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一曲香夭動人心魄, 戲子唱完了半晌,在座諸位都鴉雀無聲,随後突然不知是誰拍了掌, 幾個官宦子弟齊齊稱好, 贊揚之詞不絕。
王緋也覺着不錯, 見衆人如此欣賞,面上就帶了笑, 回過頭來問謝逸:“世子見多識廣,聽了這一出香夭, 可能入得了世子的耳?”
謝逸聽戲的時候不多, 頂多同荀憲幾人聽聽南曲, 更多時候是找個說書先生尋樂子,至于府上辦什麽事,因着侯爺的習慣, 多半也不會請戲班子。不過縱然他聽得不多,可這麽聽下來, 也領略到幾番風味, 于是點頭應道:“的确不錯。”
見衆人都給了額外的賞賜, 謝逸也入鄉随俗, 伸手解下了腰間的一條玉佩, 點了一個唱小生的過來:“你唱得好,扮相也好, 賞你玩玩吧。”
謝侯世子的纨绔之名,不在旁的, 全都在了這些衣飾做派上, 不是最新的花樣, 從來不會上身, 不是最金貴珍惜的玩意兒,也從來不會過手。滿上京城的人都知道,謝侯世子手裏随便一個珠子,都是價值千金的好東西。
“謝世子爺賞。”那小生連忙誠惶誠恐地謝恩,這可算是厚賞了,他在戲樓子裏唱多少年都得不來這麽一件。
謝逸擺擺手,示意他退下便罷,如今多活了一世,多少身外之物都不在乎了。要換做前世這個時候的自己,恐怕還得招搖過市,成日裏金尊玉貴地得瑟着,卻不想幾年後就是家破人亡。
然而他看得明白,坐在一旁的王緋卻瞧出了另外的意思。
在京城多少年了,他早就聽過謝侯世子的大名,這小子年紀輕輕卻最會揮霍無度,曾經為了跟王五郎比誰帶的青玉更好看,可是狠狠地鬧過一場,不把人打壓下去,就不能作罷。身上的物件,一向是最為看重的,誰不小心摸着蹭着了,都得被世子爺發作一通。
今日聽個戲的功夫,就把曾經最喜歡的那塊青玉随手送了人,若沒有什麽別的心思,他王緋第一個不答應。
畢竟一個岫春坊裏充數的戲班子,唱得再好,那能比得過樂府司?左不過幾顆金裸子銀錠子就打發了,何至于把随身之物賞出去?
王緋這麽一想,連看謝逸的眼神都變了些許。
看來王赫推波助瀾運作的那些斷袖傳言,并非空穴來風,而是确有其事。他再轉念一想,又覺得謝侯府裏在傳,說是謝侯世子疼惜的那個男寵,是個侍衛出身。侍衛一向人高馬大,有些武藝傍身,說不得這謝世子就喜歡這一款。
眼瞅着這小生也長得英氣,條順盤靓,謝逸若有此愛好,青睐于他,生出幾分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幾番思慮,王緋更加佐證了心裏的猜測,待那戲班子要退下的時候,給一旁候着的老板使個眼色,點了點那小生。
岫春坊的老板,多精的人啊,一眼就瞧出了內裏風波,貴人們的想法,向來是一個眼神的事,連忙就應承了下來,趕緊去辦了。
這廂謝逸全然不知,他看了一眼外頭的天色,一出戲聽下來竟費了兩個時辰的功夫,心下覺得有些遲了,不知為何隐隐有些不安,頓時生出了告辭之意,對王緋說道:“多謝夢承兄今日盛情款待,來日小弟再與諸位相約。”
他拱了拱手,正待起身,卻被王緋按住了胳膊,攔了攔。
王緋帶着一點意味深長的笑容,道:“世子別急嘛,此刻月色正好,不若在坊中歇下?”
