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第師父
◇ 第39章 師父
阿小是最後的丹人了。
今天是他的生辰。
以前在家裏的時候,每當有人過生辰,他們就不用再吃野菜湯泡黑馍馍,可以喝一碗稻子打的白花花的稀米粥。
阿小看着手裏的苦草,又看了看眼前拿着刀等他咽下草藥後剖腹取丹的公子哥,很輕很輕的問了一句:“......少爺。”
“我想、我想喝一碗粥,行嗎?”
公子哥心情很好,阿小是唯一一個煉制成功的丹人,他願意寬容一點,于是他吩咐手下:“去,端碗粥來。”
可粥沒端回來,回來了個幹癟老頭。
玄微子滿修真界溜溜達達,沒想到這無名深山裏還有這麽個地獄魔窟,當即怒從心中起,一浮塵抽死了那公子哥,然後看着臉上濺了鮮血的阿小。
阿小看着不遠處被潑了一地的白粥,沒看玄微子,連眼都沒眨一下。
老頭圍着他轉了兩圈:“這娃兒不會說話?”
阿小:“...會的。”他只是不想說話。
今天是他的生辰,但他的粥喝不到了。
玄微子見着小孩慘兮兮的人都沒見過幾個,就被人用了邪門的方法煉成了丹人,于是他幹癟的手揉了揉阿小的腦袋,順手消去了小孩身上的血:“娃兒,說話。”
阿小不知道玄微子想聽他說什麽,只覺得這老頭跟他的爹有點像,都幹瘦幹瘦的,所以小孩開口,跟玄微子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喊了他一聲“爹”。
一句爹直接給老道士喊笑了,玄微子都活成個老東西了,除了入道前他的親兒子,半輩子就這一個小孩管他叫了一聲爹。
雖然他年紀都能做小孩祖宗了。
“娃兒,你可喊不來老道士這句爹。”玄微子抓着阿小的左手腕摸了幾下,“五六歲啊......也算你沒白吃了那些子毒草。”
阿小沒聽懂他在說什麽,玄微子也沒解釋,只是摸了個圓溜溜的丸子塞進小孩嘴裏後又問:“娃兒,叫什麽名字?”
阿小鼓着腮幫子,一種美妙的滋味在他舌尖漫開,他不知道這是什麽,但不由眯起了眼:“阿小。”他還是說自己叫阿小。
玄微子又揉了揉小孩腦袋;“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
阿小又不懂了,他明明有名字,他叫阿小。
老道士戳戳他鼓囊囊的腮幫子:“甜嗎?”
阿小想,原來這個叫甜。
他點了點頭,玄微子呵呵笑了:“小兒嗜甜,不如給你取姓為甘。”
“名字嘛......”老道士搓搓下巴,“老東西我是個道士,道法無邊,玄之又玄。”
“不如你就叫道玄,道號道玄,名字就叫甘長風。”
翺翔于天,自由自在的長風。
道玄沒弄懂,這個老道士為什麽突然給他起了名字,不過好像還挺好聽。
老道士在他面前理了理洗的發白的道袍,捋着胡子道:“貧道玄微子,沒什麽本事,但在修真界也有一口飯吃,八字紫薇六壬奇門,伏羲八卦,六爻梅花,想學哪個老道士都能教你。”
“娃兒,老道士雖然給你當不了爹,但可以給你當個師父。”
道玄仰着臉,玄微子笑得臉上褶子都擠在一起,讓他想起來金燦燦的麥田裏的田埂。
還是像他爹。
但他爹不要他了。
金黃色的麥穗,泡了黑馍馍的野菜湯,高瘦少年紅着眼的一句對不起,從此那間草屋成了他再回不去的故鄉。
見小孩還是木着不動,玄微子又摸出來一個糖丸子湊到他面前,循循善誘道:“甜的,還想吃嗎?”
道玄看着那糖丸,點點頭。
那名為甜的滋味太美妙了,口中被塞的糖已經被他含的化完了,可他還想要。
他第一次想要什麽東西。
玄微子把糖丸放到他掌心:“叫聲師父,天天有糖吃。”
“師父。”
道玄一點都沒有猶豫。
爹不要他,師父要他。
玄微子笑得像個幹癟的老橘子:“诶!好娃兒!想要什麽見面禮?”
道玄:“......我想喝粥。”
玄微子:“哈?”
道玄揪着破破爛爛的衣擺:“今天是......生辰,生辰的時候,爹會煮粥。”
于是玄微子當上師父的第一件事,就是領着小徒弟拱在竈房裏,給徒弟煮了一碗白粥。
那碗粥和以前的都不一樣,很稠,很甜。
像糖一樣。
......
玄微子看了道玄的八字,愁的胡子都白了好幾根。
“日主弱,無生扶。”
夭折早亡的命。
老道士看了一眼樹上抱着酸果子啃的小道玄,嘆氣都無力。
娃兒命苦,這輩子來這世上就是為了遭災。
遭夠了罪,就該走了。
玄微子看到,道玄命裏有三重大災,一難已經遭了,他被活煉成了丹人。
二難......
