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殿內藥味蔓延,湯碗內清苦的蒸汽向上蒸騰,湯匙稍微攪動深褐色的藥湯,激發出更為濃烈的苦味。
讓人胃中翻騰。
齊長卿盤坐在軟榻上,蒼白到幾乎透明的臉色快要被從外透進的陽光照透,他看着碗中讓人作嘔的湯藥,瞥一眼在紗簾外坐着喝茶的季骁,索然道:
“這元承宮枯寂煩悶,我待得膩煩,你居然還有心思來。”
他長相異樣的惹眼,尤其是那雙鳳目,不消任何點綴,便可敵萬千花紅,倒是有種病态妖異的美感在裏頭。
季骁坐在軟榻外的硬座上,深吸氣後先是贊嘆茶香,再悠然回答道:“殿下遲早挪居東宮,何必急于一時呢?”
如今皇帝就算身子有好轉,精力也遠不如從前,
“你來我這裏,勸導定然不是最終目的。”齊長卿癟嘴,煩憂地看一眼湯藥,揚頭一股腦喝下,輕咳兩聲。
季骁聞言起身,躬身道:“臣此番來見殿下,是想說仇風雪派人去了皇城架閣庫。”
“哦?”齊長卿來了興致,側轉身子半躺着,往嘴裏塞了顆糖緩解鑽心之苦,侃侃道:“我本以為他來皇城追名逐利這麽多年,殺的人太多,都忘記當年宣家慘案這一茬子事兒了。”
齊長卿話說得尖酸,可見青筋形如枯槁的手擺弄着盤中滾圓的糖粒,擡眸看向季骁道:“季卿,此事你怎麽看?”
季骁垂眸答道:“我瞧仇風雪定是還想找出當年真兇。”
“那就幫他一把吧。”齊長卿笑道:“反正近日閑着也是閑着,不如推波助瀾一把,說不定日後他知道了真相,就跑來元承宮了。”
季骁聞後眼眸微亮,神色無法掩蓋地興奮了幾分。
這一點被齊長卿盡收眼底,他壓抑住眼中閃過的一絲陰狠,轉而道:“父皇近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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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殿下,太醫說陛下情況有好轉,那體內的毒……”季骁沒說完後面的話,察言觀色,琢磨齊長卿的反應。
齊長卿知道季骁想說什麽,手指絞着頭發道:“不要做多餘的事。我只需要讓父皇知道他老了,朝政之事交給他兩個兒子去争就夠了。”
“殿下,那盛陽宮的小皇子呢?”季骁有意無意提了一嘴。
畢竟現在只是明面上立齊淵為儲君,實際上文書遺诏全都沒有走漏半點風聲,只要皇帝未駕崩,那這真正儲君之位,便永遠搖搖欲墜。
“不必理會,小皇子尚且年幼,諒他母妃也不敢在皇帝耳畔吹枕邊風,皇帝就算再糊塗,也不會讓一個三歲孩童當儲君。”齊長卿說得疲倦,有些頭疼地捏了捏鼻梁骨,皺眉道:
“我瞧着近日大雪綿延,恐怕有事發生。既然我們幫了一把仇風雪,那自然也得收點成本,不是嗎?”
季骁擡頭看向齊長卿,剎那了然于心。
“……殿下說的是。”
*
臨近小年,素來冷清的仇府也裝點上了大紅燈籠,滿院婢子家丁忙碌起來,掃落地上大堆積雪,露出原本的青石板路。
大雪晝夜不停地下着,就連素來穿得單薄的仇風雪身上都多了件白絨大氅,淩淮安這等怕冷角色更是成日都裹得極厚才敢出門。
禮儀夫子幾日訓練下來,淩淮安的學習成果已初現雛形,最直觀的便是走姿儀态還有那狗啃似的字都變得順眼不少。
如此也不算枉費淩淮安成日挨打的皮肉之苦,要不是他穿得夠厚,恐怕身上還得多幾條血印子。
仇風雪大早從寝房裏出來,看一眼院外布置裝潢得喜慶的仇府,還沒來得及感慨,身後就突然蹿出個淩淮安。
“仇大人,這麽早?”
淩淮安從他身後繞過來,面對着仇風雪,堆出滿面笑容:“昨夜睡得如何?”
仇風雪知道淩淮安是在旁敲側擊自己是否做了噩夢,不過昨夜淩淮安做的那個雪人實打實逗樂了他,難得精神放松,自然能得好眠。
“還不錯。”仇風雪把手攏進袖中,呼一口熱氣道:“今日夫子怎的沒來?”
淩淮安後知後覺,昨日禮儀夫子訓完時便同他說過今日歇息一天,他聽後高興過頭,轉頭就忘了這茬。
“夫子說今日休息。”淩淮安說完頓了頓,片刻後悄摸看向仇風雪,憋半天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仇風雪不清楚淩淮安這大少爺肚子裏又在盤算什麽,邁步走進雪地裏,看院中家仆人來人往,轉過頭道:“淩少爺可要與我出去看看?”