謝逸聽出些許不同尋常,他多少見慣了旁人的手段,遂道:“倒也不必了,我這便回府,諸位歇下玩樂,少衡失陪了。”
他說得客氣,面上的笑容也收斂了許多,王緋渾然不知,挑了挑眉,依舊笑道:“方才那小生得了世子的重賞,想要單獨謝一謝世子,以表感激之情,世子便稍稍留下片刻,賞臉再見一見那小生如何?”
謝逸聽到這話,還有什麽不懂的,當即站起身,連好臉也不給了,冷哼道:“王夢承,你想要做什麽?”
衆人噤聲。
王緋沒料到謝逸的反應如此之大,他愣了一下,随即敞開了話頭,直說道:“世子的癖好,上京城誰人不知?方才見了那小生,眼睛都直了,還當旁人看不見不成?我好心替你運作,你竟是不領情?”
謝逸臉黑得很,冷冷質問:“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心懷不軌?別拿自個兒那些龌蹉心思來想別人,我今日赴約,已然給你王三郎面子了。咱們好好吃個飯聽個戲,好散好了,何必塞個人來惡心我?”
別說他沒那等斷袖之癖,就算有,就那個誰的相貌,他能看得入眼?還不如回家看他的子燕呢,起碼人長得好,還乖乖巧巧的,更難得的是那一雙眼睛,幹淨又專注,直把人看到心窩裏去了。
王緋聽出謝逸是真生氣了,連忙軟了态度,道:“是我想差了,謝世子別生氣。”
說着他就斟滿一杯酒,一飲而盡,再如此飲了兩杯,這才道:“我以此酒賠罪,還望謝世子海涵,切莫将方才的誤會放在心上。”
王緋的姿态放得很低,謝逸便不好發作了,只得說道:“夢承兄客氣,既然如此,那咱們彼此就當沒這一回……”
話還沒說完,他的眼角餘光忽然瞥見門口,那兒似乎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轉頭看過去,頓時整個人都僵住了,聲音戛然而止。
一身玄色飛鶴服的子燕就站在那裏,片甲還在身後拉扯他,小聲說着什麽,而子燕卻看着自己。
那雙熟悉的明亮的雙眸,就這樣沉默地望着自己。
謝逸的心頭一緊,喉結滑動,啞聲喚道:“子燕……”
這一變故立時引起了衆人的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謝逸看了過去,他們先是看到了子燕的臉,那一張與謝逸極度相似的臉,引得衆人嘩然。
王緋驚訝地問:“這是,這是……”
他想說這是不是謝侯府上的哪位公子,可想了一圈,那謝家三位公子誰沒有見過,怎麽會有跟謝逸長得如此相像的孿生子?因此一下就卡殼了,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随後他敏銳地注意到,子燕身着飛鶴服,手持長劍,那是中庭衛的标配。
畢竟謝寒山在上京城赫赫威名,令人聞風喪膽,誰不知道中庭衛長什麽樣兒?光掃一眼服飾,就知道是謝侯家的府兵,這人穿侍衛着裝,莫不是……
他心裏有個猜測,又見謝逸瞬間變了臉色,便打定了主意,這侍衛便是傳言中謝侯世子那個可心的小郎君吧。
原來竟然長這般模樣,難怪那個唱小生的樓玉卿比不上呢,美人送到跟前,連看都不帶多看一眼的。
“你怎麽來了?”謝逸走過去,沒察覺自己的語氣也随之一變,少了冷漠和霸道,多了幾分溫柔和寵溺,“怎麽不在府裏好好待着,怎麽來這種地方?”
子燕來了有一會兒了,片甲在外頭攔着他不讓進,但他耳聰目明,屋子裏發生什麽自然聽得一清二楚,見自家世子同那姓王的起了争執,便忍不住闖了進去,生怕世子受了旁人的欺負。
“我……”子燕見到謝逸,渾身那股子殺伐氣就消失殆盡,乖巧得像只小白兔,他低聲應道,“屬下奉命,來請世子回府。”
“屬下?”謝逸聽這自稱,眉心微微一皺,要知道當初為了掰子燕的稱呼問題,他可費了不少功夫,好不容易讓對方養成了習慣,誰料今日又變了樣。
“你稱什麽屬下?”謝逸走近了些,幾乎與子燕只有不到一肘的距離,“嗯?”