就在這三年之間。
老道士豁然起身,縱身上樹把道玄連果子摘下來,帶着小孩絮絮叨叨的念着道經繼續趕路。
娃兒喊他一聲師父,老道士總得教給他點保命的本事。
于是日曬雨淋,街頭田間,老道士帶着小道士走過青磚長街,穿過金色麥田,原來沒人腿高的娃娃長到了玄微子肩膀那麽高時,他們走到了一座荒山腳下。
玄微子沒想到三年過得這麽快。
道玄怕鬼,這是之前他給小孩練膽的時候才知道的。
娃兒膽小,扔到鬼堆裏抱着斷頭鬼的腦袋就嚎,給鬼嚎的茫然無措滿地亂爬,大點了雖然好了不少,但不知道是不是吓出陰影了,挂了一身辟邪法器才敢拔劍,連束發都要用紅繩,還讓玄微子給他編上去兩串五帝錢。
道玄的軀殼裏,謝望舒道:“難怪你不讓碰這兩串銅錢,原來是師父給的。”
那團離他很遠很遠的光團抖了抖,遠遠飄過來一聲悶悶的“嗯”。
謝望舒有點想笑,這小孩不光怕鬼,人他也怕得不行。
做師父的通病,看不得可憐小孩,于是顏色淡些的光團朝着更璀璨的光團飄了過去,道玄吓了一跳,光團都炸了一下,然後往更遠處飄去。
謝望舒也不逼他,就在不遠處飄着,繼續透過“道玄”的眼睛往下看。
那座荒山邪的很,不知道哪來這麽多怨氣滔天的惡鬼,生啖了山腳下近千口村民的一魂一魄,丢失的魂魄又成了新鬼,去啖食了其他人的魂魄。
謝望舒面色越來越沉,也就是說,方才在禪院裏的那些古怪村民,都是被吃了魂魄的活人。
惡鬼足足有七只,領着一群小鬼占山為王,牠們甚至不甘為鬼,殺了幾個村民讓他們魂飛魄散,占了他們的軀殼借屍還魂,給自己立碑修廟,就地自封為“佛”。
玄微子一走進那些鬼廟就被撲面而來的陰風吹得打了好幾個噴嚏,擡頭看那殿上神佛。
青面獠牙,一副惡鬼像。
道玄吓得直接拔劍,哆哆嗦嗦藏到玄微子身後悄聲問:“師父...這、這都是什麽東西?”
老道士嘆氣,伸手揉了揉道玄的頭頂,把自己腰間的紫金道鈴解下來,跟道玄腰間那一堆瓶瓶罐罐系在一處,然後輕聲開口。
“娃兒,你先出去,且待為師與這滿殿神佛......”
“論一論道!”
一張縮地千裏符被點燃摔在道玄腳下,飛濺的火星照亮了幽暗鬼廟角落中蠢蠢欲動的鬼魂,道玄被傳送陣法吞噬前的最後一刻,他看到了玄微子笑得皺巴巴的臉。
像皺巴巴的田埂。
在他離開後,玄微子抽出了劍,于是滿殿鬼嘯,哪來神佛?
但道玄不知道,他被扔到了千裏之外的一個山坳裏,那個山坳很深,他光是爬出來都用了五年。
爬出來第一件事,他要找師父,他沿路邊問邊走,又花了一年時間,摸回了當年的荒山。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有多厲害,但他一路上碰到的不軌之徒都奈何不了他,所以他應該能和師父一起,同那些神佛論道了吧?
可那一殿鬼面獠牙的怪異神佛告訴他,想見他師父,就要成為他們之中的......第八位“佛”。
道玄不想當佛,但他想見師父。
于是八門已齊,奇門陣成。
......
少年的回憶逐漸褪色,謝望舒覺得自己的神魂又飄了起來,再睜開眼時就看見胸前那個毛絨絨的腦袋。
懷裏有個腦袋,但他卻被緊緊的抱在那人的懷中。
謝望舒動了動身子想坐起來看看這是在哪,結果箍在他腰上的手臂下意識收得更緊,幾乎要把他勒進自己的骨血之中。
謝望舒嘆氣,從胸前把柳歸鴻的臉捧起來,青年睡得很熟,垂着的眼睫像兩片稠麗鴉羽,眼尾帶上抹熟睡的緋紅,鬓發貼在臉側襯得膚色更白,唇色更紅。
柳歸鴻是很美的,是郎絕獨豔,是身姿如松。
或許是目光有聲,青年睜開眼,将那張鳳凰容貌收入眼中。
兩人就這樣對視了很久,距離也越來越近,直到謝望舒的意識都開始有些開始迷離,一點冰涼碰上了他眉心。
下雨了。
春雨綿綿,從窗外飄了進來,濺上眼神迷蒙之人的臉,也澆滅了絲絲縷縷的纏綿情絲,柳歸鴻往後靠了靠,垂下眼妥善收斂了幾乎藏不住的情動,謝望舒也回了神,收回了恍惚的思緒。
他有些茫然,他剛才......在想些什麽?
或許是同床共枕的緣故,又或許是方才的氣氛實在太過暧昧,謝望舒的心髒軟得一塌糊塗,他甚至想了剛才如果柳歸鴻的唇真的貼了上來......
他會推開嗎?
他會生氣嗎?
從前為了感化那個陰郁少年謝望舒幾乎事事都順着他,幾乎都成了習慣,所以他想不出來,如果柳歸鴻真的幹了什麽逾矩的事,他真的能忍心下手把逆徒趕出師門嗎?
他不知道。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柳歸鴻悄悄捏住了他紅衣的一角,紅绡被揉進掌心,赤紅绡絲跟瘦白手指糾纏在一處,靡豔的不堪入眼。
謝望舒渾然不知。
柳歸鴻唇角微微上揚。
習慣和憐愛,是最縛骨難消的毒藥。
卻是他的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