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

第 35 章

淩淮安沒過多久便回了淩府,正如他所承諾那般,連一個時辰都未到。

皇城的雪越下越急,讓本就人丁稀落的淩府積了一層快要沒過踝骨的雪,幾個家仆來來回回忙碌掃雪,收效甚微。

淩淮安深一腳淺一腳地踏步走上滿是雪水的階梯,老舊的階梯發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響聲,和屋內淩子翁的咳聲融為一體。

他頓在淩子翁門前,拂掉衣擺上沾染的雪漬,又理了理因為劇烈跑步而有些淩亂的衣襟,長籲一口氣後推門而入。

“父親。”淩淮安将析開的門縫用後背掩住,迅速用手關上,而後随手解開鬥篷挂上衣架,重新捯饬着快要燃盡的炭爐,讓溫度有些降下去的房間重新暖熱起來。

淩子翁不知何時已經從床上坐起來,手裏端着冒着滾燙水汽的藥茶,床頭放着一塊染血的手帕。

淩淮安不着痕跡地看一眼,拂開衣擺坐在淩子翁床畔,端過淩子翁手中藥茶,用勺緩慢攪動,讓過多的熱氣散開,憂道:“您又咯血了。”

“無妨。”淩子翁樂觀地笑兩聲,擡起瘦如枯枝的手指向淩淮安身後,喘着氣笑道:“快要過年了,我給你置辦了些新衣和配飾,你待會兒試試合不合身。”

淩淮安側頭看一眼擺在身後的兩個紅木大箱,把剛溫下去的藥茶遞到淩子翁唇邊,關切道:“父親身體為重,不宜操勞。”

“我感覺好多了。”淩子翁喝掉淩淮安遞過的藥茶,用袖角揩了唇邊水跡,正色道:“我今夜要去仇府。”

“去仇府?”淩淮安沒來得及多想,反駁道:“父親,您的身體不适合出門……”

淩子翁擺手,打斷淩淮安說話:“我必須要去。”

淩淮安深知淩子翁身體狀況,稍不注意就會讓多日以來的調養全部化為浮雲,前功盡棄,甚至有可能威脅到淩子翁的生命。

“我可以讓仇風雪來淩府……”

“不行!這件事不能給他說,我必須親自前去!”淩子翁還是第一次如此固執己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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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淮安難免感到奇怪:“為什麽?”

“有些事,我心底必須要落個底,才能安心。”淩子翁慢慢合眼,心中困擾許久的思緒,也許在今晚就會得到解答。

他必須前往。

淩淮安拗不過淩子翁,無奈之下道:“父親,我必須和您一同去仇府,才能安心。”

他不能确保淩子翁只身前去路上會不會出意外,放不下心但又要做退讓,淩淮安只能選擇跟随。

淩子翁也不和淩淮安多争辯,索性遂了淩淮安的意。

*

入夜,仇風雪遣散了家仆,只留影枭和自己在主堂守夜。

他已一天沒有進食,從皇宮回來之後就跪在靈樞前,不是燒紙就是發愣,放在身邊的飯菜快被大雪打了一層冰渣時,他才恍然回神,感受到餓的滋味。

影枭守後半夜,在一旁坐在蒲團墊上,背靠木柱抱劍補覺,半片衣料搭在雪地裏,身上蓋了跳薄毯,睡得正酣。

仇風雪邁過撲簌簌燃着的火盆,将要凍成冰塊的飯菜遞給影枭,伸手輕拍喚醒對方,低聲輕語:“不吃可惜,且去膳房把這餐飯熱一熱吧。”

影枭立馬驚醒,從仇風雪手上端過盛着飯菜的木托盤,欣喜到欲哭無淚:“主子,您終于肯吃點了。”

他屁颠屁颠地從蒲團上蹭起來,眼神還帶着剛睡醒的迷蒙,眸光閃閃發亮,幾乎要賽過熾熱燃燒的火盆。

仇風雪拍了拍他肩背,不再多言。

影枭端着餐飯快步跑向膳房,懸在心中的石頭總算落地,至少自家主子終于願意吃上兩口飯,不至于壞了身子。

仇風雪回到蒲團上跪下,帶了少許笑容的表情被寒風刮得再度冰冷,他借着滿堂的長明燈,目光輪轉在桌前供奉的數個靈牌。

“就快了。”他啓唇,聲音沉郁:“很快我就可以給您們修上宣家祠堂了。”

只要熬過這段時日,只要新皇登基,他揪出當年兇手,就可以鼓足勇氣向齊淵禀明當年真相,哪怕用盡功績恩賜,拼上所有,他也要為家人正大光明報仇雪恨,修上宣家祠堂。

而不是像如今這般,連供奉都要小心謹慎。

他往火盆裏丢着紙錢,看火光明滅,腦中突然閃過淩淮安不羁笑着的模樣,啞然失笑,擡頭望向堂內諸多靈牌,抿唇道:“您們知道嗎?我在皇城認識了個傻小子。”

“傻到一開始只會給我添麻煩,遭人算計都反應不過來。”仇風雪臉上微微發燙,像是沉醉其中,繼續道:

“這是我來皇城這麽多年,遇到的最純粹的人。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可我相信他。”

“因為他值得。”

