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謝逸輕手輕腳地去了, 子燕就閉目平躺在床上,手腳都放得規規矩矩,好像是一尊被放倒的雕塑一般。
只是一段很輕微的聲響, 謝逸輕輕推開了房門, 床上的子燕就驚醒過來, 他睜眼看向屋門口。
黑暗中,那道身影漸漸走近, 子燕沒想到世子今天晚上還會再過來。
“你怎麽不點燈啊?”謝逸借微弱的一點夜光,摸到了子燕的床邊, 子燕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靜靜地看謝逸, “世子, 你怎麽過來了?”
謝逸剛打定了主意,便坐到了子燕的旁邊,與少年幾乎緊緊貼着, “我想好了,你今天問的事, 也的确是一個問題。”
兩人都沒有點燈, 唯一的光亮僅僅是從窗戶外透進來的一點月光, 暗沉沉的, 幾乎看不清彼此的臉, 只能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
更別提看到對方臉上的細微表情,或許正因為如此, 那種注視感就削弱了許多。
子燕即便離謝逸這般近,他的臉也沒有發燙泛紅, 他只是好奇地問:“世子想好什麽了?”
謝逸側着身子, 往子燕的身上靠得越來越近, “是這樣的, 我想好要給你一個名分。”
“名分?”子燕有些聽不大明白。
“你別誤會,我說的不是你想的那種。”謝逸連忙解釋。
但子燕卻呆呆地反問:“我想的哪種?”
“這……”倒是謝逸自個兒想歪了,他不大好意思地說道,“沒什麽,你沒想就好,我是說,你既然出了無己閣,我也沒打算讓你繼續做影奴,這你也是知道的。”
子燕點了點頭,“那我應該做什麽?”
“做侍衛吧。”謝逸方才靈光一閃,已然打好了主意,“就做我的侍衛好不好?”
“中庭衛嗎?”子燕不大明白謝逸的意思。
謝逸搖了搖頭,“不是,就做我一個人的侍衛,只是我一個人的侍衛,跟別人不一樣,跟那些中庭衛也不一樣,跟謝寒山也不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子燕微微搖頭,“我,我不太明白。”
他不明白一個人的侍衛,是什麽樣的侍衛,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感覺世子說的那些話好陌生,他想象不出來。
“就是……”謝逸突然覺得自己嘴笨,怎麽也形容不出自己的想法,急得他抓住子燕的胳膊拽了兩下,“就是你不一樣,在我這裏,你跟別人不一樣,是最特殊的,我們兩個人之間是最最特殊的,明白嗎?”
聽到特殊兩個字,子燕心裏生出一種隐秘的歡喜,然而面上卻不顯,只是耳根悄悄就紅了。
“什麽是……最、最最特殊的?”子燕的聲音忽然輕了輕。
謝逸陡然察覺到這話的含義,立時不大自在起來,更覺自個兒拽着人家的胳膊,坐在人家的床上,着實是有些不像話。
好在夜色頗濃,彼此只能看到輪廓而不能見到面上的表情,他松了一口氣,連忙放開對方的手,還悄悄往後挪了一小下。
“那什麽,咳。”謝逸假咳了一下,掩飾住自己的多思多慮,“就是,就是那個……”
不知怎麽回事,他連話都說不囫囵了,凝視着少年的臉,似乎能想象對方多麽專注的模樣。
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你就像是把全世界都看在了眼裏,那種專注感,謝逸每回想起來都覺得受不住。
“你不是跟我長得十分相似嘛,若作我的侍衛,自然是獨一無二的……”謝逸好不容易道,“對吧,這就是最最特殊不過了,沒……沒那什麽別的意思。”
最後半句話,謝逸越說越低,幾乎連他自己也聽不清到底在說什麽。
但子燕卻不是旁人,他的耳力是經過特別訓練的,哪怕是蚊鳴他也能分辨出了個一二三四五來,聽到這話就有些詫異了。
這些日子以來,他原本悶葫蘆一樣的性格多少改正了許多,都是謝逸逼着他開口的。
因此心中有什麽疑惑,自然就脫口而出:“別的意思,是什麽意思?”
謝逸當即愣住,臉上一下就燒了起來,“什麽別的意思,就沒有,你別什麽亂七八糟的都問,好不好?”
