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春日游
春日游
魏鴻漸是鑽狗洞出的宮,十二歲的身量勉勉強強從洞裏鑽出,發白的舊衣添上灰,也算是增添了些顏色。魏鴻漸不敢在原地滞留太久,外面的世界奔去。
這是魏鴻漸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宮,狗洞是他前不久才發現的,四下無人,他鑽了出去,當他站在繁華喧嚣的街道上時,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壓上心頭,那是一種比在凄寒的冷宮裏更低壓的感受,魏鴻漸倉皇地鑽了回去。
看完了從藏書閣裏抄來的書的魏鴻漸躲着人四處探險,這是魏鴻漸少有的游戲。一旦被發現,就會換來一場毒打。
魏鴻漸依舊喜歡這個游戲。
太監打人極有技巧,并不會讓魏鴻漸明面上挂彩,掐挖擰踹,一套功夫下來,魏鴻漸的傷口淤紫全在穿的衣服下,收拾完魏鴻漸的太監還要諷刺挖苦魏鴻漸的舊衣劃拉了他的手。
宮女的針對不似太監,她們不用拳頭,她們喜歡口頭嘲諷和在生活上的克扣,按照宮規,即使是不受寵的皇子也是她們攀扯不上的主子,衣食住行都有講究,可皇上忘記了這裏還有個兒子,又或許是根本不想記起來。
那可太好了,有好處拿,又不怕問責,這樣的好事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可實屬罕見。
冷宮中的太監宮女都被這凄苦看不見一絲光亮前景的地方折磨得不成人樣,他們中的人大多都是犯了錯被罰入冷宮,一旦進了冷宮當值,就徹底與提拔晉升無緣了。
冷宮裏有個資歷最大的老太監,姓劉。
魏鴻漸是在冷宮裏出生的,生母也在四歲時偷了劉老太監屋裏用來綁住犯錯的宮女太監受罰的麻繩在魏鴻漸睡覺時在破爛發朽的小床邊懸梁自盡了。
随着魏鴻漸一天天長大,破布爛衫也難掩絕色,一天,劉老太監又将他叫到屋內,魏鴻漸以為又要迎來一次毒打,可當劉老太監鎖上門扭頭轉向魏鴻漸時,眼裏迸發出邪佞精光,讓魏鴻漸第一次感到不寒而栗的滋味。
魏鴻漸見到過這樣的表情,宮中常有宮女和太監按捺不住寂寞,彼此排解,更別說整日少有差事可做的冷宮了。
魏鴻漸第一次反抗開始于此,他沖向房內的木桌,桌子上還放有沒收拾的酒壇,魏鴻漸一把抱起酒壇摔在地上,壇子爆裂刺耳的聲音比四濺的酒水更先一步出現。
魏鴻漸撿起最大的一塊碎片指向昏了頭的劉老太監。
劉老太監一臉邪笑道:“用這麽點大的小土塊想威脅我?”
魏鴻漸揚起左手,本就寬大不合身的衣袖落在肩上,露出細嫩白皙的胳膊,劉老太監咧開的嘴角向兩邊扯開,惡心的吸溜了下嘴邊的涎水。
下一瞬,劉老太監停住腳步,心底揚升拔腿就跑的念頭。
魏鴻漸舉起劉老太監口中的小土塊,沒有絲毫猶豫,沿着手臂直接劃拉下去,白皙的皮肉瞬間破開,血水湧出,順着揚起的手臂而下。
傷口從手腕以下一直延續到大臂一半,皮肉綻開,下手狠辣,活像是精怪妖孽準備換層人皮的現場。
魏鴻漸笑着看向已經沒有笑容的劉老太監,緊握住手中的碎片,對準臉龐,湧血的手臂垂了下來,血水很快調轉方向湧向手掌,魏鴻漸滿不在乎,用沾滿鮮血的手掌重重的抹過左臉,嗤笑道:“很喜歡這張臉,那我劃拉下來給你?”
