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淪落天涯

小沙彌領着四人進了寺中,此時天色透黑,寺中道路兩旁點着的盞盞石燈籠,投下昏黃光暈。寺中頗為清寂,或有風聲送來佛塔檐角的銅鈴聲響。林氏父女兩人攙扶着同行,望見燈火通明的佛殿,殿前雄偉沉穩的寶塔,路旁修剪齊整的花草,這不過十一二歲小沙彌的從容神态,暗自感嘆這名剎風度。

衆人行至一院,院前已有一稍微年長些的和尚相候。兩僧互敬一禮,那面容頗為沉靜的年長和尚向他們說道:“阿彌陀佛,明通師父已為諸位備好了客房。”

他轉向怪人,雙手合掌鞠了一躬,“師父在院內候着您。”又偏頭向那小沙彌吩咐道:“慧聞,你領三位施主前去客房。”

名喚慧聞的小沙彌答應一聲,帶着林氏父女與顧茂之三人走遠。沉穩的青年和尚立在院前,卻不動步将他領進去,只是往院內伸手請道:“施主。”

怪人微微颔首,舉步走進院中。沿着花木繁茂的青石路走了不過十步,轉過個彎,眼前登時豁然開朗。院中鋪着大片的細白石子,南邊角落種着兩株桃花,在這幽夜靜靜的吐着香。相對的一邊種着兩株銀杏,清綠的葉子隐沒在濃黑的暗影裏。

正中便是明通師父起居之所,那怪人拾級而上,推開木門,只見房內空廣,靠牆東西兩面立着半人高的紫檀木書架,堆滿了佛卷經書,窗戶大敞,舒徐清風從室內穿堂而過。

一青年僧人盤腿坐在北向的榻上,正對着一盤棋專心鑽研。北窗外種着些許翠竹,在月光下影影綽綽的搖晃。

青年僧人聽到聲響,擡頭見是這怪人,莞爾一笑:“你來了。”

“嗯。”

怪人不等他招呼,面無表情的自顧自坐在了榻上。

“好久不見。”

“嗯。”

那青年僧人看着面前潦倒落魄的男子,長嘆一聲,輕聲道:“任大哥,還請放過自己。”

怪人眼中浮出一縷痛苦神色,默然不語,半晌一聲苦笑,低聲道:“可能我死的時候,才能放過自己吧。”

明通師父從懷中拿出一封書信,放在案幾上,推至那怪人眼前,道:“你看看吧。”

怪人将那書信展開,一行行讀去,眼中浮起駭人的恨意,又夾雜着一絲狂喜,他砰的一掌将那信拍在幾上,手掌捏握成拳,望向明通沉聲道:“為何不早告訴我!”

“我收到這信也不過三日,今夜見你來訪,還道是你已知曉了消息。”他頓了話語,微微嘆息,“皆是天意。”

“總算,總算!”

那怪人眼中的傷痛觸目驚心,向案幾上用力一擊,起伏的胸膛與額頭上暴起的青筋,顯出他心緒的波動。

“你打算怎麽做?”明通師父略帶哀憫的望着他。

“怎麽做?”怪人擡頭望了他一眼,眼中殺氣滿溢,“當然是殺了他!”

“然後呢?”青年僧人的悲憫口吻又重了幾分。

怪人定定的望着他,似是有幾分不解,忽而一絲哀意浮上他臉頰,“任湛早該死了。”

“任大哥,我真不願你這樣。”明通無力的搖搖頭。

任湛無力的仰面癱倒在榻上,以手覆額,緩緩道:“我一閉眼就看到阿芷蒼白的臉,我恨不能現下就死。可是我不能,我只能茍且活着,不報此大仇,我哪有臉面去見他們?”

“雖說他露了形跡,只怕你要找到他也是不容易。”

“我要去找萬事知。”

“三月前他在潭州現過蹤影,現下不知所蹤。”

“那我便去潭州!”

“你要當心,他在找他,他也在找你。”

“就怕他不來。”任湛的語氣冰涼。

明通嘆了口氣,兩人相對無言,月影漸漸西斜。

“對了,今日與我同來的那對父女,還望你好生照拂。明早我就上路前去潭州。”

“你放心。”明通答應着,拿起身側早備好的一個包裹,遞給任湛,“任大哥,這些盤纏你千萬不要推卻。潭州離此地山高路遠,你路上好用。”

“我自幼身子單薄,困于寺中,幸有白師父教我強身之法。雖只是一面之緣,他的恩情我是如何也報答不盡的。”明通臉上浮現追思之意。

任湛沉默的接過包裹,臉色灰白。

“任大哥,我這話不是別的意思,只是白師父若見到你這副模樣,也會痛心的。”