“哦。”子燕果真不問了。
兩人沉寂了些許,謝逸越坐越不自在,整個人仿佛都熱了起來,分明夜色涼爽,還不到盛夏時分,他也不知怎麽難受得緊。
好似進入了蒸籠,坐到了一團火上,挪來挪去的不自在。
但世家公子長期的教養,又讓他把那一份不自在全部憋了回去,只化作了心裏的一團火,燒得他五髒六腑都難受得厲害。
他想走,想回自己房間去,可又覺得沒跟子燕說清楚,這樣不清不楚的,實在是暧昧難堪得很,但子燕又不繼續往下問了,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罷了,你既然問了,我沒道理就這麽敷衍你,自然要同你說個明白。”到底還是謝逸再開了口,畢竟子燕這人的性子,前世他可是領教了數十年,這輩子好不容易掰回來了些,總不能打擊別人的積極性吧。
“是。”子燕洗耳恭聽。
“之前我便同你說過,以後有什麽問題都來問我,免得被旁人帶壞了。”謝逸嘆了口氣,總覺得今晚這般談下去,會有什麽不可控的事情發生,然而他不得不同子燕講清楚,特別是外頭流言那般多,子燕又是個單純的,被蒙蔽了也說不定。
未免日後不好相處,也得把話都說通了,畢竟這個人,是他認定的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只是這情也分幾種,如父母兄弟之間,有割舍不斷的血脈親情,如故交好友間,有兩肋插刀的手足之誼……而你我二人,非親非故,再相處得宜,也合該有個限度。這限度就在于,不論你我之間如何親密,哪怕将性命交托在彼此手中,都不能像夫妻那般行周公之禮,你明白嗎?”
這是謝逸在心裏劃的一條底線,他待子燕好,就從來沒有想要在子燕身上獲取什麽,更何況,他自認從未對子燕生出過一分不好的心思來。
上蒼憐憫他,給了他重來一世的機會,他能做的,自然是竭盡全力去彌補對方,即便他為了子燕跪過祠堂,可那是為了什麽,是為了還父輩家族的恩情吧。
他這樣想過的,這麽些天,他也給了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
孝義兩難全,他心裏待子燕,只盼着把心肝都掏出來給對方,不會有那些不得了的想法。若說有,那前世相處那麽久,那會子子燕還要聽話些,豈不是他想如何便如何了?何至于到最後替他入罪受罰?
他的思緒百轉千回,在停頓的一瞬間,就已經把自己勸服了,因而愈發義正嚴辭。
但子燕這人的思維吧,跟旁人不太一樣,他直來直去的,想不到那麽多彎彎繞繞,徑直就說了:“我不明白。”
謝逸一口老血悶喉頭,差點兒沒被話噎死,“呃……”
“我不明白,為什麽不能行那什麽禮?”子燕認真地問。
謝逸覺得雙頰有些發燒,片刻後,失笑道:“怎麽着,你還真有那份心思,想對我行周公之禮?”
子燕沉默了一下,問:“什麽是周公之禮?”
謝逸說得委婉,但沒想到子燕聽不懂,這也難怪了,無己閣那幫人,個個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成日裏想着的莫不是怎麽殺人最快,怎麽折磨人最痛苦,哪裏會教子燕這些?
說不得子燕這會兒還是個小文盲呢。
他沉吟片刻,想了一圈,想到了荀懷章那本不堪入目的畫冊,“就是荀十二給你看的那書,書上畫的那些。”
“哦。”子燕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謝逸說不清是什麽心情,“反正我就是這個意思,沒有別的意思,你清楚了吧。”
子燕小小地嗯了一聲。
謝逸準備起身,“在我這裏,你自然是與旁人不同的,你做我的侍衛,名正言順,再好不過,日後也可出入門庭,以真面目示人,我不會将你藏着掖着。”
“你也不必再蒙面。”謝逸站起身,望着子燕端坐床邊的輪廓,卻不覺得心裏有多輕松,明明都說清楚了,連名分都給定了,卻不知為何還是沉甸甸的,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從永川侯府出去的家将,日後論及前程,我也會鼎力相助,哪日你成家立業,我自然也會幫你相看頂好的人家,必不至于像寒山大人那般。”謝逸的聲音平緩,像是在說一件極普通的事情,但話落仍然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嘆息什麽,明明什麽都安排好了。
“從永川侯府出去?”子燕忽然擡頭,很明顯的一個動作,落在謝逸的眼裏,就跟一塊石頭突然砸下,他心裏咯噔了一下,緩慢生出一種鈍鈍的疼痛感,很輕微,卻不可忽視。
“怎麽?”謝逸問。
“世子是不要我了嗎?”