魏鴻漸仿佛是剛從血獄中爬出來的赤紅半面修羅惡鬼。
劉老太監的邪念全消,此刻他只想要跑出這間陰冷的屋子。
劉老太監兩條發軟的腿向門口跑去,手指哆哆嗖嗖打開門鎖,一只手搭上他的背,他下意識的朝身後偏頭,迎面而來的幾滴帶着餘溫的血水,讓他不住閉上眼睛,趕忙沖出門去。
魏鴻漸收回張開彈灑鮮血的手,笑了。
魏鴻漸從此之後學會了還手。
魏鴻漸鑽出來的時候,狀元巡街剛剛開始,魏鴻漸誤打誤撞來到崇文祠,人生地不熟的魏鴻漸很幸運見到了他相見的那個人。
魏鴻漸爬上街邊的柳樹,街對面紅袍周正的孟添巽飛身上馬,身姿飄逸,風流天成。
孟添巽笑着向周圍的百姓拱手,口中說着謝辭,魏鴻漸聽不見周圍嘈雜喧鬧的聲音,只看見孟添巽望笑着望向自己說話。
紅花杏雨落入心底。
之後,一路相随。
再後,客舍等候。
最後,男子謝恩。
魏鴻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宮中的,昏睡前腦海裏只想着一句話“我是不是也能”
從那以後魏鴻漸就站在打聽來的路上一直等待着,等待着春風吹拂到他。
“前些時候雨水豐沛,你沒等吧。”孟添巽計算了下時日,除了今日放晴,前幾日都是陰郁連綿,時不時還狂風大作,雷聲轟鳴,高允抱怨說差點把他連人帶傘一起吹跑。
“回先生,沒有,我看下雨就回去了。”連日淋雨的高熱差點要了他的命。
還算聰明,淋雨知道躲。孟添巽正色道:“你的志向如何?”
古人雲,道不同不相為謀。
魏鴻漸思索一番,認真回道:“天下蒼生。”
四字極簡,重如萬鈞。
“何故志在蒼生?”
“我為蒼生,僅此而已。”
“一人即蒼生?”
“蒼生憂則我憂,蒼生樂則我樂,蒼生與我一體。”
“且不聞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先之樂而樂?”
“以我之短見,難論蒼生與我之先後,短生只求,蒼生與我共樂,蒼生必樂而無憂。”
孟添巽看着眼前說起蒼生眼睛亮晶晶的魏鴻漸,點了點頭。
春風吹渡病柳,病氣散,陽氣回。
魏鴻漸與孟添巽對視的眼睛緩緩睜大,眉開眼笑,喜不自勝道:“謝先生。”飛速起身跨下石階,跪地要磕頭。
“再磕頭,這事就算了。”孟添巽故作冷臉高高坐在石階上俯視着魏鴻漸,心道這孩子怎麽還磕上瘾了。
魏鴻漸的額頭堪堪止住與大地的親密接觸,擡頭仰視孟添巽的冷臉,摸着額頭嘿嘿一笑道:“弟子知錯了,先生。”
“叫師父。”孟添巽忽然想起遠在蜀地的師父,還有母親和師兄,還是這個稱呼更有親切感。
“是,師父!”
滿頭熱血的孟添巽坐回翰林院的木案前才想起來,這種私相授受的舉動應該觸犯宮規了。
孟添巽懊悔了下自己忘記宮規這件事,決定罰抄十遍以示警戒,向右歪着身子朝隔案高允小聲問道:“有沒有《大魏宮規》?”
“藏書閣三樓的律法區域有,你要這個幹嘛?”高允疑惑的望着面色凝重的孟添巽道,用更加小聲的音量問道:“你看見有人犯法,準備舉報了?太正義了,孟兄!”
“沒有,就好奇看看。”
“好奇?孟兄,你居然好奇上萬頁的宮規,天啊!”高允聽得直搖頭,暗自贊嘆道:“不愧是孟兄!真是不拘一格!”
“上萬頁?”
“是啊,畢竟是宮裏嘛!規矩是多了點。”高允了然,“對了,這不會就是你回來這麽晚的原因吧?對,就是要揮刀砍向不法!”高允徹底被自己說服,邀功似地問道:“今天你走我給你說的那條近道沒?是不是超近?”
“近,太近了。”孟添巽想起那條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路,咬着後槽牙道。
“那條道也不是我發現的,多虧一剛入宮的小太監。”高允覺得不能自己獨占功勞,凡事都是靠大家的智慧。
“小太監?剛入宮?”
