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謝逸進了謝遙院兒裏, 熟門熟路地去找他大哥,謝遙就坐在桌前,擺了一個棋盤殘局, 顯然已經等了許久了。
桌上沏的茶都已經沒了熱氣兒, 書棋見狀, 連忙拿出去換上一壺新的,屋裏就剩下兄弟二人。
“大哥。”謝逸喚了一聲, 坐到了謝遙的跟前。
謝遙擺擺手,示意對方別說話, 他正解到了關鍵時刻, 謝逸便默不作聲地坐着, 直到書棋把新茶都換了來,謝遙終于落下一子,長舒一口氣, 擡眼看向謝逸。
“你還知道回來啊。”謝遙沒好氣地說了一句。
盡管方才在沉迷解棋局,可實際上之前的心思全在外出的謝逸身上, 真是教他一陣好等, 這會兒見到人過來, 難免就想撒氣, 看這個二弟真是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的。
謝逸腆着笑臉,道:“讓大哥憂心了, 也是那王三郎多此一舉,我着實有些推脫不得, 這便回來有些遲了。”
“推脫不得?”謝遙冷哼一聲, “你倒是溫柔鄉裏泡着, 才多大年紀, 就跑去岫春坊厮混了?怎麽,我不讓人去請你,你是不是就打算徹夜不歸了?”
“不敢。”謝逸連忙認錯。
譽口析.
謝遙睨了他一眼,又開始收拾棋盤,一顆一顆撿起棋子來,他手上動作不停,嘴上也緩聲說道:“聽聞還跟一個戲子牽扯不清的,将随身之物都賞了出去,這又是怎麽回事啊?”
謝逸就知道他身邊的侍衛都是大兄安排的,什麽事都逃不過大兄的法眼。
“随手一賞賜,當時不覺得有什麽,後來回了府……”謝逸提到這,謝遙忽然頓手看他,謝逸便不大好意思起來,“我覺得有些不妥,那塊青玉的,好歹是我費了力氣才得來的,便讓片甲出門去找那戲子要了回來。”
“要回來?”謝遙聽笑了,說不得該罵謝逸蠢還是什麽,只覺得又氣又好笑,“你一個謝侯世子,賞了便賞了,賞出去的東西還要回來?這算怎麽回事啊?傳到滿上京城的世家貴族耳朵裏,又得給你添一樁笑柄。”
謝逸這會兒也覺出不對,但為了哄子燕,就算多一樁笑柄又如何,他們又不敢笑到他跟前來。再者說,那王緋一幫人,還不知會将今晚岫春坊的事如何編排,萬一又鬧出他看上了那個戲子的傳聞,被子燕聽見了,他又不在京城,子燕不高興了怎麽辦。
他連哄都沒法哄,還不如将玉佩要回來,讓旁人連說的由頭都沒有。
“不妨事,我在外頭的名聲,已經被他們作踐成什麽樣了,還怕多一樁別的?”謝逸不甚在意地說道。
“是,你倒是不怕多這麽一樁,卻怕有人因此誤會了。”謝遙冷眼瞧着,哪裏瞧不出謝逸此舉的真正目的,“鬧出這麽一樁荒唐事,你謝侯世子平日裏最顧惜的臉面,也不要了?”
“我不在意這些虛名。”謝逸不以為意。
“那倒也是。”謝遙繼續撿着棋子,謝逸想要幫忙,卻被他推開,“你少在這兒瞎搞,好生生一副棋,讓你給弄亂了。”
“我不過是摸了一下。”謝逸有些委屈,但也只能罷手。
謝遙緊盯着眼前的棋子,一個眼神都沒給謝逸,嘴上卻繼續說道:“你不在乎虛名,那着急忙慌地把東西要回來做甚?”
“那不一樣。”謝逸勉強說了句。
謝遙冷哼一聲,道:“既然想着府裏人,那就別往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去,偏偏去了又回來裝孫子,我都不知道該說你什麽才好,合該讓你好好吃一頓教訓才是。”
謝逸一聽這話,就知道謝遙在說子燕,提起那小子,他心裏那股子怨氣又冒了出來,面上也不禁帶出了兩分,氣哼哼道:“我怎麽會想着他?我不過是去赴個宴,又沒做什麽出格的事。”
“是嗎?”謝遙終于把棋子收拾完了,示意書棋拿去放好,回頭再看謝逸的神情,“那你別這副模樣啊。”
謝逸問:“我哪副模樣?”
