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翌日一早,仇風雪帶着樊音去往關押季骁的大牢。
聽地牢獄卒說,季骁自從被關進來,已整整一日不吃不喝,叫嚷大幾個時辰,只說要見仇風雪。
幾個獄卒實在被吵得睡不了覺,連忙傳信去通報,請了仇風雪這尊大佛來地牢。
其實不必通報,仇風雪也會前來,畢竟季骁這個燙手山芋一日不除,他就一日難以安眠。
季骁看上去并沒有屬于死刑者臨死前的任何悔懼,反倒将牢房當作自家一般,悠哉游哉地被拷上鐐铐,躺在稻草席上哼歌,嘴裏輕吟着仇風雪的名字,像是黃泉裏奏出的哀樂。
哼者無意聽者有情,就是不曉得季骁喉腔中滾出的這幾聲喪悶曲調,到底是唱給自己聽的,還是給仇風雪聽的。
亦或二者皆有。
“這場局,你輸了。”
仇風雪攜一身寒氣進入冷清的地牢,面色肅然而冷漠,看季骁的眼神更是像被踐踏在腳下的失敗者。
季骁早在仇風雪還在地牢玄關時,就已豎起耳朵聽見回響的腳步聲,他知道是誰在這個節骨眼上會來,所以提早理好蓬亂的頭發,就算滿身金玉裘襖被卸幹淨,他也依舊整理了一番囚服。
至少讓整個人看起來勉強幹淨整潔些許。
“我是輸了,但不代表你會贏。”季骁盤坐在地,指腹撚走臉側半絲血跡,沙啞的嗓音擠出兩聲低笑,幾近狂亂:“這場局,我不過是馬前卒罷了!仇風雪,你還沒贏!”
空曠的地牢裏回蕩着他歇斯底裏的怒吼,他從地上跌撞着起身,跑到獄門前握住木欄,雙目血紅,厲鬼似的盯着仇風雪,半晌露出一抹怪笑,齒縫裏夾着血色。
仇風雪眸光一凝,原是季骁咬破了舌肉。
他眉頭微擰,叫獄卒開了門,再三拒絕獄卒的提醒,還是進到牢房裏面坐下,與季骁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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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氣勢依舊不減,即使季骁此刻淪為階下囚,依然氣焰嚣張,桀骜至極。
“季骁,你吵着要見我,不會就只是來給我發牢騷吧?”仇風雪太了解他,深知季骁不是臨死還要想方設法舒展滿腔“抱負”之人。
季骁陰森笑着,露出兩排帶血的白牙,幹裂的嘴唇碰上粗瓷小碗,冰冷的水久違地潤澤了他的雙唇,也讓他沙啞幹涸的嗓音得到緩解:“仇風雪,你知道嗎?”
“我三歲随父進京,途中歷經艱辛,結識齊長卿,寒窗苦讀數載考取功名,為的是做他身後之利爪,也為了完成父親畢生抱負。”
“這皇城若不狠,手上不沾血心底不染恨,便會被那些吃人的惡魔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我本想着只是效忠齊長卿,完成抱負而已。”
“可我今日轉頭卻發現,自己也變成了吃人的惡魔,早已完成的抱負成了最無價值的東西。”
“可我回不去了。”
“我本以為我的一切沖動來源,都是因為你。”季骁恐怕是畢生第一次露出這種酸澀的笑,他伸手替仇風雪倒了白水,阖眼失笑道:“可未曾想,這只是完成我內心深處無窮盡欲望的擋箭牌。”
仇風雪掀起眼皮看他,并不領任何情,也沒去深究季骁的過去和他現在所謂的心境,冷淡道:“季骁,你若是想效仿左侍郎那般寫請罪書,不至于找我來聽原稿。”
“你知道我想說什麽嗎?”季骁眼神渙散下去,他重新躺回草席上,濕冷的氣息包裹住他,讓他打了個寒顫:“仇風雪,總有一日你也會像我這樣,變成茹毛飲血的猛獸。”
“就在你完全知曉你所執念的那些真相後。”
這皇城本就是催生人心中利欲的溫床,無論是本性無恨無欲之人,還是本性清廉雅正之人,到最後都會成為獵場厮殺的野獸。
無一例外。
只要身在皇城便會有所想,有所見所聞,有所愛所恨,這一切都會助其成為虎豹豺狼。
“你說什麽!”仇風雪聽到他這句話後立刻暴起,打翻了桌上的水碗,單手拽起季骁松垮的囚服,眉目間聚滿戾氣,正如季骁口中所言的兇獸那般。
季骁渙散的眼瞳重新聚焦,他先是迷茫,在看到仇風雪那副如他所願的表情後,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像是在感慨一件藝術品的成功:“對,就是這樣,這樣才像你。”
“我問你知道當年的什麽!”仇風雪怒睜着眼,巨大的痛楚和暴戾幾乎要魇住他,他眼前又是當年那片血海,還有為他死去的親人。
日日夜夜,不得安眠。
“當年?”季骁咬爛的傷口被齒列刮擦得裂痕更加擴大,血不斷地淤積在他口中,他笑得愈發猖狂得意,張揚狂放的笑聲彌漫了整個地牢:“仇風雪!你還記得起當年!?哈哈哈哈哈……”
不等季骁笑完,仇風雪便已将其按在地上死死壓住,單手抽劍抵在季骁心口,眼神陰鸷,渾身血液倒流,惹得他全身發燙,恨意像從心底蔓延出的根,擠壓得他心髒發疼!