想來淩淮安也的确有一段時日未曾出門,他今日正好得閑,可以帶着淩淮安去府門外瞧瞧。
淩淮安在府裏被關了好些天,身上的确快閑得生了蘑菇,一聽是仇風雪親自帶他出門,想都沒想便答應了。
仇風雪還沒推開門就聽見門外喧嚷,府門外的皇城已挂上燈籠紅綢,街市熱鬧,一片繁榮景象。
仇府的婢子在府門外架了簡易的布棚用來施粥。
城中乞丐老弱拿碗依次排隊要粥,一瞧見仇風雪出府,紛紛湧上前喜笑顏開。
“是仇大人!”
“仇大人,多虧有您!我和我孫女才能撐過這個冬天啊!”
“要不是您,我這腿恐怕就廢了!”
仇風雪心中浮起絲縷暖意,上前接過婢子手中的粥勺,親自幫衆人盛飯,眼中有笑:“大家言重了,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而已。”
語罷,他側頭望向站在後面有些呆滞的淩淮安,和其交換了一個簡短的眼神。
淩淮安瞬間會意,忙趕兩步湊到衆人跟前,咧嘴笑得燦爛:“我也來幫忙。”
但衆人反應并不如意,見淩淮安出現過後,第一反應便是恐懼驚惶,随即而來的便是厭惡,赤裸裸的抗拒下,衆人都不敢上前。
淩淮安卻不惱,反而笑道:“天氣寒冷,粥要是不及時打完,涼了就不暖和了。”
他清楚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名聲到底爛到何種程度,百姓害怕他厭惡他也正常,但如若不邁出這第一步,淩淮安怕是再也找不到這麽好的機會挽留名聲。
淩淮安在原地滿面堆笑站了良久。
終于,一名孩童不顧阻攔沖上前,将手中的陶碗遞給淩淮安,晶亮的雙眼不染纖塵,眼底充滿渴望。
淩淮安在心底感動到痛哭流涕,順手接過盛過粥後雙手遞去,聽見孩童極小聲地說了句謝謝,而後邀功似地看向仇風雪。
仇風雪并沒有多餘表情,只默許地點頭,擡眸示意淩淮安繼續。
有孩童打了頭陣,其他人自然而然就放松了警惕,将信将疑地把碗遞給淩淮安,紛紛弓腰低聲道謝。
淩淮安忙得不亦樂乎,許久沒有體會到這種得到勞動成果的快樂,他轉頭望向身邊的仇風雪,打心底湧起一股莫名的暖熱潮流。
前來要粥的人愈發多起來,對以往桀骜到不可一世的淩家少爺議論陣陣,猜疑聲音依舊不少,但總歸是在百姓心中留了一次良好的底。
影枭剛辦完事回來,還沒走到府門口就見到淩淮安和主子一起施粥這一幕,眉梢一吊,眼睛瞪得滴溜圓。
可他揚頭對着太陽眯眼一瞧,又發覺好像今天太陽不是從西邊出來的,揉了揉眼睛,自己好像也沒眼花。
影枭寧願相信自己此刻是在做夢。
但淩淮安肯出門給百姓施粥這一畫面乃至事實帶給他的沖擊力太過強悍,他頭暈眼花心亂如麻地找了個陰暗角落緩了好些時候。
緩過勁兒後才小跑去到仇風雪身邊,湊到耳畔低聲說了幾句什麽。
仇風雪握粥勺的指節叩了叩勺柄,眉頭微擰,猶疑地看一眼影枭過後,重新喚來在旁待命的婢子代替自己施粥,同百姓道別後才步履匆忙同影枭進府。
淩淮安在側見仇風雪急匆匆離開,本想跟上去聽個牆角,回頭再看諸多等着讨粥的百姓,只好加快了手上動作。
“主子,暗探來報說今晨吏部和刑部內裏更員,貌似是聖上下達的命令。”影枭撐開紙傘擋在仇風雪身側,說道:“屬下覺得奇怪,往日吏部和刑部的左右侍郎都做得好好的,不至于突然更員。”
仇風雪指腹撚過掌心,神色算不上難看,但也瞧不出半分悅色:“當今勢力四分五裂,朝中又有什麽是真正屬于陛下的?他就算有心,也管不得了。”
“吏部刑部向來中立,此番突然更員,明面上是陛下的旨意,背後之人就算我不說,你也能猜到。”
若是太子想拉攏吏部刑部,定然不會一聲不吭只讓仇風雪知曉結果。所以背後之人,唯有二皇子。
這無非是擴張勢力的手段,通常伴随的會是兩種結果——
一方面是單純的拉攏,但依仇風雪來看,二皇子的野心遠不止于此;另一方面,便是二皇子做好了失去棋子的準備,而這吏部和刑部,便是替補而上的棋。
這也昭示他們下一步将會有大動作。
“明日上朝時,想必會有些風聲,屆時再做打算。”仇風雪還不能輕舉妄動,敵暗他明,貿然行動的話,指不定前面有什麽坑等着他跳。
影枭猜出背後是齊長卿在搗鬼,聽完自家主子吩咐後總算放松了緊繃的神經,心中又浮現出方才淩淮安施粥的怪異場景,權衡再三還是小心開口道:“主子,淩少爺什麽時候這麽好心了?”
仇風雪側眸瞧一眼影枭,輕嘆道:“你若閑得慌,就去把府上的雪掃幹淨。”
影枭自知問了不該問的,默默抿唇埋下頭,悄悄溜出仇風雪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