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卿本佳人

兩人向西行去,不日便出了揚州地界。任湛心事重重,顧茂之內向謹言,兩人同行趕路,大半天不發一言竟是常事。

顧茂之不似任湛有武藝傍身,更兼從未出過遠門,風餐露宿的趕了兩天路就渾身酸痛,腳底起泡。他不願被任湛看低,便默默忍着,從不叫苦。任湛見他腳步沉重,知道他有些吃力,不動聲色的放慢了腳步。

這日兩人午間在官道驿站上一人吃了碗清湯面,出了驿站不過半個時辰顧茂之便覺得腹痛難忍,下午竟洩了三四次。他手腳癱軟,再是支持不住,只得靠在道旁歇息。

“任兄,真是拖累你了。”顧茂之自覺耽擱了行程,頗是不好意思。

任湛擺手勸慰道:“無需挂心,等你好了我們再趕路。”

顧茂之無力點頭,休息半晌又吐了一回,總算是緩過了勁兒。任湛扶着他往江都縣城緩緩走去,豈料走了沒多久,任湛腹中一陣絞痛,亦吐瀉了幾回。他四肢發冷,臉色發青,症狀竟比顧茂之還要厲害。

天色漸晚,兩人在官道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顧茂之看着任湛有氣無力的樣子,心裏難免發慌。不過好在他們總算在天色漆黑前進了江都縣城。

顧茂之拖着任湛前去投宿,客棧老板瞧着任湛一身破爛衣裳,臉色難看,又打量着顧茂之衣着樸素,便垂眼打着算盤,從鼻子裏哼出句:“不好意思,小店客滿了。”

這江都縣城地兒不大,又沒碰上集會節日,哪裏就會客滿?顧茂之曉得老板是怕任湛得了疫病,又怕他們付不起房錢,還好生好氣的道:“我們長途奔波,午間吃壞了肚子,還望老板行個方便。”

“這...這是不巧,你去別家問問吧。夥計,請他們出去。”老板眼光轉了幾轉,臉上做出為難神色。

街上打過了二更梆子,已到了宵禁時辰,誰還趕在街邊胡亂行走?顧茂之心內動了氣,可他嘴拙,一時間不知該當如何是好。

“顧兄,算了。”任湛不欲多生是非,将他往後扯了幾步,順手将自己的劍放在了櫃臺上,發出咯噔一聲輕響,老板臉上的橫肉幾不可見的跳了一跳。

顧茂之扶着任湛,覺得他身上滾燙,曉得他現在肯定起了熱度。他從懷裏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櫃臺上,怒道:“這一錠銀子便是房費,現下還有沒有房了?”

老板擡眼打量了會兒他們,就坡下驢的收起銀子,對小二努努嘴:“請兩位到天字房去。”

待到房裏,顧茂之摸摸任湛額頭,燙手的緊。他怕任湛燒出個好歹來,忙遣着小二去請大夫。

“這麽晚了,只怕大夫都睡了哩。”小二一副不情願的聲氣。

顧茂之嘆了口氣,拿出點碎銀按在他手上,“麻煩小哥深夜操勞了。”

“好說,好說。”小二掂了掂手,登時喜笑顏開。

“還請你燒桶熱水再送些吃食上來。”

“行勒!”

待到大夫來診視,又開藥抓藥折騰一番,早已過了三更天。任湛熱度頗高,整個人都不大清醒。他忽冷忽熱,迷迷糊糊間不知道翻了多少個身,做了多少個夢。

他夢見少時跟着白雲九在雲居學習武藝,白芷那時還是個小丫頭,乖巧的坐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他們。

他夢見自己與計無春決戰那夜的刀光劍影,前些年浪蕩江湖意氣風發的得意時光。

沖天的火光燒的他打了個激靈,被焚成一片廢墟的雲居出現在他眼前,白芷橫躺在劍室中,衣襟染血,面容慘白,身體冷硬。

任湛心頭猛的一震,拼命對自己說:“這是夢,是夢。”

白芷忽然站了起來,對着他微微笑着,“怎麽能是夢?湛哥哥,你怎麽來的這樣遲?”

他忙幾步跨過去想要将白芷攬入懷中,卻撲了個空。白芷在他身後幽幽道:“我好冷啊。”

任湛猛地轉身,見白芷神色凄清,心中一痛,喃喃道:“阿芷,阿芷。”

白芷的面容越來越模糊,他一陣慌亂,想要将她拉住,可是白芷的身子像煙一般,怎麽也拉不住,漸漸的消失,最後驀的飄散。

“阿芷!阿芷!”

任湛猛的掙了起來,一陣頭暈目眩。

窗外天光已是大亮,他憶起夢中事情,心內絞痛,在床上呆坐半晌。顧茂之睡在與他相對的榻上,聽到聲響醒了過來,睡眼朦胧的問道:“任兄,你醒了?”

