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落拓書生
黑衣人翩然遠去半晌,顧茂之猶自呆愣在原地,心頭擂鼓似的尚未停歇。他見醉漢頹然倒地,将寶劍胡亂扔至地上,方如夢初醒,走到他身邊蹲下,輕聲喚道:“大俠?”
醉漢以手覆額,不知在想些什麽,山間的夜風從他周身拂過,将他吹的清醒了幾分。
“我要離開揚州城了,走之前,便幫你一把。”
“多謝大俠!多謝大俠!”顧茂之不成想這醉漢突然改變主意,登時大喜過望,站起身來對他做了幾個深揖。
“我明日去尋你。”
任湛憊懶的站起來,拾起被他扔在一旁的寶劍,收劍入鞘,晃蕩着往廟中走去。
呼嘯的山風攪得這春夜亦有幾分涼意,顧茂之望着他落魄的身形走入濃黑的陰影,驀的生出一股孤寂之感,忍不住相邀:“還請大俠去寒舍小住幾日。”
醉漢置若罔聞,徑自躺倒在堆茅草上,環抱着他的劍,并不打算理會他。
顧茂之自覺沒趣,只當江湖人士皆是這般古怪脾氣,讪讪在廟門外立了會兒,便往山下行去了。
待他行到自己的竹屋,天光已放出微微亮色,這一晚累極,他和衣躺倒在床上,須臾便堕入黑甜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一陣窸窣聲響将他擾醒。他忙從床上撐起身來,卻見一清秀女子正在他書案前幫他整理散亂的書畫。他籲了一口氣,重又躺倒在床上,向那女子問道:“現下什麽時辰了?”
“未時了。茂之哥,你昨晚作甚去了,睡的這樣晚?”那女子柔聲發問,眉宇間隐含着一縷愁意。
顧茂之從床上起來,洗了把臉,頓覺清爽不少。他望着那女子笑道:“我去尋城外那怪人了,你猜怎麽着?他答應了幫我們!”
“真的?”那女子眼睛一亮,甚是驚喜,眼光卻又突然黯淡下來,似有失落之意。
“怎麽了,繡娘?這難道不是好消息麽?”顧茂之見她這副神色頗是不解。
那名喚繡娘的女子行到桌前坐下,擡眼觑了又觑顧茂之,臉色或青又白,望着他欲言又止。
“你今日好生奇怪。”顧茂之也坐了下來,倒了杯茶遞給她,望着她笑道。
繡娘握着那茶杯,只是低頭不語,半晌悶聲道:“茂之哥,不去求那怪人也可以的。”
“若我還有別的辦法,也斷然不會去求他呀。”顧茂之無奈嘆道。窗外微風拂過,吹起竹葉聲聲,紙窗上映出影影綽綽的搖晃竹影。
繡娘沉默不語,顧茂之覺得她今日行止頗為反常,卻又不好細問。她垂頭半晌,似是終于下定了決心一般,聲若蚊蚋般的道:“茂之哥,我們走吧。”
“什麽?你說什麽?”顧茂之一時沒聽清楚。
繡娘含羞帶怯的望着他,泫然欲泣的說道:“我們走吧!”
“走?走去哪?”顧茂之聽清楚了,卻沒聽懂。
“我...!”繡娘清秀的臉脹的紅透了,她唉呀一聲,站起來轉過身去,背着顧茂之哭道:“我們遠走高飛!離開這揚州城!”
顧茂之一時如遭雷擊,頭腦一片空白,結結巴巴的磕絆道:“繡娘妹妹,別說傻話!”
繡娘此話既出,幹脆豁了出去,滿眼含淚的轉過身來,望着他道:“茂之哥,你願不願和我一起?”
她楚楚可憐的柔弱神色,含情的秋水,任是誰看了都要軟下三分。顧茂之被她一問,諾諾嗫嗫的說不出話來。
這竹室內頗靜,惟餘竹葉沙沙風聲。
顧茂之血管中被繡娘激的沸騰的熱血漸漸涼了下來,他向繡娘誠懇道:“繡娘妹妹,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一直将你看成我親妹子。為你赴湯蹈火,我都可以,只是...只是....”
“你不願意是不是?別說了!就讓我嫁給那李員外罷了,橫豎我是活不了多久的!”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李員外年過半百,品行不端,我怎能讓你去受這份苦?”
繡娘心中複又燃起一絲火苗,期盼而哀怨的望着他道:“你若看不得我去受苦,就将我從苦海裏救出來吧。”
顧茂之避開她的眼神,“我只是一介窮苦書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你跟着我也是受苦。更何況...更何況...”