謝遙聽笑了,嗔罵道:“死鴨子嘴硬,你當着子燕的面,做甚心虛?還差使人把賞出去的東西要回來?別說咱們鐘鳴鼎食之家,就是平頭老百姓,也沒得這般出爾反爾!你看我作甚?難道我說錯了?”
謝遙身子前傾,點了點謝逸的額頭,“沒臉沒皮的玩意兒!”
“大哥!”謝逸羞惱地喚道。
前世今生加起來幾十年,他也算活了幾十歲的人了,被這一番話戳穿了心思,連底褲都被扒拉了出來,頓時覺得臉皮臊得慌。
但他又不肯承認,強自說道:“我沒什麽可心虛的,又不是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我有什麽可心虛的?”
“你就嘴硬吧。”謝遙笑罵。
謝逸的臉都臊紅了,他還當謝遙看不出來,一味裝着不肯露真相,恨恨道:“分明是那小子折磨我呢,大哥你倒是一味幫着他說話,今日要不是你遣了他來,何至于有這麽一出?”
謝遙并不知他倆回府後發生了什麽,聽謝逸這意思,他饒有興趣地問:“子燕如何折磨你了?”
謝逸翻了個白眼,不想同謝遙繼續說下去。
偏偏謝遙得了這等趣事,正是抓心撓肝地想知道,連忙拖着凳子坐近了,又問:“你倒說說看,你們倆鬧起來了?”
“沒有。”謝逸不肯承認,“大哥,你是專程看我笑話的吧?”
“我都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麽,哪兒來的笑話可看?”謝遙自然也不肯承認,他的确是有幾分看笑話的心思,但這樣的話,怎麽能說出口呢?
于是他語重心長地說道:“你與那小影奴,我也是從頭看到尾的,自從你把他帶離了禁室,你扪心自問,對那小影奴……”
一口一個小影奴,從前聽着倒不覺得什麽,這會兒卻分明刺耳得很。
謝逸忍不住指正道:“不是小影奴。”
謝遙正擺出一副兄長做派,話正說到了氣口上,被這般一堵,當即斂了神色,冷冷道:“還想讓我叫他弟妹不成?”
謝逸一愣,連忙解釋:“萬沒有這個意思。”
“有沒有這個意思,你心裏有數。”謝遙自打這小子去跪祠堂就瞧出來了,當時還心焦如焚,結果人家自有情趣在裏頭,他倒白忙活了一場。
謝逸一聽這話音,便不能再說什麽,他知道在謝遙面前,自己再解釋都是無用。更何況,他也沒法解釋,有些事情不能往深處想,一想便會亂了心緒,整個人就跟壞掉了一樣。
他嘆了口氣,終于露出一兩分真正的心緒來,“大哥,我煩得很呢。”
謝遙也看出來了,亦少了調笑的心思,正色道:“你煩什麽,明明人就在你跟前。”
謝逸猶豫再三,到底有些難以啓齒,便扯出另外的話頭來,說:“子燕那孩子木讷,性子又犟,我不帶他一起走,他在府裏……”
這話說了一半,就被謝遙打斷:“放心,這府裏誰人不知你最要緊他,他留在京中,誰還敢虧待他不成?”
眼見着謝逸眼中仍有憂色,謝遙繼續道:“你既然提了他做一等侍衛,明面上替他遮掩着,那誰也不能欺辱了他去,否則別說你不答應,我也是饒不了的。再者,他的身手功夫,你難道沒見識過?從無己閣逃出去多少次,在禁室挨了多少次罰,誰能奈何得了他啊?”
謝遙觑着謝逸的神色,見他眉目和緩了許多,不禁笑道:“不是連你也奈何不了他麽?”
