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春夢一場

春夢一場

經年已去,隔世如夢。

崇遠三十四年,是孟添巽被調回京城的第二年,遼州爆發瘟疫,九死一生的局面,無皇子願往,五皇子魏鴻漸請願前往,皇帝準。

後孟添巽多次上書請願前往,帝終準。

孟添巽出發前五日寫信告訴魏鴻漸出發計劃,兩人隐藏行蹤,私下脫離隊伍先抵達遼州探路。

上路後,兩人一路無言,尤其是魏鴻漸板着一張臉,一臉的心不甘情不願,孟添巽對此視而不見,繼續騎馬趕路。

三天三夜,披星戴月。

兩人只在馬匹實在跑不動時停下休整,孟添巽眼下已有明顯的青色。

黃昏時分,一面“斷橋客棧”字樣的旌旗出現在一片綠意的山林小道上,格格不入。

“我要休息。”孟添巽的馬後傳來魏鴻漸冷漠疏離的聲音。

“這裏不太安全。”一路走來,植被茂盛,少有人跡,野外莫名其妙出現一家客棧實在可疑,何況兩人是要務在身,不好多作停留,孟添巽一口回絕。

“那我不走了。”魏鴻漸沒再多說直接下馬,停在斷橋客棧門口,斷橋客棧沒有籬笆牆圍,孤零零的一座兩層式的土屋,比起客棧來說,更像是家宅。

四周樹木環繞,只有土屋門前沒有植被,孤寂荒涼。

“籲!”孟添巽無奈停馬,調轉馬頭朝魏鴻漸走去,“你不要鬧。”

孟添巽騎在馬上,占據天然的高位,魏鴻漸早就不是初見時那個可以随意摸頭的孩子了,若是下馬,魏鴻漸的身高會狠狠壓他一頭。

魏鴻漸眼下的青更重些,像是在冷白的臉龐上添上了兩筆彩繪。

魏鴻漸沒有理會孟添巽的勸說,拉着馬直接往裏走。

“魏鴻漸!”被叫到名字的人不由駐足,頓了頓的高大身影下一瞬走得更急了。

孟添巽見魏鴻漸去意已決,連着三天趕路耗費大量的心神,人困馬乏,估摸着已經超過大部隊五百裏遠,休整也便于更好的出發,于是跟着魏鴻漸下馬,牽着繩往裏走。

院內沒有栓馬的地方,好在乖乖跟着孟添巽多年,極通人性,安靜的在屋舍大門口等候主人。

客棧裏沒有點蠟燭,采光極差,整個客棧裏呈現出夜晚的黑,“店家,店家,你在嗎?”眯起眼睛的孟添巽快速适應了昏暗的環境,四處找尋客棧的主人。

魏鴻漸則是一言不發的坐在木椅上,在黑暗中看着孟添巽四處走動。

孟添巽只手拂過大堂內的兩三張桌子,觸感光滑,不是舊的。

“只有一間房。”一道蒼老的聲音從二樓傳出,“鑰匙在櫃臺上,一晚上一吊錢,愛住不住。”随後大力的将門摔上,不給兩人留回話的時間。

孟添巽來到櫃臺,櫃臺沒有其他多餘的東西,房門鑰匙被随意的丢在臺上,背後的酒櫃也沒酒。

孟添巽拿到鑰匙,走到魏鴻漸面前招呼道:“走吧。”

孟添巽推門進入房間,走到桌上放着的燭臺前,拿起火柴點燃蠟燭。

魏鴻漸不等蠟燭點燃,亦步亦趨的緊跟着孟添巽,泰然自若的進入房間,兩團明亮的燭火相伴躍動。

房間的陳設與外面的風格差別太大,孟添巽以為自己進入另一個世界,芙蓉紅帳,鴛鴦錦被,旖旎的氣氛包裹住進門的兩人。

孟添巽站在剛剛點燃的一對紅燭旁,冷靜道:“四殿下睡床,臣睡地下。”

孟添巽二話不說将兩床并和在一起的赤紅鴛鴦拆分走一床,只留下一只小鴛鴦孤零零的被留在寬床上,魏鴻漸攥緊玄色錦袍衣邊,黑着臉滿不在乎的說道:“我不喜歡鴛鴦,我不睡這張床。”

魏鴻漸一把抱走孟添巽懷裏的赤紅鴛鴦被重新丢回木床,不情不願的把散亂的被子鋪回原處,抹平褶皺,兩只鴛鴦重新相聚,含情脈脈的對視着。

魏鴻漸好像看見這兩只鴛鴦就渾身不舒服,和全身長刺了一樣,“始亂終棄的鳥,不如繡兩只大雁上去。”說罷掀起一半錦被遮蓋住栩栩如生的鴛鴦刺繡。

孟添巽沒接過他的話茬,“那我去幫殿下再找一床被子。”

聲色平靜如水,不曾掀起過一絲漣漪。

“我自己去。”魏鴻漸察覺自己的話酸溜溜,孟添巽卻像個沒事人一樣,一口氣堵在胸口是進也不是出也不是,咬着後槽牙置氣般說道。

沒料到剛說完,郁結在胸口的氣明顯更多了。

氣鼓鼓的魏鴻漸在房間裏七零哐啷的翻箱倒櫃,蒼天不服有心人,魏鴻漸找出了一床被子和備用的墊褥,被子素淨月白,沒有多餘的紋樣,料子倒是上好的蠶絲,找到絲衾的魏鴻漸臉色緩和不少,抱着絲衾放在床上,一手夾着墊褥一手将木椅桌子往旁邊挪動。