繡娘聽他句句皆是拒絕躲閃之意,眼淚不止的流了下來,臉上被羞意燒的通紅,再也呆不住,捂着淚眼發足奔了出去。
顧茂之望着她跑遠,舉足欲追,到底是站住了,心中七上八下,不知是個什麽滋味兒。他退倒坐在桌前,長嘆一口氣。
他出生的時候便失了母親,與父親兩人靠着這片竹林過活。長到十一歲時,父親染了重病去世,他就成了一個孤兒。
幸而他父親的好友林正山對他多有照拂,供他讀書,幫着他打理這個竹園,将他撫養長大。
林正山自家也不多富裕,開着個豆腐店,将将維持生計。妻子早逝,惟留下一個獨生女兒,便是林繡娘。
如今繡娘長到了十六歲,出落的十分清秀可人,行動舉止也娴靜雅致,甫至及笄之年就有不少人家來說親。她那春花似的樣貌與溫良的德行在這揚州城內傳了開來,最終竟招來了這城中有四五房小妾的李員外。
李員外五十有三,靠着祖上的農田積業,捐了個員外郎。他這人沉迷女色,粗俗不堪,豢養的家眷奴仆在這揚州城橫行霸道,衆人對他既嫌惡又懼怕。他放出話來要納繡娘做他的偏房,左鄰右裏皆是可惜一朵鮮花要被老牛嚼,可也再不敢上林家提親。
顧茂之比繡娘長了三歲,與她從小一齊長大,勉強稱得上青梅竹馬。可他家境貧寒又兼寄人籬下,心思并不曾轉到過兒女私情上,他也只當繡娘一直将他作哥哥。今日繡娘這一番話若驚雷一般打醒了他,令他好生苦惱。
林正山顧念舊友之情,對他視如己出,可自己的親生女兒,總是望她嫁的好些,是以從未對顧茂之露出相許的念頭,顧茂之心裏也是明白的。
繡娘被李員外看中,林正山追悔莫及,若不是那般挑挑揀揀,早早将女兒嫁了出去,今日哪還會遭此禍事?不過短短半月,頭發已急的花白。
顧茂之前後奔走,可李員外乃揚州一霸,誰敢多管閑事?最後沒得辦法,才上城外去找那怪人,死馬當作活馬醫。
他呆坐在桌前,恍恍惚惚的胡思亂想,不覺已至日暮。忽而聽到籬笆嘎吱聲響,他以為是繡娘折返了來,忙起身去迎,不料來者卻是一穿着破爛的男子,正是昨夜破廟中的醉漢。
現下日頭已經西沉,橘紅的霞光披灑在竹林上,竹葉搖晃,蕩起一傾碧波。那漢子左手提劍,右手拎着一壺酒,面無表情的向他竹屋行來。
昨夜黑燈瞎火,又遇人尋事,顧茂之未能好好看清這人的樣貌。這男子的一身衣服肮髒破爛之極,披頭散發,滿臉胡須,真個如若癫狂。可那劍眉星目,卻能看出他若拾掇清楚,也必是一風流男子。他身形頗為高大,雖然整日醉醺醺的東搖西蕩,身上卻十分結實。
顧茂之連忙将他迎了進來,那男子一走近便送來一股酒氣與多日不洗澡的臭氣,顧茂之不覺皺了皺眉。
“什麽事?”那人自顧自的坐了下來,往嘴裏送了一口酒,漫不經心的問道。
顧茂之深深做了一揖,“我那繡娘妹妹今年不過一十六歲,城中為害一方的李員外,竟非要娶她做妾。她們清白人家,哪受的起這等折辱?”
那人眉梢都未曾動一下,只是平淡說道:“走吧。”
“去哪?”
“去那叫繡娘的家。”
揚州城又籠在蒙蒙的夜色中了,引市街上林正山的店鋪前正坐着一個醉漢,大剌剌的躺倒在街上,一口又一口的灌着酒。不少人圍着他指指點點,望着今晚能瞧見一場熱鬧。
店中的林正山拉着顧茂之小聲問道:“這就是那怪人?他這醉醺醺的樣子,幫得上咱們麽?”
“行的行的,昨夜我去尋他,恰巧碰上他與人打架,他武功高的很!”顧茂之連忙說着。
林正山皺緊了眉頭,還是存了三分疑慮。
往常都是溫柔的笑着迎出來的繡娘今日卻一直不見蹤影,顧茂之心裏盤桓再三,終是向林正山問道:“繡娘呢?”
林正山向房內努努嘴:“她說頭痛,在裏間休息着呢。”
顧茂之忽而覺得有絲心虛,望向裏間,微微嘆了口氣。
“讓開!讓開!”門外傳來嘈雜之聲。
圍觀的行人立即給他們讓出了一條道,來者正是李員外的家奴。顧茂之和林正山心頭一凜,頗是緊張的望着那醉漢。
“我勸你不要多管閑事!”一人的神态頗為倨傲。
那醉漢卻不言語,往嘴裏灌了口酒。
“給老子滾!聽見...!”一個家奴見他不為所動,大聲喝道,話未說完便覺嘴上一痛,嘴裏傳來一股苦腥味道。圍觀的行人見這橫行霸道的家奴吃癟,都暗自發笑。
他忙的急啐出嘴裏的物什,赫然是一個土塊,他當即氣到發瘋,漲紅了臉,抽出随身的刀來向那漢子砍去,怒喝道:“老子殺了你!”
聽得叮的一聲,刀未落下,那家奴自個兒倒飛出了三丈遠。圍觀的人慌忙讓開,那人砰的一聲狠狠摔在地上,蜷成一團嗳喲嗳喲的痛哼。
剩下的幾個家奴頗為驚懼,互相使了個眼色,一人連忙跑遠不知何去,剩下幾人紛紛拔出刀來,将醉漢圍在中間,卻也不敢動手。
那漢子絲毫不以為意,猶自氣定神閑的癱在路中。
他們将他圍了不過一盞茶的時辰,聽得有人得意嚷道:“宋大爺來了!還不讓開!”
圍得裏外三層的好事者聽聞‘宋大爺’三字,熱鬧也不瞧了,慌忙做鳥獸散,須臾散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