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仇風雪腦海裏盤旋着疑惑,對昨夜淩子翁所說的話耿耿于懷。

他成日心不在焉,午飯時筷箸在飯碗裏來來回回不知多少遍,雪白的米飯被戳了好幾個筷洞,仇風雪全然未發覺,自顧自出神到九霄雲外。

恰巧影枭從外邊帶消息回來,風塵仆仆地進入內院,準備交代完事情就去膳房好好吃飯,剛踏進內院就看坐在圓凳上無心用飯的仇風雪,和昨夜如出一轍。

只是今天他是在出神的過程中把飯戳刺得面目全非。

影枭不敢多話,輕手輕腳走到仇風雪身畔,示意性極強地尬咳兩聲,先把仇風雪飛到九霄雲外的游魂召回,再奉上從宮裏送出來的請帖。

“主子,這是二殿下近衛讓我帶來給您的。”

“二殿下?”仇風雪神魂歸位,拿過請帖翻開細看,剛放松不久的表情又慢慢凝重起來:“去宮裏品茗……”

影枭一聽去宮裏就知道沒好事,更何況還是齊長卿派人來送請帖邀仇風雪前去,肯定更沒什麽好事!

“主子,去嗎?”影枭替仇風雪憂心,心知肚明這齊長卿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的料。

表面說是品茗,不知仇風雪去了是品茗還是拼命。

仇風雪合上請帖,指節頓在綢緞桌布上敲打幾下,眼神凝向靜躺在一旁的請帖,半天才捧起飯碗,順帶說道:“此番,也算願者上鈎了。”

*

素日藥味彌漫的殿內難得散開茶香飄搖在外,殿外積雪被打掃幹淨,蕭瑟模樣褪去了七七八八。

仇風雪并未帶上影枭只身前去,剛踏過大殿門檻,屋內便傳出一陣細微的笑聲,冷不防地鑽入仇風雪耳中,讓人倒起一身雞皮疙瘩。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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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長卿的聲音比起前幾日貌似硬朗了不少,常年因生病服藥而蒼白枯瘦的身體也有了血色和肉感,不似以往像搖搖欲墜的白骨。

他本就生得妖冶,長相是出衆抓眼的,是讓人看了抓心撓肝的俊美,若以前是因為太瘦而未能将這種美感體現出來,那現在有血肉加持後,就給齊長卿身上多添了一分莫可名狀的氣質。

仇風雪透過玉簾和齊長卿相望,琢磨半晌才得出那股氣質的名字,原是叫——邪性。

他總覺着這次品茗不會順利。

“殿下盛情邀請,在下沒有不來的理。”仇風雪探手撥開玉簾,深鞠一躬,眉目淡淡,素衣勝雪。

齊長卿又咯咯笑起來,眼波輪轉,擡起纖瘦的手指撥弄衣衫上的珠玉,漫不經心又別有深意道:“這麽多年,你還是沒變。”

仇風雪隐約覺出齊長卿是話中有話,但對方并未明說,他也不好直接戳穿,于是順着話往下說道:“不知殿下是指在下哪方面沒變?”

齊長卿聽了卻不再回答,換了個姿勢半卧在軟榻上,細嗅屋內香爐軟香,眼尾染上一絲薄紅:“有時我真羨慕你,歲月不會在你身上留下痕跡,這麽久過去你還是如少年人般;殘忍不會在你身上留下劃痕,這麽多年你還是毫發無傷——”

“真是叫我……好生妒忌。”

他話尾打了個彎兒,鈎子似地鈎住仇風雪,語氣辛辣撩撥:“我每每看着自己這副病體,都很想從你這裏讨個公道問個明白,為何上天要待你如此不同?”

“天責始終未曾降臨在你身上,我都快等得沒耐心了。”

仇風雪不明所以,聽不懂齊長卿話中之意,只覺身上逐漸有了燥熱之感,火燎火燒地燃透大半片身子,叫人意亂。

他揉了揉眉心,強行定身喝下微涼的茶水,冷聲道:“所以殿下,到底想說什麽?”