“這絲衾價值不菲,我們需要去問問老人家。”料子的光澤不用上手摸也知道價格不菲,荒郊野嶺,年邁老人,嶄新婚房,實在古怪得緊。

“不去,大不了我買下來。”魏鴻漸眼皮也不擡一下繼續在地上鋪床,把寬床上兩床錦被都抱下來,放在剛鋪好的墊褥上,起身将月白的絲衾鋪好。

“你不是不喜歡鴛鴦嗎?”孟添巽感到奇怪,剛剛還一臉嫌棄的魏鴻漸已經利索的鋪好了床。

“……”魏鴻漸裝作沒聽到,理了理被單。

如今早以開春,雖說夜晚還有些涼意,但這幾床看樣子都是新做的,用料也好,蓋一床綽綽有餘,魏鴻漸心厚将兩床鴛鴦錦被重疊,身體明明看着很好,男子漢大丈夫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畏寒。

孟添巽也沒出口再問,轉身出門到相隔略有一丈的房間征求老人的同意,孟添巽擡手輕扣幾下道:“老伯,房間裏有一床月白色沒有花紋的絲衾,我們能蓋嗎?”

“啥絲衾?”門裏傳來蒼老粗犷的聲音,靜了一瞬,“随便你,反正給錢就行。”

沒想到老人飛快答應,孟添巽的胸口卻好似被石頭堵住,沉悶悶的,沒來由的。

回到房間的孟添巽臉色沉沉,魏鴻漸聽見腳步聲輕掃一眼,定住眼睛,幹巴巴的明知故問道:“怎麽了?難道他還不給我們用?”

孟添巽咽到嘴邊的話,看着地上重疊在一起的兩床赤紅錦被,肯定道:“你的傷沒有好,是嗎?”

魏鴻漸以為孟添巽發現端倪,正準備解釋,沒想到孟添巽抛出另外一個問題,魏鴻漸一時沒反應過來,啞着嗓子道:“……什麽?”

孟添巽移開目光,月白絲衾蓋不住床單的赤紅,就像崇遠三十一年的雪夜,潔白如月的厚雪壓不住魏鴻漸的胸口順勢滴落的血,鮮豔如火浸透厚雪,血太涼,涼到孟添巽死命壓住傷口的手被凍到不住顫抖。

看見孟添巽發直的目光,魏鴻漸上前扶住孟添巽,輕撫他的背道:“師父,我的傷早了,你別擔心。”

孟添巽漸漸擺脫突然而來的情緒,點下頭示意,魏鴻漸停下撫背的手,扶着孟添巽的手沒松開。

“當年擋刀是弟子心甘情願的。”魏鴻漸眼神如軟水,眨也不眨看着近在咫尺的孟添巽,牽起孟添巽的手放在胸口。

年輕的心髒穩健的跳動着,抵上胸口的一瞬,孟添巽被心跳燙傷一般往回收手,奈何魏鴻漸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孩,他寬大有力的手掌強硬地覆壓上孟添巽的手背,叫它動彈不得,心為證明自己完好,加快跳動的速度。

“心傷不是屈屈刀劍造成的,師父。”魏鴻漸拉進兩人的距離,低聲附上孟添巽的耳畔,一聲尋常的“師父”二字在魏鴻漸的唇齒間百轉千回,低沉磁性的聲音閃電般直達孟添巽的心髒,滋滋作響。

“師父,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告訴我,你究竟對我可曾有過一絲喜愛。”

少時課業的問題魏鴻漸從不直接求孟添巽得個答案,因為魏鴻漸知道他能找到答案,可這次的課題魏鴻漸找不到答案,他怕找到一個與心相違的答案。

分別一年,遙望兩年。

第四年魏鴻漸想再争一争。

崇遠三十一年,立春日。孟添巽是一聲不響離開京城的,遇刺養傷的魏鴻漸無力下榻,整個人終日處于半夢半醒間,在病榻上昏迷多日終于蘇醒的魏鴻漸等待着師父的看望,還在思考着如何安慰師父,他一定吓到了。

卻從門外煎藥的宮女閑聊話語裏聽到孟添巽外調的消息,猛地發力起身,赤腳跑在殘雪消融的宮道上,服侍的宮女太監遠遠的被甩在後面。

孟添巽是白日離開的,現在宮門早已落鎖。

料峭春風吹過素白單衣,滲血的單衣緊貼少年的軀體,單衣不堪重負,任鮮紅溫熱的血染透潔白冰冷的雪,魏鴻漸還在向前跑,絲毫不敢懈怠,好像這樣就能追上遠去之人的身影,抓住那片翻飛的衣角。

魏鴻漸發瘋般的拍打落了鎖的宮門,周圍的士兵認出他來,在一旁好言相勸,魏鴻漸聽不見他們說話,只聽見有個聲音充斥耳旁在叫嚣着:“他也厭棄你了,你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

魏鴻漸更加用力的拍門,直到朱門上又添上兩抹紅。

魏鴻漸放棄宮門,跑向小時候鑽出宮外的狗洞,狗洞還在那裏,可魏鴻漸卻再也鑽不過去了。

心急如焚,怒火攻心,氣血上湧,一口鮮血噴出,魏鴻漸倒在最後的希冀之地。

他的春天遙遙無期。

為人師表,人倫綱常。

孟添巽避開魏鴻漸的目光,音節還沒發出,魏鴻漸擡手捂住孟添巽的嘴,将他拉入懷中,下巴抵住孟添巽的頭頂,顫抖的深吸了一口氣。

一滴涼意落入孟添巽的發間,孟添巽的心也跟着涼了一分,他聽見魏鴻漸硬着聲音說道:“算了,我不逼你。”聲音中是克制不住的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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