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可我已經忘了

第1章  可我已經忘了。

“落月?”

耳邊傳來一聲女人的輕喚,江落月從彌蒙中睜開眼,辦公室內窗明幾淨,過于灼熱刺目的陽光直射而入,讓她忍不住又閉了閉眼。

溫冷的液體滑過臉頰,眼前人似乎有些驚訝,抽出幾張紙,便要為她擦拭眼淚:“怎麽哭了?”

可在紙巾碰到江落月的臉頰前,她下意識伸手,打落了女人的手。

她第一反應是錯愕,想去道歉,但在看清那張咫尺距離的臉後,江落月的身體驟然僵硬,呼吸急促。

好一會,才近乎失神的叫出對方的名字。

“……周若年?”

周若年微不可查的皺眉,她年長江落月七歲,接觸對方的這幾個月來,一直以長輩的身份自處。突然被叫全名,難免有些不滿。

但她還沒忘記自己的正事,很快掩飾好情緒,笑了起來:“是啊,你簽了雲越之後,經紀人就是我。怎麽了?是有一些條款沒讀明白嗎?”

也是這時候,江落月才發現,自己手中還有一份合同,正是‘雲越傳媒’藝人合約。

茶幾上的手機收到消息,自動亮屏,時間顯示是——七年前?

江落月錯愕擡眼。時年二十六歲的周若年遠沒有記憶中成熟冷靜,她面容青澀,被注視時,似乎是有些困惑,下意識反問:“怎麽了,落月?”

印象中,因為大量酒局與應酬,周若年的聲音總是沙啞,像是砂紙。可此刻,她的聲音卻很清脆,甚至稱得上尖銳,宛若筆尖劃過紙張,在瞬間激起江落月一身冷汗。

她終于敢确定,自己重生了。

重生回七年前,周若年成為她經紀人這一天。

上一世,周若年成為江落月經紀人後,便對江落月有超出尋常的關照與暧昧。二人在相識半年後戀愛,很快隐婚,此後幾年都不曾發生過争吵。

在确診胃癌晚期後,為了讓周若年未來也能擁有好的生活,江落月簽署協議,将名下所有資産與股權都轉讓給了對方。

她死那天,周若年因為公務,不在她身邊。但江落月心中沒有遺憾,甚至走馬燈回想一生時,覺得格外慶幸,慶幸自己能遇見周若年,能擁有這樣好的一生。

江落月死後,再睜開眼,意外發現自己變成了只能看、不能接觸任何東西的鬼魂。

在自己的葬禮上,她時隔多日,再次見到周若年。女人一身吊唁黑衣,卻并無任何傷心的情緒,平靜到有些漠然。

江落月以為,這是周若年失去了傷心的能力,心內憐惜又難過。

直到她跟随周若年回家,回到那座從選址到裝修都由她親自操刀的愛巢,在客廳裏,江落月看見自己的妹妹江憐言正在翻看信件。

每封每筆,都是江落月多年前寫給周若年的情書。這麽多年都被她細心收集,藏得隐蔽。

江落月不清楚,江憐言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又為什麽會找到這些信。

她無助又茫然地看向周若年,後者卻毫無意外,甚至不顧傭人在場,旁若無人地在江憐言唇角落下一個吻。

“在看什麽?”

溫柔的問詢中,江憐言将信展示給她看,周若年皺眉,語帶不贊同:“死人的東西,你從哪裏翻出來的?”

“她房間啊。”江憐言靠近她懷裏,戒指在光下熠熠生輝,正是江落月送給周若年的婚戒,“當消遣看的,你生我氣了嗎?”

“怎麽會。”周若年當即反駁,或許是為了證明真心,她随手撕開信件。

只隔着數米距離,江落月親自看着周若年毫不在意的動作,大腦轟鳴,仿佛自己的心也在這一刻被撕得粉碎,碎落一地。

渾渾噩噩中,江落月看見自己的一生被濃縮成一部幾分鐘的快餐電影。

七歲被挖掘去做童星,自此常年奔波于各大劇組。父母将她當作賺錢機器,強迫她放棄學業,賺錢供養弟弟。她覺得不公,想要反抗,卻又覺得不舍。

或許父母是愛她的,只是有些偏心。容忍一步,一切都會好的。

于是她一容忍,容忍了十二年。

直到十九歲,江落月意外得知自己是豪門江家走丢十五年的女兒,才終于脫離地獄。

她迫不及待想要認回親人,精心準備禮物,卻在回到江家的那一天才知道。

在自己走失後不久,江家又領養了一個女兒,江憐言。

與從小在劇組謀生,敏感而內向的江落月相比,江憐言張揚又奪目,年紀輕輕便成了知名舞團的首席,前途無限。

父母視她為驕傲,對江落月極其冷漠的姐姐江逾也獨對江憐言溫柔,賓客更是對江憐言百般讨好,毫不将江落月看在眼中。

江落月敏銳察覺到,她們并不歡迎自己。她下意識想逃避,江憐言卻當衆拆開了她贈送的禮物,而後,将它丢進了垃圾桶。

“像這樣的東西,我十年前就不用了。”少女揚起笑,語氣柔和,“這應該不是禮物,而是誰不小心放進來的垃圾吧。”