被人拿捏得死死的,如今還像個護崽的老母雞似的,就這,還非不承認自個兒動了心,謝遙可真是明白不了。
謝逸沉默着不說話。
謝遙見狀,便繞開着話題,說起正經事來,道:“說來你領了這新差事,江州、蔚縣等地,都是王家安插的人,要麽是王公的門生,要麽是王家的故舊,你去了南邊,縱然是有什麽要施展的,恐怕也放不開拳腳。”
謝逸點點頭,斂眉道:“我也不知陛下為何,這道旨意之前我也是不知道的。”
“陛下沒交代你什麽?”謝遙問。
謝遙搖頭道:“上次見過陛下,也就只是潇湘樓短短一面,這事我同你們說過,當時陛下是為了讓阿芙進宮。但我眼看着,陛下恐怕與從前大不一樣了,竟打通了漠北邊軍,讓聶将軍俯首帖耳。”
謝遙也正是憂心這等變故,才對謝逸出京之事如此看重,聞言也神色凝重,道:“陛下被圈在宮裏十幾年,現在長大了,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了。我只是擔心,他年輕氣盛又乾綱獨斷,這一回是想拿捏了你,把你當刀子使。”
“北邊戰事的糧草,一向是王家負責統籌的,咱們謝家可從來沒有沾手過。”謝遙繼續道,“前兩日侯爺也說過了,謹言慎行便罷,若有變故,也以保證自身為重,回了上京城,家裏頭再想辦法解決,切莫意氣用事。”
“我知道的。”謝逸認真應道。
謝遙還是不大放心,又将此次随行的官員都分析了一通,連家裏哪個妾侍受寵,外頭養了幾個外室,私生子如今什麽年歲,平日裏有什麽喜好,都查了個一清二楚,同謝逸仔仔細細交代一番,最後說道:“那王夢承是個行事乖張的,你自己要小心才是。”
“大哥放心。”謝逸好歹有前世的記憶,王緋那人的德行,他多少也領教過了,所以并不怎麽放在眼裏。
但在謝遙看來,他不知道謝逸活了兩輩子,早已經不那麽單純了,還當眼前的二弟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年郎,見對方不以為然,便冷了臉色。
“別不當回事,成日裏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兒,你以為還在上京城啊?長這麽大,你出了一次京城麽?若要我放心,你就好好待在上京城最好。”
謝逸忙笑道:“那不成,怎麽能違抗聖旨?”
謝遙嗤笑一聲,“你是世子,遲早要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我又不能攔着你做什麽,只要你別再鬧出什麽荒唐事就好。”
謝遙這話意有所指,“畢竟吶,這家裏還有個人呢。”
這意思怎麽聽,都像是把子燕比作了正房妻室,謝逸忍不住發笑,道:“大哥,去到那邊,是替陛下辦事的,我只管辦好自己的差事,想旁的人做甚?”
“喔唷,你不想旁的人,方才還說什麽煩得很?”謝遙抓着話柄就不松口,“你老實說了,平日同那小子黏糊得很,說句難聽的話,恨不得拴褲腰帶上才好,怎麽這次便要将人放在家裏了?莫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想躲着人家吧?”
“哪裏是我想躲着他啊。”這話一提,謝逸就想到方才被拒絕的糟心,“我将将還同他說,讓他跟我一起去得了,他竟是不願意,說什麽好好好訓練。志向遠大着喱,要做最厲害的侍衛,我倒是要瞧瞧,幾個月不見他能變成什麽樣。”
謝逸話裏話外都是一股子酸溜溜的醋味,謝遙也聽明白了,不禁笑道:“偏是你之前不讓他跟着你去,這回又惹惱了人家,還不許人家鬧脾氣麽?”
“你也覺得他在鬧脾氣,是吧?”謝逸找到了共同語言,“我也這樣覺得,哄了他大半晌,他就給我擺一副低眉順眼的奴才樣,我就不明白了,他怎麽能這樣?”
這話頭說着說着,謝逸就把自個兒的底褲扒拉幹淨了,還翻來覆去地說給謝遙聽。
謝遙先前問了許久,這下子從謝逸的埋怨中全都聽明白了,他笑着引謝逸繼續說下去,足足扯了一盞茶的功夫,謝逸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蠢事。
那一張臉皮啊,瞬間就紅透了,不敢再直視謝遙的眼神,胡亂飲了口茶,就要起身告辭去,“大哥,這時辰好晚了,明日還要早起,我……我先回去了。”
“你飲了茶,還能睡得安穩?”謝遙莞爾道,“茶葉末可別吞了。”
謝逸還真不留神,就把茶葉末也吃進了嘴裏,聽到大哥這般說,他顧着面子硬生生咽下,權當沒有犯這傻,還理智氣壯地辯解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連茶葉末也吃?我困了,不與你多說了,明日大哥你也不必來送我。”
“那可要子燕去送你?”謝遙笑盈盈地問。
謝逸羞惱道:“你還提他?”