“我再問你一次,當年的真相是什麽!”仇風雪叱喝,青筋暴起,單手握劍抵在季骁心口,遲遲不刺。
獄卒見狀不對想出面阻攔,卻被影枭探手攔住,順帶收了袋突如其來的橫財。
季骁展顏而笑,并未有絲毫懼意,反而迎向仇風雪的暴戾,大聲肆意道:“用我生換當年真相,如何!仇風雪,這個交易你不可能不做,這對你來說太劃算了!”
當年宣家滅門慘案,仇風雪拼盡全力一路尋找線索赴往皇城,蟄伏盤踞多年都才拿到雞毛蒜皮的進展,可如今季骁卻告訴自己他知道當年真相!
仇風雪怒極,牙關顫抖,仰天長吸一口氣,用眼神讓影枭遣散守在門外的獄卒。
“你知道我是誰,齊長卿也知道。”仇風雪撩一把額發,背上已有濕潤的汗漬。
季骁咧嘴笑了,像是默認:“這筆交易很劃算,仇大人。你知道我已不可能東山再起,也清楚你一人不知道還要等待多久才能找到半絲當年的消息。”
這對仇風雪來說的确是天大的誘惑。
季骁正是抓準了這點,卻沒想到樊音這個時候會來地牢。他的神色變得驚愕,再由此轉變成噩夢般的恐懼,最後是惶急。
“仇大人,他必須死。”
樊音失魂落魄地站在地牢外,一身素白麻衣,頭簪白花,素面朝天,像是開敗的凋零的花,沒有絲毫生氣,就連聲音都是缥缈的。
仇風雪揚頭,被這有氣無力的聲音拉回現實,望見樊音這般丢魂的模樣,心中立即牽系延申至因雪災而流離失所的百姓,若季骁不死,又怎能為其平冤?
若季骁不死,單單是為他一己私欲,他又怎能心安?
恐怕親友泉下有知,也會怪罪于他。
“季骁,你錯了。”仇風雪心亂如麻,心情糟糕到極點:“當年的事,我自會親自查明,不勞煩你告訴我真相。”
“你當真不想知道!?”季骁驚駭,沒想到手裏攥着的最後一張底牌竟對仇風雪沒有起到絲毫效果,自然驚慌失措。
如果仇風雪不買他這賬,那他就真的毫無退路甚至東山再起的可能而言。
“季骁,你殺了那麽多人,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仇風雪收劍,蹲身看笑話似的看對方,一字一頓道:“你欠下的那麽多條百姓的命,讓千百戶百姓流離失所,難道你還想茍活?”
季骁害死的不止是樊音的親眷,在她身後還有千千萬萬的良民被季骁所殘害,罪無可恕。
這背後不止是仇風雪的恩恩怨怨,而是千百戶民衆的恩恩怨怨。
“仇風雪,你可想好了,我一死,你要再想知道當年的真相,可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了!”季骁回握仇風雪手腕,雙目死死瞪着對方雙眼,蔑笑道: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想着什麽百姓流離!你忘了你那些死去的……”
“他們比我更需要報仇!”仇風雪揮開季骁的手,擒住他脖頸摔落在地,怒斥道:“你獸性的思維,永遠無法站在人性的角度思考。”
地牢走廊內冷風灌入,呼嘯的響聲是為亡者奏響的哀歌。
仇風雪不顧季骁阻攔走出牢門,讓獄卒來重新将季骁關在裏面,同無精打采的樊音離開了地牢。
“他是明天行刑嗎?”
“是。”仇風雪簡短答着,出了地牢門,外面已是霜天雪地,冷風凜冽:“明日午時就會在城門口執行斬首。”
樊音唇角終于冰雪消融,勾起一抹稍縱即逝的笑,她齒關都在止不住地發抖,又驚又喜地看向仇風雪,鼻頭發酸:“仇大人,謝謝您。”
仇風雪卻不敢擔這一聲謝,眸色黯淡下去,悶聲道:“你們流離失所造成今日局面,也有我的問題。倘若我能早些發現,或許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就能少死一些人。”
“可您鏟除了季骁這個毒瘤,就是值得的。”樊音如釋重負,沉重的麻衣被雪風吹得飛揚,她整個人置身于雪海之中,像是即将翩然飛去的游魂:“仇大人,謝謝您。”
她又一次感謝了仇風雪。
仇風雪沉默不語,揚頭望天,看灰白的天空上凝落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