子燕連忙往後退了一步,他五官敏銳,已經察覺到了周圍人的注視,那種帶着探究的目光,甚至看好戲的眼神。本來他就知道自己的相貌一旦現于人前,就會引起衆人的議論,果不其然,那些人就在小聲嘀咕着。
“這是侍衛還是兄弟啊,怎麽長成這樣?”
“聽說了麽,這是謝世子的男寵,前些日子咱們這位謝世子,就為了他跪的祠堂。”
“就是這位啊?長得沒有十分像,也有八分了吧,謝世子好這一口?”
“誰知道呢,這些高門大族裏的貴公子,各有各的癖好,喜歡這樣那樣的……”
“該不會是謝家藏起來的親兄弟吧?”
“怎麽可能?那謝侯不得打死這個不孝子,想想夠怪惡心的。”
“斷袖可以說風流,但跟個和自己長一樣的,怎麽下得去手?”
“誰知道呢,我說方才謝世子一副拒人千裏氣炸了的樣子,敢情是小情兒找上了門,他這是後院着了火啊……”
“一個小情兒罷了,男人沾花惹草不是常有的事,就算玩個男人還要守身如玉不成?”
嘀嘀咕咕的聲音不絕于耳,除了子燕能夠遠遠聽見,正常人也只能夠聽到細微的說話聲,卻聽不見內容是什麽。
因此,謝逸也不知道背後那些人在說什麽,他一門心思放在眼前人身上,見對方不說話,心裏有些不安,連忙問:“你怎麽不說話?來這兒多久了?”
“有些時候了。”子燕答道。
旁邊的片甲偷偷向謝逸使眼色,謝逸不明所以,忍不住問:“你眼睛有毛病了?”
片甲在心裏嘆了口氣,面無表情道:“在世子給那唱小生的戲子賞玉佩時,子燕大人就到了。”
要不是見到這樣一副場景,片甲也不會攔着子燕不讓進,畢竟子燕跟世子的關系,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子燕對世子的重要性,也沒有人比他看得更明白的了。
眼下世子就要離京,若是心肝小郎君受了氣,誤會了什麽,世子哪兒有時間哄啊?兩人一鬧別扭,世子就是個不好說話的主兒,到時候他跟着世子出京,豈不是日日都要受世子的壞脾氣?
謝逸一聽這話,就知道後來發生的一切,包括王緋那混蛋說的那些話,定然也是讓子燕聽到了。
所以子燕突然自稱什麽屬下,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竟然是在向他鬧脾氣麽?
謝逸狐疑地看向子燕,子燕觸及到對方的眼神,又道:“世子,屬下奉命,來接世子回府,不若現在就走吧。”
聽聽這冷言冷語的,哪裏還有往日的乖巧和羞澀,分明拿他當了外人。
謝逸忍不住想問你是不是吃醋了,可話還沒出口,身後就響起王緋的聲音:“謝世子,這位是哪位侍衛大人,瞧着倒是與一般的侍衛不同,可否給咱們介紹一下?”
他坐在小餐幾後面,半靠着背後的墊子,挑着眉眼笑着看謝逸,可見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
謝逸擰眉,不大高興地将子燕往身後一擋,頗有種老母雞護食的意味,冷聲道:“我的侍衛,與你有何相幹?”
“哎呀,謝世子何必如此敵視?”王緋笑得更歡了,與衆人眉眼一瞧,彼此都樂開了,“知道是你的,可既然出來見人了,咱們大家夥都見見,日後也好稱呼。”
他可算瞧見新鮮事了,同這年輕的謝侯世子打了一天的交道,連對方的虛實都沒有探清,如今倒是送上門來了,一個上了心的小情兒,落到他的手裏,便是摸到了謝逸的脈門。
他不好生瞧個清楚,豈不是平白錯過這大好機會?