齊長卿不知何時已下了軟榻,長袍披散,墨發如瀑般掃過仇風雪的肩頸,雙指鈎住仇風雪下巴,附身擦過仇風雪臉側,卻只是撿起掉落在地的半塊絲帕,聲音紗似地蒙在仇風雪耳畔,忽遠忽近:

“你可知我大費苦心把你招來宮裏是為何?”

仇風雪喘氣搖頭,冷硬答道:“回殿下的話,在下不知。”

“為何不自稱為‘臣’?”齊長卿有些惱怒,單手抽走落在仇風雪心口的軟緞袍袖,兩片潤澤的薄唇吐出的是最陰寒的字:

“我懂了,你之所以不自稱為‘臣’,是因為你根本不是我的卿,而是太子的卿?”

仇風雪緊抿雙唇,眼前越來越恍惚,意識也愈發低迷,唯有強行穩住的呼吸還沒完全淩亂,他反應過來,自己是遭了齊長卿的道。

他盡量放緩呼吸不吸入過多香氣,閉眼不語。

齊長卿看他不言,有些乏味,嗤笑着嘲道:“都這個份兒上了,你還裝什麽柳下惠?難不成心裏只想着齊淵,為他生死,肝腦塗地?”

他猛地笑起來,猖狂又帶着憐憫,不是自憐,而是憐惜仇風雪。

“是,又如何?”仇風雪忍不住反駁,牙關緊咬,身上那把火越燒越旺,怎麽滅都滅不掉,愈演愈烈。

無休止的煩躁伴随着狂熱的情/潮席卷而來,牽動着仇風雪的每一根神經。

“仇風雪,你看看你。”

齊長卿鳳目含情秋波輪轉,媚骨天成,眼尾抹了嫣紅的脂膏,黛眉丹唇,身段比自幼學舞的女子還要柔軟,墨黑的發絲像是上了香澤般沁人心脾,手指纖長,無休止地撥弄仇風雪緊斂的衣襟。

仇風雪雙頰被齊長卿強行掐住,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手指力道卻大得驚人,帶着不容拒絕的氣勢将他的頭強行轉到銅鏡前,逼迫他看向鏡中的齊長卿和自己。

他這才發現,原來齊長卿專門搽了粉,抹了唇。

難怪如此妖冶醉人。

他阖眸,眼不見心為淨,繼續當柳下惠坐懷不亂,聲音依舊冷淡漠然,和齊長卿氣勢相撞:“我本以為二殿下會和太子殿下一樣,雖互為對立方,卻德賢兼備。”

“未曾想,二殿下也是如季骁那般無能無恥之人,心底想的居然是這些龌龊勾當。”

他說得咬牙切齒,無盡怒意都化為恨迸發而出,換到齊長卿這裏卻完全沒了攻擊力,似貓撓似的酸癢。

仇風雪不去看銅鏡裏映着的兩人,也不去感受齊長卿幾乎算得上在和自己交纏的身體,他在來時路上就想過自己回不去,可沒想到會是這幅光景。

但無論如何,他也不能為了活命而貢獻身體,也不想受迷香所控,亂了心智半晌貪歡。

他寧可用言語激怒齊長卿,給自己一個痛快的了斷。

“哦?”齊長卿卻并沒有如仇風雪的意,聽了這句話後反而更興奮起來,眼光變得激動:“原來你現在才懂我的心思嗎?”

齊長卿對仇風雪的觊觎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早在許久前他便想找個理由将仇風雪拐進宮中,好生“教養”一番,無奈身子久病不愈,身上事務繁多,還有季骁和齊淵日日阻撓。

始終不得他意。

如今他身體得治,要務暫且處理完畢,也沒季骁阻撓,甚至連齊淵今日也沒了動靜,心心念念的美人在懷,讓他怎能善罷甘休?

仇風雪纖長的脖頸被齊長卿微涼的雙手撫上,緊閉的衣襟逐漸因為熱烈的撩撥而敞開,露出小塊精瘦卻結實的身軀,他忍無可忍火冒三丈,強分出氣力死握住齊長卿的手腕,借力将其摔了出去!

