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這一聲為何, 傾盡了謝逸兩世的疑問,和無數個日日夜夜輾轉反側的煎熬。
子燕感受到了謝逸的情緒,他顯得有些無措, 更不知該如何說才好, 只得道:“世子, 我願意的。”
又是這一句,自己分明問的是為何, 他卻答他願意,這人就當真不肯說一句心裏話嗎?
謝逸心裏突然生出一些莫名的怨氣, 明明不該, 可今夜的酒醉了他的心智, 荀憲的話亦擾亂了他的心緒,他不管不顧地想要問個清楚。
“整整十六年啊,你憑什麽願意?”謝逸發洩一般質問, “你是要等我嗎?等不到該怎麽辦啊?子燕!”
子燕吓了一跳,他不敢說話, 默默地垂下了頭。
又是這般沉默!
謝逸又急又氣, 眼裏含淚, “你怎麽敢的?你怎麽敢輕易許下承諾?”
“就因為一句願意, 你就要在那鬼地方待上十六年, 最後還要絕望地死去,子燕, 別再說你願意了,好嗎?”那些萦繞在胸腔腦海, 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悲憤直湧出來, 令謝逸再也說不下去。
謝逸沉默着, 無言地攥緊了手指, 努力讓自己的情緒鎮定下來。
他聲若游絲,幾近氣聲,“我怕來不及,我怕極了,子燕,你知道嗎……”
若不是離得近,子燕也聽不清,那一份猶如鳥類哀啼的聲音,“世子,你別哭。”
子燕見謝逸落了淚,愈發慌張無措,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世子突如其來的情緒,只好道,“我錯了,世子,我什麽都聽你的。”
謝逸嘆了口氣,整理了心緒,“我沒哭,我又不是小哭包。”
他否認了自己泛紅的眼眶,和眼眶內蓄滿了的淚水,佯做玩笑地敲了一下子燕的腦袋,“你這人,怎麽這麽傻啊?願意什麽願意,話都說不清楚,就想替我去受罪,我不會答應的。”
“是。”子燕垂眉順目地應道。
謝逸見人這般乖巧,語氣變得愈發溫和,“那我問你,你為何願意替我去金光塔,要知道那地方比禁室還可怕。”
子燕動了動嘴唇,想要回答,又被謝逸搶了先,“別拿影奴那一套搪塞我,你已經不是我的影奴了,不必替我受罪。”
“我……”子燕的臉上現出一絲紅暈,“我不知道。”
謝逸挑了挑眉,沒想到是這麽一個回答,他不禁再問:“什麽叫不知道?”
子燕有些難為情,他垂下眼眸,“就想要跟着世子,只要為了世子,我做什麽都願意,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你……”謝逸突然想到了荀憲在馬車上說的話,心上人三個字再次落進了他的心裏,他反複揣摩,本想就這麽糊塗下去算了,卻不知為何還是問出了口,“子燕,你是為了我嗎?”
子燕先是一怔,然後點了點頭,“是,為了世子。”
懸在心裏無數年的那個疑問,終于在此時此刻有了答案。
為何?
為了世子。
還能有別的什麽原因啊,聰慧如他,或許他早該想到的,或許他心裏早有感應,否則便不會困了自己那麽多年,否則便不會一輩子到死都念着這個人,僅僅只是因為愧疚嗎?還是因為沒有得到這個答案?
如今得到了,他卻絲毫沒有輕松的感覺,好像一切還如當年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上,他靜靜地望着子燕,凝視着對方的眉眼。
“你……”謝逸還想再問,可觸及到少年的眼神,他什麽話都問不出來了。
荀憲那些猜測,應該是胡說八道才對,子燕這樣呆傻而單純的人,又怎麽會對他起那些心思?他回顧了前世與對方相處的一點一滴,分明這人是個無情無愛的木頭樁子啊,一絲情緒都看不到,若是論上癡心,他早該察覺了才是。
謝逸自認自己不是個二愣子,雖說不算驚才絕豔,可也有幾分聰慧敏銳,身邊人的異常,多半都能早早發現,甚至有賴于他天生的直覺,有一回還捉住了王黨的奸細。
“你好好休息吧,我今日飲了些酒,有些困了。”謝逸交代了一句,就不再多說,徑直離開了子燕的房間。
片甲端了醒酒湯來,謝逸從前不愛喝這些,今晚心裏想着別的事,便直接一口飲盡,然後洗漱後,一頭倒在床上睡了去。
這一夜他思緒繁多,睡得并不安穩,眉頭始終皺着,一會兒想到初次見子燕時的場景,高高的院牆下,昏暗的夜色中,只遠遠看見了一個小小的人影。
謝逸意識到這小孩是誰,連忙問,你要出去嗎?那人搖了搖頭,卻沒有說話,謝逸再問了兩遍,那人就只是看着他。
那種被注視的感覺,令他心裏發慌,好像自己錯過了什麽,找不見了什麽,慌張之餘又難受得厲害。
畫面一轉,又到了謝侯府的正堂上,黑衣挺立的男人突然跪在他面前,雙手奉上了一柄長劍,謝逸問,你是要把劍給我嗎?
