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鬼醫何臻
此時是薄暮時分,西垂的太陽,在漫山頂上染出赤赭的殘光。數不盡的青山,帶着紫蒼的暮色靜立于天穹之下。澄淨蒼明的空氣,沁透肺腑,越無悠不由精神一振。
她望了望天色,轉過身對兩人道:“快些上山去吧,我可不想再等一天。”
山中杳無人跡,亦無路徑,他們棄了馬車向靜谧的青山深處行去。月亮漸漸升了起來,四周黑沉沉的夜氣與時不時的老鴉聒鳴,讓這濃黑的密林顯得可怖。顧茂之仰起頭來,見得藍黑無窮的碧落與忽閃明滅的星子,心中不由生出敬畏之意。
月上中天,一處闊廣的沼澤橫在面前,攔住了他們的路。沼澤邊有一扁孤舟,孤零零的橫在爛泥邊。
“我們要怎麽過去?”顧茂之問道。
越無悠微微一笑,“等着你就知道了。”
任湛見她又是這副故弄玄虛的模樣,從鼻裏發出一聲冷哼,已劍支地,閑閑等着。
三人在這沼澤邊立了半晌,不知何時起那沼澤地裏升騰起了一陣霧氣,銀灰的月光射在白茫茫的霧氣上顯得頗為奇異,沼澤下傳來泠泠聲響。越無悠帶着兩人上了木舟,一篙撐出,悠然飄出了丈遠。那沼澤方才漲起來了不少地下水,現下跟湖泊一樣。
他們面前全是朦胧霧氣,周遭皆看不真切,顧茂之只覺越無悠撐着那只長篙,左一下右一下沒個章法的亂劃。
“喂!你別亂撐,這下面都是淤泥,翻下去不是好玩的!”任湛忍不住了。
“膽小鬼。”越無悠涼涼的取笑。
劃了半晌,渡過了那片沼澤,面前有了一條小徑。三人順着小徑一路走去,周邊的參天巨木逐漸變成了半人高的灌木叢。越無悠帶着他們時而前進,時而後退,左轉右轉不定。兩人只覺周邊景色一會兒陌生、一會兒熟悉,轉的頭暈腦脹。
“越姑娘,你這是帶着我們踏着五行方位在走,是不是?”顧茂之開口問道。
“喲,你還懂奇門術數?”越無悠嫣然一笑,想不到這無用的書生竟能看破這迷陣。
“不是很懂,可這不是正宗的八卦陣,是簡化的六花陣吧?”
“不錯,雖是簡化陣法,可依舊布了死門。你們不要亂走,走到死門可沒人給你們收屍。”越無悠答道。
三人走了半晌,出了那灌木叢,又是一傾碧波花林橫在眼前。一彎闊廣溪水圍着一片孤島,島上一處院落發出點點昏黃燭光。
任湛不由嘆了一聲,“找他求醫,不如見鬼。鬼醫何臻,果真行事乖戾的很。”
“如不布下這麽多迷陣,找他求醫的人要踏破門檻。若真的心誠,這些阻礙又算什麽。這些阻礙都過不了,也無救的必要,死了算了。這便是他對我說的話。”
顧茂之搖了一搖頭,心下想着:“醫者仁心,懸壺濟世,這鬼醫總是醫書精絕,總是少了幾分通達濟世之心。”
眼前碧波如傾,水面上有許多種着梨花樹的丈餘大小的沙渚。按理說如今早過了梨花盛開的時節,可這處的梨花卻開的格外茂盛。寂夜沈沈,浮光霭霭,玉樹瓊枝送來陣陣清香,勝似人間仙境。
三人又登上一葉孤舟,向對岸劃去。木槳輕擊水面,發出陣陣微波聲響,一陣風過,月搖花影,花瓣如雪紛紛飄落。
銀灰的月華照的越無悠蒼白的臉更無一絲血色,若玉雕成的一般。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被澄碧的湖水襯得更是明亮,發上的金釵明閃閃慢悠悠的顫着,顧茂之不由看的呆住。
“桃花人面各相紅,不及天然玉作容。”他未防将心中所想念了出來,登時醒悟過來,白淨的面皮脹的通紅,慌忙掩口。
“可惜我卻不是未染風塵。”越無悠蕩着槳,悠悠接口,嘴角挂上了一絲譏诮笑意。
“不...我不是這意思。”顧茂之小聲說道。
“管你是什麽意思。”越無悠不以為意的笑道,她纖手向前一指,笑道:“喏,到了。”話音未落,傳來輕輕的磕碰之聲,船已靠岸。
三人踏上岸來,離岸不過丈遠便圈着一圈竹籬,島上的花樹更是繁密,姹紫嫣紅送來陣陣馥郁花香。越無悠掏出兩條帕子遞給二人,“把眼睛蒙上。”
“為什麽?”任湛多嘴一問。
“他不喜歡見外人,為了你們的小命還是系着吧,別耍滑頭。”
任湛冷哼一聲,還是将帕子系上了,顧茂之雖覺奇怪,亦從善如流的系上了。
越無悠架着兩人,踏進竹籬,在花林中左行右向的走了半晌。顧茂之鼻尖撲來花香陣陣,一會兒芍藥香味濃些,一會兒合歡味道又濃些,如此變過了七八種香味,花香漸漸淡了去,潺潺水聲漸漸響了起來。
腳下傳來踏着竹枝的嘎吱聲響,越無悠的腳步停了下來。顧茂之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清俊的聲音,“越丫頭,你受傷了?”
“對呀!”