“是啊!他的宮服還沒發呢。”
“是不是長得挺好看的?”好小子,還敢和師父玩甕中捉鼈這套。
“你怎麽知道?你也碰見他啦,長得确實少見,比鄭探花都好看,不過比起孟兄嘛……”高允思索片刻,摩挲着下巴道:“你們不是一個風格的,我覺得還是孟兄更好看。”
孟添巽想起奇麗近妖的那張臉,添了一句道:“他發宮服了。”
“唉,要不是活不下去誰又想入宮當太監呢?可憐,太可憐了。”高允神情哀傷的搖了搖頭,猛地坐正身子,繼續哀嘆道:“我也可憐啊,今天張老布置給我的任務還沒完成,不說了。”
孟添巽準備去藏書閣一探究竟。
藏書閣共九層,下三層儲存有經史子集、歷法典籍等正書,中三層放置游記随筆、小說散文等閑書,上三層有重兵把守,非皇帝親臨不可開啓。
孟添巽拿着自己腰牌給兵官檢查後,拉着小書車閑庭信步進入藏書閣。
孟添巽在第三層兜兜轉轉幾圈才看見放在正對着樓梯口第一排書架上正中央放置的五本《大魏宮規》,将書架第三排占得滿滿當當,上面則放着國法《大魏律》,占地一排半。
來都來了,孟添巽将五本《大魏宮規》和八本《大魏律》裝入自己的小書車,抱着小書車下樓登記借書。
孟添巽走完樓梯,氣定神閑的放下小書車,拉起小書車的把杆拖着向登記口行進。
“後生,不要貪多啊!借書期限兩個月。”登記口的老人舉着自己的單片眼鏡邊登記邊叮囑道。
一籮筐的書,看着都重。老人感嘆道:“年輕人身體就是好,東奔西跑,又不會累,不像我們,人老了就只有整天守在這裏咯……”
“看得完,多謝提醒。”孟添巽把登記完的書放回車裏,謝別道,末了還添一句:“我也羨慕您,您守着的可是全天下最寶貴的東西!”說罷拖着小書車出門,三兩步走下臺階斜坡。
路過日晷,酉時四刻,今日不是孟添巽當值,可以回家了。
孟添巽調轉方向朝宮門走去,宮外的路自然是沒有宮內平整,一路上書都在小書車裏晃蕩作響。
路過家制衣鋪,孟添巽想起魏鴻漸洗得發白的衣裳,看來宮中克扣貪污現象實在不算少,要找機會向皇上反應。
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來,孟添巽擡眼便看見劉氏制衣鋪,選了三身中上等的布料給魏鴻漸制衣,選顏色時,鮮豔如火的赤色布匹闖入眼簾,與魏鴻漸這孩子深邃的眉眼很搭,孟添巽依照私心給魏鴻漸加了一身衣服。
生意淡季的掌櫃眉開眼笑:“客官,七日後我給您送到府上。”
“不用,我來拿就好。”
“好的,您慢走。”
孟添巽出來後在街邊買了兩個燒餅,邊走邊吃,吃完最後一口,剛好走到家門。
孟添巽沒有正式的功績,京城的物價很高,俸祿也沒多少,租了間遠離皇宮的小屋,陋巷清室,倒也樂得清閑。
油燈的燈芯出聲伴着在窗前翻讀律法的孟添巽,月光皎皎,書頁短嘯一聲,如鋒利的箭矢劃破寂靜無聲的黑夜。
每個夜晚都是如此的平常,如此的清樂。
一夜好眠。
清晨的寒風翻開窗前的書頁,嘩嘩作響,喚醒了伏在案上半夢半醒的人,孟添巽已經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從窗前的桌案上醒來,迷迷糊糊揉了揉半睜不睜的眼睛,雙手打開伸了個懶腰。
窗前飛過幾只展翼滑翔的白鳥,在青色天幕下點下朵朵雲彩,早起捉蟲的鳥兒收獲滿滿,抵達家後唱起了歌。
孟添巽坐椅子上,聽着窗外聲聲脆的鳥鳴,醒神。
夢中還夢見師父在給自己講課,現在竟也輪到自己當師父了。
新鮮吶!
孟添巽忽然記起自己沒有和小徒弟約定講課的時間和地點,心剛揚起一瞬就落回自己的位置上,罷了,今日再去辭花宮碰碰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