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謝逸第二天走的時候, 起得挺早,還頂了兩個黑煙圈,眼下一片青黑。

他沒讓子燕來送, 就帶着片甲, 還有随行的侍衛登上了馬車。從昨晚自謝遙院兒裏出來, 他就沒再跟子燕見過面,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那份帶着燥動和怨憤的心情, 仿佛一下就平靜了下來,大哥的話一直萦繞在他心間, 他躺在床上, 盯着天花板看了整整一宿, 都沒想明白到底是為了什麽。

如今登了馬車,坐在搖晃的車廂裏,他的神魂似乎還停留在昨晚的記憶裏。

其實他不覺得自己是喜歡子燕, 但在旁人看來,他對子燕的态度轉變得太快, 又與對方過于親密, 想不出別的原因解釋, 那就只剩下喜歡這一條了。

這麽久以來, 他一直認為是這個原因, 也只可能是這樣的,所以謝遙去祠堂裏勸他, 他也未曾答應。

他覺得定然是這些人想差了,他對子燕的感情, 怎麽可能摻雜着那些情情愛愛呢?甚至為此, 他還悉心教導了子燕, 同子燕好生解釋一番, 讓子燕也別相信別人說的那些話,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然而昨晚,大哥的一番問話,卻直接将他問倒了。

他不由得懷疑,自己一直認為對子燕是愧疚之心,補償之情,倘若換個角度來想,如果不是的話,那他前世那十六年,為這個人煎熬痛苦的十六年,也僅僅只是因為沒來得及麽?

他也沒來得及救父親,也沒來得及救幼妹,甚至沒來得及将謝寒山一起帶走,可唯獨對子燕,那金光塔下的一切,成為了他日夜輾轉的夢魇,也成為了他永遠不能驅除的心魔。

或許,他也曾錯過了什麽,而自己尚不知道。

他試圖反駁過,但大哥又問他,你在心虛什麽?他嘴上不承認,但心裏已經意識到了答案。

大哥那些問話,一字一句都在他腦海裏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道警鐘,在他心裏的那個答案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你心虛,是因為你去了岫春坊?你看到子燕去了,你就覺得這樣的行為對不起他,哪怕只是一個誤會?那我想問你,為什麽你跟一個戲子不清不楚,便是對不起子燕?”

“子燕是你什麽人?如果只是你口中所說的一個侍衛,只是你看重的侍衛而已,那你為何百般哄着他?還為此惱羞成怒?你這心虛從而何來?”

“你敢說,你心裏生出這樣的想法,不是把子燕當成了你的妻妾,你的心上人?”

最要命的話,從謝遙的口中一字一句說出來,猶如幾聲驚雷,震得他渾身發顫。

他的确是心虛的,哪怕他從來不宣之于口,可也不能再騙自己。

最後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從大哥的院兒裏回到自己房間,甚至連看一眼隔壁屋子的燈光都不敢,更遑論與子燕再面對面說上幾句話。

直到馬車行至城門口,他與王緋一行人彙合,失魂落魄的心神好歹恢複了些許。

王緋一見謝逸這臉色,着實吓了一跳,忙關心道:“謝世子,你這是怎麽了?”

謝逸瞥了他一眼,沒搭話。

王緋又道:“莫不是一夜未眠?瞧瞧這眼下的青黑,簡直吓人得緊,要不咱們行程走慢些,你在車裏好生眯一會兒,到了官驿歇腳處,我再去叫你?”

謝逸點了點頭,客氣道:“那就多謝王公子了。”

王緋笑了下,道:“這有什麽,自然是謝世子的身子最為要緊。”

謝逸不回話,他也沒那麽多心思去猜王緋那笑容背後的含義,左不過是昨晚岫春坊八卦的延續,這會子他腦子一團亂,什麽都想不清楚,哪裏還有精力周旋這些?

反正這姓王的,也不可能與他撕破臉皮的,大家就這麽将就着過吧。

再者說了,王緋長有反骨,來日指不定是敵是友,這一輩子他不想陷于權謀鬥争之中,就看陛下如何運用這把刀反插王黨一招了。

同諸位官員彼此問候一聲,謝逸就轉頭回自個兒馬車,準備歇上一歇,片甲瞧他的模樣,臉上露出滿滿的擔憂。

“世子,你怎麽也不等等子燕大人,連個口信也不留?”