“師父...師父他肯定恨我。”任湛喏嗫道。

“白師父為人溫良,心胸寬廣世人無出其右。那日的災禍本不是你的錯,你何必如此苛責自己?!”明通好言相勸。

任湛卻不接話,神色頹然。明通心知這不是三言兩語便可輕巧翻過的事情,也默不作聲了。

顧茂之一行人跟着那小沙彌一路行至客房,那客房幹淨寬敞,比在家中還要舒服三分。

這一夜驚心動魄,三人皆是疲憊不堪。繡娘是女客,不好長留在這,不久就自去休息了。

“林叔,你也好好休息。”顧茂之将林正山服侍好,正欲告退,豈料林正山卻招手攔住了他,緩聲道:“茂之,你且留一下。”

顧茂之一愣,答應一聲走了過去,林正山拉着他的手坐了下來,溫言道:“茂之,多謝你了。”

“林叔!哪兒的話,這都是我該做的!”顧茂之連忙說道。

林正山點了一點頭,遲疑道:“繡娘,可曾與你說了什麽?”

顧茂之心頭猛的一跳,一時語塞。林正山了然一笑,和藹道:“繡娘這孩子,年紀還小,說了些什麽怪話,你不要怪罪她。”

顧茂之喏喏答應一聲,他雖對林繡娘未起過什麽心思,可林正山話裏的意思卻讓他心頭一灰。

林正山語重心長的拉着他的手道:“茂之,你是個好孩子,會舞文弄墨,又飽讀詩書,日後前途不可限量。繡娘不通文墨,不過尋常的市井婦人,配不上你。”

“林叔!”顧茂之慌忙打斷他的話。

林正山呵呵的笑了起來,“我說的都是實話,不過她畢竟是我的女兒,我到底是要為她籌謀。你不要嫌我這話難聽,你們都大了,我當然曉得你們之間無逾矩之處,只是旁人的嘴巴厲害,我也不得不顧忌。”

“林叔...我...”顧茂之結結巴巴的想要分辨,忽而洩了口氣,悶悶道“林叔,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茂之,我也沒有別的意思,我的苦心,你應該是曉得的。”林正山輕聲的說。

“我曉得的,我曉得的。”顧茂之垂頭答應。

“曉得就好,現下也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顧茂之出了林正山的房間,只覺胸口有座大石壓着,悶的喘不過氣。林正山今夜都這樣說了,看來日後斷不會允許繡娘再與他獨處。他自覺行動磊落,被林正山這樣不動聲色的敲打一番,真是難受的緊。

他在自己房中呆坐半夜,翻來覆去的睡不着覺,幹脆坐了起來,想着:“好沒意思!不如離了這地兒!人都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空讀了那麽多書,卻還未離過這揚州城,真是可嘆可笑!這兒再呆下去也沒甚意思,不如學那怪人,浪蕩江湖倒是快意!”

想着想着,竟然有些熱血沸騰,他思量着前去他母親的故鄉游玩拜祭一番,既能長些見識,亦能排解心中愁緒。他不想明日再去面對林正山和繡娘,幹脆将剛剛打散的包袱重又收拾起來。

包袱裏也沒甚東西,不過兩卷書幾支筆,幾件家常衣服與些許銀兩。他頗有些賭氣的想着:“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我讀了那麽多書,難道還能半路餓死?此番我不掙出個一二來,絕不回頭!”

等他收拾妥當,月影西沉,東邊已出了太陽的影兒。靛藍的天色襯得這寺廟甚是冷清。

顧茂之悄悄開了柴門,立在寺前,心中感慨萬千。忽而聽得那門嘎吱一響,走出來一人,正是那怪客。

任湛見到顧茂之背着包袱準備遠行的模樣,明顯吃了一驚。顧茂之見到他也甚是驚訝,不覺脫口道:“恩公,你這是?”

“我要離開揚州城了,你這是做什麽?”

“你...我....”顧茂之有絲慌亂,他鎮定下來顏色,說道:“我也要離開揚州城。”

“哦。”那怪人答應了一聲,也不多言,對他為什麽要離開揚州城也不感興趣,徑自從他身邊走過,要趕自己的路。

顧茂之覺得有絲惱火,舉足追了過去,問道:“恩公你要去哪裏?或許我們同路。”

“潭州。”

“好巧,我也要往潭州去,不如同行!”

“你腳程太慢。”

“從這兒到潭州至少一月,旅途孤寂,不如結伴而行。”

任湛不想再理會他,快步向前走去。顧茂之見他這副嫌棄的神情,突然就較上了勁,在他身後緊追不舍。

任湛幹脆飛身而起,幾個起落便将他甩開了一大截。顧茂之心中不平,也不知在怄什麽氣,拼命在他身後奔跑。

任湛聽身後的腳步聲不停,身後那人氣喘籲籲還不肯停步,暗嘆一口氣,停步而立。

顧茂之發足追了上來,上氣不接下氣的道:“恩公,恩公....”

“你究竟是為了什麽要離開這揚州城?”任湛沉聲問道。

顧茂之沉默不語。

兩人就這麽默默立了半晌,任湛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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