了。
雪是留不住的,人也是。
時隔三年,孟摧雪還是不敢将那人的名字宣之于口。
謝蓬萊已經成了嵌在他腐爛心髒上的一片鏽跡斑斑的鐵片,融之不能,拔之喪命,死死的楔在創口之中,讓他無時無刻都想着謝蓬萊,又迫切的想忘記謝蓬萊。
可舍不棄,也忘不掉。
孟摧雪失魂落魄的坐了回去,合眼沉入重重夢魇。
又是秋亭雪。
彼時華服少年醉倒風雪長亭,忽聞銳器抽斷長風,睜眼就見仙人負劍,踏雪斬風。
雪衣又踏雪,分不清何為雪,何為仙。
孟摧雪醉的眼都潋滟,在謝蓬萊走近時只看清仙人發和金銀瞳。
謝蓬萊垂眸看了少年許久,最終将手掌輕輕撫落在少年頭頂,于是少年頓覺靈臺清明,終于看清了仙人面容。
和周身氣度一樣,謝蓬萊美則美矣,可終究不像活人。
倒像神像。
孟摧雪一時間看呆了,直到謝蓬萊開口時才回神。
“名字。”
孟摧雪一下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謝蓬萊難得耐心,又問了一遍:“吾問,你的名字。”
名字啊......少年想,孟四算嗎?但他不覺得這是個名字,只烏衣巷裏就有不知幾戶孟姓人家,也有不知道幾個沒有名字的孟四。
“沒有名字,家中姓孟,行四,一般叫我四郎。”
謝蓬萊沒再多問,但并不是看懂了少年的落寞,他只是不在乎,于是仙人又問:“為何買醉?”
少年忽然笑了,放肆的伸手扯住仙人垂落在他眼前的雪發,托着下巴仰臉:“舉杯當然是為消愁,仙人竟不知嗎?”
謝蓬萊皺眉,揮開他的手輕聲斥責道:“放肆。”簡直是放浪形骸。
孟摧雪笑得确實放肆,半個人都趴在桌面上,毫不在意酒杯翻倒,瓊漿玉液沾濕衣襟,一雙鲛藍眼睛笑得眯着,只映出眼前雪衣仙。
“仙人,第一次有人說我放肆。”
“可放肆如何?不放肆又如何?左右沒人在意,倒不如我随心所欲,還落個自在。”
謝蓬萊倒是沒想到他能說出來這麽一番話。
少年住在烏衣巷,穿的是錦繡衣,喝的是金玉酒,但他似乎并不想要這些。
于是他問:“你想要的是什麽?”
孟摧雪扯不到謝蓬萊的發,就指尖繞着自己的頭發玩,聞言微微擡眼道:“仙人要幫我實現願望嗎?”
謝蓬萊搖頭:“吾做不到。”他還不是真仙。
孟摧雪不小心扯斷了自己一根長發,疼得“嘶”了一聲,臉色的笑都淡了三分:“那說了也是多餘,我不要了。”
謝蓬萊沒說話,他看出來少年的眼睛都黯淡了不少,于是默了片刻,他終于問出了自己來到他面前的目的:“既無牽絆,不如随吾離開。”
孟摧雪不說話,怎麽可能沒有牽絆?
少年踉跄起身的瞬間,華服褪色,瓊漿枯涸,一頭青絲中頃刻間便生了幾縷霜色,墨黑道袍獵獵當風,孟摧雪周身氣度驟變,身量抽長,邪氣節節攀升,模糊了青年的面容。
“謝蓬萊”像沒有發現異常般皺眉:“為何不語?”
孟摧雪低聲道:“随你……去哪?”
“謝蓬萊”愣住了,輕聲呢喃道:“去哪......去哪...?”
于是仙人面色驟然扭曲,終于變成了漆黑一團的魇魔,尖利的爪襲向孟摧雪:“去死吧!!”
青霜劍憑空出現在孟摧雪手中,劍未出鞘,只漆黑劍光一晃,魇魔便直接灰飛煙滅,融進孟摧雪周身的滔天邪氣之中。
長亭不再,風雪也停,夢境不斷坍縮失真,最後只剩孟摧雪一人站在這一片扭曲的世界中心,負劍沉默。
直到世界漆黑一片,聲音也全無蹤跡,死寂之中只聞青年的低吟。
孟摧雪低着頭,鬓角垂落的發遮住了臉,也掩飾了痛苦荒蕪的眼。
“謝蓬萊,你叫我如何跟你走?”
“給我希望的是你,不聞不問的也是你,甚至到最後親手殺死我的還是你。”
似乎是感知到他的想法,漆黑死寂的世界之中又出現了一抹雪色。
孟摧雪顫着眼睫看向他,咧開嘴笑了。
“謝蓬萊。”
我不會再夢到你了。
初識時長亭風雪,你身披凜冽的風,執劍獨立又如落雪匆匆,贈我舊夢也贈我長風。
唯獨未贈我一場相逢。
我從他人口中得知你的溫柔,至今猶言在耳字字隽永,可我低頭只見自己兩手空空。
于是發病着瘋,清醒着夢。
可不敢發瘋,多想做夢。
你是我年少時的夢。
青霜劍铮鳴出鞘,孟摧雪合上眼,一劍斬碎了雪色的夢。
“謝蓬萊。”
我終于走出了這夢境。
和那年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