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廟中怪人
四月間的揚州,春光最是嬌豔。銀灰月光下迷蒙着的煙樹,在濃藍的夜裏投下簇簇黯黑的射影。
顧茂之緊抱着手中物件,提着衣襟,小心翼翼的沿着路滑霜濃的石階往山中行去。
三更時分,正是狐妖花精出沒的時辰,平常人行在路上心中都不免敲鼓,跟遑論現下孤身一人在荒涼的城外。可顧茂之現在顧不得害怕,只是埋頭趕路。
夜半時分的孤山靜默的伫在夜中,間或幾聲嘶啞的老鴉鳴聲,或山風刮起的江流中的微微波聲,使他周遭不至完全的靜谧。
他行了半晌,額頭沁出些汗,終是行到了半山腰的一處破廟。這破廟的矮牆塌出了兩三處缺口,可直接望見雜草叢生的荒涼的中院。正廟的屋頂亦是頹光了大半,慘淡的月光直射到殿中已斑駁的佛像上。
雖然身側即可從塌口踏入廟中,顧茂之卻規矩的立在那已掉了半扇的門前。他牽起門上的銅環,篤篤篤的敲響。
一群夜鴉被他驚起,撲棱着翅膀從一棵樹飛到了另一棵樹。
他又敲了幾下門,朗聲道:“失禮了!”便舉腳跨入了廟中。大殿濃黑的陰影裏躺着個衣着褴褛的大漢,渾身發着酒氣,正東倒西歪的呼呼大睡,一幅潦倒不堪的模樣。
顧茂之走到大漢身前,彎下身子輕輕搖了搖他,嘴裏恭敬喚道:“前輩?前輩?”
那漢子揮了揮手,轉過身去,不大不小的呼嚕聲又響了起來。顧茂之聲音大了幾分:“前輩!醒醒!”
睡在地上的人猛一激靈,轉了過來,迷蒙的看着他。
顧茂之見他醒了,一把跪在地上,誠懇道:“萬請大俠救命!”
被他喚作的大俠的男子癱靠在牆上,神思猶在夢中,他囫囵一揮手,沿着牆躺倒了下去,似是沒有聽明白顧茂之說的話。
顧茂之忙從衣襟裏掏出用細布包着的幾錠銀子,捧到那人面前,“這十幾兩銀子,還請大俠買酒喝!”
“大俠!城中李員外強搶民女,橫行霸道。還望大俠為民除害,大恩大德,小生感激不敬!”他說罷砰砰砰的磕了幾個響頭。
那漢子不為所動,打起鼾來。顧茂之有些着急,忍不住伸手推推了那男子,輕喚道:“大俠?”
不料他的手還未觸到那男子,那醉漢的雙腳輕巧一蹬,整個人已蹿出了一丈遠,他半睜着眼睛,漫不經心的說道:“這又與我何幹?”
“大俠武功蓋世,匡扶正義,還望大俠開開善心!”
“我沒有善心。”
灰白的月光照亮了漢子半個側臉,他滿臉髒亂的胡茬,眼神甚是空洞。
顧茂之将手中的一卷畫軸雙手捧了過去,“小生家貧,沒有多少銀兩。這副雪竹圖,乃小生窮盡三年心力所繪,今日獻給大俠,望大俠能看在小人的誠心,救人一命!”
那漢子接也不接過來,臉上現出不耐煩的神氣,揮着他破爛的衣袖打算跨出廟門。
顧茂之連忙将他拉住,“書中說俠者不愛其軀,赴士之困厄。大俠,你武功蓋世,怎如此冷情?!”
那漢子頓住腳步瞥了他一眼,無賴笑道:“我不是俠,我只是個流浪的醉漢。別跟來了!”
“你!”顧茂之又氣又急,深恨自己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可他現下有求于這個武功高強的無賴,只能低聲下氣的再三懇求:“大俠!你要怎麽才肯救人?!我有一處竹園,一間竹屋,全都送給你!”
“我要你竹園做什麽?”那漢子似是煩了,不欲再和他多言,拔腿便走。
顧茂之怕他走脫,情急之下伸手拉住他手臂,不想那漢子右手微微一甩,一股強大氣力就将他甩的往後踉跄了兩步。
顧茂之心下一橫,又撲了上去。那漢子眉頭一皺,手中多用了幾分勁力,這下顧茂之直接被掀倒在地。
可他不知道顧茂之的執拗世間少見,這文弱書生被他摔了兩次,幹脆豁出去,反反複複的撲将上去,阻止他出這廟門。這醉漢心中泛起一絲趣味,想着這無用書生能堅持到幾時,便反反複複的将他摔在地上。
顧茂之到底只是個瘦弱文人,如此往複幾遭,便覺得身子疼痛,欲站而不起。
“那我先走了?”
那漢子的眼裏透出了幾絲好笑的意味。顧茂之心下頗是難受,亦感受到了一絲被輕蔑的激憤,猛的撲上去用死力抱住那漢子的雙腿,恨聲道:“不準走!要是放你走了,繡娘就要沒命了!我不能放你走!”
漢子這下竟真被顧茂之抱得動彈不得,兩人在這荒廟的院中折騰半晌,顧茂之體力耗盡,只是強咬着牙不肯撒手。醉漢不欲傷他,只想一走了之,弄成現下這個樣子,也是哭笑不得。
山風陣陣,吹的樹葉發出沙沙響聲,那漢子無奈勸道:“放手吧!”
“你能幫吳大娘,怎麽就不能幫幫我?”顧茂之不肯放松分毫。
“我願意幫誰就幫誰,怎麽,我一定要幫你麽?你如此理直氣壯,我偏不幫你。”醉漢冷笑一聲,幹脆将雙手叉在胸前,悠哉的站定了。
“你!”
