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夢中驚悸
夢中驚悸
星宿流轉,千變萬化。
天乾三年,皇帝魏鴻漸應允孟添巽外調任洪州知州,孟添巽順路省親。
“啪”的一聲,孟添巽頭被王釋蘭一巴掌扇得側了過去,巴掌印剎那間清晰浮現在臉龐上。
“跪下!孟錾!”王釋蘭怒極,手指顫抖着欲言又止的孟添巽,“你!你!你!”王釋蘭氣得無言,胸口劇烈起伏,腦袋發昏,眼前瞬間變黑。
“娘!”孟添巽立馬起身去扶搖搖欲墜的王釋蘭,王釋蘭扶住木桌,無力的甩開孟添巽的手,嚴厲的說道:“跪着!”
孟添巽擔心再次激怒母親,規規矩矩跪在地上,王釋蘭晃晃悠悠扶着牆壁去內室拿出細長的竹條。
孟添巽認得這場景,從小到大孟添巽只挨過一次打,學了武功後打傷了欺負弱小的同村小惡霸。
王釋蘭将他領回家後,讓孟添巽跪下,拿出新削的用來編竹簍賣錢的竹條,毫不留情幾鞭下去,皮開肉綻,那天孟添巽學到一個道理,懲惡要點到為止。
孟添巽如十三歲那年一樣,脫去上衣,當年少年精薄的背脊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成年男子的虎背蜂腰。
孟添巽跪着往遠離餐桌的方向挪了挪,端正地跪在天地君師的牌位前。
王釋蘭走到孟添巽背後,站定揮鞭,竹條破空放出凜冽的聲響,一條子下去,肌肉綻開,浸出血來,“我以為你早已是個君子,讀書明理,只是非,哪曉得你如今連人倫綱常,君臣之禮也抛之腦後。”
“啪!”,竹條再次甩上孟添巽的背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讀書讀到哪裏去了?”
“啪!”,鮮血順着脊梁流下,沒有一絲歪斜,“我怎麽會教養出你這麽個不知禮義廉恥的兒子!”
“啪!”,縱橫交錯的鞭痕讓血不再直線下流,“你有什麽臉面去見黃泉下的列祖列宗?又有何臉面去面對天下人!”
王釋蘭沒再說話,用力揮舞竹條,想抽醒誤入歧途的兒子,二十幾次的揮動,耗盡王釋蘭的力氣,孟添巽的背已經血肉模糊,王釋蘭的心何況不是如此。
“這是要被千夫所指的路呀!汝順!”王釋蘭精疲力竭的無助哀嚎,眼淚順着臉頰落下,像是血痕。
汝順是孟添巽的小名,丈夫很少歸家,王釋蘭一個人拉扯孟添巽長大,後來,丈夫戰死,王釋蘭更是吃力。
好在孟添巽如他的小名一樣從小聽話懂事,早早明理知非。
王釋蘭早年透支自己的身體,如綠竹般外直中空,她選擇隐瞞,好讓孟添巽安心高飛,可如今孟添巽卻說他與當今皇上生了情愫。
王釋蘭不知道朝廷是什麽樣的,也不知道皇帝是什麽樣的,她只在擺攤算命的顏丘口中聽過一句“君恩如露如電”,坐擁天下的皇帝怎會只鐘情一人,她只知道自己孩子死倔的驢脾氣。
她怕她的汝順被欺負,她怕沒什麽本事保護不了他。
她怕她的汝順被千夫,她怕一口難敵萬嘴。
她怕她的汝順孤老無依,她怕她走之後他如浮萍。
萬念過境,王釋蘭疲憊的合上被淚水打濕的雙目,再一次揚起竹條,“你真的喜歡他嗎?非他不可嗎?”王釋蘭寧願接受自己的兒子喜歡男人,但不能接受他喜歡的是皇帝。
孟添巽開口說了在受家法懲戒中的唯一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個字,斬釘截鐵的一個“是”。
王釋蘭高高舉起的竹條輕輕落下,沒有落在孟添巽的背上。
家法結束,王釋蘭沒有如從前般教給孟添巽道理,她的經驗有限,孟添巽要走的路,她不知道那是一條什麽樣的路。
憑着最後的光陰給汝順溫暖和愛,給他自己能給的最好的東西,至少讓他的路上少些黑暗,多些光亮。
這樣就好。
天旋地轉,一片昏暗。
孟添巽發現自己還在家中,撫摸一下自己的背脊,衣服完好,不是便服,而是一身紅袍。
“咳咳咳!”床榻上的人傳來劇烈的咳嗽聲,是母親,母親莫不是被自己剛剛的莽撞之舉氣病了。
孟添巽連忙上前查看母親的情況,“娘,你沒事吧?”孟添巽站在王釋蘭床前問道,王釋蘭依舊緊閉着雙眼咳嗽,并且越咳越兇,床随着咳嗽聲抖動,吱呀作響。
孟添巽伸手想将王釋蘭扶起喝水潤嗓,手指在觸碰到王釋蘭肩膀那刻穿了過去,無法觸碰到王釋蘭,孟添巽呆愣住,沒有明白現在的情況。
“王嫂子,我來看你啦!”門口想起熟悉的聲音,好像在哪裏聽過,一時又想不起來。
門口的身影自顧自走了進來,孟添巽看清來人是村裏惡霸家的李琪——小惡霸的娘,吊梢眉,眼大如蛙,鷹鈎鼻子,一臉刻薄。
李琪未開口就先笑了起來,孟添巽确定她們看不見自己,因為李琪站定的位置就是孟添巽的位置,和剛剛的情況一樣身體再次穿過去,孟添巽選擇靜觀其變。
王釋蘭一臉疲态的扶床坐起,在李琪肆無忌憚的笑聲裏說道:“抱歉,最近身體不适,不能起身迎客,還請自便。”
強撐着說完這句話,王釋蘭又咳了起來,李琪嫌棄的擺手揮開王釋蘭可能帶來的病氣,孟添巽上前為母親順氣,不過徒勞。
李琪故意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道:“你知道你家好大兒現在在哪裏嗎?”語調陰陽怪氣,孟添巽嘗試想前因後果,想不起來。
自從孟添巽打傷他的兒子後,她們一家見到孟添巽一家和顏樂之就繞道而行,和躲瘟疫一樣,可是嘴裏不依不饒的還在嘀咕。
更別提孟添巽金榜題名後,這家人變臉上門巴結王釋蘭,王釋蘭一直不鹹不淡的應付他們。
李琪抑揚頓挫,一字一字的往外面蹦:“在、蹲、大、牢、呢!”,李琪一家從來古怪,王釋蘭沒理她。
李琪見她不理更來勁了,“你不會還不知道吧!你的好大兒孟添巽,哎呦,當年的金榜狀元,現在啊,被皇上下诏關入暗獄咯!”