“砰咚”一聲巨響!齊長卿倒在地上摔個七葷八素,頭腦發暈地爬起身,唇角卻傳出一陣刺痛,溫熱潮濕的水液帶着腥甜混入口中,他睨一眼銅鏡,這才發現自己原是磕破了下唇。

仇風雪迅速攏好衣物撐着桌面起身,拂亂了桌上的茶水,傾灑滿地,眼中血絲密布,胸口大起大落,腳步虛晃:“二殿下自重!”

他幾乎是要暈死在這香氣四溢的房中,腦裏全是淩淮安的各種笑顏蕩來蕩去,眼前一片模糊,看齊長卿的臉也越來越恍惚,迷離之中像是換作淩淮安在靠近他,将他攏進懷中。

可卻不是他所熟悉的屬于淩淮安的溫暖味道。

而是一股濃烈的脂粉香氣,幾乎讓他作嘔!

仇風雪慌神,手上拳頭沒輕沒重地拍打,各種武學路數都朝對方使個幹淨,可對方就像沙包似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死死禁锢住他的身軀,逼迫他吸入更多的迷香!

“你以為齊淵是什麽爛好人嗎!仇風雪你清醒點!”

齊長卿死拽住仇風雪的衣擺,雙臂順帶禁锢住仇風雪腰肢,貪婪嗅着對方頸間香氣,瘋魔般狂笑不止:“他要是什麽爛好人,根本不可能坐上太子之位!”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仇風雪猛踹齊長卿膝蓋,一聲清脆的裂響稍微拉回了他的些許理智,他依舊怒火中燒,借着齊長卿吃痛趕忙抽離對方懷抱,再次理好衣襟怒斥齊長卿!

齊長卿跪倒在地,額上疼出了冷汗,捂着膝蓋還是癡狂地笑着,就算青筋暴起也依舊笑靥如花,眼尾那抹緋紅愈發妖冶:

“那如果我說,我知道你的身世呢?宣家嫡公子!”

一語既出,針鋒相對的戰局瞬間扭轉。

仇風雪的世界像是被外來者陡然傾覆,垮塌後又再次重組,他愣神好幾秒才回神,先是神經質地動了動僵直的脖頸,然後才是僵硬的手和四肢。

“……你說什麽?”仇風雪脖頸止不住地顫,瞳孔都在震動,面部肌肉牽動着嘴角一同發抖,靈魂就像被封住似的,成了無神的軀殼。

齊長卿看他這副模樣,笑意更濃,眼光明滅:“我知道你的一切,也知道當年滅你滿門的兇手!”

“……什麽?”仇風雪又抽搐幾下,像是已經猜到齊長卿接下來會說什麽,他的心陷入無休止的恐慌,像是一個人被丢在黑夜裏,眼前是無止境的暗。

而在他身旁,是無數雙隐藏在迷霧裏的眼。

齊長卿艱難起身,被打折的腿翹着,唇上口脂也被抹亂,屋內迷香都未能緩解他身上疼痛,讓藥醒了大半:“從你入京那一刻開始,你就已經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花了諸多心思才知曉你的過去,都是為了得到你!”齊長卿抓起茶水猛灌幾口,喘過氣後繼續道:“你不是很想知道滅你滿門的罪魁禍首是誰嗎?是不是有很多懷疑對象?”

“比如我,皇帝,朝中達官權貴?”

齊長卿很欣賞仇風雪現在被恐懼覆蓋的雙眼,瞳孔幾乎快要散開,本就白皙的臉此刻更是褪去全部血色,像一件剛被制作出來的白瓷。

就算是在這種狼狽的場面,仇風雪依舊美到讓他肝膽發顫。

“但你都錯了!”

齊長卿咧開帶血的牙,幸災樂禍地攤開手,聳肩開玩笑似地大聲怒吼道:“罪魁禍首!就是那個你肝腦塗地了數年,到今日都還死也不願相信是兇手的爛好人——齊淵!!”