這漢子兩月前來到了揚州城,獨宿在這城外的破廟中,時時喝的酩酊大醉。
這人一副肮髒模樣,語言行動又十分怪誕,人人皆議論說城外來了個怪人,見到他唯恐避之不及。
有天賣點心的吳大娘被幾個小混混吃了白食,拉拉扯扯之間那幾個無賴将吳大娘推倒在地,甚是兇惡。旁人圍着指指點點,誰也不敢上前替這老婦出頭。不想這乖戾的的怪人三招兩式就将那幾個小混混輕輕松松的打了走,大家方知這人武功高強。衆人見他急公好義,不免對他刮目相看。
可這人性子奇怪,人家給他三分好臉他也不以為意,好意冷情全做一般處理,大家對他的好感便又淡漠了下去。
此番顧茂之走投無路,只好上山來求這武人幫忙。沒想到這漢子性子真個奇怪,軟硬不吃,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顧茂之依舊緊抱着這奇怪漢子的雙腿,語氣軟了幾分:“大俠,我知道你沒那個必要幫我,可一條人命便在你的舉手之間,何不為之呢?若我武功高強,我....”
他正絮絮叨叨的說着,那漢子卻面容陡變,叱道:“噤聲!”
顧茂之吓了一跳,見他面容嚴峻,不似玩笑模樣,忙将話咽了回去。
顧茂之一噤聲,嗚嗚風聲與樹葉來回搖擺之聲更顯了,一下襯出夜的清寂來。忽而一絲銀光破空,直朝着那漢子的面門飛去。那漢子的爛布衣袖一展,将銀光一把攬入袖中。他看着手中的銀針,眉頭緊鎖。
顧茂之不料深夜山上竟還會有人,心中不免泛起了幾分疑懼,正猶疑着要不要放手,一叢銀光忽閃又來,他還未反應過來,已被那漢子一把抓過背心,擲入了破廟之中。
顧茂之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自己騰空而起,又重重摔倒在地。他掙紮着站起來,見那漢子将那一把銀針打落,立在蕭蕭風中,眼含精光,已無半點頹廢模樣。
醉漢将手中的銀針向籠罩在濃黑暗影處的坍塌矮牆射去,沉聲喝道:“滾出來!”
聽得數聲丁零,銀針落地,從暗影裏走出一個黑衣人,身形高大,手上握着一柄長刀。
這黑衣人二話不說,雙手握着長刀直直向醉漢砍去,醉漢身形沉穩,見黑衣人沖來也紋絲不動。
顧茂之見那柄閃着泠泠寒光的長刀向他砍去,心提到了嗓子眼,在那怦怦直跳。
醉漢右手一擡,猛地擊在黑衣人手腕上,伸出左手欲将他臉上蒙面的黑布扯下。黑衣人偏過頭去,手中長刀一橫,向醉漢門面削去,逼的他收手翻身躲過。
黑衣人絲毫不放松,抓住了機會連綿欺進,雙手握着的刀頗為沉重,揮劃之間發出呼呼風聲。
那漢子一面招架一面對顧茂之高聲道:“佛像後面,取我劍來!”
顧茂之急忙奔向佛像後面,果見茅草下掩着一把劍。他将劍拾起,覺得甚是沉手,此時也不及多想,向醉漢叫道:“接着!”便将劍抛了過去。
那漢子飛身一躍,一把将劍接過,長刀砍到劍鞘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嘩的一聲,劍已出鞘,劍身在銀灰的月光下反出懾人的寒光,縱是顧茂之這種不通武藝的人也知道這必是一把絕世好劍。
黑衣人的眼中露出一絲熱欲,手中的長刀攻勢更猛,刀劍相交,在暗夜中時不時迸出赤紅火花。
顧茂之乃一普通文人,拳腳上半點不通。他此生從未見過高手過招,對武功的理解到底脫不了拳拳到肉,招招紮實的流俗。
劍意森然,刀鋒霸道,他全身貫注的看着兩人在這方院中身形飄忽,行動鬼魅,不覺起了一身疙瘩。
那漢子拿着劍時,竟如脫胎換骨一般,破爛腌臜的衣服,也裹不住他風流潇灑的劍意。顧茂之的眼睛在他身上挪轉不開,至于這黑衣人如何動作,全然無暇顧及。
兩人纏鬥不過一盞茶的時節,顧茂之一竅不通的人也能看出黑衣人已落了下風,現下是在負隅頑抗。
那漢子一劍向黑衣人劈來,長劍刺破夜霧,發出清越的劍鳴。黑衣人勉強橫刀架住,被醉漢手中纖細秀氣的劍壓得不住後退。他雙腳翻起那院中的荒草,終是踩住了一塊石頭,頓住了退勢。黑衣人雙手勉力握刀與之相抗,身子卻依舊被壓得不住下沉。
他眼中露出夾着絕望的不甘來,正引頸待死,不想那漢子卻突然将劍收了回來,落寞道:“背後傷人,你不配死在我劍下。”
黑衣人額頭沁出層層的細汗,羞慚的狠盯着那人,惱羞成怒道:“任湛!”
醉漢負劍而立,山風未歇,吹起他破爛的衣裳,竟有些遺世獨立的意味。
他頗為孤獨的說道:“滾吧。”
黑衣人遲疑半晌,到底不敢再動,回身一掠,須臾便不見蹤影。醉漢将劍橫在身前,忽而一聲苦笑,如棄草芥一般随手将那劍扔在地上,仰身倒地,閉目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