李琪看王釋蘭變了些神色,趕忙添油加醋繼續說道:“你知道暗獄是什麽地方嗎?我好心來告訴你下,抽筋扒骨,只要一進去,家裏人就好好準備後事吧!哈哈哈哈哈哈!”
暗獄,孟添巽記得魏鴻漸說過這個想法,不過還沒正式啓用。
等等,曹問憲,曹問憲是誰?孟添巽腦海裏突然蹦出這個名字。
“你別以為我是瞎說的,讓梁大人給你這愚婦來說吧~”李琪轉頭向門口千嬌百媚的喊道,尖酸的嗓子夾起來并不好聽,如指甲抓光滑石板般的刺耳。
來人是梁知縣,低着頭走到王釋蘭床前,行禮道:“下官拜見王夫人。”
李琪對梁梱行禮不解喊道:“梁大人,你現在還在和她講禮,他們家天都塌了。”
“梁知縣,王嬸是看着你長大的,你和王嬸說實話,孟錾怎麽了?”王釋蘭看到粱梱走出來的那刻,心懸起一半。
粱梱從小家裏窮,吃了上頓沒下頓,家裏沒飯吃常常蹲在村口,王釋蘭看他和孟添巽年歲差不多,吃不飽實在可憐,哪怕那時自己家裏也沒多少餘糧,還是選擇帶粱梱回家吃飯,此後孟添巽家桌上常常多了一雙碗筷。
“孟大人下暗獄了。”粱梱暗中擡眼看王釋蘭的反應。
轟!大廈将傾,危在旦夕。
“哎呦,你知道你家好大兒是為什麽下暗獄嗎?”李琪故意頓開語句,去看依靠在床的王釋蘭的表情,“他竟然在朝堂上公然頂撞皇上!”
王釋蘭神色未動分毫,李琪不甘心強調起來:“他呀!是為了一個豬狗不如、與嫂通奸的大貪官說情!”
“叫什麽來着,那個貪官?”
“鄭如琢。”粱梱老實答道。
王釋蘭聞言臉色一變,猶如聞到人味的惡鬼,李琪敏銳的抓住王釋蘭的痛點,假裝猜測道:“你家好大兒不會也是個□□反綱的狗東西吧?”
說完捂住嘴,假裝吃驚。
王釋蘭這次本就病重,經年累月的病症壓到一起暴發,對孟添巽的擔憂以及自己的無能為力交織雜糅,一口老血猛然噴出。
冷眼旁觀的粱梱一把将公雞般昂起驕傲頭顱的李琪拉到身後,用寬袖擋住飛濺的血沫。
孟添巽的頭從兩人提起暗獄時開始抽痛,疼痛愈演愈烈,頭痛欲裂,很快痛感傳遍全身,鑽心刻肺,痛得孟添巽倒地蜷縮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李琪從粱梱身後走出,看見王釋蘭歪倒在床上昏迷過去,嘴角還挂着鮮血,床帏上血色點點,多年郁結在心的惡氣消散,痛快肆意的笑起來。
“讓你得意,真是風水輪流轉啊!”餘光看見粱梱盯着王釋蘭,話鋒一轉,假惺惺的問道:“要不我們給她叫個郎中吧”
“不用,死不了。”粱梱向已經昏死過去的王釋蘭行禮,轉身離開。
腳步聲漸遠,孟添巽滿身大汗,還未擺脫深入骨髓的痛,掙紮從地上爬起,無力站起身,跪爬向床榻,死命扶着床沿撐起來,看見的是昏死的母親。
記起來了,孟添巽終于記起來了,自己下獄後,母親聽聞消息,怒極而亡。
孟添巽慌不擇路,全身不受控制的瘋狂顫抖,他想去叫醒母親,嗓子像是被千斤石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僅存的理智告訴他去找郎中,孟添巽連滾帶爬、手腳并用沖出屋外。
……
……
“娘!”撕心裂肺的嘶吼扯破孤寂的夜幕,孟添巽趴在地板上醒來了,滾滾而出的淚水打濕孟添巽胸前整片衣襟,其實分不出是淚水還是汗水,孟添巽整個人都像是剛從深水裏打撈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