“方才聽謝世子提起,這位侍衛大人是叫子燕吧,不知是哪個子,哪個燕啊?”他笑盈盈的眼神落在子燕的身上,刻意端詳了兩眼,才道,“果真是不一般,頗有世子的美貌,難怪世子方才對那樓玉卿……”
“王夢承!”謝逸怒氣難忍,警告意味頗濃。
王緋臉上的笑意只是一瞬間的收斂,随後又愈發深了些,擺擺手道:“好嘛,不說了不說了,內人都親自來請了,世子還不快趕緊回?小心子燕大人生氣啊。”
子燕聽到這,連忙否認道:“世子,我不生氣。”他怎麽可能跟世子生氣?
這話一出,頓時引得衆人哄堂大笑。
偏偏子燕是認真說的,甚至還帶了幾分着急辯駁的語氣,再配上那張面無表情的嫩臉,王緋笑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說:“子燕大人真是個妙人啊。”
子燕不明所以,旁邊的片甲也在低聲忍笑,他就更覺得奇怪了。
謝逸無語半晌,看着子燕那無知的小眼神,連跟王緋發作的心思都沒了,只得在心底嘆氣,無奈地問:“你知道什麽啊,就不生氣?”
子燕又道:“世子,我什麽都不生氣。”
說完這話,他似乎覺得不妥,又趕緊改口道:“屬下什麽都不生氣。”
謝逸真是,無話可說了。
這孩子就是小文盲,說不定連內人是什麽意思都不知道呢。
他瞪了王緋一眼,警告道:“你們渾話說慣了,我聽聽也就罷了,子燕還是個孩子,若哪句不妥當的說到他頭上,別怪我謝少衡不顧同僚之誼,翻臉不認人。”
說完這話,他就扯着子燕的胳膊,轉身往外走。
而身後還傳來王緋的話,狀似同身邊人閑聊天似的,“哎呀,瞧瞧,這都寵什麽樣了,啧啧。”
“還孩子,孩子就舍得下手了啊?”王緋可真是個挑事精,愈發露出他內裏惡劣的真面目,謝逸只當沒聽見,拉着子燕就趕緊走。
這岫春坊果然不是個好地方,難怪連荀十二都不愛來,日後愛誰來誰來,他肯定是不會再來第二次的了。
正想着,突然前面撲過來一個人影,直往謝逸的身上抱,子燕眼疾手快,一腳就将人踢飛了出去,撞到了走廊的廊柱才停下,那人捂着胸腹,痛苦地呻/吟着。
“世、世子爺……”那人嘴角流血,竟是連話都說不出了。
包廂裏的衆人聽到外頭的動靜,連忙出來一看,王緋第一眼瞧見那人的面目,咦道:“這不是剛得了賞的樓玉卿嗎?”
原來是樓玉卿得了岫春坊老板的提點,自以為入了謝逸的眼,做起了飛黃騰達的美夢,本想着今晚春宵一刻,日後依附着謝侯府,有着謝侯世子的垂青,榮華富貴享之不盡,還用得着唱什麽戲?
但萬萬沒想到,半路殺出來個小侍衛,仔細一打聽,據說還是謝世子房裏人。
見這小侍衛要把謝逸帶走,他自然不甘心,就想跑出來試一試,最後求個機會,畢竟誰不渴望富貴榮華的生活?哪怕是做別人的小情兒,承歡男人身下,那也總比當個下九流的戲子強得多吧。
只是他才一奔出來,滿肚子想好的臺詞和戲碼都沒來得及上演,就直接被那小侍衛一腳踢飛了,五髒六腑都疼,哪裏還說得出半句惹人憐憫的話語?
可是他分明聽人說,這小侍衛只是名義上的侍衛,實際上的男寵,看起來也瘦瘦弱弱的,跟在謝世子身邊,一副乖巧聽話的模樣,一看就是個以色侍人的蠢貨,哪成想還暗藏了如此厲害的功夫?
他連謝世子的一片衣角都沒有摸到,身子就已經飛出去五六步遠,命都快要沒了。
太難了啊,爬貴人的床也太難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子燕:我從不爬床,都是世子爬我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