男人卻不回答,只一雙黑眸執着地望着他,謝逸又覺得心慌,他連忙後退一步,說不要給我,不要給我……
他踉跄地往後跌去,卻一下跌進了一片黑暗中,周身的溫度瞬間冷了去,他禁不住打寒顫,什麽都看不到,摸索着向前,觸及到粗砺的地面。
有劃痕,他立刻意識到這是哪裏,這是金光塔啊。
子燕!
他想喊,卻突然之間發不出聲,任憑怎麽掙紮都無用,不知從哪兒照來一些光亮,他看清了,就在那個角落,子燕渾身綁滿了鎖鏈,無力地癱靠在牆邊。
他猛地撲過去,撲到了男人的面前。男人瘦骨嶙峋,裸在外頭的身體道道血痕,謝逸忍不住落淚,他想跟對方說話,說好多好多的話,可還是只有口型,發不出任何聲音。
男人就這麽望着他,眼裏那些神采都消失了,連看一個人都好像費盡了所有的力氣。
謝逸竭盡全力地想要訴說,最後的言語只化作了心裏最深處的兩個字,為何。
他一遍又一遍地說這兩個字,指着自己的口型給男人看。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的眼睛眨了一下,像是聽清了,他張了張嘴,卻沒有任何回答。在謝逸的期待中,他只是緩緩擡手,沉重的鎖鏈發出聲音,男人指了一下地上的劃痕,滿牆滿地的劃痕,一筆一畫皆是謝逸的字。
少衡。
謝逸順着看過去,那一剎那突然淚如泉湧,他的心裏響起一道聲音。
這一生,不為何,只為你謝少衡一人。
……
謝逸猛喘一口氣,像是呼吸不過來一般,心悸得十分厲害。
夢裏他哭了,醒來後也淚流滿面,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他久久回不過神來,更分不清自己究竟在何地。
等意識到他已然重生到十八歲,夢中的那個人此刻就躺在隔壁的屋子裏,他連滾帶爬地從床上翻下來,披頭散發,赤着腳沖了出去。
守夜的片甲剛驚醒,“世子……”
謝逸已經沖到了子燕的屋子裏,子燕警覺得很快,起身準備點燈,卻被撲過來的謝逸抱了個滿懷,也不知對方如何分辨位置的。
“世子?”子燕輕聲問。
謝逸将人緊緊摟着,頭也埋在子燕的脖頸間,“讓我抱一會兒,好不好?”
子燕便不做聲了,由着世子去。
兩人在黑暗中相擁,謝逸感受到少年的體溫,才覺得一切噩夢都已經醒來,“子燕,我不會再辜負你了,我不會再丢下你了,永遠都不會,這一輩子,我會好好待你……”
“嗯。”子燕輕輕應道。
謝逸卻像是沒有聽到,一遍又一遍地說着那些話,子燕便一遍又一遍地作答。
不知過了多久,謝逸好歹緩過勁來了,只覺得渾身累極,說不出來的疲憊,“我就在你這兒睡,可以嗎?”