仇風雪朝盆中丢入最後兩張紙錢,準備去拿手旁還尚未開封的錢幣繼續燒,未曾想內院的大門卻被悄然推開。

入夜之後他便讓管家将所有門都上了鎖,按理說不可能有任何人進得來仇府,直入內院。

除非是管家攔不住或不敢攔的人。

不管是誰,一旦看見仇風雪主堂內祭拜的靈牌,都大事不妙。

仇風雪眼神凜然,拿起佩劍的手把着劍柄,微微出鞘。手上燒紙的動作也未停歇,一點點地往火盆裏丢着紙錢。

院內除卻火盆燒得噼啪作響,再無任何人語,十分寂靜。

仇風雪不動聲色,也沒先轉身去看身後是誰,只是默不作聲地燒錢,眸光漸冷。

身後之人站在凜冽風中,輕咳兩聲,艱難往前挪了兩步,蒼老的聲音卻堅定地破開寒風,鑽入仇風雪耳中:

“果然,我沒猜錯。”

仇風雪手中紙錢“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他緊皺着眉不可置信地轉頭,迎上淩淮安無奈的臉。

然後他看見了被攙扶的淩子翁。

宛如風中殘樹,極易摧折。

“……老師?”仇風雪聲音帶着諸多遲疑,握在劍柄上的手輕微顫抖,重心有些不穩地起身。

他不敢相信淩淮安居然會帶着病入膏肓的淩子翁邁入冰天雪地,來到仇府。

淩淮安已做好解釋的準備,卻被淩子翁搶先一步,驚嘆道:“我就知道,你就是當年宣家之人!”

他滄桑的臉寫滿驚異,甚至有些激動,渾濁的眼珠裏散着零星的水光。

淩子翁脫開淩淮安的攙扶,邁進雪地快步上前,撐着一口氣道:“孩子,當真是你!”

仇風雪攙住淩子翁猛顫的雙手,不明狀況,心如亂麻:“老師,…您為什麽會來?”

“我與你父母,曾是故交好友。”淩子翁被仇風雪帶到火盆前,身子稍微暖了些。

仇風雪還是不敢相信,他心亂地看一眼靈堂高位上的父母靈牌,又回眸疑道:“可老師,您是怎麽知道我的身份……”

當年宣家被滅門,族譜上還未載入他名,歷來又被宣家保護得極好,從未對外宣揚,所以才逃過一劫來到皇城。

應當是沒人知道他的存在的。

“你尚且在襁褓中時,我曾見過你一面。你知道你的眉眼有多像你母親嗎?別人不知,可我心裏清楚。”淩子翁止不住地喟嘆,淚眼朦胧:

“從你剛入皇城時,我就有所猜測,直到今日借仇府挂白,我賭上運氣才能真正認出你。”

“整個宣家……當真是可惜了。”淩子翁揩掉老淚,紅着眼眶感慨。

仇風雪大致摸清楚狀況,梳理了淩亂的思緒,“老師,您知道殺我父母兇手是誰嗎?他們是無辜的!當年陛下初次登位時,父親已經攜全府老小歸順新朝,也得了赦免!”

他心懷希冀地緊盯着淩子翁,祈禱他口中說出已經苦尋數年的兇手,可事實還是不如他所料。

淩子翁面色變得嚴峻,湊到仇風雪耳畔道:“出事當日,我正受诏入京并不知曉兇手,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能活下來也是沾了先帝的光。你說你父親得了赦免,宮中卻是另一種說法。”

“什麽?”仇風雪聽後大驚,眉頭幾乎要皺成一團,表情變得痛苦:“所以,所謂的赦免,根本就是個笑話?”

皇帝原本的赦免令傳至宣家,到最後卻不知受誰教唆更改了欽令,才讓原本可以繼續為朝廷做貢獻的宣家慘遭屠門。

仇風雪一時無話。

他原以為是朝中動亂,諸多勢力政權不穩,剛好與宣家有摩擦的權貴暗中報複滅了宣家。

可未曾想皇帝竟是這場滅門慘案的兇手之一。

仇風雪本以為會恨更多一些,如今知曉,卻是無奈更勝。

原是帝王猜忌,受人教唆,才讓他家門隕落,颠沛流離平生不幸。

他不知是該恨皇帝,還是該恨教唆之人。

但這仇怨,到底是又往前邁了一大步,他走到如今已不可能再回頭,宣家之怨必須報。

他知曉父親在朝中清廉作風,引諸多勢力不滿,宦官大臣都對其頗有微詞,他絕不能讓謀財害命之人逍遙法外舒适度日,他要讓害宣家之人血債血償!

“老夫知道的只有這些。”淩子翁拿過紙錢丢入火盆,對仇風雪父母說了幾句話後,枯瘦的手鑽入仇風雪寬大的袍袖中,緊緊握住對方手腕,用盡可能低的聲音道:“遺诏……千萬不要放棄!”

仇風雪猛地擡眼,疑惑問道:“老師,為何?”

他不解,如若齊淵和齊長卿真正兵戎相向,無非成王敗寇,到時這遺诏現世與否于新帝而言,都無所謂。

可淩子翁沒有回答,在淩淮安的幫助下艱難起身,再三拍着他的肩膀以做提醒,顫巍巍地拄拐離去。

淩淮安三步一回頭去看仇風雪,眼神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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