謝逸只當沒聽見,他怎麽敢去見子燕,聽過謝遙的幾番問話,他心裏就像長了草一般。

特別是理智回籠冷靜下來之後,他才發覺昨晚的那一通邪火也發得莫名其妙,分明子燕那般規矩的樣子,是之前他希望的樣子,怎麽自己就生起氣來了?

他上了馬車,才進車廂,忽然聽到外頭一聲輕呼,随後是一個熟悉的少年聲音,“世子,等一等!”

輕呼的是片甲,他在外頭看見了,子燕一身黑衣,騎着快馬趕了過來。

謝逸聽到這聲音,連忙撩開了車簾,從裏頭探出半個身子來,他看到子燕飛身下馬,徑直奔到他跟前,行禮道:“世子,我來了。”

“你來做什麽?”謝逸問,出聲沙啞。

縱馬飛奔的少年郎,一派意氣風發,謝逸在那一剎那間,猛然意識到眼前之人,從來都不應該是一道黑暗中的影子。

他如果站在陽光之下,竟也是這般耀眼。

衆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連道路兩旁的行客路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謝逸聽到有個婦人輕聲跟同伴說道:“瞧,那個穿黑衣的小郎君,真俊吶。”

謝逸回神,目光就落在了子燕的眉眼,朝陽剛剛升起,日光映照在少年的臉上。

子燕整個人像是在發光一般,真是俊美無雙的俏郎君,好看極了。

“你這會兒趕來,是要跟我一起走不成?”謝逸不等子燕回話,又問了一句。

子燕恭敬道:“世子,屬下在上京城等你回來。”

謝逸便知道這人的心思,是打定了主意不肯更改的,前世就是這麽個性子,有一回受了傷,傷得嚴重還硬扛着,實在不能起身才讓謝寒山來同他告假。

這些他早就領教過了,本不該問那第二句話,可不知道為什麽,謝逸就鬼使神差地問出了口。

聽到子燕的回答,他輕輕點了點頭,嗯了一聲:“有心了,專程趕來送我。”

這語氣不鹹不淡,聽起來分外冷漠,不帶一絲親昵之感。

一旁候着的片甲,瞧出了不對勁,只當這兩人還吵架呢,臉上忍不住焦急之色,連忙上前說道:“子燕大人,世子這一去就是一年半載,好幾月不能再見面,怎麽也不說些親近的話?”

子燕不明所以,看着片甲,一臉的呆愣。

片甲扯了一把子燕的袖子,将人往那馬車上一推,低聲道:“我到一旁候着,你跟世子好好說話。”

說完他就走遠了十餘步,還示意臨近的随行侍衛也離遠些,免得這倆人放不開手腳。

畢竟才吵了架,若是不能在臨行前說清楚,幾個月的時間,誰知道埋怨會不會生成了仇,到那時豈不是作繭自縛?他這做奴才的,單在邊上看着也不好受。

王緋等人也瞧見子燕過來了,他們原要啓程,因這就往後推遲了些,準備等上一等。

片甲一離開,就被王緋幾個盯上了,只見咱們這位王公子笑盈盈地走過去,親切地問道:“片甲小哥,我瞧着你家世子面色不佳,昨晚府上有煩憂事?”

像片甲這等貼身小厮,幾乎是與主子片刻不離的,連睡覺都是伺候在外頭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随時準備聽候主子的差遣,因此也對主子的事知道得更為詳細敏感。

片甲一聽話音,就知道這幾人安的什麽心思,世子的私隐他怎能随意告知他人,遂恭敬地答道:“自然是沒有的。”

王緋點點頭,便不再問了。

耐不住旁邊的好事者還要追問:“那我怎麽瞧着謝世子像是熬了一宿?眼下的青黑,生在世子那張俊臉上,可是讓人想不注意都不行的了。”

片甲道:“昨兒飲了酒,世子有些宿醉頭疼罷了。”

