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仇風雪回去路上念起稱病的淩子翁,在京中買了許多上等補品前去淩府。
淩子翁于他恩重如山,若不是當年得淩子翁青睐,恐怕仇風雪到現在都還在死人堆裏摸爬滾打,前路渺茫。
淩府并未裝潢紅綢和燈籠,清寂冷淡得不成樣,連寒鴉都不曾駐足的大宅裏,只有零星幾個家仆走過。
仇風雪知曉淩子翁素來不愛浮華,深居簡出,一生積蓄除卻給了百姓,便是全部用在了淩淮安手中。
家仆領着仇風雪去到淩子翁居處,還未曾通報将門打開,房內咳嗽到幹哕的聲響已經傳進仇風雪耳中,讓人心間跟着一同顫動。
仇風雪轉向身邊表情憂慮的家仆,擔憂道:“為何淩大人咳疾病重至此?去年我來淩府時,分明是有好轉的。”
家仆怯生生地躬身,聲音細弱蚊吟:“回大人的話,自從少爺走後,老爺的身體每況愈下,虛弱得緊。現在就連平常接見門客拜訪的活,老爺也不再做了。”
“帶我進去。”仇風雪心中焦急,眉宇間纏着淡淡的擔憂,持久不散。
家仆點頭,叩響房門。
淩子翁披着厚裘襖坐在書桌前看書,手邊放着一盞冒熱氣的湯藥,滿屋苦味飄散,門外站着的兩抹人影擋住了從外透進的光。
他略微擡頭,門被驀地敲響。
淩子翁默默放下書,攏緊衣衫暗咳兩聲,猜得到是仇風雪來了府上。
“進來吧。”
仇風雪應聲進入,踏進房內後合上門,背光對着淩子翁坐下,眸中不經意間露出的擔憂被淩子翁收入眼底。
“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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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風雪叫出了這個多年未出口的稱謂,心中五味雜陳,早已沒有當年那股奇特和敬畏的情感,有的只是歲月走到盡頭泛起的酸澀。
淩子翁聽到這個稱謂時,昏黃燭燈映照下的渾濁眼眸又燃起如火炬般的熾亮,他深重地望向仇風雪,一時間有太多話都不知從何說起。
最終彙聚,也只凝成一句:“你怎麽來了?”
話音未落,淩子翁就開始猛咳,喉腔裏的癢意和肺部疼痛席卷了他的感官,瞧見仇風雪想來幫襯自己,他趕忙抽手制止,将仇風雪攔在身外。
“……無礙。”
淩子翁不去面對仇風雪愁慮的目光,一臉澹然地坐正,揩掉嘴角的血絲,啞聲道:“老夫知道你來,是心中有難。”
這麽多年過去,仇風雪的心事還是會被淩子翁一戳即中,他在這個年近耄耋的老者面前毫無秘密可言,以前是如此,現在亦是如此。
可他聽着淩子翁痛苦的咳喘,看到淩子翁嘴角的血絲,萬般疑惑到了嘴邊卻都化作泡沫,再無法組成句段。
“老師,我——”
淩子翁打斷仇風雪:“朝廷更革動亂,邊關紛争不斷,聖上身心俱疲我也病入膏肓年衰歲暮,我能給你的,只有最後兩件東西。”
“老師,我會給您請京中最好的郎中來治病,您不要…”
“仇風雪!”淩子翁陡然嚴厲,枯槁一般的手拍在桌案上,神色說不出的悲戚。
語罷,淩子翁再度咳喘起來,額上青筋浮起,由于長時間的嗆咳導致缺氧,他蒼老的臉上莫名多了半分怪異的紅潤。
就像回光返照。
仇風雪連忙前去攙扶,将桌上的藥遞給淩子翁,他已經多年未見淩子翁暴怒,擔憂之下,他還是選擇了緘默。
淩子翁緩過氣後拿起藥灌下,反握住仇風雪的手臂,死死攥住不肯放,每一寸肌肉都在用力,像是風中殘燭竭盡全力在燃燒:“這一件東西,就是忠告。”
“萬事萬物,你最相信的,只能是自己。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你的敵人,包括我。”
淩子翁字句有力,猩紅渾濁的眼珠死死盯着仇風雪,無盡的情緒噴湧而出,像是洶湧的浪潮,不由分說地灌進仇風雪的感官。
窒息一般的痛苦刺穿仇風雪,他瞳孔震顫,說不出半點話,胸口劇烈起伏,流露出不解而猶疑的神色。
淩子翁能感受到仇風雪的困苦,他閉上皺紋斑駁的眼,垂頭道:“不要把你的畏懼,展現給任何人。”
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他的敵人,而任何人都有可能會抓住仇風雪的畏懼,想辦法給他致命一擊。
仇風雪這才回神收斂神色,用氣音局促道:“老師,那第二件東西呢?”