禮物寫了名字,所有人都看見了江落月的署名。她們都知道那是一款價值六位數的包,不算昂貴,但也絕對不算垃圾。

可沒有人反駁江憐言,恭維附和聲此起彼伏響起,江落月忍住眼淚,轉過身,卻意外聽見父母與賓客閑談,略帶不滿地感嘆:“不是江家養出來的,果然沒有江家的樣子。”

“戲子做久了,骨頭也軟了。”

江落月失魂落魄離開江家時,只有周若年在外等候。

十二月嚴冬,周若年似乎是剛結束工作便趕來,神情疲倦,卻在看見江落月時下意識露出一個笑。即使發現江落月狼狽,遠沒有‘認親’的快樂,也不曾多問,将她送回住處。

只在快抵達時,她才溫聲道:“有想說的,都告訴我吧。落月,我會聽。”

江落月這一生都在承受她人的情緒,這是第一次,有人主動願意傾聽她的一切。

無數畫面重疊在一起,反複沖擊江落月的腦海,她終于發現,她這一生,一直是不受重視、無足輕重的,就連她得到的愛,都只是包裝拙劣的虛僞謊言。

在徹底死去前,江落月只有一個想法。

如果能重來一次,她再也不要這樣選擇了。

“……”

而後,再睜開眼,江落月回到了七年前。

周若年仍滿眼困惑,不解究竟哪句話觸及江落月雷區,才讓對方态度驟變。

她緩下語氣,主動猜測:“是昨晚沒休息好嗎?”

像這樣關懷體貼的話,上一世,周若年曾對江落月說過很多。每一次,她都格外受用,加倍珍惜與聽話。

親眼目睹周若年的出櫃,再想到那些親密過往,江落月窒息的同時,無助崩潰。

她總想質問周若年,為什麽要那樣做,為什麽偏偏要和江憐言在一起,甚至心緒扭曲到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只要她學習江憐言,厭惡她的江家和欺騙她的周若年,都願意施舍她一點真心的愛。

可在真正重生後,江落月卻突然發現,這些陰暗難堪的想法消失了。

她不想知道周若年的想法,也不想再和江家有任何關聯。

重來一次,她要做的不是重蹈覆轍。

而是離這些人越遠越好。

想到這,江落月終于冷靜下來。

她露出個笑,輕聲應答:“昨晚看劇本太累了,沒休息好,剛才沒有注意……抱歉,若年姐。”

“你能幫我倒一杯咖啡嗎?”

江落月年少就在劇組奔波,多年歷練,早有極強的情緒管理與表演能力。

看着那張神情蒼白的美麗臉龐,周若年自然沒有懷疑,對落月的請求也是欣然應允:“咖啡機在外面,你等等我,很快就好。”

周若年離開,會客室的門随之緊合,顯然,她并不想讓更多人見到江落月,信誓旦旦将她視作自己的囊中之物。

在她走後,江落月平複心情,這才重新拿起那份合同,仔細閱讀。

上一世,在江落月還未與經紀公司合約到期時,養父母就在她不知情時,私下聯系多家經紀公司比價,甚至在要簽訂合同時臨時反悔,鬧出不小的風波。

有公司放出風聲,江落月的風評一落千丈,輿論圍攻她,連帶原經紀公司也不願再與她續約。

無奈下,她只能另尋經紀公司。

養父母對律法一知半解,發現網絡風評不對後,老實不少。只是私下,她們依舊威脅江落月,一定要簽約給價高的公司,并分給她們一半的錢。

江落月那時還對家中留有依戀,難以拒絕,為此身心俱疲。

周若年就是這個時候,以經紀人的身份與她養父母接觸,并說服二人,這才讓江落月成功簽約雲越。

可以說,整個流程,都是周若年一手包辦,江落月甚至不曾與雲越的管理層說過話。

但為了表現對她的重視,雲越的人還是添加了江落月的聯系方式,為她安排了幾位經紀人,供她選擇。

江落月簽過很多合同,大致翻閱後,便确定,手中這份合同,與她上一世簽約的沒有差異,待遇合理,資源分配也寫的極其詳細。

唯一被特殊注明的點,是合同規定必須由周若年擔當江落月的經紀人,除不可抗力因素外,發生任何變動,都算雲越違約,二者将自動解約。

上一世,簽約合同前,江落月已經将周若年視作經紀人,沒有在意這條。

但這一次,不一樣了。

指尖不自覺收攏,江落月攥住那份合同,緩慢起身。

微風拂入室內,吹動窗沿旁放置的那幾簇明豔鮮花。

周若年從會客室走出時,幾個經紀人正閑談着什麽,氣氛活絡。可在看見她後,話音卻不自覺放輕,連帶氛圍也凝滞起來,視線紛紛飄向坐在邊緣的俞青。

俞青嗤笑一聲,別過臉去,方才有人尴尬道:“若年。”