不等子燕開口,謝逸連忙又道:“我怕我回去睡不着,想要在你身邊……”
“好。”子燕大着膽子,想像之前很多次世子安慰自己那般,伸手揉一揉世子的腦袋,可手擡了擡,到底忍了下去。
“要點燈嗎?”子燕問。
謝逸搖了搖頭,卻發覺對方看不見,便道:“不必了,睡覺吧。”
他怕,他怕看清了子燕的臉,那一雙讓他受不住的眼神又出現在他面前,那種專注而執着的注視,幾乎讓他臨近崩潰。
他對不起那樣的目光,也對不起夢中的子燕。
“好。”子燕領着謝逸到床上,兩人并排躺下,謝逸還攥着子燕的手,生怕這人一不留神就飛走了。
過了會兒,謝逸終于放松下來,也松開了子燕的手。子燕的手指微動,有點兒不大習慣的樣子,卻也沒有過多的動作。
“你想要一把佩劍嗎?”黑暗中,謝逸突然開口。
子燕自然歡喜,“想。”
謝逸嗯了聲,“那明日,我帶你去無己閣,給你找一柄好劍,只屬于你自己的劍。”
“謝世子。”子燕自然求之不得,穿上飛鶴服,他便屬于謝家人,可若是得世子賜劍,就更與旁人不同了,那是來自于世子的親自認可。
子燕覺着,這會兒他應該說些什麽感恩戴德的話,就像小時候見過街上的達官貴人給小乞丐發糖,小乞丐作揖不斷,嘴上還說老些好話。
他猶豫片刻,試着說道:“世子,你以後肯定長命百歲升官發財多子多福……”
“嗯?”謝逸滿臉疑惑。
子燕又道:“好人一生平安。”
謝逸着實有些沒忍住,方才那點子憂郁之情瞬間消失殆盡,打趣道:“你從哪兒學來的這些俏皮話?”
子燕聽出了黑暗中身旁人語氣裏的那一絲笑意,瞬間覺得自己說對了,“世子,我以後會保護你的,有我在你身邊,世子晚上可以好好睡覺,別怕黑,我給你抱抱。”
“你說什麽?”謝逸覺得自己聽錯了,這小子竟然以為他是怕黑睡不着覺才過來的麽?
子燕不明所以,想到方才謝逸的話,連忙又道:“世子,你放心,我不光給你抱抱,還會拿劍保護你的。”
“呵。”謝逸冷笑一聲,“你是不是還要摸摸我腦袋,叫我小乖乖,給我唱搖籃曲啊?”
子燕剛才真有這想法,就在謝逸抱着他不放的時候,可當時不知為什麽,沒敢真的去揉世子的腦袋。可眼下世子這麽問,他一下就懵了。
“世子想要摸摸頭嗎?”子燕認真地詢問。
謝逸冷哼一聲。
子燕又問:“世子還要叫小乖乖?”
謝逸在黑暗中咬牙,心道不能在這時候給這小子來一巴掌,他得忍住,剛才說了以後要待這小子好的,不能出爾反爾。
“可是世子,我不會唱搖籃曲,這可怎麽辦?”子燕深深感到懊悔,見謝逸沉默,他心裏一下就慌了,“我,我會去學的,我學東西很快的。”
“不必。”謝逸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很明顯,他生氣了。
子燕別的不會,不通人情世故,但探知謝逸如此明顯的情緒,還是能勉強弄明白的。
世子生氣了,因為他不會唱哄人睡覺的搖籃曲,這下子他更慌了,慌得暈頭轉向不知所措,只能臨時抱佛腳。他忽然伸出手,準确無誤地往謝逸的腦袋上薅了一把。
謝逸:“?”
然後又薅了一把,還偷偷去觀察謝逸的反應,見對方默不作聲,他只得小心翼翼地再薅,再薅,薅到謝逸忍無可忍,正要去拽這小子的手,将人撇開去。
卻聽到子燕的聲音,在耳邊怯生生地響起:“小乖乖,別怕怕,好好睡覺啦……”
少年的聲音故意放得柔軟,但實在不成調,猶如一個大殺器。謝逸在黑暗中看不到子燕的臉,卻能想起前世這人殺人如麻的冷血模樣,只覺得雞皮疙瘩直冒,不亞于謝寒山那冰塊臉在你跟前調情。
更重要的是,這小子還在句尾發出一個軟綿綿的語氣詞。
好好睡覺啦,啦個錘子啊!
謝逸終究忍不下去,一把掀起被子,直接蓋在了子燕的頭上,将人囫囵個包圓了,“別唱了!”
子燕的聲音戛然而止,默了半晌,在被窩裏發出甕聲甕氣的聲音,可惜謝逸沒聽清,就算聽清了他也不想承認。
光用腳趾頭想,就知道這小子會說什麽,這時候他哪裏還有之前噩夢驚醒時的悲傷,只剩下滿心無可奈何的郁悶。
黑暗中,謝逸覆面,只覺得臉上發燙,都快燒到耳根去了,可不能教子燕瞧見。
他真是搞不懂,怎麽這小子一叫他小乖乖,他臉都要紅了呀。
好奇怪。
作者有話要說:
疫苗後遺症有點強,從早到晚都困。明天要去寫一下隔壁都耽,好久沒更了。不過這本也會正常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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