“這第二件東西,我會找個良好時機讓人送給你。”淩子翁似是倦乏了,最後深深地看一眼仇風雪,再度放下眼簾。
仇風雪想着淩淮安還什麽都不知道,如今淩子翁病重在即,他理應回府來陪自己生父最後一程。
正思量着,淩子翁卻又看透仇風雪的遲疑,哼笑兩聲咳嗽道:“就讓淩淮安待在你府上吧,他近日表現不錯,多虧有你。”
“……是。”仇風雪知道淩子翁這是不想讓淩淮安親眼目睹他的死亡,更不想讓淩淮安身臨險境。
他更知道淩子翁從一開始就料到會有今日,所以才提前将淩淮安送來仇風雪府上。
淩子翁很清楚,自己垂垂老矣的羽翼,根本不足以庇護這正值年少的雛鳥,他唯一能托付的,就只有仇風雪。
大雪愈下愈急,淩子翁落下一聲輕嘆,在仇風雪遠走之後,猛地啐出一口鮮血。
半晌,他才癡癡道:“原來,都是小年了。”
*
仇風雪日暮才回到府上,今日小年已至,府上其樂融融,家仆婢子在後花園挂上燈籠福牌,擺了幾桌小酒宴,飯菜的香氣和輕快的人語飄散在空中。
他正搜尋着淩淮安的蹤跡,不料眼睛卻被一雙溫熱的手蒙住,清朗的嗓音在他耳側響起:“猜猜我是誰?”
仇風雪頗覺無奈,笑着拉開淩淮安的手,轉過身失笑:“淩少爺的聲音,難道還要我猜嗎?”
淩淮安撇嘴點頭,贊同道:“好像的确是這樣。”
仇風雪隔着燈籠散發的暗光凝向淩淮安,眼底情緒深邃,像是要從對方身上捕捉到些什麽,可淩淮安站在赤紅的燈籠下,缱绻光暈輪轉在他鋒利的眼眉間,又顯得那般無邪。
他寧願相信自己是錯的,也不願去懷疑淩淮安半分。
淩淮安感覺到仇風雪灼人的視線,本以為是他瞧自己同婢子說了幾句話心中不快,沒想到剛轉頭去就看到仇風雪略帶哀愁的面色。
直覺告訴他肯定出了什麽事。
“有一桌菜是專門給你留的,今天是小年夜,你明日不上朝的話,該喝點酒吧?”淩淮安不動聲色地瞟一眼不遠處的圓桌,似是在勸誘。
仇風雪恰巧也需要一些酒來疏通心中郁結,欣然同意了淩淮安的請求。
酒過三巡,院內喧鬧散去,圓桌被下人們收走,淩淮安最後捎了幾瓶酒,帶去分給坐在院內石桌上的仇風雪,頭有些發暈。
仇風雪喝酒從不上臉,但還是第一次如此豪飲,難免生出醉意,頭腦不甚明晰,同淩淮安貼着挨得極近,沉甸甸的頭幾乎要壓在淩淮安肩膀上。
淩淮安揚頭又給自己灌了小半盅酒,懷揣一顆蠢蠢欲動的心,悄悄擡手戳了戳仇風雪,發現對方意識模糊,并未注意到自己的舉動。
“仇風雪,你到底有什麽痛苦?”淩淮安對這個問題已積蓄許久,他總是克制不住地想去探究。
仇風雪輕哼兩聲,伸手去捏眉心,頭暈目眩地聽完,幾束煙花升上天空照徹長夜,絢爛的色彩映入他眼眸:“淩少爺,你就這麽想知道?”