俞青與周若年同期進公司,平日互相分享資源與內幕,難免成了關系不錯的朋友。前段時間,俞青與某位藝人達成口頭協議,只等對方合同到期就會簽約雲越。

她以為事情板上釘釘,當周若年問及她出去理由時,便回答了。

俞青沒将這當一回事,誰曾想,昨天那位藝人如約而至,選擇的經紀人卻不是俞青,而是周若年。

一問才知道,是周若年在得知藝人名字後,主動向公司争取更好待遇的合同。雖然提議被打回,可知道這件事的藝人還是心懷感激,主動簽約。

競争很正常,但通過她說的消息,搶她的藝人,這就是背刺。

俞青氣瘋了,偏偏又不能将這件事鬧大——公司都是以利益為重,太情緒化,反倒會讓管理層懷疑她的能力,只得忍氣吞聲。

俞青的情緒,周若年自然注意到了,但那重要嗎?

二人雖然都是從零做起,但俞青家中有做傳媒的親人,總是收到一手消息,業績與能力都将周若年遠甩一截。

可在自己簽約江落月後,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雲越沒什麽大火藝人,童星出身、名氣斐然的江落月一簽約便會成為重點打造對象,前程無限,連她,也會将俞青甩在身後。

想到這,周若年付之一笑,還沒說什麽,咖啡機前,一身正裝的女人轉過身來:“江落月看完合同了嗎?”

“時總。”周若年立即收斂笑容,認真答複,“已經看好,要簽字了。”

時微颔首。

她被家中派來接手雲越,已經快一年時間,但一直沒做出像樣的成績。因此,當周若年主動以‘江落月簽約雲越’的條件,想換取1%的股份後,沒過多猶豫,時微便同意了。

這點股份,折算下來不過百萬,時微不在意這點錢,只是心中也暗道周若年口氣大。

不曾想,周若年确實有手段。

只是,想到二人進公司時難掩親近的模樣,時微還是提醒了一句:“有些事,還是要注意分寸。”

周若年規矩應聲,聽沒聽進去,時微并不關心。畢竟,如若二者未來真的鬧出緋聞,最先被放棄的,肯定是周若年。

至于合同上特意注明的條例?藝人合同,當然是以藝人意願為主,江落月自己不追究不就好了。時微有信心,在足夠的利益前,一切感情都是空話。

她抿着咖啡,與周若年擦身而過,沒走幾步,有些意外的挑眉。

“江小姐?”

周若年下意識回頭,果然看見江落月站在不遠處,手中還拿着那份合同。

與時微點頭的同時,落月不忘回應其她經紀人。

那些經紀人裏不乏江落月的路人粉,笑着說出她曾出演的劇,連時微都參與其中,笑着說:“你演的哭戲,我家人還看哭過。”

氛圍當即其樂融融,反倒襯得等咖啡的周若年像個不重要的邊緣人物。

她難以忍受這種冷遇,尤其是在俞青眼前:“落月?看完合同了嗎?”

有人投來好奇目光,江落月卻神情淡然,避過周若年視線。她心裏清楚,雲越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卻是最能解她燃眉之急的。

再拖下去,養父母很有可能繼續先斬後奏,逼迫她簽約某些黑心經紀公司。到那時,她連選擇的權利都沒了。

“合同我看完了,雲越的誠心讓我動容,我很希望能與雲越合作。”

“只是——”

“只是什麽?”時微挑眉,“是待遇方面還有要求?”

“不是。”江落月搖頭,繼而毫無猶豫道,“有一項條款,我希望能删除。”

隔着一段距離,周若年聽不清二人對話,但當江落月開口後,時微明顯有些驚訝,投來目光。

反倒是江落月,從始至終不曾分給周若年一個眼神。

她無端感到心有些空。

江落月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只要同意簽約,就不會反悔。

難道是她父母又說了什麽?

越想,周若年越感到不安。她想再對江落月獻媚,可二人已經結束交談,時微正對助理吩咐着什麽,下一秒,打印機開始運轉,吐出的赫然是藝人合同。

“落月?”這一次,周若年再也藏不住語氣裏的慌張,“是合同有問題嗎?有任何問題你都可以和我、和時總談……”

約定好,又突然反悔,放哪一行都是得罪人的事。

時微想将這件事攬在自己身上,江落月卻不需要。

她坦蕩正視周若年:“不是。”

周若年越發錯愕。

過往對視時,江落月總是難掩害羞,偶爾目光相迎,也帶着濃濃的信任與依賴。

可此刻,那些依戀的情緒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防備,甚至是……厭煩?

“是我主動和時總說,想删去由你擔任我經紀人的條例。”

一瞬間,許多經紀人瞪大雙眼,俞青更是将幸災樂禍寫在臉上。

周若年不可置信道:“為什麽?我們不是說好的嗎?落月,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過往,在江落月眼前,周若年總是沉穩而溫柔,游刃有餘處理一切事物。而在此刻,她語氣急迫,面露焦急,甚至想上手拉江落月。

她看着周若年,像是見到一座本就虛無缥缈的神像碎裂,心髒酸楚。

可越是這樣,江落月越覺得清醒與輕松。

她牢牢記住這種感覺,反問道:“是嗎?”

“可我已經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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