“是哪個那麽大的膽子,敢傷了你?”那聲音頗為年輕,語氣卻似老者。“嗯?還有兩人!是誰?你曉得我不見外人的!”聲音陡然變得嚴厲起來。
“是他們救了我,将我送到這兒來的。”
“哦,那便贈給些金銀,只挖了他們的眼睛,派人送他們出去吧。”那人放松了聲氣,滿不在乎的說道。
顧茂之心頭咯噔一聲,不料這老者竟如此狠辣。
“我替他們纏好了眼睛,他們不知道這島中模樣,您就饒過他們吧!”
“不行不行,還是取了眼睛為好。”那人甚為堅持。
“白雲九之徒任湛,有幸拜見前輩。”任湛忽然插口高聲說道。
“嗯?你是任湛?!竟然是白老弟的徒弟。”聲音中含了幾分驚訝,忽而嘆了口氣,“故人難再見,你便進來吧。還有一人,你自歸去。”
“他不過是個呆子,不打緊的。”顧茂之心裏正失落間,越無悠這句帶着笑意的話一出,他心中更是辨不清是個什麽滋味了。
“也罷,你們一齊進來吧。”房中那清越的聲音道。
越無悠帶着他們跨了幾級臺階,甫一推門,一陣好聞的藥草味道撲鼻而來。
“把帕子去了吧。”那聲音吩咐道。
任顧二人答應一聲,同時将帕子揭了去,房內燭火甚為明亮,顧茂之一下被晃了眼睛。
三人面前立着位頭發全白的老者,他長須飄飄,眉須亦是全白。他穿着身灰黑紗衣,臉上皮膚甚是光滑,無一絲皺紋,面容與四十左右的中年人無差。
“越丫頭過來,我給你把把脈。”他招手向越無悠說道,聲氣與行止與老人習慣無異。年輕的面容與老成的行止,兩下裏便透出股不和諧的詭異來。
何臻閉目撚須的替越無悠把脈半晌,微微一笑,“不打緊,周慕雲還是手下留了三分,吃兩服藥調養調養就好,。”語罷提筆寫就個方子交給越無悠,“自己抓藥去,什麽大事還跑我這兒來。”
越無悠放下心來,将那方子折了放進懷裏,笑道:“我惜命嘛。”
那老者頗為慈愛的望了她一眼,複又望着任湛道:“不知任賢侄來我這裏有何貴幹?”
“我要找萬事知。”任湛單刀直入。
何臻沉吟了會兒,對越無悠吩咐道:“你帶這位公子去客房,讓我與任賢侄單獨聊聊。”
越無悠的眼光來回轉了轉,點了一點頭,往門外走去。顧茂之也甚是識時務的作了一揖,跟着她出去了。
“你找他做什麽?”何臻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有些戒備的盯着他。
“當然是問當年之事。”
何臻沉默半晌,長嘆一聲。
“當年我與白雲九等人縱橫江湖,好不潇灑快意。卻難料到日後他命途陡峭,後世寂寥。”何臻岔開話頭,眼中浮現追思之意。
“萬老弟的确是視財如命,我卻信他從未出賣過兄弟。”
“若不是他,那人怎會曉得雲居所在!”任湛瞳孔猛縮,厲聲道。
何臻面色微變,卻不答話。
“他在哪裏。”任湛強壓怒氣,勉力鎮靜道。
“我不知道。”
“你撒謊!”
“那又如何?”何臻昂首,一臉的乖張,“任賢侄,武功越是高強越忌剛強。你這幾年郁積肺腑,執念太過,與自身無益,稍有不慎便會損傷經脈。”
“別扯廢話!萬事知在哪裏?白芷的命,雲居上下師兄弟的命,總要有人替他們讨個說法!”
何臻拈着長須,眼神中透出一絲悲意,長嘆一聲,依舊不發一言。
任湛郁怒難抑,竟一劍出鞘,向何臻刺了過來。何臻輕巧向後飛退丈餘,輕輕送出一掌,叱道:“小子無禮!”
那掌送來一陣清風,任湛呼吸一滞,頭腦清醒了幾分。他收劍回身,鐵青着臉立在當地,何臻早就不知所蹤。
藥方外繞着條清澈小溪,有一彎竹橋架在小溪上,溪後不遠便是一片郁籠花林。顧茂之與越無悠立在花林邊,一見他出來,忙向他招手。
越無悠看他臉色難看的吓人,好奇問道:“你怎麽啦?”
任湛眼神嚴厲的吓人,猛的一把掐緊她的喉嚨,陰沉道:“你說會告訴我萬事知在哪裏,他在哪裏!”
越無悠只覺自己的喉嚨被一雙鐵手攫住,透不過氣來。她掙紮着用雙手掰着任湛的手,卻無濟于事。
“任兄!任兄!”顧茂之被他這突然行徑吓出一聲冷汗,慌忙伸手欲将他倆分開。
任湛如夢初醒般放開了手,越無悠揉着脖子連喘了好幾下,怒道:“發什麽瘋!”
“發瘋?...發瘋!”任湛喃喃數聲,忽而癫狂大笑。他面色駭人,猛地向後劈出一掌,越無悠身後的花樹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樹幹已被掌風攔腰摧折。
“越無悠我告訴你,你若不告訴我萬事知在哪裏,我真的會殺了你。”任湛眼神冰涼,顯然并不是再說假話。
越無悠噤了聲,又怯又怒的盯着他。
任湛目光孤冷,轉身向花林走去。越無悠遲疑了一下,還是在他身後大聲嚷道:“林中布了迷陣,你會被困死的!”
任湛置若罔聞,徑直向林中走去。走了沒幾步,他身後的花樹倏忽而動,将他方才走的小徑封了起來。