淩淮安認真地依靠在石桌上,強撐起一絲理智道:“對。”
仇風雪聽後笑出聲,卻沒有絲毫愉悅,烜赫的煙花照透他的眼,卻沒能照透他的心。
片刻,他重新正視淩淮安,抿唇苦笑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有一個姓宣的小孩,是家中最小的兒子。”
那年他剛滿五歲,吃過元宵後,準備去找家中姐妹們去逛廟會,剛跑出後院,前堂突然闖進一波黑衣人。
家丁上前阻攔,結果命隕雪地。
他吓得腿軟手軟,手裏拿着的糖葫蘆掉落在地。
記憶中,他從未見過這種場面,雙目充血,呼吸不上來,一口氣梗在脖頸上,心髒快要炸開般脹疼。
“快走!”
他的手被突然跑來的女孩握住,猛拽着往後院狂奔!
他跑得喘不過氣來,剛想松開手停歇,下一秒臉上卻濺染了一片溫熱。
家中的小女兒就這樣被飛來之匕貫穿脖頸,抽搐着倒進雪地中,大片暗紅染透雪地。
溫熱的血滴落在男孩身上,他雙瞳縮得死緊,無助地退後,又跑上前跪下,雙手顫抖着,小心翼翼地想去觸碰她,卻又不知該如何做。
女孩的雙眸映着青灰的天,紅白的絨衣染上深紅的鮮血。
男孩知道是有壞人,為了不讓女孩枉死,他用手賣力捂住雙唇,就算剛下肚不久的元宵在口中翻江倒海,瞪紅雙眼,也死命将其咽回去。
直到他再次被人拽起。
大姐溫暖的雙手握住他,一路飛奔前往後院。
男孩被拽着往前跑,他想回頭去看倒在雪地裏的女孩,卻還是晚了一步。
飛雪落下,大姐帶他跑到後院的密道前,滿臉淚痕。
男孩挽留她,握住她的衣角不想讓她走。
但她決絕甩開自己緊抓着的衣角,快步奔上前張開雙臂,吸引黑衣人的注意,一箭穿心。
男孩被她藏在草垛後的密道內。
他看着大姐對上自己的雙眼,眼角再度溢出血淚,雙唇卻是驕傲地上揚着的。
男孩拼命捂住口鼻,腦中像是被榨幹了空氣快要裂開,盡管如此也不肯松手。
黑衣人翻遍了整個後院,都未找尋到他的蹤跡。
他看黑衣人離開後,松手猛喘着氣,已經說不出來話,嗓子幹啞至極。
飛雪落了大姐滿身。
男孩連滾帶爬地跑去她身邊,跌落進雪地裏又立刻起身,渾身沾滿粘膩的血。
“阿姐……你疼不疼?我們去吃元宵……”
他驚愕地看着被血染紅的落雪,五官都仿佛被凍住一般,哭不出來,聞不到空氣中濃烈的腥甜氣息。
也聽不見雪落下的聲音。
大姐最後也沒回答他疼不疼。
後來,他再三确認府內黑衣人已經離開,再跑去了前堂。
父母早已被割喉,雙雙倒在主堂,門外還有那串被踩得稀碎的冰糖葫蘆,女孩已經僵硬,稚嫩的眉目染上冰冷碎雪。
滿世界的雪都被染成了暗紅。
男孩眼眶中溢出冰冷的血淚,他跪倒在地,仰天嘶吼後倒在天地之間,任由風雪覆滿全身。
那一天,痛徹心扉,唯有憎恨讓他獨活于世。
仇風雪說完,深吸一口氣,将自己強行拽出過往的夢魇,聲線帶着濃厚的鼻音:
“黑衣人來了好幾次,最後竟然是族譜上因為他年紀太小,而未被寫進去名字才讓他逃過一劫。”
淩淮安酒氣都散了大半,鼻頭發酸,啞聲道:“……後來呢?”
“後來——”仇風雪啞然失笑,轉頭笑對淩淮安,無比酸澀悲戚:“那個姓宣的男孩,死在了那場大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