“我怎麽會不要你?我說過了,你是我的侍衛,在我這裏,你是獨一無二的,最最特殊的,我說過的話,你也不信?”謝逸有些急。
但子燕像是沒感受到,仍然追問道:“可是世子要我出去。”
“我那不是說以後,難不成以後你還要跟在我身邊,一輩子跟在我身邊,你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想回雲中看看你的家?”
子燕回答得很快,“不想,我只想跟在世子身邊。”
謝逸沒有話說了,他還能說什麽,他只能面對着眼前的少年,在黑暗中彼此看不清對方面目的時候,或許有些話才能輕易說出口。
兩人一個站着,一個坐着,就這麽待着,不知過了多久,誰都沒有說話。
時間仿佛一下子就停住了。
謝逸擡手覆面,深深嘆了一口氣,在遮住雙目時,他腦海裏忽然閃過了一幕前世的畫面,兩世的記憶彼此糾纏着,他想起了曾經的錐心之痛。
“子燕,你若一輩子做我的一道影子,你快樂過嗎?”
“只要跟在世子身邊,我快樂。”
這個答案幾乎不需要思考,子燕瞬間都答了出來,他那麽義無反顧,就像是曾經那麽決絕地請求他,又那麽毫不留戀地離開他。
謝逸想,總不能走上輩子的老路吧。
他苦笑一聲,“那以後,你還是做我的侍衛吧。但跟別的侍衛不一樣,你會永遠跟在我身邊,如影随形。”
終究,他還是往後退了一步,他深覺自己走在懸崖上,始終懸着一個弦,然而今日他還是妥協了。盡管這個妥協,他也說不清是如何,或許是向子燕妥協,又或許是在向自己妥協。
“但這個影,不是影子的影,只要你不離開我,我就絕對不會抛棄你。”
子燕一下子怔住了,絕對不會抛棄嗎?
他的雙手撐着床上的被褥,手指攥得指節發白,但他渾然未覺,只定定地望着眼前的謝逸。
明明夜色阻礙了他的視線,但他似乎還是看到了世子身上的光芒,他的喉結滾了幾滾,終于啞聲應了一個字,“好。”
謝逸聽出了一絲哭腔,他笑着上前,揉了一把子燕的頭頂,“傻孩子。”
“從明天起,你就別想着那些歪門邪道,什麽男寵,什麽侍寝,什麽影奴,什麽替罪,統統都放下,你只做我一個人的……”謝逸沉吟片刻,最後落在兩個字上,“影衛。”
“影衛?”
“就是如影随形的侍衛。”謝逸笑着解釋道,“最最特別的那一個,永遠也不分開的那一個,明白嗎?”
子燕狂點頭,他開心極了。
“我一定會保護好世子的,就像寒山大人保護侯爺一樣。”
“呃……”知道內情的謝逸頓了頓,“那倒也不必像他們,總之,你好好的都成。”
“是。”子燕的心定了,這麽久以來的不安也消散了,世子今晚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還是甜到他心裏的那種。
“這話,我明天會知會府裏上下。”謝逸的聲音裏帶着寵溺和溫柔,“如今名分有了,身份也定了,出京幾月,你好好待在家裏,等我回來便是。”
“知道了。”子燕乖巧應道。
謝逸看得很滿意,“那我回去了?”
“世子,快些回去歇息吧。”子燕輕輕推了推謝逸。
謝逸眉目一展,笑道:“喲,你眼下有了底氣,居然還跟我動手動腳了?”
子燕的手連忙縮回來,如驚弓之鳥般不知所措,“我……我錯了。”
謝逸哈哈一笑,憑着感覺往子燕的臉上捏去,剛好捏到了臉頰上那一塊軟肉,手感真是好極了。
別看這小子有個十幾歲,成日看着不茍言笑,沒個什麽表情,但這臉頰上的肉,卻軟軟的,跟嬰兒一樣,好摸極了。
“世子,放開我吧。”子燕被捏得話都說不大清楚。
謝逸又笑,聽着少年的話音,心裏軟成了一片,他還尚不知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感,只是憑着直覺要求道:“以後,我想摸你臉,你就要給我摸,除了這一條,別的什麽我都不要。”
“哦。”子燕點點頭,委委屈屈地明白了。
他打定主意,從明天起,一定要更加努力地訓練,要做世子最厲害的侍衛。
哦不,影衛,如影随形的侍衛。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哈,要搞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