謝遙笑出了聲,“哈哈,你還害羞了不成?”
“自然沒有,我堂堂男兒大丈夫,有什麽可害羞的?”謝逸梗着脖子,死不承認道,“偏是那小子害羞,方才羞紅了臉,只是你沒瞧見罷了。”
“我瞧這個作甚?”謝遙道,“不過我聽你講來,分明是你做錯了心虛,還專程去找別人的茬兒,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啊,也就那小子受得了你了。”
“大哥,你這話才沒道理,方才還說是他鬧脾氣,這轉臉才幾句話,就變了個意思。”謝逸憤憤不平,說走又沒有完全走。
謝遙瞧他這個樣兒,便知道這小子已經一頭栽進去,爬都爬不起來了,自己卻一無所知,還使着勁兒地犟。
犟什麽呢,到頭來還不是自個兒鑽進了套子,心甘情願被人拿捏了。
謝遙嘆了口氣,深深看着謝逸,問道:“你心裏不痛快,到底煩憂的是什麽?你是生怕他知道你與那戲子有牽連,費心哄他卻無果?還是怕他即便看見了聽見了誤會了,卻也無動于衷,一點也不生氣?”
謝逸倏然一愣,答不上話來。
謝遙瞧這反應,就知道是個什麽情形,于是更加直白地問道:“二郎,你自己想清楚,你到底是在氣什麽?怕什麽?”
他比謝逸年長許多歲,雖然病弱少于出府,但心思缜密,很多事都看得明白。
這幾句話,就像一聲悶雷,砸在謝逸的腦袋上,謝逸當時就昏頭轉向,他喃喃道:“我沒在怕啊……”
“是嗎?”謝遙輕飄飄地反問了一句。
謝逸滿肚子話就全部卡殼了,沉默了許久,他說道:“我,我也不是很生氣,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謝遙一雙洞若觀火的眼睛,就那樣靜靜地看着謝逸。
謝逸沒來由心虛,下一瞬就推翻了剛說出口的話,承認道:“是,我是有些生氣,但我是煩他那做派,愈發不聽話了,以後還怎麽得了?給他點兒好臉色,他就能上天了……”
“這話說出來,你自己信嗎?”謝遙問。
謝逸怔住,無言以對。
謝遙繼續道:“你跪了一遭祠堂,我原以為你是想求那個人,卻沒想到你糊塗至此。少衡,你也不是個蠢笨的,怎麽就這事看不開啊?”
“大哥,我真沒那樣的心思。”謝逸仍然堅持道,“你們都當我與子燕有什麽,可我同他,的确是清清白白,半分逾矩也無。”
“我們都說好了,他是我的侍衛,就算我再看重他,也只是想要他好罷了。”
謝逸還在解釋,謝遙卻不怎麽想聽,他垂目望着不遠處的地板,悠悠開口:“那你為什麽想要他好?”
“我……”謝逸想答是為了前世的愧疚,他想要補償對方,然而這樣的話,在深夜與兄長的肺腑交談中,他卻突然說不出口。
謝遙見狀了然于心,緩聲說道:“今晚這事,我且問問你吧,為何你見了子燕去岫春坊,便覺得他會生氣?”
“他心思脆弱,又極為看重我。”
謝遙點點頭,又問:“你覺得他生氣了,又為什麽要去哄他?”
“我自然不想讓子燕難受。”
謝遙嗯了一聲,再問道:“誠如你所說,他是你的侍衛,他難受了,你解釋一句便罷,還費盡心思去哄?倘若他不高興,你便也心裏煩躁不安,你問問自己,你這是為了什麽。”
謝逸想要解釋回答,但謝遙不容他多說,已然肯定地開口:“你心裏有他。”
五個字,讓謝逸頓了許久,他明白大哥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不再是簡簡單單的五個字。
終于,他承認道:“是,我是心裏有他,但……”
這個但字,在謝遙平靜的注視中,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兩人就這麽靜默着。
不知過了多久,只見謝遙淡淡一笑,伸手揉了揉謝逸的頭頂,道:“傻子,你喜歡他啊。”
作者有話要說:
ps:多加了一段,後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