任湛被他這一聲喚醒,囫囵答應了一聲。顧茂之揉着眼睛走了過來,摸摸他額頭,放下心來笑道:“熱度退了。”

任湛覺得周身甚是清爽,方才意識到自己穿的是顧茂之的衣裳,不解道:“這是...?”

顧茂之撓頭笑道:“昨夜看你燒的利害,便替你洗了個澡換上了小弟的衣裳,任兄還不要怪罪。”

“我随身的東西呢?”任湛心頭一緊,連忙問道。

“都在這兒呢,小弟不敢随意處置,都放在這兒呢!”顧茂之忙指着桌上的東西給他看。

任湛松了一口氣,起身将桌上的一塊白玉和一方帕子小心放入懷中。

那白玉和繡帕皆是女子所用之物,顧茂之見任湛對這些玩意兒如此珍之重之,昨夜又聽見任湛燒的糊裏糊塗的時候嘴裏念叨着“阿芷”二字,頓時起了幾分好奇之心。可見他神色哀痛,到底不好細問,于是岔開話頭:“任大哥,想必現下你也餓了吧,不如去樓下吃點東西,整理一兩日我們再上路。”

任湛默默點頭,兩人便一齊下了樓去。

這春末初夏的天氣甚是和暖,兩人坐在窗邊,望着窗外的蒼綠的原野和垂柳,心下甚是爽快。

顧茂之賞着窗外景色,看着游人三兩而行,賣花與賣小吃的走卒沿街叫賣,寧靜和婉的景色頗為迷人。正贊嘆欣賞間,他忽然瞥見一穿青衣的女子向這邊緩緩行來。

那女子穿着一身青色的紗衣,身段袅娜,如江南三月的煙雨朦胧。她背上背着一小巧包裹,臉上帶着一青色面紗,看不清楚容貌。可她眼睑下的那點淚痣,将她那雙眼睛襯得更是楚楚動人。顧茂之的眼睛不自覺的追随着這女子走進店裏,整個人如堕夢中。

“客官,你要吃點什麽?”

“客官?客官?!”

顧茂之猛的驚醒,見小二和任湛都面含笑意的望着他,不覺臉上一陣發熱,含含糊糊的說道:“有什麽好吃的?”

“我們家的點心倒是不錯。”小二笑道。

“點心...點心...那...那便來兩碟清淡的點心吧。”顧茂之勉強鎮定了三分。

“好叻!”

許是他的神态倉皇,小二和任湛一起笑了起來,青衣女子竟然也轉過了頭,望向了他們這邊。

那女子眼中浮出一絲笑意,顧茂之腦中轟的一聲,一陣熱血将他沖的七暈八素。那女子水般柔媚的眼光轉了幾轉,最後竟停到了任湛身上,眼神中意味深長。

顧茂之猶如兜頭淋下一盆冷水,竟有幾分後悔昨夜替任湛打理,一時悟過了這份心思,更是慚愧。

那女子轉回了頭去,向掌櫃的說了什麽,向樓上行去了。

“動心了?”任湛不由笑問。

“沒有...沒有...”顧茂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反駁。

“這又有什麽?”任湛感到好笑。他收拾清楚後眉目十分英氣,更有着練武之人特有的精神。

顧茂之望着他的潇灑姿态,更是自慚形穢。嘆了口氣,低聲道“小弟不過是個迂腐的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家境貧寒,哪還能想着些風花雪月的事呢?”

任湛不由皺眉,“迂是有幾分迂的,可是你為林家父女做的事情,自有一番風骨,顧兄,切莫自輕!”

顧茂之擡頭望了望任湛,感激的笑了笑。

這夜顧茂之在床上輾轉反側,那青煙一般的女子一直萦繞在他心頭揮之不去。他反反複複的背些經史書籍,卻始終不能将她趕走。略一停歇,眼前便是那女子含着笑意的雙眸。

他幹脆和衣坐了起來,喃喃自怨道:“顧茂之!怎能這般的沒出息,如此輕易的便為一女子失了心智!”

任湛在房對頭的床上睡的甚是安穩,顧茂之對他竟有幾分羨慕。

他嘆了一聲,輕輕推開窗戶,天上明月皎潔,灑下一片銀灰色的如水般沉靜的月華。他緩緩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他想着不過與那女子萍水相逢,日後斷難相見,心內甚是難受,終是躺上床去,胡亂睡了。

夜半他聽到些許窸窣聲響,迷糊睜眼,卻見一青衣女子正立在任湛床前,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顧茂之登時一個激靈,立起身來怔怔喚道:“姑娘?”

那女子聽到聲音轉過身來,那雙盈水的眼,那眼下多情的淚痣,正是他魂牽夢繞的女子!

她微微的笑了笑,伸指比在唇前,叫他噓聲。顧茂之猶未反應過來,便見那女子輕身一躍,若縷輕煙一般飄出了窗外。

他心頭猛的一震,悟了過來。慌忙将任湛推醒,急道:“任兄!快醒醒!”

任湛被他猛的一推,驚醒過來。

“你可好好看看有沒有少了東西?”

任湛向身側一摸,臉色陡然一沉。

劍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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