“驚不驚喜!?”齊長卿怪異笑着,面目猙獰到可怖,像是從陰間走出的厲鬼。

“不……都是假的!你告訴我都是假的!!”仇風雪面具被齊長卿徹底撕碎之後,露出最深層的傷痕累累的血肉,凄涼又可悲,歇斯底裏:“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他胃裏像是反上來一股酸水,作嘔感淹沒他的感官,他跑向門外跌坐在地,張開嘴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氣,卻什麽都吐不出來。

可身體就是不自主地反胃,像是有什麽惡心的東西強行塞入他體內一般,連胃都在拼命顫栗!

仇風雪止不住地幹嘔幹咳,眼淚順着眼眶流出,眼白的血絲幾乎要爆出眼珠,他失神地念叨着聽不清的話,十指在地上留下了極長的血印!

“……這不是真的!”

仇風雪想為之找個合理的理由,可大腦卻混亂到無法拼湊出一句完整的話為之辯駁。

“是不是還不肯信?”

齊長卿一瘸一拐緊随其後,緩慢半跪在地,抓起仇風雪後腦青絲,強迫他去看自己手上拿着的泛黃诏書,上面正是東宮太子專用的召令,落款是一枚蛇形紅章!

藏匿于深處的記憶開始複蘇,之前射出的羽箭此刻全化作回旋镖刺上仇風雪心頭,千斤巨石壓在他心口,讓他完全無法呼吸。

“怎麽樣!是不是不撞南牆不回頭!?那我就讓你看看齊淵的真面目!”齊長卿幸災樂禍地笑着,看仇風雪這副瘋魔模樣,心中快意湧上,倒是解氣了許多:

“放心,我永遠不會告訴他你的身份,我很期待他被你親手殺掉的那天才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得不到你,齊淵也別想得到!”

“我告訴你!你侍奉的所謂明君,是教唆皇帝滅你滿門的罪魁禍首!知道原因嗎?”

“你父親宣連溪在朝會上說他品行不似太子之風,他怕威脅到自己位置,就殺了你全家!”

“一百五十八號人!我幫你記得清清楚楚,全部死亡!唯有你這個幸存者,現在還在皇城裏好好活着,把你的滅族仇人當作明君侍奉!”

“仇風雪,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來我的身邊,我會幫你報仇!我們一起把齊淵碎屍萬段,如何?”

齊長卿喘着粗氣松開仇風雪的墨發,膝蓋生疼,幾乎要逼出他的眼淚,可眼下仇風雪已經替他流了淚,他也就沒必要再多掉那兩滴毫無意義的鹹澀淚水。

說出一切真相的快感埋沒齊長卿,甚至比迷香的效用還要強上數十倍。

“這不是真的。”仇風雪想往前爬,腦中早已空白,不知思考是何物。

他胃裏翻湧,如驚濤駭浪卷至心口,身上骸骨就像被抽走似的使不上勁,只留下他這副軟塌塌的皮囊,風一刮過都會把他吹散。

恨嗎?好像也是恨的,痛嗎?好像也是痛的,怕嗎?怎麽會不怕?

可更多的到底是什麽?

仇風雪吃力地用雙手拖着全身爬出殿外,苦到極致的淚水斷閥似地往外流,滴落在地,和指尖血交融彙合,在地上拉出一道可怖的血印。

他爬到大雪地裏,雪的冰冷凍住指腹間傷口的刺痛,冰霜的冷漠讓他稍微恢複了些許清明。

仇風雪頓在大雪天裏,抛開一切痛苦愛恨,去仔細品味方才知曉真相的那一刻,心裏湧出的滋味。

半晌,他雙手像是恢複了些許氣力,能支撐着身體勉強立起來,衣衫滿是污痕。

他花了不知多久的時間從雪地裏站起身,面無表情地揚頭望向青灰的天空,冰冷的雪落入他眸中,他卻感受不到絲毫寒涼。

原來方才知曉真相那刻心中的滋味,叫萬念俱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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