“我等也飲了酒,原不知謝世子酒量如此淺。”那人哈哈笑道。

掩藏在那笑聲之下的,是一副了然于心的姿态,便是覺得謝逸定然跟那個小侍衛鬧了一場,否則也不至于如此。

片甲有些不耐煩,他不想跟這幫人糾纏在一塊,還要提及世子與子燕的事情。但他身份低微,問話的個個都是官身,更何況這一路出去,也不好得罪了王家人,只能勉強敷衍過去,面上卻不能有一絲的不恭敬。

果然,在片甲這問不出什麽消息來,他們就各自讨論着,左右要等上些許時間,扯了個話題就閑聊了起來。

“我瞧着那小侍衛是個厲害的,沒見謝世子都被折騰成了什麽樣?”

“說的也是,昨兒便覺得他是個善妒的,把持着謝世子不讓旁人近身,還一腳踢廢了那個姓樓的戲子,啧啧,可真是不得了啊,竟沒想到謝少衡喜歡這樣的。”

“如此恃寵而驕,還不是叫人家給慣出來的。”

“我可聽說了,這小侍衛不光同謝二郎同寝同食,甚至連吃口點心,都是讓謝二郎喂的,不喂便不肯吃,嬌慣得很呢。”

“沒見哪家爺們這麽寵着小情兒的,竟把自己寵成了個奴才,一味伺候成小祖宗了。”

“誰叫人姓謝的喜歡呢,旁人怎麽能理解這般情趣?”

“情趣?瞧那謝二郎的樣兒,怕不是要精/盡人亡。”

“哎哎哎,你說什麽渾話,仔細謝二郎聽見。”

“就是,怕不是沒這個福分,盡跟這說酸話,哈哈哈……”

“這福分我要不起,嬌嬌軟軟的女人不好嗎?偏偏琢磨一個男人,又是個兇殘不要命的,那一身飛鶴服,只讓我想起謝寒山那張死人臉,還有中庭衛那令人發怵的長劍……”

“別提了,這年頭啊,幸好王公府上還有兩支,骁騎尉和豹騎衛……”

幾個人說着說着就扯遠了,開始讨論起朝堂上的一些邊角傳聞,自然一些隐秘之事,也不能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來,只說些不妨礙的話題。

子燕被片甲推得一個趔趄,謝逸下意識伸手去扶,但子燕身手矯捷,很快就撐住了,謝逸的手便落了空,僵了一瞬才若無其事地收回來。

“你今晨匆忙趕來,是有什麽話要同我說麽?”謝逸問道。

子燕搖了搖頭,他其實沒什麽話,只盼着世子早些回來就好,而今日非要追到城門口,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總覺得應該出來送一送世子才好。

好幾個月呢,光想一想,便覺得有些久了。

等意識到這樣的想法,他又覺得自己貪得無厭,分明之前的十年,要隔上幾年才能見一面,相處的時間也不過幾句話。如今倒是得寸進尺,這會兒便不滿足了,連幾個月都覺得久。

“你……”謝逸深深地看着子燕,這個與他如此相似的人,眼前劃過一幕幕前世的記憶,他感到胸腔裏一陣震蕩般的酸痛感,“你當真沒有話想對我說?”

子燕想了想,道:“世子早些回來。”

謝逸聞言低頭,輕搖頭,露出一絲苦笑:“我既然一早出了門,沒與你見面,便是不想你來送我,你又趕來做甚?”

“我……”子燕小心翼翼地看着謝逸,慢慢地,他的臉有些泛紅,随後低垂了眉眼,“屬下只是想來送一送世子。”

少年輕輕擡眼,那一眼看到謝逸的身上,謝逸便覺得心裏一顫。

從前世到今生,他從來都受不住子燕的眼神,子燕那麽深深地望着他,好像要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他,又好像要把他永遠地刻在心裏面。

端是這雙眼,一瞧着人,便讓人覺得綴滿了深情。

可又清澈單純,不帶一絲一毫的情/欲,教人難以拒絕,更難以承受。

謝逸喉結微微滑動,不知是緊張還是怔愣,只見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地默了片刻,終是嘆出一口氣。

“子燕,我有話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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